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爆炒   作者:犬吠   简介:   *两个矛盾的人互钓,在打一种虚晃一枪的直球。   【前情提要】   !有点儿疯的女主x会玩但做事非常稳的男主   !女非男C/互相伪暗恋成真   !一点留学生故事/一点港风/一点极限拉扯。   !男主后期总裁。女主精神疾病,爱玩,有时候烦人,但男主很吃这一套。   !背景发生在:纽约-华盛顿-香港-加格达奇-夏威夷-西藏,时间跨度长。   !虚构虚构,纯属虚构。乱的从来都是人的个体,不是一个背景位置,不用代入现实。   !第一章的人物描写我知道很尬了……可能我不擅长外形描写,看评论反应后面好很多,谢谢谢谢反馈,我会继续学习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天作之合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楸楸(qiū),裵(péi)文野 ┃ 配角: ┃ 其它:WB:犬吠YELP   一句话简介:打一种虚晃一枪的直球。   立意:好好生活 第1章 重逢   ◎「今儿就看你怎么钓这条大鱼」◎   二零一八年,十月,纽约深秋。   后来回想起,那天天气不好,云天雾地,云中破了豁口,惨白光一束打下来,迟迟不下雨。   为庆祝寿星公生日,庄园里来很多人,年轻的老的,男的女的。   楸楸是这群人中一个。   进了场内,从侍酒师端盘拿下一杯香槟,楸楸去与寿星公祝酒。   她下课后赶来,没时间再做妆造,不如各人华丽。日常的吊带大印花裙,布料透气贴身,背部带子交叉系缚,尽显婀娜身材。   发色于前日新补的脏橘,发尾堪堪垂肩,若有似无擦过锁骨,总让人忍不住视线偏移下滑。   肉.欲横流。无端能让人联想起这个词。   然看她清晰锁骨,如藕段白的臂膀,一双修长均匀的长腿,明晃晃地惹眼。再看她一张小脸。大众审美的大眼睛高挺鼻子小嘴巴,这张脸上都有。只是三庭五眼与大众所认定的大美人有一定差距。楸楸眼位要低些,山根不高鼻梁高,配上一张娇憨瓜子脸,脸型面部线条流畅,如此注定着她无论身材胖瘦,都是极好看的。   这样的脸,这样的气质,怎么都不该与欲望交缠在一起。   然而这里的每个人看她,眼神都与欲望交织,只要她从中经过,必被行注目礼,其中不乏意味深长,不怀好意地矮子看戏。   今日少说来几百号人,寿星公撑死与她交流十分钟,就被人叫走,他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最终走回来,认真道:“今天留下来,好吗?我有话跟你说,我还,还给你准备了惊喜。”   他看楸楸的眼神里,装满期待与喜爱,是个人有眼睛都能看出。   “你是寿星公,怎能反过来给客人准备惊喜?”楸楸似笑非笑地,泯一口香槟。   “你不是客人。”寿星公说,“如果你觉得不妥,那能否等到零点?零点一过,我就不是寿星公了,好不好?”没等楸楸回答,他被人拉走,临走前勉强笑着,“就这么说定了。”   人一走,笑容隐去,楸楸放下酒杯朝外走去,路上慕玉窠朝她走来,俩人并肩踏出会场大门,到人工草坪,有三三两两一些人,手举着酒杯侃侃訚訚。   俩个小女生顺着树下石子路走,天快黑了,路灯乍然亮起,楸楸原地蹲下来,抱头,懊悔崩溃状交汇在脸上,“我今天不该来的。”   熟识她的人都知道,此举程度顶多是烦躁。   慕玉窠耸了耸肩,亦蹲下来,表示怜爱了。   “何止今天,你那天也不该跟他上床。”   楸楸抬起头,挣扎道:“我纠正一点,我们没有上床。”   “哦,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就一次。”   “就甩不掉了。”慕玉窠依然是那副垂爱的表情。   楸楸低下头,抱着头,继续绝望。   不远处走来几个人,都是认识的华人,楸楸撑着路边排椅,堪堪坐下,跟朋友要了烟,几个人就在树下畅谈。   有人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楸楸:“来打野。”   那人哈哈大笑,“寿星公听到要哭了。”   “他今天是不是要跟你表白啊?”   “八九不离十啊,那个爱心都有人发出来了,中间还有楸楸的名字。”   楸楸低头不语,两颊微微下陷,吸一口烟,眉头拧着,不知在想什么。   慕玉窠岔开话题,“对了,今天裵文野也要来,你们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可都是听说,人影都见不到。”   “真人帅不帅啊?我还从来没见过,真羡慕你们跟他一个校区的。”   这里几个人,只有楸楸和慕玉窠是纽大Stern商学院的,其他人都是其他学校的,只因都是华人,才互相认识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楸楸忽然说,为自己澄清道,“都是听你们说。”   “据说器大活好。”那人不怀好意道。   “真的?”楸楸惊讶,看向慕玉窠,“真的吗?”   “问我有什么用?”慕玉窠叹气,“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我喜欢白人面孔,你知道的。”   楸楸:“因为是你先提起来的。”   没良心。慕玉窠腹诽。我提起来是为谁掩护?   她翻个白眼,“网上有些穿泳裤的照片啦,你们好奇就自己搜。”   楸楸胳膊肘搭在排椅上,偏头抽一口烟。   “下次吧。”这次懒得。   倒是其他几位好色的女士呿声一片。   “那些照片都快看烂了,八百年没有新货。”   “不过腹肌百看不厌。”   “他锁骨也好好看,好性感,我的天。”   “最好看的肯定是手臂,那些绿青筋。”   “别说了,他妈的,怎么会不是我的?”   ……   楸楸偏头窃笑一阵,又收敛表情,小声胡咧咧地,“你们好色啊。”   “你好的过哪里去?”有人笑骂道。   “我可没有馋人家的身体。”楸楸认为自己占据道德的至高点,嘴角怎么也平整不下来,抽烟偏过身体,躲开那人作势要踢她的一脚,远离世间纷争一般,与她们保持三米距离。   又贱兮兮地挑拨是非,“我的天,你们对这位叫裵文野的男人的身体可真是如数家珍,腹肌,锁骨,手臂,”掰手指数着,“不过样样数过来,最重要的东西怎么始终不提?”   没有回应。   那几人站在原地,似乎这回换她们窃笑。楸楸有种不祥的预感,回过身,身后又三米开外,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人。   寿星公刘飞驰,刚见过。旁边那两个矮个子是他的同学们,刚才也见过。再旁边一个高个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也见过,不是最近,很久以前。她与他对视两秒,眼底有茫然和诧异。他眼中亦有惊疑。   不笑了,她将咬着的烟放下,一步一步回到慕玉窠几人身边。   “怎么不跳了?”慕玉窠忍着笑意。   “你少说两句。”楸楸在口腔里憋了几秒钟的烟,一张嘴便全跑出来,眼前烟雾缭绕,她挥手散开,别开脸。   “楸楸。”刘飞驰对她笑,“你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我没想活那么长久。楸楸默念。   可这是别人家,说话的是主人家。   于是她不动声色掐了烟。   等几个男生经过,走远。   “那就是裵文野。”有人跟她咬耳朵。   楸楸惊讶,倏然转身看她们,张了张嘴巴,憋了两秒,没忍住,咬牙切齿,“我说你们怎么突然一个个搔首弄姿!”   “哈哈,这怪不得我们,你看见帅哥,不也安静了下来?”   楸楸说:“我这叫遇见陌生人变得腼腆。”   “大言不惭!这话你自己信吗?”   楸楸还想说什么。   “甭说了,就说帅不帅?”   犹豫几秒,楸楸放眼看过去,只看得见几人背影,眼眸锁定在那位叫裵文野的年轻人身上。   他个子高,一米八五刹不住车,起码一米八八的架子,肩阔腿长,少年人往青年发育的框架,穿着假两件短长袖黑T,黑工装裤,户外街头高帮靴,不知道从哪里来,比今天任何一个人都随意。   同行几个约是拿她刚才的话起头,津津乐道有说有笑。他没凑趣儿,歪了下头手一捋,额前的头发扫上去,姿态松弛而慵懒。   楸楸又回想他方才眼底尤带浓浓震惊,不影响面部肌肉走向,他依然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眼底错愕。   毫无疑问,他着实是帅得不讲道理。   一部分好看源于五官标致,高鼻深目立体,下三白的大长内双眼睛,脸颊清瘦。   另一部分好看源于骨相,他脸上蓄着的阴影是骨骼自身带的,非光线打出来的,论立体是不够西方人那么立体深邃,还讲究着东方人的内敛。   皮囊骨相叠加起来的也恰到好处,骨肉服服帖帖,简直无敌,好看的无以复加。   楸楸觉着这张脸很有意思,表面看着没有情绪,眼底过渡着心理酝酿,实则皮下暗潮汹涌。早年虽也五官立体,却更像是苔原的稚嫩,如今越发长大,朝着险峻山峰的姿态发展去了。   “帅。”楸楸由衷说道,有点激动,“你们上吗?”   几人纷纷摇头,一副打退堂鼓地模样。   “我今天约好人了,这事儿也不好放飞机。”   “例假中,可不想碧血洗银枪。”   “瞧着不好驾驭啊。”   “不试试怎么知道?”楸楸侧目道。   慕玉窠笑问:“怎么?你有兴趣啊?”   “你们不上,我可上了啊。”秋秋立马跟她们划清界限,“今天谁都不许跟我争,不许坏我好事儿。”   “行呗,钓神,来日方长,今儿就看你怎么钓这条大鱼。”   作者有话说:   本文晋江独家首发,其他网站的版本与作者没有任何关系。   排雷:女非男C。   女主有一任前男友,男主情感经历完全空白。   女主性格缺陷严重,男主亦不是道德完人。   女主因心理精神疾病,设定前期滥交,在和男主重逢前后,都和其他人做过,包括男主的同学朋友(一笔带过)。后期逐渐与男主确定关系后才身心1v1。   俩位是天作之合,希望大家可以以平常心对待这个故事和人物。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2章 燃尽   ◎「心跳简直受制于人」◎   九点钟,会场拉灯,响起生日快乐歌,宛若全场大合唱。楸楸敷衍地拍着手掌,跟唱两句,便扭头四处寻人。   四下很黑,唯一光源是那根二十的蜡烛,在寿星公面前的蛋糕,刘飞驰在欢聚一堂语笑喧哗中闭眼许愿,弯腰一吹,全场陷入黑暗,掌声雷动,咔哒一声,灯火通明,明光瓦亮。   有麦克风传递到刘飞驰手中,他开始发言,脱稿朗诵着早已准备好的致辞。感谢母亲,感谢父亲,感谢刘家,感谢今天到来的所有来宾。   ……   吹过蜡烛,分食过蛋糕后,这是楸楸到来之前,预计要离场的时间。   然而出了岔子,计划有变。   刘飞驰在自家庄园搭台,请了几支不知名乐队过来,还有几个歌手朋友,说英文的,说中文的,都是乡村音乐,民谣,他们唱着耳熟能详的歌,来了几次全场大合唱。肾上腺素飙升,乐队的魅力就在于此,能让人短暂地忘却重要的事情。   回过神来,已近午夜,楸楸想起傍晚时分,刘飞驰对她说的惊喜,此刻只体会到惊吓。   她一面避着人走,一面试图找那个人。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风,天仍雾蒙蒙地,地面气压低沉,影子淡到不清晰,经过一扇窗户后,声音却异常清晰。   她惊讶杵在原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可惜窗帘拉得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不过白人做.爱老三句,shit,fuck me,oh……   不好听。   楸楸慭慭然地向前走,仔细不踩落叶惊扰人,却偏有人惊扰她,抬眼就见远处刘飞驰四处张望的身影。   惊心动魄。她闪身退回转角处,放眼看去,这是房屋背部,眼前除一条狭窄却有几十米长的鹅卵石路可逃,便只有紧贴背面的灌木丛可藏。   不假思索。她迈过豁口进到灌木丛里猫腰蹲着,周遭乌漆嘛黑,头顶一棵树冠堪堪压着灌木丛边儿,如此也不保险,她压着膝盖侧躺窝着,寄希望于刘飞驰不要过来,过来也不许往灌木丛里探头。   楸楸屏息,竖着耳朵,试图去捕捉除英文叫.床之外的动静。摩擦着地面的脚步声是越来越近,然而并未靠近,大约到转角处的窗户,停顿几秒钟,便往回走了。   好耶!楸楸按捺住激动心情,耐心等待几分钟,才激动爬起,然而灌木丛窸窸窣窣一阵,叶子抖落,她被弹了回去,后脑勺撞上树丛,又弹了弹。   “……”   她摸脑袋,支着胳膊,回头看去。看不到,恰好在她的视角盲区,估摸猜测是背后的带子缠在树枝上,过程也许是方才变换姿势时发生的。   灌木丛只修外观,没修里侧,里面杂草杂枝横生,既然发生了,不意外,她背着手去摸索带子。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十月的天,汗都出来,手都快酸死。   依然没能解开,反而缠得更紧。   楸楸停下动作,看着眼前的空气,生无可恋。今日真是水逆,真不该来的,每回见到刘飞驰,运气都会差些,她发誓再也不跟刘飞驰来往,以后直接杜绝有他的派对。   趴着歇息一会儿,楸楸鼓励自己再接再厉,在灌木丛里躺一晚上事小,次日天光白日被人拍到发去网上,那么她可以换个星球生活了。   隔壁鱼水之欢都完事了,四下归入静寂。   正悒闷时,楸楸吸吸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薄的烟味。   不仅于此,她看到自己的手上,有杂草,有烟灰。   不可置信。   楸楸偏过头来,仰躺着放眼看上去。   四目相对。   视野里一半是树冠,一半窗户与夜色正浓的天。   窗户里,倚着她找一晚上的人。   这人依旧没什么情绪,表情贫瘠冷淡,不知在这里杵了多久,不声不响地,点烟都没有声息,黑暗中,烟头火星随着吐息明明灭灭,他则看猴一样的看她,抖落的烟灰飘忽着,多多少少都在她身上。   她胸膛起伏明显,眼中一闪而过羞怒。   不过转瞬即逝。   做人能屈能伸,她说:“help?”   有足足一分多钟的静默。   楸楸故作镇定,与此人对视,深知自己绝对狼狈万分,方才无意间骂的脏话,一定都被他听个完整。真是出师不利,她预感要铩羽而归。   一分多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始终不为所动的样子,正当楸楸想退而求其次,拜托他联系慕玉窠,他们认识,应该有联系方式的吧?   大约是欣赏够了。   “等着。”他说完,关上窗户。   好在还有人性。   在他下来的这又一分多钟里,楸楸想了很多,想她还要不要恩将仇报,肖想救命恩人。   跫声将近,楸楸回过神来,整理两秒钟头发,一个影子压了过来,将她笼罩在其中。楸楸吓一跳,矍然看他,然而他只是站在灌木丛外,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状况。   楸楸恍然回神,心有余悸,小声道:“能否帮我解开带子,先生?”   他一手挡着树冠,长腿迈过灌木丛,歪着身姿进来,踩在她刚滚过的位置,左手仍夹着那支烟,手撑地时把烟头抬了起来,杂草穿过白皙修长的指间,烟灰抖落在他的手背上,骨节清晰却不突兀。   他一进来,本就不怎么宽敞的空间,更显得逼仄。   空气中散逸着烟味,盖过草木泥土的味道。楸楸近距离看他,心跳简直受制于人。   其实也没有多近,视线直线距离至少半米,倒是吸食过的烟离自己很近,手近在咫尺,肤色很白,能清晰看到他小臂上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与此不同的是,背部传来的动静,始终很轻,轻到传来痒意。   “能解开吗?”楸楸几乎改成趴在地上的姿势,只为方便他的动作。   “不能。”他轻吐出两个字,音质清冷,字正腔圆。   精神疲惫出走,一时说不出话。   楸楸叹了口气,枕着小臂,蹭过泥土点子,异常醒目。   “倘若没事,我走了。”他收回手。   “你管这叫没事?”楸楸回神,惊讶看他,还真是没想到。   “我解不开,就没我的事。”   “……”   无法反驳。   楸楸仍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人真是没变化,从前道德感就不高,如今有人性,也不多。   “倒是有一个办法。”裵文野忽然道。   “什么?”楸楸对他感到失望,然而一双眼还是离不开他。   他抬起左手,扦烟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颗烟几乎要到达它生命的尾声。   “啊。”楸楸嘴唇翕动,倏然远离他几厘米。   “先说好。”他笑笑道,“我没带手机,没带火机,没有新的烟,身上没有任何工具,最多不到一分钟,这支烟就要熄灭,如果你不愿意,我待在这里也没有用。”说着,去擦手掌上的泥土。   “……”楸楸张了张嘴唇。   他是笑着说的,可眉眼蓄着的阴影,并不和善。   楸楸咬了咬下唇,脑内风暴半晌,最终小声道:“那你至少,小心一点。”   这个犹豫,挣扎,点头,打商量过程,起码过去半分钟。   裵文野说:“我不做这种保证。”   “……”她一咬牙,“我谢谢你。”   “不客气。”   他的声音依然很淡,烟头换到右手,左手却从土地改为摁到她的肩胛骨上,“别动,伤到了,我可不说对不起。”   他手心温度很高,紧贴在蝴蝶骨上,完全包裹皮下突出的骨头,传递到她的身体里。   “你已经说了。”楸楸不愿服输,捉他字眼,闷声道。   “噢。是吗。”裵文野笑了声。   这声笑,彷佛在说:那我高低不得来一下?否则怎么对得起我说的对不起。   头皮发麻。   这人怎么回事?楸楸不再跟他呛声,轻咬着唇,神经紧绷着,感觉到丁点高温贴背而过,却并未触到她的肌肤。   不过几秒钟,裵文野松开对她的桎梏。   “好了吗?”她小声问。   没有回答。楸楸不敢轻易动弹,只怕烟头还在背上。   她小心翼翼偏过头去,只见这人在吸这支烟的最后一口。燃尽。 第3章 凉亭   ◎「你情动时曾蹭过我的袖子」◎   楸楸回过头,只见灌木丛树枝里,缠了一个绑带的死结。她用手去扯一扯,纹丝不动,都不知怎么绑上去的。   一旁男人用手推攘着头顶枝叶,钻出去,推攘的动作没放下,他看着远处,似想走了。楸楸手脚并用地,跟着爬出去。   原地站定,她一手压着胸襟,一手检查着后背的绑带束缚,确认没有松散,她才松开胸襟,半遮半掩的沟壑,一弯儿线没入大印花群中。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正四处张望垃圾桶的人,好整以暇看她一眼,笑笑问:“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真不知道,”楸楸早做过思想准备,也笑说,“不过我好像从前见过你。”   “是吗。”   他兴味索然的样子,彷佛在说这套说辞早已老土过时。   然,楸楸说的是真话。   “是啊,可我不确定是不是。”楸楸说着,去拍手臂上的泥土,擦不干净,白皙地肌肤上仍沾有黑点子。   终于俩人走到有灯的地方,有灯,意味着会有人出现,楸楸觉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狼狈至极,本能不想到有人的地方去。   正踟蹰不前,裵文野停在一个红漆垃圾桶,将烟头弹射进去,揣着兜踏上门前台阶。   楸楸不假思索,立即跟上去。   没了持续燃烧散逸的烟草味,走近,能闻到丁点水生薄荷的味道,清淡幽香。   阒无人声的走廊,除他们外没有其他人,鞋子踩踏在光滑的地板上,混杂着些许泥巴沙子碾过的沙沙声。   “你在跟着我吗?”   前方传来散漫游惰地一声。   楸楸瞅着俩人一前一后,半臂的距离,这不是显而易见的?   “这位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帮助?”他揣着兜继续上楼,头也不回地问。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楸楸跟在他身后,仰头偏脸看他,没笑,持平常心的问。   裵文野左脚踏到上级台阶,站定,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生疑。   “你是?”他问。话音里有迟疑。   “楸楸,我叫楸楸。”她说,“左中右结构,左木中禾右火的楸。”   “姓楸名楸?”裵文野看着她。   “嗯嗯。”楸楸点点头,“叠字。”   “噢。”他依然保持着单手揣兜,左脚踏在上一级台阶的姿势,沉默半晌,然后淡淡道,“不认识。还有吗?”   不认识很正常,下午之前,楸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此刻认真而慎重地盯他几秒钟,开始相信,他是真的忘记,那天凉亭里发生的事情。   如此,楸楸都不知该不该唤醒他的回忆,毕竟那天的事情并不很光彩。   ……算了。   “凉亭边,接吻。”她说。   某个瞬间,楸楸认为自己毫无底线,为了能与某人翻云覆雨,简直不择手段。   裵文野眼底有迷惘,转瞬即逝,紧接着被明晰、恍然大悟而取代,彷佛整件事情有了转机,豁然开朗。   他看着楸楸,转过身来,“是你啊。”   “你真记得吗?”楸楸狐疑看他,“不会是为打发我走,所以搪塞我说记得吧?”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记得。”他一点头,“那天我靠在凉亭里,你和你男朋友站在凉亭外,在接吻,他背对我,你正对我,期间我们对视有一分钟。最近距离只有一尺。你情动时曾蹭过我的袖子。”   “……”   倒也不用绘声绘色地全描述出来。   “是你吧?”他突然问。   怎么,说完又陷入不确定,是什么意思?   “……”楸楸沉默两秒。   “是我。”   她一脸赧然,羞愤看他,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是故意的吧”!   裵文野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迈着步子上楼,又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楸楸继续跟在其后。   她问:“裵文野,你就是裵文野吗?”   楼梯是木做的,踩在上头发出细微吱嘎的声响,铺了踏毯亦无济于事。   “你这不是知道么?”他说。   楸楸说:“我不确定啊。”   到二楼,裵文野回头睨她一眼。   “真的。”楸楸作发誓状,满眼真诚,“在下午你出现之前,我只听说过这鼎鼎大名,但不知道就是你,再说,你不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么?”   “是么。”裵文野站定着,手搭在栏杆上,似乎信了她的托词,“所以你跟着我做什么?”   楸楸被噎了一下,眼皮微妙地眨了一下,她看着裵文野,忽地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发红,“你那天为什么看我?”   “你就想问这个?”裵文野没什么情绪地问。   什么意思?楸楸发现自己很难直接接收到他的意思,彷佛他说的话,每个字都有潜意思。   楸楸:“我想知道答案。”   “那我不告诉你。”裵文野靠着二楼围栏,仰着腰探出去,看到了上面几个楼层。   空无一人。   “那我告诉你?”楸楸学着他的姿势,困惑的样子去看楼上,可维持这个姿势两分钟,脑袋便开始眩晕,她老老实实换成趴着,趴在栏杆上,看楼下一层,也是看。   没有回答。   “我看你好看。”   不搭理。   “我幻想着,跟我接吻的人是你。”   终于有点反应,他上半身回来,似被她的三观不正波动到,一双眼里浓浓震惊。   过了好一会儿。   “那天的,不是你男朋友?”他问。   楸楸说:“是。”   “是?”裵文野似乎不确定她的意思。   楸楸说:“现在是前男友。”   他又沉默了。 第4章 傲娇   ◎「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俩人真是半斤八两,道德感铢两悉称,不相上下。   那天倘若不是裵文野先围观她与男友接吻,眼神不干净,她才不会看回去,并产生出多余的幻想。   她还记得薛可意说,这是他在训练基地认识的朋友,兄弟,高三的学长。   二零一四年,薛可意过十七岁生日,在城中村的篮球场庆祝。她申请得监护人的同意,前去赴约,那些人叫她嫂子,她听着十分尴尬,她只是一个跳级的高中生,丝毫没有身份上的归属感,只觉得他们是在冲着她叫其他人。   那天到来的人很多,几乎没有成年人,大家一起打篮球,吃烧烤,唱生日快乐歌,球场大片昏黄柔和的光打在少年人身上,一具具年轻而韧劲的身材,光拉长了地上一道道充满生命力的影子,彷佛拉长了每个少年身上的无限可能性。   裵文野是后半程来的。那天天热,他直接从学校出来,手里拿着校服,穿着校裤,为了打球,身上换了件黑色无袖,手臂肌肉性感有力。   彼时他还是现役运动员,在外是不吃不喝的,有人劝酒他也不沾。可他抽烟,球打累了就躲凉亭子里抽烟,默默地看人开玩笑,打牌。   从始至终,楸楸跟他没有任何交集。   临到夜半十二点,楸楸和监护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收到信息,丁裕和就在巷子口等她。   可出去那一路的路灯,都或多或少的罢工故障,要么一闪一闪地带着电流声,咔擦咔擦地一明一灭,犹如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她想让薛可意送她出去,然而话讲到一半,俩人就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起初她根本没注意到,凉亭里有人。   凉亭处于球场的角落边上,亦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她记得很清楚,薛可意背靠着凉亭外围墙,紧张地抱着她。   她面对凉亭里的方向,吻得相当投入。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   然而,然而。   接吻时人都会下意识闭眼,睁开眼,她便看到裵文野,扦着烟从对面走来。   这个场景对少年人来说,稍微触及到禁忌的边沿,或多或少……不,相当刺激,每每午夜梦回,闭上眼睛,或看到旁人接吻,她都能想起这个晚上。   这个晚上,这人伏在凉亭内的围墙,大半截身体都在亭子内,只有上半身稍稍探出。俩人四目相对。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谁都没有先避开视线。最近的时候,视距仅一尺,中间隔着凉亭边,裵文野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看着她与兄弟生涩地接吻。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这次暗长的是,她与裵文野心照不宣的种子。   “就是这一刻,我们四目相对,都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鸟。”后来,她这么对慕玉窠说。   都说高明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楸楸无所谓当猎人还是猎物,无所谓是吃人还是被吃掉,只要痛快就行。   “但是后来都没再见到你了。”楸楸趴在栏杆上,遗憾道。   “我出国了。”   彷佛被她拉回到四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说话音质声线不再像楼下那样含着冰碴子,毫无感情,此时微妙地混杂着一些时过境迁的怀缅,被时光年代覆上一层柔和的光。   “喝酒么?”他忽然问。   楸楸惊讶看他一眼,“好啊。”   对当下一刻来说,酒是好东西。这意味着,裵文野不排斥继续交流。   下一秒,她皱起一张脸,蓦然想起,这边是庄园设立的客房区,哪儿来的酒?倘若有这个需求,需拨打房内客房电话。   瞧裵文野上到二楼便顿足不前的模样,大约是不会轻易打开房门的,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办法。   “走啊?”裵文野迈下两步旋转阶梯,发现她寂然不动,停在原地,回头说了一声,也不管她跟不跟上,屁股挨上楼梯扶手护栏,咻地一下,顺着实木扶手绕了个大圈稳当地滑到一楼,稳稳落地。   人不见了,消失在视野中,紧接着传来推门而出的动静。   “等等我!”楸楸连忙两三步并一步地跳下台阶。   十月份的纽约,夜里平均温度十出头,冷风拂过,凉风习习,方才紧张浑然不觉,此刻直打哆嗦,抱着双臂直面冷风前行。   临到露天人工草坪最后五十米,楸楸踯躅不前,步速越走越缓慢,惹得裵文野回头看她。   “不想跟我喝酒?”他问。   她拨浪鼓似地摇头。   “没有没有。”   “那这是在干嘛?”裵文野视线下移,到她一双修长匀瘦的腿。   楸楸循着他的视线微垂眼睑,小腿肚仍有泥巴印。   约莫傍晚有佣人浇过水,泥土潮润,碰上什么都能沾上,她的裙子亦未能幸免,方才怎么拍都拍不掉。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你?”楸楸不以为意地仰起小脸,与他打商量,“我不能过去。”   “为什么?”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直线,楸楸缓缓跟着,路灯一盏一盏倒退,互相被动地踩着对方的影子。   “你不知道?”她还以为傍晚他们走在一起,他应该知道个一丁半点。   “我要知道什么?”   “刘飞驰说要给我惊喜。”她说,“但我承受不起的。”   裵文野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他瞳仁里倒映出路灯光点,“啊。是你啊。”又是那个恍然大悟的语气。   楸楸原本看着地面的影子,闻言,抬眼看他。   “什么是我。”她困惑道。   “听他们说过你。”裵文野止步在一个故障的路灯下,踩着道牙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偶尔鞋尖点地,偶尔后跟踩草。   “说了我什么?”楸楸不以为意地在他脚边坐下,无人经过,她也不在意这个坐姿不雅,在特别挑剔的角度、有走光的风险。   先是没有说话。冷风拂过,枝叶相撞磕碰簌簌作响,楸楸打了个哆嗦,体温一降再降,没忍住,头枕在膝盖上,手贴近膝盖窝取暖。   “到底说了什么?”她侧头眯眼,去看这人,工装裤很多口袋,每一个都是打开的,右边膝盖的口袋藏有一片叶子,姿态是半掉不掉,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去,她探手去捡了出来,放在手上观看,纽约还未到落叶季,叶子尚未变色,仍嫩绿青葱。   不远处人工草坪开启点歌模式,唱着斑鸠Alec Benjamin的名曲let me down slowly,从一句一句乞求“别离开我”的歌词到心碎到低谷的语气,能听出来这群人醉得不省人事,都在放飞自我追忆去爱而不得的前任。   多重唱的悲酸人声,拨开重重层叠的葱郁树冠过来。裵文野终于开口:“说你,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楸楸默念接下一句:骚又骚得很,睡过又说滚。   她不是没听说过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尤其当她拒绝和一个人睡两次,就会被破防的男人羞辱,破口大骂——搞不懂有些男的,为何如此容易破防——此时再听这些话是不痛不痒的。迷糊心想,原来这一分钟沉默,裵文野是在为脏话修饰。   又心想,他做事也并非都事事简洁粗暴嘛,还是晓得什么叫作东方人的含蓄和迂回。   在USA的高中大学留学生,多是从小就接受外向教育的,大都性格泼辣,有事直说,或直接在背地里说,无论褒义地,贬义地,都很乐于表达,再不济就是狠狠骂一句fuck你妈,fuck你爸,再fuck你全家。   楸楸在国内接受完应试教育再出来,在这方面最大的感受是,国内高中同学们尽管到了大学年纪,亦很少去表达内心,二十岁的成年人,聚在一起,还不如二十个月的宝宝,起码宝宝嗷嗷乱叫地很开心,而二十岁的大学生聚在一起,只会阿巴阿巴,玛卡巴卡。   虽没有到两极分化的地步,只是体感差不多如此,今天却有了别样的体验,像裵文野这样能‘两边’融合的人,少之又少。   在二楼作壁上观,不声不响看戏,宛若隔岸观火,一声help传播出去,无形搭了一条桥,在俩人中间作连接,他才迤迤然下来搭一把手。冷漠,却也没有那么冷漠,有人性,却也不多,楸楸都不敢想,如果她始终没发现楼上有人,那她还真有可能在草丛里过一夜。   下来后,帮是帮了,却故意给人一种“我可不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性格,确定打不开死结时,估计他心中已有答案,需要借助手里的烟,却还是要试图恐吓她,先是提出要走,留她在此处自生自灭,而后关于烟头触碰肌肤的可能性。然而最终她毫发无伤。顽劣,着实顽劣。倘若不是烟快燃尽,估摸着后续还有《灌木丛的硬度分析》,《绑带的受力分析》,《灌木丛与裙子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绑带的习惯与改进》,《裙子的干净程度与拯救计划》……   帮完后,那一句“谢谢”由于以上种种,迟迟开不了口。   傲娇。楸楸脑海里闪现出这俩个字。为人处事亦人如其名,又文又野。   裵文野被她盯得难乎为情,不尴不尬,兀然扭头看她。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的。”   不,这句就是你说的。起码把低俗原话修饰成“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的人寥寥。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没有这种意识,不晓得什么叫作聊天的艺术。   楸楸别开脸,忍笑两秒,回来已恢复往常。   “看你好看。”她说,“我打车过来要花三十二刀,总得值回车钱。”   其实是觉得神奇,楸楸感觉自己的心跳跳得很慢。又重又慢。手掌贴上胸部,得到重重回响。身体居然在升温。   三十二刀,折合过来二百二十元。   裵文野朝她伸手,“那你给钱。”   楸楸眉眼弯弯笑起来,想要抬手去拍他的手,说没门,她即付了车钱门票钱,哪儿还有给艺术品打钱的说法?   然手心拍上去的瞬间,传来啪地一声,手便收不回来了,被他眼疾手快攥在手里。   “不给钱不撒手。”他说。   “……”   抢劫啊? 第5章 雨夜   ◎「你闻,今晚的风,是栗子花香。」◎   不同于她手冷冰冰,男人一向体温高,他的手亦是热乎乎的。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   怎么会如此恰好就站定在一盏不亮的路灯底下?楸楸屏住呼吸,咧开的笑变得安静,不知不觉间,呼吸与心脏同频,又重又慢。感官变得比往常要异常,空气中飘忽着泥腥,泥土潮湿的味儿,有雨丝溅在手背上,右手微微发麻,不知握着她手的这人,能不能感觉到,她半边脖子,肩膀亦酥麻,人中到大动脉这一块更是僵直,没法动弹,也不知是冷的,还是什么,又冷又热。   不确定是否又是自己一厢情愿,像多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她忍着酥麻右手,借力一把站起来,空着的手攥住他衣襟使了力气。距离骤近到一尺,不同的是这次再没东西间隔阻碍他们。什么道德,什么凉亭。楸楸跐起脚尖,裵文野高她二十公分,好在她今天穿了足有三厘米高的玛丽珍鞋,搭皱皱巴巴拉到小腿肚的纯棉白袜,剩下十七公分,全靠自己努力,将他领子狠往下拉。   呼吸交错。楸楸伸出舌尖,试探去舔他的下唇,没舔上唇,没反应,他似半推半就地默许,左手腕被揉着,似想叫她撒手,领子勒脖子了。   正好。楸楸松了衣襟,摸摸,替他抚平,改成搂他脖颈,继续借力,歪头时,裵文野贴了上来,手掌搦她喉咙上,小臂压着大印花,感受到了形状,像是水滴。俩人换了个位置,楸楸被他钳制着压在不亮的灯杆下,后脑勺嘣地一声,撞到灯杆,手指抵着下巴颏,迫使她仰着脖子,去承受这个泥腥潮湿的吻。   方圆三米昏黑,晦暗。冰凉的雨丝如箭,咻地打在眼睑、脸颊上,不痛不痒,溅到唇珠到被人舔去,不到两秒钟,楸楸闭上眼睛,视觉关闭,听觉触觉更清晰,粗重的呼吸与亲吻的水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罩在身上的阴翳猛地退开,不远处的灯光回到她的瞳仁里,尽显眼底茫然若失。   她问:“怎么了?”   裵文野没在看她,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眄视着人工草坪的方向。   音乐停止,有人扯着嗓子大喊一句:“下雨啦,搬设备!”   倘若不是嘴唇水光潋滟,上面有俩人的涎水,唇角有点红,很难说他方才有没有享受。   须臾,钳制她脖颈的手下滑,牵上她的手腕,不容置喙,“走。”   密云酝酿一天,终于选在凌晨一点钟爆发,下了两分钟雨丝后,骤然变成雨滴,而后如注,倾盆大雨,哗啦啦地铺天盖地。掩盖着俩人错乱纷杂的脚步声,又重又快地呼吸。   怎么突然间就到这一步,楸楸两手摸着脏橘的头发,回头与他对视,隔空相对,俩人都笑出来。最后几乎是百米奔跑,雨浇了个半湿,她头发,手臂,胸前沟壑,都是雨水。   走廊大片柔和灯光,再看外面,门口路灯萧瑟落寞,照得天空宛若在下黄雨。她去拍抹手上雨水,地滑没站稳,趔趄一步,背撞到一楼木门上,哐当一声巨响,裵文野扶了她一把,暧昧一触即发,天雷勾地火,一对大印花裙裹的山茱萸贴上温暖的墙,楸楸几乎站不稳,双手环着他脖颈,软绵绵地身体贴附在他身上。   雨势越来越大,屋外雨僝风僽。屋内尤云殢雨。那人好多面孔,进屋又是另外一副样子,表面看着冷冷淡淡,实际上人如其名。楸楸被折腾地不轻,精神恍惚,萎靡,说的话不少,都不经记,左耳进右耳出,最后记得的是一句咬着耳朵说的。   “你闻,今晚的风,是栗子花香。”   ……   开车回市中心的路上,每当红灯停,楸楸就在想,栗子花香,是什么味儿?要说栗子,路边的炒栗子,可能会有点印象,可要说到栗子花,楸楸收花无数,偏偏没见过栗子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所以,栗子花香……是什么味道?   昨晚她很想把这句话问出口,可惜裵文野始终没给她这个机会。   再醒来,他人都不见,床头柜留有一张字条。   「回纽约。」   字迹歪斜,写得飞快,估摸着很赶时间。   此地不宜久留。楸楸立马爬起穿衣,动作飞快,大约是看在她臂膀脖颈都留有痕迹,那人给她留了一件他的夹克。穿上,发尾扫开,楸楸拿上字条飞快溜走。   这个庄园她不是第一次来访,早前几次被刘飞驰邀请过来开party。   下一晚上雨,到处湿哒哒,雾气弥漫,路上没什么人,早晨温度低,她裹着夹克,低头环胸前行,过路几个仆人做着本分的工作,经过时停下,纷纷面向这位耳朵脸颊可疑的红的女士,等她走远才继续工作。   楸楸轻车熟路到停车场,四处张望,在各路豪车中找到自己的皮卡。昨晚她是开车来的,打车只是随口说说。原本是想开跑车,可惜出发前看过天气预报,这几天降雨概率颇高,而她的跑车敞篷卡住关不上,尚未送修。   没着急先开车。楸楸打开手套箱,从里翻了翻,停车牌、遮阳伞、避孕套、车载垃圾袋、薄荷糖、雨伞收纳袋、防晒冰袖,棉条……啊,找到了,护垫。她松一口气,还以为用完了没来得及补货。   不过也只剩半包,从里抽出一张,楸楸爬到后座,褪掉打底裤,撕开护垫包装,小小一片没有巴掌大,她咬着唇褪下内裤,中间纯棉面料已渗透,洇出花儿来,比旁边的区域暗几个色度,她一把将护垫拍上去,粘贴紧了才穿好,打底裤也不穿了,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到驾驶座,换平底鞋,系上安全带,回家。   回程的路上,又下了一阵及时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车载连着蓝牙导航,慕玉窠打进来电话,她摁着接通,听到麻将碰撞铿锵的声响。   慕玉窠问她几时到。她回一句快了,十分钟。   慕玉窠她们倒是昨晚就先行离开。没叫她,因着她大放厥词要拿下裵文野——其实她昨晚根本不抱希望,哪知道成功了。   慕玉窠说:“那你快,我们就在你家门口等着。”   得。听上去很好奇战况。   挂断电话。楸楸吸了吸鼻子,夹克混杂着烟草薄荷味,很淡,约莫是不常穿,根本没沾到他身上的味道,只是拿在手里时不可避免地蹭到。   回到住处楼下,楸楸没着急上去,她浑身乏力,低血糖和激烈运动后叠加的心悸战栗饥饿酸疼疲软,正在楼下买三明治充饥。夹克无法完全遮住她脖子上的吻痕,认识的人路过跟她打招呼,瞥到她脖子,总意味深长。   脸颊发热发烫回到住处,电梯门刚打开,她靠在角落里借力站着,一片哗然闹哄哄地扑面而来,宛若雀喧鸠聚。一张麻将桌出现在眼前,挡在电梯门口,名副其实地挡。   这群人又在她家门口支起麻将台,楼层烟雾缭绕,操着一口鸟语。不知道的,该以为她用居民楼非法开麻将室吸烟室。   “Q回来了!”   “终于舍得回来了?饿死了,外卖到没有啊?”   “拿下了吗?”   “肯定拿下了啊,视频不是都有吗?”   她们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楸楸眼里填入茫然,听不懂,手指摁着开门的按钮,迟迟迈不出去。   门口塑料红凳挡住她的出路,楸楸不得不贴着墙壁,颓靡地跨腿出来。   “你可终于回来了。”坐在电梯正对面的慕玉窠咬着烟,口齿含糊地说,“碰。”不打了,起身朝她奔过来。站在慕玉窠身旁苦等久矣的人,一屁股坐下她捂热的位置,接她的牌。   慕玉窠展开双手,就要给她热情拥抱,楸楸心慵意懒而不着痕迹避开。   瞧她一副颓态打蔫儿却又脸泛红光,慕玉窠心下明了,眼里透着不可置信。   “我靠,成了?”   楸楸脑袋靠着墙壁,似笑非笑地看着慕玉窠,拉下夹克领子,露出肩膀上的红痕。   慕玉窠低声:“卧槽。牛逼!”又问,“爽吗?”   爽吗?想起昨晚荡漾,身体是很诚实的,直到现在,她的手臂仍然酥麻,不自觉地分泌唾液,大脑持续处在低烧发热的状态,这种感觉很可怕,反应迟钝至少要伴随她一天。   昨晚更可怕,像是失去了自我一般,后半程脑子间歇性地一片空白,什么都捉不住,眼线也一直被水泡着晕染,睁不开眼,眼线糊了,视野也一片模糊,头脑发胀,小脑罢工,做什么都是下意识地,对方说什么就应什么,简直像是被喂了迷魂药,五感全失一般可怕。   “嗯。”楸楸扯下慕玉窠嘴里的烟,放到自己嘴巴里,狠狠吸一口,闷声呢喃道,“我以前竟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她边说,边指纹开门,“进来吧,你们老这样在我门口打麻将,房东要生气了。”   就快要冬天,指不定何时来暴风雪,她可不想冒着风雪找房子搬家。   “没事,你那房东,索菲娅已经睡服了……”慕玉窠说到一半,愣住,“以前?你们以前认识?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   “不知道名字,但见过人。高中同学。”   楸楸进了门,先把空气净化机打开,门虚掩着没锁,也没再叫那群赌狗进来,任由他们在门口开台,自己进了主卧。   “我跟你也是高中同学,我跟他怎么不是高中同学?”   慕玉窠随她进了卧室,见她抱着被子爬上床,团起被子将自己包围其中,妥妥地筑巢发.情阶段,也不想靠近她。   几乎每回都这样,楸楸与人亲密接触过后,神经很敏感,短时间内不愿被以外的人触碰。慕玉窠早已见怪不怪。   “国内的高中同学。”被子里传来闷闷一声。   停顿,补充:“噢,也不是同学,他比我大一届。”   慕玉窠发懵,将旁边的懒人椅到床边,原地躺坐下,仔细算着三人年龄。 第6章 视频   ◎「来年带进棺材里」◎   她与楸楸同龄,裵文野比她们要大两三岁。准确来说比楸楸大三岁,比她大两岁。   楸楸在国内读书时跳过两级,裵文野比她大一届,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楸楸跳的级相当于白跳,她在国内读完高三才十六,据楸楸自己说的,她读书早,跳过级,在国内经历完高考,高考成绩完全够上双一重本,然而临门一脚却出了岔子,她自残被发现,结合早前发现的性.瘾,轻度抑郁,焦虑症,恋痛,堪称是精神疾病大礼包。   楸楸的父母早已各自重组家庭,她在国内从降生出院,就是跟保姆一起生活的。过去她的成绩优异,称得上是省心,被发现这档子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加之国内治疗不佳,毫无进展,甚至每况愈下。父母俩趁机送她出国,联系楸楸在国外定居的兄长,帮忙联系医院和学校。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就这样,她多读一年高四,在一所白人居多的高中里,认识了慕玉窠。   因为家庭的缘故,慕玉窠初中毕业便转到纽约的高中读书。   班级里除了她,还有个亚裔,一个日本女生,说话阴阳怪气,慕玉窠早前尝试过跟她交朋友,后来实在是忍她很久。   在高四这一年,班级里转来了一个同胞,名字很独特,姓楸名楸。英文名:Q.qiu。难为了那些鬼佬。   楸楸性格好,会来事,跟班级里的同学都相处得不错,属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男女双杀的类型。   没人管的慕玉窠,和没人管的楸楸,俩人臭味相投,从此一拍即合。   兄长已在美国建立家庭,哥嫂俩人有一双儿女,还有工作,想要给她关心也有限,给她联系了学校、医院;每个月电联一次,一起坐下来吃一顿饭,问候近况,已是尽力。   然而这一切对于楸楸来说,犹如困兽被放生。没有监护人的管教,她只需遵从内心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伊甸园。   “那你们在国内有过咯?”慕玉窠想到这一点,不禁拉着椅子凑近了一点。   “你很好奇?”楸楸睁开眼,神态慵懒地斜睨着她。   “说说嘛!上次那位小卷毛,你问我都跟你说了。”   小卷毛是慕玉窠找的上一根。长得特别乖巧,嘴甜,然而蔫儿坏,不少人喜欢他,楸楸也只是好奇。   慕玉窠觉得不够,爬起来冲出卧室,再回来时手里多两罐啤的。一罐递给楸楸,不要。   她放到地上,打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又说:“不瞒你说,我跟裵文野认识有……两三年吧,大概。从没见过他交女友,好些人知道我们认识,向我打听他喜欢啥样的,但我能说什么?我跟他只是朋友,但我大把朋友,逢年过节大伙一起包饺子。有一回大伙一起包饺子,玩起真心话大冒险,他是说过他喜欢有生命力的女生。”   话音一顿,慕玉窠打量她一眼,从头到尾地,紧接着眉一挑,“奇怪,你跟生命力也不太搭边啊?”   楸楸颓态看她,“我看起来像是没什么生命力的样子?”   慕玉窠:“何止,看上去精神很脆弱,不堪一击好不好,”她安慰楸楸,“不过也可能不是指精神啦,也可能是指爱运动?虽然你也不爱运动,但你好歹会做一下普拉提,手臂线条还是漂亮的。”又说,“我投‘爱运动’一票,毕竟他本身就是退役运动员嘛,这个喜好不奇怪。”   楸楸打断她的话音,“所以他器大活好是听谁说的?”   “不知道啊。”慕玉窠耸肩,她是真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就已经传的那么离谱了,全踏马的是道听途说,想找个人求证都难。”   “之前倒是有一位,发推说她跟裵睡过,说的头头是道。”慕玉窠说,“然而问裵文野,他说没有,根本不认识。”   “说不定是他撒谎呢?”   “谁知道。”慕玉窠完全躺在懒人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她打了一夜麻将,此刻双眼打愣,没什么精神地说:“不过比起推上那个关种,我肯定是更相信朋友啦。现在,终于有个亲身经历的了,能不兴奋吗?”   楸楸:“你怎么知道我亲生经历了?说不定我也是个博取眼球的关种,瞎咧咧罢了。”   “啊?”慕玉窠抬起头来,愣愣看她。   “啊?”楸楸也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啊?’什么。   慕玉窠看着她,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吗?”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楸楸诧异,“我应该知道什么?”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慕玉窠看着她的眼神由狐疑转换成怜爱,间中夹杂着幸灾乐祸和玩味。   “到底是什么?”楸楸没劲儿地躺回去,她还穿着裵文野的夹克,偏过头,领子遮脸,嗅一嗅,呜呜,怎么会没早发现……   慕玉窠说:“你跟裵接吻昨晚接吻的视频,推上都快二十几万转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   垂死病中惊坐起,楸楸满脸惊骇,看她,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彷佛在说:你在说什么?   慕玉窠仍嫌不够,继续重创她。   “还不止一个,有些重复发的,也有好几个几万转的。”   楸楸:“……”   “不会吧?”她仍然不敢相信,“你在开玩笑吗?”   慕玉窠耸肩,没憋住笑,“你看看不就知道了,不然你以为她们咋突然来你家门口开台,待会你跑不掉。”   惊恐万状。楸楸登时摸来手机,电量见红,剩百分之十五。打开蓝鸟软件,果不其然很多人圈她。   “看来你昨晚真的很充实。”慕玉窠说。   忙到上网的时间都没有。   楸楸仍恐慌着,没时间理她。   这些社交平台软件,楸楸都设置了免通知,以及夜晚免打扰。   早上从郊区回来,一路低血糖饥饿,在楼下用餐,回来又和慕玉窠聊天,哪儿有时间上网?   视频是人为拍的,非监控,后来倾盆大雨,他们难舍难分地上到二楼。   视频第一秒就是她被亲得站不稳,高她大半个头的男人,一手兜圈着她腰,一手攥着栏杆,俩人亲得有来有回,身躯贴着身躯,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脚下踉踉跄跄,水渍声在楼道里回荡。   楸楸关掉视频,脸色尴尬,保持着姿势不动,眼眸上滑,盯向慕玉窠。   四目相对。   “……”   “……”   慕玉窠说:“你俩怎么不进房间?”   不知道,当时根本没思考太多。她吸吸鼻子,敛回视线,音量降低,第二次点开视频。   她抚摸着裵文野的背,生涩地回应着这个意乱情迷的吻。   “他吻技其实没那么好。”楸楸突然道。   但不知为何,视频拍得却像是他很会吻的样子,相反她显得很被动,稚嫩。   “这话听着……”慕玉窠挑了下眉,戏谑道,“那我跟他说说?就说我宝贝说你不行。”   楸楸猛地抬头,“不行!”   “是吧,不行。”   “我说你俩不能提起有关于我的话题!”   “哦,那,某人?某某?我的宝贝说你吻技不行。”   “……你别搞我。”楸楸声音如蚊子一般的小。   “好啦!我不说,你继续看啊。”   后半段,舌尖探入,揾进了楸楸的嘴唇,去勾缠她的舌头。不复方才的轻柔,愈吻愈发激烈,带着些凶狠的意味舔舐着。楸楸无力招架,双手紧紧揪着他的领子,锁骨露了个边儿,再往上,喉结凸出,脖颈脉络分明。   “这视频拍的……”楸楸咽了咽口沫,又有些不服气,弱弱道,“为什么,我那么弱的样子。”   “和你想象中很不一样吗?”慕玉窠憋笑,“闭上眼睛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   “靠,至少也是五五开吧。”   事实上呢?红晕爬上耳尖,脸颊,心跳的频率扑通扑通的,血液在悄然上涌,宛如整个人身处在蒸汽当中,飘飘乎地。裵文野的手顺着她的脊椎一寸一寸下滑,托住了她的臀,抱起,她单手插入裵文野的发梢,纤纤玉指隐于发间。   不看了。   “现在的人也太无聊了,别人接吻有什么好看的。”她讪讪道。   慕玉窠却不置可否,说:“现在谈恋爱成本太高了,多的是人就乐意看你们这样的俊男美女接吻。”   楸楸深呼吸一口气,“这也值得二十几万转吗?”   甭说现在才一天过畩澕獨傢去,热度还在上涨。   慕玉窠:“你不觉得这视频的剪辑挺绝的吗?BGM是The Marias乐队翻唱布兰妮的《...baby one more time》,绝了。太欲了。要不是你是我朋友,看着尴尬,不然这个视频我肯定下载了温故而知新,来年带进棺材里。”   楸楸:“……不至于啊。”   慕玉窠笑得不行,窝在懒人沙发抱着肚子。   楸楸爬起摸来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又把这两样东西放到慕玉窠朝她伸来的手上。   打开推下评论,什么人都有,前排是心碎的emoji。   “什么意思,我配不上他吗?”楸楸说。   慕玉窠看她一眼,低头点烟,“配不配有什么,你俩还想长期发展吗?”   那肯定不是。楸楸否认。   “那不就得了。”慕玉窠把烟火放回床头柜,“说实话,明星我们见的不少吧?睡过的明星也不少吧?其中不乏流量小鲜肉吧?但是像裵这种程度的长相,像是中了基因彩票的长相,你睡过几个?”   何止几个,就这一个。楸楸笑笑道:“这么算,我好像赚了。”   慕玉窠抽着烟看她,楸楸亦看着她,俩人之间白雾袅袅,烟雾缭绕。   在她眼中的楸楸,就算是在抽烟,尽管眼神里都是世故,举手投足都有风情,却仍萦绕着一种天真烂漫感。   也许会有人认为这是白幼瘦。   但慕玉窠认为,楸楸更多的是白娇韵,又白又娇又韵。   “你肯定赚了。”慕玉窠笑道,“他也赚了。”说着伸了个懒腰,“不错,可惜你俩都没在一起的意思。”   有电话打进来,一个亚裔网红,楸楸置若罔闻,翻看着未接来电,这一早上给她打电话的人不少,开车时就不知挂断多少个。此刻得知这些人来电的缘由,更不想搭理,打开飞行模式,斩断这群人找她的渠道。继续看评论。 第7章 学校   ◎「能量波就要变成无机物」◎   当天,楸楸果然没能逃过朋友的逼供,挑挑拣拣一些话搪塞过去。   夜晚闭上眼睛,想起凉亭下的吻,想起昨天,她没忍住,打开那个视频,接吻的水声未免也太涩涩。剩下几秒,看不下去了。再看下去,能量波就要变成无机物。她可不想半夜睡不着,要拿东西捅自己。楸楸揿灭屏幕。…来道雷劈了她吧。   因着这个视频,当晚做梦都是夜雨巫山不尽欢。   翌日有早课,楸楸不得不拖着疲软身躯起来。可断断续续做一晚上的梦,着实令她苦不堪言。爬起洗了个晨澡,往里塞两枚东西,泡了一杯咖啡倒进保温杯,楸楸才背着包出门上课。   临出门前,想起昨天的万转kiss视频,和数不清的动图。楸楸拿出一枚口罩戴上。   她现在一个人住,大一时有室友,然而室友不讲卫生。偏偏楸楸对卫生间的要求,比男人还要高。后来大二搬出校外住,在曼哈顿找了一间离学院很近的公寓,出来走几步就是华尔街。   男人嘛,这个年纪出国读书,基本家里都有几斤几两。   有点儿钱的,都会象征性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   只要形象上过得去,活好,没有病,不纠缠就行,还要什么自行车?什么?三观崩坏?又不过日子,管他三观坏不坏,及时行乐就行。   况且,楸楸扪心自问,她的三观也并没有多正,否则又怎么可能会在大课间休息的时候,打开遥控呢。感受着奇怪的震动,楸楸戴着口罩,一脸淡然地看着黑板。   两枚东西互相碰撞着,震感着周围,没有人知道,口罩底下,她咬着唇齿,脸红透了,连呼吸都是灼热的,就像是发烧一般。教授讲课的声音完全盖掉了嗡嗡声。遥控关关停停。   就这么艰难地度过早上的课,在家泡的咖啡喝完了,楸楸还是觉得渴,到学校走廊的自动贩卖机买一张护垫换上,便去最近的咖啡厅。   因着纽约大没有校园,亦没有校门,可以称为主校区的便是华盛顿广场这一片。以华盛顿广场为学校的心脏,向外做辐射状的分散。当一栋建筑物有着紫色校旗时,那么这栋建筑物就是纽约大学的教学楼,而华盛顿广场公园更像是学校的后花园。另一个校区集中在布鲁克林下城,凭借纽约发达的地铁系统,两校区之间的行程只需十几分钟。   由于教学楼太过分散的原因,她们走在每条街道上,总有一种感觉:“整个曼哈顿下城都是我们学校的”,有时候走着走着,手机就能连上学校的WiFi。   刚上大一这一年,她和慕玉窠基本上完一两节课,便出去逛街吃饭打游戏,逛个一两小时再回来上课,每天几乎都是这么循环的。   不仅是她和慕玉窠,许多校友的生活如此,如同女生早八撸全妆,男生住进健身房一样普遍。每个人都看似很有个性,生活很精彩。但都是普遍的精彩,普遍的个性,几十年后回头一看,这几乎可以称之为是时代洪流下的一种共性。几百年后回头一看,众人皆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想通这个道理,造就了如今楸楸浑然不在意旁人目光的性格,更无所谓世人如何看待她。认为她浪荡也好,怎么都好,反正谁都逃不过成为尘埃的这一天。   到咖啡厅门口,提着包推门,走进,险些迎面撞上人。   她低呼一声躲开,抬头,愣住,嚯,这不是,前天与她一起干销魂事的男人么。   他神情淡定,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亦未填入情绪,今天依然穿一身黑,黑T运动裤,一件黑色羽绒服,很休闲,一手抱着笔电内胆保护套,灰色的,一手拿着保温杯,大约里面装咖啡。   楸楸看着他,想起一同上课的那些男同学,几乎每天西装革履的上课,因着学校里每周都有各种公司宣讲会,大家都想混脸熟,就连楸楸自己也都每天化妆上课,穿得漂漂亮亮。相反,裵文野这一身就显得随意多了。   她还没出声,他也没出声,他背后探出一个头,男的,华人面孔,意外地喊:“楸楸?”   认识她的?楸楸也惊讶,正眼看过去,一怔。啊,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上过床的,一律叫老公。不过她还记得这人长什么样,这意味着……这人,活还行。   楸楸咽咽口沫,心里一阵发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心底抵触,不是很想与他们产生交集,莞尔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而后擦肩而过,走进咖啡店。   圣诞节前后,学校给放了寒假,为期八天,放到次年一月一号。慕玉窠受够脏乱差的纽约,想回一趟上海老家呼吸新鲜一下空气,问她要不要一起。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往返几千刀。   楸楸表示婉拒。   况且,楸楸正打算这次寒假来一次狠的。   狠狠满足自己。   毕竟这段时间都没有真枪实弹,道具都快住里头,再这样就要扎根了。她亲自开车送慕玉窠去机场,再回来已是下午,楸楸回到住处附近,经过一家常去的咖啡厅,便想进去买杯热鸳鸯,补补低血糖。下单后,拿出手机翻看着,寻思着是打开软件约人,还是去酒吧附近猎艳——虽然她未满21,但是以前住的校舍附近有一个大型夜店,19岁以上可以进。美中不足的是,那里有很多同学。   其实她还可以直接摇人。譬如裵文野。这一个多月以来,她陆陆续续做过不少有关于裵文野的梦。这人身体力行地让她深切明白,什么叫做食髓知味。   但迄今为止,楸楸还未试过一个人用两次。很犹豫。到底要不要破例?这使得她多少有些为难。   同一个人用两次,只会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而楸楸认为,拜性.瘾所赐,她人生当中出现的麻烦不少,所以她已学会了如何去规避相关的麻烦。所以还是算了。   拿上新鲜出炉的咖啡,楸楸裹好围巾离开咖啡厅。门口铃铛响,她仍在想事,没注意到前方来人,又或说对方并未躲开,等她回神,热鸳鸯已瀽洒出一丁半点,对方羽绒服和自己的手指。   人倒霉起来,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当她抬头时,脑海里只剩这么一个感想。真巧啊。楸楸退后两步,看着有一个多月没见到的脸孔,一脸诧愕。   对方似乎亦没想到门后有惊喜,垂眼凝睇白色防寒服上的咖啡渍,想说什么,抬眼看向楸楸,不知为何,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他不说话,不做表情时,眼神是有点冷感的,充满了距离感。   有客人要进入,他只能先进来。   俩人站到一旁,楸楸赶紧跟他道歉。   “嗯。”裵文野看她一眼,又微垂眼睑,去看衣服下摆咖啡渍,拧眉,似乎在思忖该怎么处理。   楸楸没有这方面的常识,抿了抿唇,小声问:“还能洗干净吗?”能洗的话,她只需要赔干洗费用。倘若不能洗,就只能赔整件的价钱了。   答案自然是可以的。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干洗店,给他指路地址,裵文野推门离开,她留下来等裵文野点的咖啡。   纽约冬天黑得早,街灯却还没有亮起来,裵文野回来时,咖啡已经做好,与她的摆在一起,楸楸坐在进门右手边的高凳等他。   心想着,一杯咖啡才几刀。洗一件防寒服,加税后可能十几刀。   没注意到人已经回来。   楸楸两手十指相扣撑高凳边沿,微微耷拉着脑袋,忽然又想到栗子花香味。   她后来谷歌,已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一双雪地靴走进视野中。楸楸一个怔愣,刚抬头,一个包丢掉高凳脚边,他摘掉左手手套,牵住楸楸的手腕,紧接着低头吻了上来。   楸楸被他吻上来的动作惊了一瞬,眼神慌乱,眼睑飞快地又睁又合,很快便仰着头回吻对方。   约莫是荒唐事一桩桩,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吻着裵文野,身体飘忽忽地,再睁开眼,彷佛回到当年,她与薛可意生涩亲吻,裵文野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们接吻的画面。   可画面一转,她在与裵文野接吻。   裵文野的手掌依旧暖和,一吻毕,手放开时,楸楸的手腕上青色紫色的血管青筋,已经被他的温度过渡到有点发蓝。   倒也没受到惊吓。这是肤色过白常会出现的事情。除了洗澡以外,楸楸头一次在外看到这样的景象。   “怎么不躲?”裵文野问她。   恍恍惚惚地,楸楸好似,在一家咖啡店里闻到了栗子花香的味道。   当然,肯定是错觉。她被亲得有些迷糊,呼吸不畅,状若天真问:“某人是想继续邀请我品尝栗子花香味吗?”   裵文野倒是没想她会提起这一茬,静了一瞬。   他说:“某人可以诚邀你观赏龙王庙。”   龙王庙?   楸楸静默,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水冲了龙王庙。   装作听不懂。   楸楸笑笑,平常地问:“会很好看吗?”   满是外国人面孔的咖啡店里,来自世界各地的面孔,老墨、印度人,说法语的拉美老黑,德裔犹太……点餐时一句咖啡带不带糖,说出了几十种口音。   无人在意这里有俩个中国人,更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俩个白白净净的中国人,在这里大开黄腔。   裵文野弯腰捡起地上的包,起身时亲吻了下她的嘴角。   “至少会很精彩。”他说。   楸楸心想:他似乎很喜欢亲吻。   “要门票吗?”楸楸问。   裵文野说:“一百刀。”   “好贵。”楸楸踢脚,踢到的都是空气。   她咕哝道:“不想去了。”   裵文野:“但永生难忘,真不去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恶魔使出小钩子。   “真的吗?”楸楸睁大眼睛,眼神填入天真,将信将疑地看他。   裵文野低头不语,笑了下。   旁人不知这个华人长相的男人为什么笑。   楸楸知道,狐疑皱眉歪头三个动作,于两秒钟内连贯做完,像极了小动物对未知的茫然于懵懂。很快摆正脑袋,摆出仍然相信他的表情,明知故问:“某人没有在骗我吧?”   “没有,小傻子。”裵文野摸了下她的脑袋,才回答她的问题,“建议每个来到这世界上的人都体验一遍的地步。”   “哦。”楸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来我势必要试一次,否则白来人间一趟。”   都说纽约是国际大都市,世界的中心,楸楸想过,自己将在这里大施拳脚,展开精彩的生活,却从没想过要在这里观赏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8章 荒唐   ◎「一定要吃饱,否则传出去,说我招呼不到」◎   楸楸都觉得荒唐。她轻轻滑跳下高凳,拿起手边咖啡,这才发现他脱了防寒服,只穿着两件,打底一件长袖,外套了一件宽松短袖,没有围巾。回想下方才那件防寒服款式,也确实不方便戴围巾。   裵文野戴着手套,慢条斯理地问:“ID带了吗?”   开房要证件。   楸楸摇摇头。   但是,“有驾照。”   离开咖啡厅,昏黄的街灯高亮,全球变暖的原因,纽约的雪是一年比一年晚来,大街上还是光秃秃地,四面八方都是人。   虽然曼哈顿治安比其他地方要稍好那么一点,但也只有109街没什么问题,其他街区的夜晚,楸楸基本上不敢逗留。平常这个时间没有人陪伴的话,她已回到住处,要么摇人上门打麻将,要么摇人上门做作业。   裵文野对这一带似乎不陌生,轻车熟路带她进了一家酒店,大厅人多,有个旅游团在沙发区域等候,导游拿着小旗子在前台跟工作人员交涉。   所谓的门票一百刀,其实是房费。两床一卫,一百二十多刀,折算下来快一千块。   他正刷卡付钱,楸楸从背后横出一手,揽他的腰。   裵文野腰很细,核心力量却很强,她曾切身体会过,这一截肌肉群的力量。   前台是个亚裔面孔,祝他们有个美好的夜晚。   裵文野笑说,礼貌性地说:“You too。”   他的身后,楸楸探出半截身体,朝前台眨了下左眼,笑嘻嘻地说:“Please join us after work.”(下班后请加入我们)   裵文野后仰手臂搭在楸楸肩膀上,臂弯一个轻轻的锁喉,对前台说不要在意:“She\'s joking.(她在开玩笑)”   前台脸红了,小声道:“Please contact me if necessary。”(如有必要,请与我联系。)   楸楸哈哈地笑起来,一个爆笑,引得周围一圈人看过来。裵文野兜着她脖子,一同向周围人致歉,拿上房卡,顶着几十道视线走出一段路,到电梯前,裵文野忍不住跟她咬耳朵,“你这样会让人误会我是出台的。”   他说这一句声音小,于是楸楸也小声说:“为什么不是我出台?”   电梯到达一楼,金光灿灿地轿厢双门打开。   裵文野拥着她进入,“你穿得富,看起来像是会为我一掷千金的样子。”   楸楸像是听进去了,思索后,“唔,唔,”声音清脆地否了,“没有男人值得我为他一掷千金。”   话音刚落,电梯门关上。   轿厢内只有他们俩个人。   楸楸转了个身,软软的身体娇弱地攀附在裵文野身上,依然小声道:“但是你可以为我一掷千金,我还可以,”她凑近一点,用气声道,“让你跟钱待进一个地方。”   俩人说话心照不宣,没头没尾,却都知道对方意有所指,指得那是什么。果不其然,接收到讯息的人鼻息一顿,紧接着抑止了呼吸,他微垂着眼睑看她,嘴角抑制了小下才没上扬,平整地说:“那就多少看你的本事了。”   “放心,我很能吃。”楸楸冁然一笑,一脸自信,双手轻拍拍他温厚的宽肩,灿烂地说,“我用这些钱请你吃饭。”   裵文野觉得可行,笑了,说:“看来你真得努力了。小富婆,请我吃米其林。”   于是进了客房,俩人都没急着进入主题,楸楸先去洗澡,过会儿听到开门又关门的声响。   面值一百的美元,裵文野共取了两万出来,他走的是对纽约大学生有快速通道的银行,因此效率很快。又买一包橡皮筋,一些待会要用的东西。此程花了点时间。再上来,楸楸已经洗完澡,窝在单人沙发里玩手机。   未着寸缕地。   却也没露出什么,她头歪向沙发,长腿交叠,手臂举着手机,仅此而已。   像极了《神探夏洛克》里,那个唯一打败夏洛克的女人艾琳,与夏洛克初见后,艾琳坐在沙发上的姿势。   简直开幕雷击。   裵文野闪进门后,关上门,没走过去,靠着墙壁,歪着脑袋,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她身上梭巡,无声地欣赏了她半会儿。   楸楸的身材很好,没有一处是过分瘦的,称得上是丰腴,却又不是大凸大翘,整体看上去是紧绷而有光泽弹性,与她穿衣服给人的感觉一样,一样娇憨,灵动轻盈,肢体里尽是风情。   直到楸楸笑着用手机对准他,似乎打开了摄像,裵文野才迤迤然挂笑到床边,把包拉链拉开,倒放过来。争先恐后地掉出来的是,二十卷美金。一卷一千,一共两万美元。十四万人民币。   一同掉出来的,还有一些小方块,瓶瓶罐罐,宛若天女散花一般,通通掉在大床上。   想起方才的大言不惭,楸楸咽咽口沫,手臂慢慢发软,耳朵和脸慢慢热了起来。   裵文野看到走来,嘴角仍衔着笑,彷佛回到灌木丛的夜晚,他的笑那么漫不经意,两手撑在沙发的扶手和靠背,眼神里填入了她,框的她无法动弹。   “够吗?”他说。   楸楸咬了下唇,没说话。   他又问:“吃得下吗?这些。”   楸楸手抖了一下,手机没拿稳,拍打在胸和锁骨上,正巧对准了裵文野的下巴。   “没关系,前面吃不下,还有后面的,都吃不下,”裵文野摸她嘴唇,“这里也可以,一定要吃饱,否则传出去,说我招呼不到。” 第9章 摄影   ◎「小猫温泉」◎   楸楸必须得承认一点,裵文野是她见过最会玩的人。   他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从长相,到身材。从软件,到硬件。人这一生,很难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吧。这样把她当绝美风景看的人。   楸楸躺在床上,睫毛扑簌眼角飞红,姿态瞧着很是可怜,头发湿了,眼睛也湿了,颊上点着薄霞,神情蔫蔫地,眼帘半阖着,还在努力地控制着过度的呼吸,心律不断地加速着,但她听不见,脑子里空空地,完全没有了声音,就像是处于宇宙真空当中,把外界抖隔开了。   裵文野却好整以暇地,举着她的手机在拍她。她双眼失神迷惘,四目隔空相对,手机便从下至上,拍到她的小脸。   他也难得兴奋,趴下来告诉她。   “都拍下来了,来看看,小猫温泉。”   “……”   “你说如果往里放一些花瓣,会不会天女散花。”   “……?”   “虽然理论上是不可能。”他说,“但是下次试试,说不定呢?”   不可能再有下次,这快感太恐怖了。就像是要死了一样。楸楸心想着。但她没有力气说。   胡乱过一回,裵文野在她旁边躺下来,点了一根烟,捞过无力挣扎的楸楸圈在怀里,烟是他抽一口就有她一口,平复完呼吸后,裵文野才让她看刚才拍的视频。不远处的光朦胧地照过来,他的胸膛腹肌一片亮晶晶地水光。都是湿的。有他自己的汗,也有小猫喷泉。楸楸看一眼便头皮发麻,赶紧移开视线,是害臊的样子。   一共两段视频。   一段米其林餐费,一段小猫温泉。   看到视频里的人,楸楸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没忍住偏头,想要躲开,她把脸缩到裵文野颈窝,却又忍不住频频看向手机屏幕。   “精彩吗?”裵文野低头轻轻咬她耳垂,灼热的呼吸扑到她耳后脖颈。   几乎浑身都是酥麻的,碰一下就像小范围过电,好恐怖,楸楸呆滞地心想,下意识地远离他,蜷缩着身体。   “有没有骗你?”他又问。   裵文野将她的手机扔到一旁,摁住她想逃离的肩膀,慢条斯理说:“不是你说的,还想传到网上吗?”   “不要。”楸楸攥着枕头,面若痛苦,低低呢喃出声。   “什么不要?”裵文野掰着她的下巴,“看。”让她看向墙壁。   墙面宛若上演了一场皮影戏。手拿着长剑的骑士,不紧不慢地破开了伊甸园的大门。头皮几乎要炸开,楸楸呼出发颤的空气。混蛋。她心里骂。   汗水泪水都黏在乌黑的眼睫上,楸楸就要睁不开眼,回头推着他,被裵文野捞着手臂,牵着臂弯。墙面上,一直从容不迫的骑士,陡然间变得凶悍野蛮。   这架势,宛若要攻城掠池一般横冲直撞。直到对方溃不成军。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房间里一片静寂,依稀听到空调机呼呼噪声,世界终于恢复正常的运转。楸楸蓦然睁开眼,空气中的异样味道很重,视野昏黑,光点斑驳,闭上眼睛,揉了揉,再睁开,才逐渐恢复正常。   身后传来微乎其微的呼吸声,圈在身上的双臂,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几点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早上十点。醒吗?”   “醒。”   不醒的话,也不可能盖着被子光聊天,她和裵文野没什么好聊的。   裵文野先起,她仍想赖一会床,没了裵文野这一堵墙挡着,狭窄过道对面那张一片狼藉的床,一览无余,手机,一卷卷美金纸币,撕开的套包装,乱成套了。楸楸平静地别开视线,深呼吸一口气。太疯狂了。   裵文野洗了个澡出来,浴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她,头发还在缓慢地滴水,却稍显清冷,和昨晚床上判若两人的样子。   “起来吧,去吃米其林。”他伸出手来。还好不是冷淡的语气。   楸楸一巴掌拍到他手上,很响亮,借力起来。   “你真的有点东西。”她说。难怪在这圈子里名号如此响亮,是她从前小看他了。   裵文野不置可否。   “你也毫不逊色。”   俩人互相表达了一番对昨晚的满意,对双方的赞赏。楸楸是认真的,但怀疑他是在客套。毕竟昨晚她的表现,不像是让他尽兴的样子。   退了房,裵文野将ID卡塞进钱夹,走到楸楸身旁。   俩人并肩离开酒店。冷风扑面而来,楸楸依然腿软,几乎半边身子靠在裵文野身上,借着他的力气,找了个支点行走。没走出多远,裵文野一手绕过来,臂弯圈着她的脖子,手掌捂住她的口鼻。   楸楸看着他,“?”她眼睛亮晶晶地,挂着一点茫然。   太可爱了。裵文野没忍住,亲了亲她的太阳穴。   “有人在拍我们。”他说。   想起那天被传到网上的接吻视频,后来她点进那人主页看,发现不仅他们接吻被拍,还有一对男女在楼道那什么被拍了,传到网上,再后来,这个人就被封号了。   “谁?”楸楸的声音闷闷地从他指缝传出来。   “不认识,华人面孔。也许是你的同学。”裵文野说。   “也许是你以前的粉丝。”楸楸不这么认为,反驳,那个视频底下就有很多裵文野的粉丝,很久之前看他比赛,后来他出国读书也支持着。   “那你是什么?”   听出来他不想聊以前。楸楸小脑瓜子嗡嗡地高速运转着,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笑嘻嘻地看他,“我?我是你床上的粉丝啊,裵老师,你太厉害了,我是你的技术粉,你床上的信徒,你的技术无人能敌,要是这方面有比赛,你绝对是世界冠军。”   裵文野一阵好笑:“滚。”   “真的真的,别不信。”楸楸喋喋不休地,“裵老师,可以给你的信徒签个名吗?”   她耍宝模样太明显,想也知道不能把她的话当真,但裵文野也乐意陪她把戏演下去,逢场作戏谁不会。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我睡服了。”裵文野掏出手机来。   “妥妥的。”楸楸点点头,附和道。   “那么小信徒,冷不冷?我约车。”   “我是几号啊?”楸楸似乎更兴奋了,完全省略了后面的问题。   裵文野空出一只手来,掏出手机约车,想到昨晚拍的视频,叮嘱她,“记得把昨天拍的视频删掉。”   “为什么?不留着观赏吗?”楸楸看着他。   闻言,裵文野一怔,低下头仔细地盯她,她口鼻被捂着,只能看到露出的眼睛,很纯真,逐渐被盯出了心虚。   裵文野恍然,“原来你还真想发到网上?”昨晚楸楸那么说,他还以为只是在玩情趣。   啊,被看出来了。   楸楸脑袋后仰,一脸无辜看着他,飞快地摇了摇头。   裵文野继续盯着她,完全看穿了她。   半晌乐了,说:“记得打码。”   也不戳破她。   楸楸再次摆出迷妹的样子。不愧是阅历丰富的男人,见多识广,这都能包容,估计也见过不少有暴露癖的女生。   “你说上传到哪里比较好啊?”楸楸求问经验。   “不知道。”裵文野在约车,他还没忘记昨天的米其林,“你平时看什么网站?”   楸楸说了几个,有点苦恼,“但都是个人建立的网站,是付费的。”   “那你看看吧。”裵文野对这个兴致缺缺,看上去没有这样的癖好。   楸楸只好转移话题。 第10章 跨年   ◎「睡眠变得毫无意义」◎   那天米其林统共花费了三个美金卷,绰绰有余。但裵文野最终选择刷卡。俩人都没好意思花这笔钱。爽的时候是爽了,心理生理上双重的爽。但是现在……   楸楸看着那包美元发愁,“那这些怎么办啊?”   “扔大海里吧。”裵文野低头看手机,看也不看她。   “像电影里拍的那样吗?”楸楸若有所思道,然后惊讶,“一夜十四万,哇,厉害啊。”   “那还是拿回家典藏吧。”裵文野恬不知耻地说,“怎么说,这上面都有我家小奴隶的味道。”   回到家后,楸楸沾床就睡,一直到次日醒来,慕玉窠特意等到纽约的白天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平安落地,吃了什么,见到了谁,有什么好玩的事情,随后又问楸楸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不错。”楸楸换了个趴着的姿势,倦怠地说。   慕玉窠听出她语气的满意,“那你这次运气不错啊,这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   这种运气不是时常都有的,不满意的时候还是占大多数。   “因为我吃回头草了。”楸楸故作叹气道。   然后有点兴奋,耐心地等慕玉窠给出惊讶的反应。   慕玉窠却表现很镇定,“谁,裵?”   “?”   楸楸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慕玉窠沉默了两秒钟,“看来裵文野是真的很能干,我信了。”又说,“你这小浪蹄子,都没时间上网吗?”   楸楸听懂潜台词,有点绝望,“……别告诉我又是Twitter。”   慕玉窠憋不住笑起来,“很不幸,是的。这次还有ig。”   这回是真傻眼了。第一次可以称之为是意外,第二次又算什么?楸楸打开推特,轻车熟路地就找到慕玉窠所说的那条推,底下有很多@她。   想起从酒店出来,裵文野捂她口鼻,说有人在拍他们。然而点开一看,视频不是从酒店出来,也不是在酒店。是在咖啡厅那时,楸楸坐在高凳上等待,镜头从楸楸前面拍过来,她如何耷拉着脑袋转悠高凳,裵文野进门后,在门口看她发呆了好一会儿,才大步流星朝她走来,半途没有一点停歇,直奔她的身前,扔了包,弯了下腰,从下而上吻上她的唇。   所幸是,这次视频热度远没有上次高,只在熟人圈子里流传。   说到视频,楸楸又想起手机里的两个视频。最终还是选择把那两个视频进行了打码,上传到P站。P站什么人都有,露脸的都有,不缺她这一个。   上传这俩个视频的心路历程,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想到,就做了。不过,这还是楸楸初次直面自己的暴露癖,于是她不得不在假期中选一天约心理医生复诊。医生告诉她,有许多性.瘾症的患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暴露癖,让她不用怀疑自己,无需对自己感到内疚和羞耻,只是生病而已。   离开前,楸楸又开了一月量的长期避孕药。避孕药于她而言的用处,一是用来调整痛经紊乱,二来她确实需要避孕。因为她需要有些东西停留在自己的身体里。   假期结束前一天,慕玉窠长途跋涉回来了,时差一塌糊涂,凌晨四点精神地给楸楸打电话,想看日出。   还好楸楸没有起床气。   她眯眼反问:“这鬼天气,哪有日出可以看?”   慕玉窠立即改口:“那就不看了,我家里很多人,来喝酒。”   喝酒还行,楸楸没异议,迷迷糊糊地就撑着上半身从床上起来。   她问:“你来岛上,还是我去新泽西?”   慕玉窠住在新泽西,平时上学就乘坐PATH,两站半个钟就到纽大。相比住在曼岛上,显得略远一些,可同样的价钱可以享受到更大的面积,和更好的设施,以及,新泽西买部分商品可以免税。   楸楸也是后来才知道,几乎有三分之一的NYU同学都选择住在新泽西,这方面还是她没经验。楸楸一开始就敲定住在岛上,房租都交了,后来也未找到必须搬家的理由,因此就在曼岛住下了。   不过纽约冬天暴风雪是常有的事情,一旦遇上飓风,Path就封线,慕玉窠她们就得坐船上学,极其不方便,因此论起麻烦方便这件事,大家五五开。   慕玉窠说:“Path封了,我来接你,我们坐船回新泽西。”   楸楸说没问题,爬起来简单化了个妆,然后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在纽约念书这几年,尤其是在纽大就读,楸楸已很习惯把二十四小时掰碎了来过。Stern商学院平时经常有coffee chat,约得时间奇奇怪怪,楸楸就是这么被锻炼出来的。   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女权运动的创始人之一,Simone Beauvoir有一句话:“There is something in the New York air that makes sleep useless.”   纽约的空气里有某种东西,使睡眠变得毫无意义。   刷了一会儿平时玩的社交软件,楸楸忽然想起几天前上传到p站的视频。   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于是登上p站的账号。   这个网站什么视频都有,免费的,付费的。之前还有老师在此网站上传物理网课,人人都有猎奇心理,譬如在一个颜色网站看物理网课,这体验说出去能破千赞,因此这物理老师也大赚一笔。楸楸蹭过跟风朋友买的几节课,别说,讲得还挺好。   登上账号,楸楸没有打开视频,只是随意过一遍评论区。这两条视频加起来播放量好几万,底下留言的人不少。总体都是在礼貌地开黄腔,称赞很漂亮,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毛发,很厉害,求更多类似的视频,问她约不约。楸楸一条没回。   在家中等到快要睡着,慕玉窠才打来电话叫她出门。俩人坐船过江到了新泽西。   冬天天亮的晚,下了船,天光熹微。   路上大雪纷飞,许多门店都关门了,俩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地回到慕玉窠的住处。新的一年就要来临,认识的留学生们约好今天一起跨年。碰巧一号要上课,假期尾巴不允许他们跑远了发癫,于是慕玉窠把人约到家里来包饺子。   “上海元旦兴吃饺子吗?”   来的路上,楸楸问。   “不吃。”慕玉窠忍笑道,“吃汤圆,但是我问了,大家都不会包。然后我问谁会包饺子,有几个会的,那就吃饺子吧。怎么说呢,包饺子可以成为流水线,让大家有参与感。”   门一开,屋里搓麻的劈里啪啦声,如雷贯耳。   这就是包饺子的参与感?   屋里暖气很足,每个人都穿得很少。楸楸卸了围巾和羽绒服,只穿了件可以外穿的黑色无痕文胸,搭一条高腰牛仔裤,勉强遮住了肚脐眼。   和喜欢住在窄小密闭有安全感空间的楸楸不同,慕玉窠喜欢大房子,越大越好,可以请不同的朋友来家里玩,随时开派对,可以容得下几张麻将桌、台球桌,还能摆一条长桌放几台电脑一起开黑……这个大平层就很合慕玉窠的心意。   没想到的是,裵文野竟也在。   噢,他和慕玉窠是朋友。来的时候竟然没想起来。楸楸打了个怔愣。   他背对着门这边的方向,在跟几个男生打台球,桌子上还有一只猫猫在挥挥爪子捣乱,一爪子把母球拍进袋子,引得周围一群人哄堂大笑,气氛融洽。   她一进来,便有人吹起口哨。有人不怀好意地拍了拍裵文野的臂膀。裵文野杵着球杆,一身黑,身形如屹立的雪松,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四目隔空相对。俩人都没什么分外的情绪。旋即若无其事地视线擦过,彷佛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如果不是都看过那段接吻视频,在场的人估计都被这态度给蒙骗过去。   楸楸很困惑,为什么每回在外面接吻,都能被围观。   “楸楸!”   旁边喊了一嗓子,把她喊回神。楸楸平移开视线,看着来人,是上回在咖啡厅遇见的男生。这回想起来了,似乎英文名是叫Lachlan。   她与那人打了个招呼,一如既往地,笑容很是灿烂,无论对着谁。 第11章 老几   ◎「这叫什么修罗场」◎   Lachlan走到楸楸身边,问她:“饿不饿?要吃早餐吗?”   楸楸看着他,欣然同意说:“好啊。”   俩人往餐厅的区域走。   Lachlan笑问:“慕玉窠把你从床上薅起来的?”   楸楸哭唧唧地点了点头,说:“你们知道她是去逮我的?”   Lachlan怜爱看她,“她出发前是有这么说过。”   楸楸若有所思点点头,心想所以裵文野也不是不知道她会来嘛。   上次虽然双方都很愉快,但其实俩人都接收到了对方的潜台词,不能再有下次了。楸楸还以为他不乐意看到自己。   冰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估计是慕玉窠回国前清了一遍冰箱,零食柜倒是剩下过期了的饼干,橱柜里也有几大袋面粉,大概是留着今儿晚上擀饺子皮用的。   诈骗啊。连肉葱都没有,估计到时蘸酱都得挨个楼层的借。   Lachlan本想给她露一手,此刻没机会,有点尴尬,便提出现在出去一趟。   反正白天大伙也是要出去一趟的,为了今儿晚上的火锅。   外面天寒地冻的,在刮暴风雪,楸楸并不想出去,万一回不来。   Lachlan说:“我出去买吧。”   “算了。”楸楸叫住他。   Lachlan误会了,以为她的意思是外面大雪纷飞,外出有风险,忙说:“没关系的。”   楸楸弯着眼睛笑笑:“不要为了我受伤,我会良心不安的。”   大抵是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Lachlan一愣,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   电光石火之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Lachlan说:“裵文野就住在这栋楼,我去他家看看有没有食材。”   他说着,已经走了出去。   啊。   楸楸胳膊肘后撑在橱柜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沉默地心想:这就尴尬了。   她跟Lachlan上过,也不是什么秘密。上过之后,Lachlan是肉眼可见喜欢她的程度,就像刘飞驰一样。不同的是,刘飞驰明面追求她,可当她和裵文野的接吻视频传开,刘飞驰再没找过她;Lachlan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喜欢她,虽然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可楸楸不是傻子,她能看得出来。然她想找的是工具人,不是舔狗。   比较熟悉楸楸的人都知道,Lachlan已经踩雷,楸楸就不喜欢对自己献殷勤的男生。她宁愿男生坏一点,亦不想看到假绅士。   虽然身边的女生都喜闻乐见到绅士,可楸楸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绅士。   即使有,也是片面的,又或是片段式,间歇性地,楸楸是很相信守恒定律的,因此她不会对绅士形象外壳的男人产生好感,倘若产生了好感,也一定是因为其他特征。   留学生圈子就这么小,楸楸不信Lachlan没有看过她跟裵文野接吻的视频。   既然看过,又是怎么可以做到无事发生的?   楸楸还在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慕玉窠从外面慢悠悠地晃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没憋住笑了。   “修罗场了,怎么办?”慕玉窠说。   经她这么一说,楸楸忽然想到,她这么玩下去,这是迟早的事情。于是她迅速放松了下来,也不觉得尴尬了。   吹了一声口哨,楸楸说:“你还是见识太少,才两个,这叫什么修罗场,下次让你见见什么叫做足球队。”   慕玉窠靠在门框笑了起来,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是真心佩服。   慕玉窠私底下也玩的开,但和偏爱东方人面孔、偶尔才吃几顿白男快餐的楸楸不同,慕玉窠更爱白人,上到白兰地气质的大叔,下到麦芽酒少年。   佩服归佩服,有些话还是要说,慕玉窠愧疚道:“裵是我邀的,我们住在新泽西的有个群,所以我直接发的群里,但我没想到Lachlan也会来,我跟他不算很熟。”   楸楸拿过她手里的啤酒,仰头喝了一口,“没关系,不是裵文野,不是Lachlan,迟早也会是某两个人,我不介意,反正我们又不是要负责的关系。谁尴尬?反正我不尴尬。”   “那就好。”慕玉窠两手展开拥抱她。俩人一般高,脸颊贴脸颊,而后俩人又嫌弃,因为都化了妆。   “人生苦短。”慕玉窠说。   短短的四个字,楸楸明白她的意思,后面的话都不必说了。   楸楸拿酒罐冻了冻她的脸,浅浅笑起来,仰头又喝了一口。   她说:“敬人生。”   余光中,裵文野朝她们走来。   他怀里还抱着那只黑猫,倘若不是毛发光亮,黑毛毛茸茸地快要跟他的黑衣融为一体。他的衣服上还沾着几根不易察觉地猫毛。   松开慕玉窠的拥抱,一对佳人各自靠在门框两边,看着来人。   慕玉窠先开口:“看来我家毛球还挺喜欢你,我抱它,它都不乐意的。”   “还行。”裵文野挠着猫的下巴,随后把它放在地上。黑猫对他恋恋不舍,绕着他脚下转圈,尾巴来回勾他小腿脚踝。   裵文野没再理会,指了下楼上,“密码0911,冰箱里有很多食材,不过要劳驾两位大小姐自己下厨。”   慕玉窠努着嘴角笑了下,说:“我请大家来我家做客,我走了算什么,还是First你带楸楸上去吧。”   “First?”楸楸看着他,“你英文名叫first?”   “嗯。”   “酷。”   裵文野以前参加国际比赛,名字用他大名的拼音字母。   PEI WEN YE。   后来退役出国读书,要填很多资料,裵文野已懒得细想英文名,打算还是填PEIWENYE。   然而后来再细想,鉴于这群外国佬说中文,那发音跟小鸟唱歌一样,介于在懒得想和以防万一被叫成呸或耶之间,裵文野延续了体育竞技精神,英文名改成了1st,读作First,中译是第一。后来认命了。他这个名字,无论去到哪里,都逃不过被尴尬的命运,国内叫他裵文爷的人多的是,出来也逃不过。   这英文名,很敷衍,一听就是只打算在外面留学、不打算留下工作的学生魂取的。   近年来留学生的英文名都奇奇怪怪,楸楸有个叶姓朋友,直接在[YE]姓后加个字母变成yeh(是的),作名词就是人名叶。还有来自香港的叶姓,取一个英文名,而后直接用粤语拼音的姓氏yip(叶),英文单词为犬吠,倒也很有个性。   楸楸是内地人,对此很感兴趣,问了自己的姓氏,得知虽然她姓楸名楸,表示香港应该是没有这个姓氏,说得犹犹豫豫,不敢打包票,但可以取谐音秋,然而姓和名写出来还不太一样,姓写作chau,名读作cau。于是拼起来就是chaucau,更拗口,她都读不过来,更别说外国人。   楸楸说:“我可不会下厨。”   怎么像踢皮球一样。裵文野不禁失笑,“看来为了保护我的厨房,我还不得不上去了是吧。”   Lachlan来找他说这事儿的时候,裵文野第一反应是棘手。也太乱了。他心想。   Lachlan对楸楸的心意,裵文野最初是不知情的。三个人在咖啡厅遇到,裵文野只看他们的表情反应,就知道他们有过,可不知道Lachlan陷进去了。因着这事,他与刘飞驰关系也闹僵了。   后来Lachlan看到他们二次接吻的视频传到网上,打来电话直白地道出心声。裵文野第一反应这叫什么事儿?   裵文野觉得他犯傻。   “她只是在玩,你在想什么。”   Lachlan可能是被玩这个字戳到了心窝,嘴硬地反驳:“但是我们才二十刚出头不是吗?玩几年又怎么了?”   玩几年又怎么了?   这几个字不断在裵文野嘴边咂摸。   问题是:人家是想玩几年,不是想跟你玩几年。   你算老几。   就算1997年演《泰坦尼克号》时期的莱昂纳多来了,楸楸都未必想过那种一段恋爱谈几年、同样的人上几年的生活。   可这句话不中听啊。裵文野决定保留意见,让当事人去解决。   现在很显然,他反倒显得两边不是人了。 第12章 仨人   ◎「我去买包烟的路上」◎   楸楸慭慭然睨他一眼,发现他虽笑着,却是笑不像笑,不达眼底,眉眼蓄着的阴影,都像是在蓄怒。   一旁Lachlan走来,手上拿着衣服,“怎么样?说好了吗?”   楸楸保持不动,眼珠子到处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裵文野瞥一眼Lachlan搭他肩膀的手,沉默甩开,“那你带她上去,你知道怎么开火吧?”又说不会也无所谓,开火摁下后可以设置定时,甭到时只顾着聊天把他家给炸了,赔房子钱事小,他屋里贵重物品多。   慕玉窠闻言,摸了摸鼻子,“你冷不冷血?如果真炸了,你屋子里最贵的,是我的宝贝。”她扳着楸楸的肩膀,面向裵文野。   楸楸依旧眼珠子乱飘,没有与他对视。   一旁,Lachlan左看看,右看看。   虽然那是裵文野的屋子,可Lachlan由衷地不想让裵文野一起上去,楸楸做.爱不接吻,可她跟裵文野光是接吻视频就俩个了,这要是还让裵文野上去,那还得了?   Lachlan说:“哎呀,开火谁不会啊?瞧不起谁?”   没有人理他。   慕玉窠提议:“那要么,你们把食材搬下来?在我这儿做可以了吧,这儿人多,帮忙盯着火。”   楸楸补充:“要炸炸一窝。”   裵文野:“你也知道人多,想把我冰箱搬空?”   楸楸小声道:“If you die,we all die。”   慕玉窠受不了了,“你们仨都上去,吃完了下来。”   他眉头紧锁,似乎还想拒绝。楸楸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她可不想跟Lachlan单独相处。啤酒罐贴边,喝了一口酒,手掌贴上他的背柱,推着他往门外走,开着玩笑说:“我记得你高中时候不喝酒,你会介意醉鬼踏进你家门吗?”   裵文野任由她推着出了门,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偏头笑了下,又低声骂了句玛德。   这俩个人,纯纯拿他当工具人。   果不其然,Lachlan从这简单一句话中,捕捉到楸楸甩出来的重点。   Lachlan问:“你们以前就认识?”   既然都不当人,裵文野不介意让局面变得更乱。   他笑笑说:“都说以前了,你和薛可意分手,还会给他打电话吗?”   Lachlan看了看裵文野,又看了看楸楸。   他表情不太好了。   Lachlan说:“薛可意?薛可意是谁?”   分手?不是说楸楸不谈恋爱么?   没有人理他。空气中的火.药味,相当浓重。   拿上羽绒服,楸楸嘴角勾着笑道:“打啊。为什么不,薛可意人很好,很讲义气,我们做朋友也很合拍。”   寂静的走廊,三个人并排行走,Lachlan走在二人中间,却莫名其妙地有感,楸楸和裵文野之间似乎打开了空气墙屏障,有专属的交流频道,他们旁若无人,唯独把他隔绝在外。   裵文野冷笑,“朋友。你的朋友意味着什么,看着你和其他男人接吻的,是朋友吗?”   Lachlan坐不住了。   他感到几分无奈,“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楸楸耸了耸肩,别开脸喝了一口冻啤酒。   三人在等电梯,走廊风大,她只是一手穿着羽绒服,一边披着羽绒服,没有完全穿上。   好在电梯很快到达这一层,三个人保持着这样的队列进了电梯,她和裵文野各占一个角落。Lachlan在他们俩中间。轿厢壁光可见人。楸楸看着对面的自己,又偷偷看了一眼裵文野。不料四目隔空相对。俩人都没什么表情,于是楸楸做了个鬼脸,吐了下舌头。真是没心没肺。裵文野移开视线。   裵文野租的大平层不高不低,就在慕玉窠租的往上几层,第19楼。   没有人说话,电梯里很安静,却能听到外面的曳引轮与曳引绳间在高速运转过程中摩擦的声音,又由钢丝绳传感到轿厢。这声音并不流畅,楸楸有点害怕。想到他刚才说的密码,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生日是0911?”否则他怎么专挑这两个数字。   裵文野知道她想问什么,没直接回答。   “碰巧。”   他的生日确实是0911,但住十九楼不是有意为之,19和911也不是一个数字。确实只是当初找房的时候,有这一层是空着的,就挑了这一层。   他们太过旁若无人。Lachlan没忍住,想要横插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因为这两个数字在这里不吉利,美国人出租的便宜,而我们中国人不信19这个邪。”   “?”裵文野愣地一下看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却还是看得出来,裵文野被Lachlan这句话弄得心情不太好。   “你这话就挺不吉利的。”他说。   不错,上来这一趟,不到五分钟,大家心情都不太好。   楸楸忍俊不禁,别开脸无声窃笑。没有恶意,纯粹就是觉得氛围很好笑。   电梯门一打开,Lachlan先往外走。楸楸随后。跟在最后的裵文野,没忍住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楸楸吃痛,回头瞪他一眼。裵文野看也没看她,越过她去开了自家门。   密码是0911,不过裵文野录入了指纹。手摁在门把上,不过两秒钟,数字区亮了,齿轮运转,嘀的一声,门弹开了。   其实到家门口,此时的三个人已经不太乐意进去了。   Lachlan也不是傻子,楸楸拒绝他的心思太明显。   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处刑人》,里面有一句台词:我去买包烟的路上,都能碰到九个睡过你的男人。   那时候Lachlan年少无知,还觉得艺术手法夸张。   现在不了,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边。   他不介意楸楸的从前,可遗憾的是,楸楸并不想给他机会。   三人前后脚进门,楸楸跟在最后。屋内一阵好闻的清香扑面而来,和裵文野身上的清香味重度重合,只是这屋子里更加馞馝浓厚,彷佛是这屋子里的陈设散逸四处。   楸楸心不在焉地关上门,偏头看到门口落地镜,又面向镜子。镜中的自己,一张稚气的脸,娇憨无辜的样子,偏偏眼神和肢体充满风情。   她盯着镜子,仰头喝酒,一瓶冻啤快见底。   十九层的布局,和慕玉窠那一层是一模一样的,大约是出自同一个房东,又或是直接从地产商楼主那儿租来的,三面落地窗,视野相当开阔。   窗外雾蒙蒙地,大雪纷飞,像是漫天的棉絮在飞舞,天地白茫茫一片。楸楸甩掉鞋子,奔着世间万物被模糊掉的轮廓去,就要扑在玻璃面上。   不远处的身后,传来Lachlan的声音。   “你怎么取了这么多美金出来?还瞎摆在这儿?”   反应了两秒,楸楸急刹车,回头看向Lachlan,又循着Lachlan的视线,朝着他口中的美元看过去。   二十卷美元横着、竖着凌乱地堆放在桌子上。   她和裵文野对视一眼。   “……”   “……” 第13章 鱼饵   ◎「好人卡一下发两张」◎   双双无语。裵文野捞起一旁的脏衣篓,抢在Lachlan拿起其中一卷之前,一手臂把美元卷横扫进气中。   他言简意赅道:“道具,舞台用的。”   楸楸走过来,乐不可支。   “舞台?你还上舞台?”   裵文野睨她一眼,沉默不语将脏衣篓放远。   虽知道楸楸是想趁机转移话题,可她的样子,像极唯恐天下不乱,隐隐约约像是影视剧里的愉悦犯,擅长且极爱给他人制造危机,然后躲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围观他人的恐慌。怪不得来这里留学,这行为狠狠地入乡随俗了。   Lachlan也没机会分辨这些美元的真假,便听了裵文野的,当是道具,见楸楸不知道,便没话找话,“1st有时候会参加乐队表演,你不知道?”   楸楸佯装讶然,“真的?”   Lachlan点了点头,“你不知道也正常,1st不是固定成员,他就是作曲的,偶尔跟几场演出。而且这个乐队全员戴面具,只有唯一一个固定成员也就是主唱才露脸,其他人上台都得戴面具,1st也是。”   噢。想起来了,那天在刘飞驰家表演的乐队,就有一支是戴面具的,他们出场时,现场气氛很火热,呼声很高。当天她还问了乐队名字,不是什么世界知名乐队,只是当地小众乐队。   楸楸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说:“听起来很有意思,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乐队,叫什么名字?”   裵文野从中阻止说:“你们到底上来干嘛?”   楸楸噤声。听出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乐队名字的意思,也不强求。反正她早就知道了。   气氛再度从和洽变成了诡异。   Lachlan看了看楸楸,又看了看裵文野。   从这微妙的氛围中读懂,这俩这是有过节,Lachlan猜测他们可能是床上不和谐。   不和谐都能干两次?Lachlan泄气。   想想又觉得不对。   楸楸很好哄,她对谁都像是一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印象中,Lachlan从未见过她对人发过脾气,也是这么一副迎合他人、不争不抢的样子,经常激发人性的保护欲,不分男女的,碰见什么可以分享的好东西,首要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楸楸。   偏偏楸楸在学习之余,骑马射箭这些课外活动上又很潇洒,且还能拿到nyu的奖学金。奖学金虽然少,但她有,就总比周围一堆人强。   于是周围一圈人都觉得她是小小身体大大能量,这个人,以柔克刚,能屈能伸,没有人能抵挡得了这种反差的坚韧美。每每看向她,说起她,总会自动渡上一层不可小觑的滤镜。当人们人传人,心生佩服地谈论起一个人,那么尽管她私生活再烂,她也是值得钦佩的。   除非这时候出来一个人,说她学术造假,否则朋友对她目前的一致好评是无法扭转的。   不同于Lachlan看到的外在,裵文野有别样的感受。   他一眼就看出来,楸楸本性偏冷,外冷内也冷,完全不像她表达出来的古灵精怪,只是她很会笑,面部肌肉像是练过的,一笑彷佛冰雪都融化了。   可爱的性格虽为她增色,却更像是她用来钓男人的一种特殊鱼饵。   可爱、性感、古灵精怪……   被她看上的人喜欢什么类型,她就化身为什么类型。又或是三合一大礼包,反正总有一款是人们喜欢的,而冷淡才是她的底色。   裵文野就很吃她装模作样的明知故问,对欲望从不收敛,也不修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欲望在她这里,都是纯真的。这点楸楸亦心知肚明。   Lachlan觉得裵文野过于小气,再怎么着,也不该对一个女生甩脸子。   于是他对楸楸说:“你想吃什么早餐?我去看看冰箱有什么食材,我给你做。”   楸楸作揖感谢:“我都可以,中餐行,西餐行,什么都行,很感谢两位同胞赏我饭吃,你们人真好。”   得,好人卡一下发两张。   裵文野觉得Lachlan太天真,没眼看。   他说:“我去洗澡。”   末了,他没忘记把那篓子提到卧室。   没有人理他。   Lachlan被她逗笑,说:“慕玉窠也真是的,叫你来,怎么不备吃的?”   楸楸可怜兮兮地说:“我都睡着了。你们是昨天就被她叫来的吗?”   Lachlan打开冰箱,笑着回:“也不算是,昨天在莎莎家里开黑,后来莎莎男朋友来了,我们就续摊续到慕玉窠那儿了。”   楸楸点头,“噢。”   原来如此。   Lachlan看着冰箱,回头问楸楸,“你爱吃什么菜?”   “有什么菜?”楸楸走近。   Lachlan身形僵住,有点紧张,机械地报菜名。   “菜心,小白菜,生菜。”   “小白菜吧。”楸楸注意到他的紧绷,退开一点,到安全距离外。   Lachlan说:“好嘞。”   楸楸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点好笑,又无声叹气,不过是单独相处,这么害羞,怎么追女孩儿啊?   “我来洗吧。”她说。   Lachlan忙推拒,“不用不用。”   楸楸说:“没关系,洗菜我会。”   “真不用,”Lachlan说,“你去外面坐着吧,或者睡一会儿也行,这大清早的,估计你昨晚也没睡好。”   楸楸犹豫了一会儿,心想也行吧,“那我去外面看会儿邮件。”   她确实有点困了,主要是一路风雪来,又冷又饿,来了又无聊,这会儿松懈下来,困意慢慢爬上来,邮件没看一会儿,便枕着沙发扶手进入了梦乡,手机屏幕亦在五分钟后无人理会而自动锁屏。   裵文野在卧室洗了个澡,坐下回复几条信息,吹完头发,套了件长袖,拿了一床被子出来。   客厅里却是静悄悄地,只有空气净化器在小声嗡嗡运行。   地毯吞噬了跫音,裵文野轻手轻脚地到会客区,绕到沙发后,冷不丁看到人,只有楸楸一个。   裵文野挑了下左眉眼,伏在沙发背上,居高临下地,视线瞄着这个面对沙发内侧蜷缩熟睡的人儿。   楸楸睡着了体温会降低,似乎也比一般人怕冷,睡了两次被抢两次被子的裵文野深有体会。   他方才收到Lachlan的信息,说早餐已做好,有他的份,不过楸楸睡着了,他就先下去了,免得被人传,他们是上去3p。   最后咆哮:如果楸楸醒了,让他们赶紧下来。   楸楸也不是故意睡着的。   人类两大欲望的对决,食欲和困意。   最终困意战胜了食欲。   再醒来,天地间昏沉一片。楸楸一个惊醒,坐起,盖在身上的薄被半截滑下来,垂在地上。   她看向周围,才反应过来,她在裵文野的住处。不知道什么时辰,屋里昏黑一片,没有开灯。窗外更是雾蒙蒙地,能见度比早上更低,空气都显得浑浊,彷佛世界末日要来了。   困意得到满足后,食欲就爬了上来。   楸楸低头看了眼揪在手里的被子,一把掀开,饥肠辘辘下了沙发,踩着地毯到餐厅区域,便见到餐桌上透明食物保温罩里的三明治,以及旁边的便利贴。   一串英文,Lachlan说本来做了面条,但见她睡着了,再醒来就怕坨了,于是做了一份肠仔三明治,让她醒来了可以吃。   楸楸拿来旁边的笔,在底下写了:thank you^^我有好好食用。而后找来自己的手机,给便利贴和三明治拍了一张照片,发送给Lachlan,才坐下来用餐。   Lachlan没有回复,可能是玩得起劲,又或是睡着了。楸楸不介意,打开手机回复了几条信息,刷了会儿国内的朋友圈。   吃饱喝足,满足人类两大欲望后。   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就要开始考虑人类第三大欲望。 第14章 果酱   ◎「增加百分之百好感度」◎   落地窗边,楸楸赏了一会儿暴风雪,才朝着主卧的方位走去。Lachlan走了很合理,这不是他的住处。但她赌裵文野仍在这屋子里。   理论上,不可能放她一个外人在家里,他就走了吧?   手落在门把手上,楸楸试探性地往下压。竟毫无阻碍,压下去了。   咔哒一声,门开了。   卧室里窗帘全拉,漆黑一片,几乎无光,借着客厅微弱的光亮,楸楸眯着眼看了会儿床的方向,才确定床上有人。   那股清香的味道,更浓郁了,宛若置身于黑暗的花房,草木香的气味将她裹挟萦绕着,无形地将她往前推着走。楸楸反手虚掩着门,只留下一道微弱的光束,借着这幽微到微乎其微的光,几乎是摸黑移动到床尾,站定,听了一会儿平稳的呼吸,才缓慢拉起被子一角,窸窸窣窣钻了进去。   更黑了。   清香加温会产生什么反应?她不由地心想。会起热浪,让人喘不过气。   裵文野就是在这阵几乎窒息地溽热中倒嘶一口气地睁开了眼,眼皮上薄汗让他眼睛发涩,水声从脑海的印象派变成了清晰的写实派,裵文野抬手,小臂压在眼睛上,刚醒来,声音有点哑,又有点无奈,说咬到了。   “噢,抱歉。”被子里传来声音。   裵文野依然浑身绷紧,摸起来线条清晰,他低低呼出一口气,看着黑暗中拱起来的单被起起伏伏。他半坐起来,大手掐着模糊的轮廓往下压。狠狠两下过后,隐忍许久地干呕声传出来,裵文野动作顿住,却丝毫没有松懈力度。   俩人据僵持在这里。又过了好一会儿,裵文野才霎地松开手,一把掀开被子。楸楸条件反射跪坐起,睫毛湿漉漉的,挂着星点残余的泪珠,那截纤长白皙的脖颈通红,眼皮眼下飞红,脸颊都红,嘴唇更红,眼睛掯泪,扑簌簌落下。   像是一只偷腥的小猫,被主人逮住,轻而易举地给了个教训。偏偏这只小猫不知死活,仍挑衅着主人,做着吞咽口水的动作,将偷吃的东西吞下肚子里。   这视觉上的刺激没人能承受得住。   下一秒,楸楸就被他翻身摁住,两人的姿势发生了变动,一上一下,裵文野吻了下来。   不好闻,也不难闻。然嘴唇摩擦过后微肿,很好亲。触碰间发出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响亮,裵文野舔舐着她的下唇和嘴角。   “好吃吗。”他低声问。   “好吃。”楸楸点头,她舔着自己的手,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颊上点着薄霞,又说,“楸楸食物爱好排行榜里的第一名哦,可以增加百分之百的好感度。”说着双手攥住扯下他的领子,似有些不好意思,却依然伸出舌头来,要让他检查口腔,有没有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似的,她咂摸了下嘴巴,继续补充,“如果能加奶油和果酱就好啦,绝杀。”   裵文野想象了一下,不堪入目,“……这玩意儿加什么果酱。”   “没试过嘛。”楸楸说,“难得来人间一趟。”生病后,楸楸的人生信条很简单。没有痊愈之前,只吃几把不吃苦。   这句式似乎哪里听过。裵文野回想着,想起前几日在咖啡店,他也是这么说的,建议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要体验一遍的地步。   “说的是。”裵文野镇定道,“但在上面涂奶油,想都别想。”   楸楸也跟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乐了,没忍住笑起来。   “真的不行吗?”她继续游说着,“可是,明天就是元旦了耶。”   这和元旦什么关系?他躺下来,将楸楸拥在怀里,“想家吗?”   刚亲密接触过,俩人都很渴望亲近对方,异国他乡地互相温存。   经他这么一句,楸楸恍惚一下。都快忘了,裵文野是香港人,可运动员籍应该落在冀西北,多年在张家口上学和训练,俩人也算是半个老乡。   不过楸楸没想说这个,她缓慢地摇头,语速低而轻地说:“唔,我只是在想,元旦要吃什么。”   很简单的一句话,偏偏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就显得别有用意。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腔调靡靡地。   “元旦节,别的小朋友都可以吃好吃的。那主人是小猫可以吃什么?”   得。纯洁思想在这里还是多余了。   “当然是……”   只能吃她的主食。   楸楸今天似乎兴致很高,中间有几次裵文野都想拍下来让她好好观赏,四周张望一圈遗憾没找到楸楸的手机,只好作罢。倒是摸黑摸到了烟和打火机。   齿轮打岔,冰蓝火苗耸起,照亮了楸楸隐忍的小脸,她的反应比一般人要大许多,有汗流下来,迷蒙着眼睛,中间胡言乱语,说什么让他别动,她缓一会儿,声音都是气。裵文野点燃了烟,垂着眼睑深深吸了一口,而后把过滤嘴塞到她嘴里。   “吸。”他说。   楸楸还没缓过神来,听话地含到嘴里,两颊微微下陷,吸了一口烟。   “吐出来。”裵文野扦烟挪开,低声道。   俩人离得很近,楸楸把烟雾吐到他脸上,烟雾缭绕一刹那,又消散。裵文野被烟雾迷了下,下意识地别开脸,闭上眼睛。   “裵文野。”他听到楸楸在叫他,一个吻落在他眼皮上。裵文野保持敛目的神态,顺势小臂卡在她的腰间,说:嗯。回过神来了?   好爽啊。楸楸说,为什么。她呼吸不稳,似乎是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副茫茫然的模样。   你这样是有点不太正常。裵文野心想。没把话说出口。楸楸这样子亦不像是演的,她自己也很茫然。结果缓过来后没多久就交大招。白缓了。裵文野被她收缩得有点没法思考,黑暗中一时间只剩下两道交缠的呼吸,楸楸则陷入不应期的颓废和眩晕里。   这时候大脑的奖励机制也不管用,裵文野缓过来后,在床头柜掐了烟,转身将她从后紧紧拥入怀里。   楸楸仍然闭着眼,小声地呼吸着,脸上脖子都是汗,看起来难得的乖巧。 第15章 乱舞   ◎「现在上哪里去给你找只震动的羔羊」◎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她才逐渐回过神来。水沫都快凝结在周围,稍微一动就牵动着。她感觉自己又行了。   胀。她小声说,“小文野被逮捕啦,关进牢房里,今天都不许释放。”   “噢,那自由出入可以吗?”   裵文野更想睡觉,昨天赶due,到晚上被拉去玩,刚歇下没睡多久就被楸楸弄醒,但或许是应了那句,男人床上更好说话,裵文野还是适当配合她了。   “不可以。”楸楸想也不想就说。   “嗯,可以越狱吗。”裵文野轻柔着她手腕。   “不可以。”   “那真遗憾。”裵文野不无可惜地说。   楸楸:“但是你可以去食堂,去放风,打篮球,还可以探索未知的区域……”   裵文野‘嗯’了一声,尾音上挑,挂了个问号。   “听起来,是可以让我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意思。”   楸楸快忍不住,声音带着笑意,“现在去食堂吧,再不开饭就饿死了。”   “不是刚才吃过吗?”裵文野抬手拊了一把她屁股。   她就这个部位多肉,拍了一把肉浪翻飞的响亮。楸楸呼痛,却更用力地抱紧了他,有点委屈,“都说一日三餐,这才吃了一餐……”   “胃口真大。谁一日三餐会一次性吃完?”   “我啊我啊,楸楸一餐吃饱全天不饿。”   楸楸?   “知不知羞?哪有人用叠字叫自己的?”   ……   窗外暴风雪呼呼地吹,吃完两餐的间隙,裵文野控制按钮打开了窗帘。两面落地窗帘像是幻灯片那般被切走,取而代之地是天地白茫茫一片,风刮得很紧,犹如锋利刀子似地风,搅得棉絮一般的雪片漫天飞舞,漫无目的地扑打在落地窗外,又掉落在外伸展出的平台。   醒来到了傍晚,楸楸还是抱着他,不许他出来,“你真当我这里是什么轻易就可以越狱的监狱?”   裵文野已然饿得不行,他抬手遮在眼睛上,思索道:“那么我可以申请一只替罪的羔羊吗?”   楸楸考虑一下可行性,决定退一步。   “不要沉默的羔羊。”   裵文野感到好笑,“现在上哪里去给你找只震动的羔羊?”   楸楸抱紧她:“呜,那就不要。”   “乖一点,”裵文野揉她尾巴骨,“真饿了,给你做吃的。”   她仍不愿。裵文野也不惯着她,翻了个身将她摁床上,退出来,一滩水跟着出来,将黑色床单洇出花儿来。越狱成功。   见场面已成定局,楸楸侧过身来,拳头狠狠捶了一把床上,又回头提意见,“我想吃卤水 ,卤肉,我看到你厨房里有砂锅。”   一番为非作歹,她头发凌乱,披散在枕头上。   卤水做一次要一天,裵文野不想做。他坐起穿衣服,“你连饭都不知道怎么做,还能知道卤水要用砂锅?”   楸楸说:“没见过猪跑,还能没吃过猪肉么。”   这句话的原话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可仔细想想也是,楸楸生在什么家庭?于她而言,见猪跑确实难于吃猪肉。   楸楸也不在乎,爬起来,鼻尖拱他的脖颈脸颊,连吻带亲的,呜呜几声,“给我做吧,文野哥哥,文野哥哥,文野哥哥。”   这会儿就知道叫文野哥哥了。裵文野感到好笑,切地一声,钳着她的下巴,“对我有什么好处?”   房门不知何时开了,客厅打进来薄弱的光,楸楸看了他好一会儿,竟还真的认真地思忖了半分钟,紧接着她目光一亮,又以勉为其难的语气道:“我给你表演一场裸.体厨房秀?”   “……”裵文野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须臾,他声音充满了无语和诚恳,“你还是穿上衣服吧。”   他是想把东西交代了,不是要把今生都交代了。   她这个脑子啊,倘若几年后病毒爆发,丧尸逮到楸楸,要把她脑子挖出来尝尝,恐怕第一口就要吐出来,说一句:“yua,这个好涩。”   闻言,楸楸感觉自己脸上的红轻易不走了,小声咕哝着,“文野文野,野完了好歹也做点文事吧。”又开始跑火车,打嘴炮,“你有没有收过学生啊?”   “什么学生?”   “想从你身上学到技术,从而造福他人的好学生。”   “……”   混乱一天正式告一段落,俩人分开洗了个澡,裵文野找了一件自己的短袖给她穿,出来后准备换下脏兮兮的床单。床单是黑色的,都说黑色耐脏,可但凡沾上一点可疑的液体,反而像上了亮晶晶的亮片一般。裵文野一把扯下来,连同俩人的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才准备做饭。   虽然楸楸嘴上说着不会做饭,实际上还是略懂一点皮毛的。   平时一个人,吃腻了国外的快餐汉堡披萨,偶尔会去亚超中超买一些速冻食品加热的程度,擅长就是用凝结成冻块的高汤加蔬菜、肉丸子、海鲜做各种滚汤,又或者各种罐头炒鸡蛋勾芡做浇头。   用她的话来说,善用罐装和冷冻蔬菜,是每个不会做饭的留学生的福音。   可当下面对一个厨艺上佳的男人,楸楸宁愿顶着‘厨房小白·这辈子没下过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头衔,也不想来一出小白厨房秀。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楸楸穿着他的短袖,内裤则穿一次性的,男款,据他说是去年旅游用剩的,都放在衣帽间的柜子里。   “就没有女款的?”楸楸扯了一下内裤裤头,没穿,穿上肯定得掉。   “没。”   “没是什么意思?你没带女生回来过吗?”楸楸说着。还是穿了,办法总比困难多,扯着边儿折叠两圈,拿来晾衣大夹子夹紧。好过没有,虽然洗澡都导干净了,可人仍在余韵中,腺体还是会分泌出液体来,她可不想起来,椅子上都是液体。   裵文野没说话。大约是觉得她触犯了隐私?楸楸这么认为,也不好招嫌,拖来一张餐椅,反过来抱着椅背坐在厨房门口,安静观赏裵文野做饭,闲得无聊,楸楸征得他的同意,连通客厅的蓝牙音箱放歌,她特意搜索一些乐队的歌单,也算是投其所好吧。虽然只投了一点点。   “你还会作曲啊?”楸楸想起Lachlan说的话。   “一点。”   “那你的爱好涉猎挺广。”楸楸掰着手指头数,少年花滑运动员,打球也不错,后来退役,出国念书,专业是金融,却搞起乐队,还不是唱歌打鼓弹贝斯的,是作曲。   “入门玩玩而已。”裵文野说,“像1364,17654325,1645,还有15634125,4536251,俩万能和弦,几乎能套世界百分之九十的歌。”   ……听不懂。楸楸抱着椅背,眼里填入茫然看他。   什么1645?什么1364?倘若裵文野跟她说,399001,600000,000847,MSFT,000617,601390……或许她还能一知半解,都是股票代码。   至于音乐?她就听个响儿,乐理顶多知道个哆来咪发嗦拉西,倘若乍然看到Do re mi fa so la si,人还要愣一下,念出来才知道是什么。   “没事儿,外行人听着深奥,专业的看业余的也就那样。”   裵文野认为自己就是个业余的,小打小闹,虽然写的歌旋律好听,节奏感强,却也挺简单的,没有用到太多乐器,常规的钢琴吉他贝斯鼓,然后找人录demo,谁看上了谁来买,买了又不满意就再加乐器,反正谱儿在这里,乐器就逐个试,哪个试合适了就加上,卖出去又成弃曲的歌,还是挺多的。   为了应对恶劣天气,裵文野提前囤一堆食材和零食,随便拿了一个noosa酸奶,朝她晃了晃,楸楸点点头,便抛给她,开始备食材,也不问她喜欢吃什么。   酸奶是不流动的,不酸,也不腻,下面有一层果酱。果酱。楸楸呼吸一窒,颊上点着薄霞,心跳都怦怦跳,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尝试拌开来,看上去更像了……试探性吃了一口,又试探性擓了一口果酱,都挺好吃的,不过份量很小,很快就吃完了。   裵文野又给她抛一个,试图堵住她嘴巴。异想天开。楸楸莫名兴奋,大约白天的激烈还不是她的极限,她哼着歌,光着脚丫跟音乐蹦跶跳舞,裤子都没穿,一手拿着酸奶,一手拿着勺子,血液都是嗨的,她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蠢,只是很快乐。   裵文野靠在橱柜旁点烟,等丸子和海鲜解冻,并不想参与其中。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楸楸跳的是《芝加哥》里,那段女一女二的双人合舞Hot honey rag,也不全然是,音乐卡不上,她都自由发挥了。   这么看着不得劲,裵文野换了音乐,换成双人舞的《Nowadays》。   前面有一小段五十多秒的女声哼唱,楸楸只记得一两句歌词,“You can even marry harry,But mess around with lke”,记住的原因是歌词翻译,“你可以在明天嫁给新郎前,今夜为情郎把门开”。还有一句,“But nothing stays”(花无百日红)。   裵文野到吧台去,从冰柜里拿来酒,开了起子,仰头喝到三分之一,剩下的递给楸楸。楸楸放下酸奶,亦灌了几口酒,还给裵文野。   裵文野拿着酒瓶,权当麦克风,有样学样地模仿着音乐剧里这一幕的台词,“Okay Spicy sweetheart,”然而忘记具体的词了,只好能改则改,删删减减,“Let\'s pick up the pace,Let\'s all go to hell in a fast car and keep it hot!”   嗆辣甜心,让我们加快节奏,搭上快速列车直通地狱,高潮不断。   他话音刚落,楸楸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女一女二的舞姿,有模有样地舞着来,跟着音乐卡点,其中有一段拿着帽子捂小腹扭腰抖屁股,楸楸则抱着抱枕复刻了一段,抖抖抖,隐约可见她小腿肚的肌肉线条。   …… 第16章 好人   ◎「麻辣香锅」◎   一番快乐的胡闹,客厅的手机震动,楸楸一看,自己的手机,来电显示是慕玉窠。她接起来,传来慕玉窠的声音,“你俩是不打算下来了对吧?”   “没啊,待会就下,我饿了,裵文野在做饭。”楸楸回头瞥裵文野一眼,他在处理解冻完毕的海鲜。   “哦,对,忘了跟你说,”慕玉窠随便说说而已,“我们大伙儿说好了,超市都不开门,所以住这栋楼的,各回各家,看自个儿冰箱有什么搜刮出来,要么在自个儿家做,回不去家的在我这儿等着被投食。First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我问问。”楸楸说。   到了厨房。   裵文野回答:“麻辣香锅。”   楸楸复述。   慕玉窠:“……”   楸楸打开免提,“你俩自个儿说。”   慕玉窠说:“有放海鲜吗?今天有好几个海鲜过敏的。”   裵文野说:“那就别吃。”   楸楸说:“冷冻过的,都死翘翘了,没那么鲜,说不定过敏就没那么严重。”   慕玉窠大笑,“什么地狱笑话!”   笑完,慕玉窠又问:“什么时候做完?”   “半小时吧。”裵文野看了眼阳台方向,衣服洗干烘干,还要半小时。   慕玉窠说行,“那我半小时后上去拿,你俩可以不下来,没关系,麻辣香锅一定要下来。”   楸楸直接摁了结束。   回到椅子坐着继续吃酸奶,看裵文野做麻辣香锅,各种蔬菜丸子冷冻海鲜依次放进去,配上秘制调料乱炒一通,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出锅。   他分出来一部分俩人吃,剩下一部分放锅里,待会拿盆打包,直接抬下去。   做的量大,他平时不这么吃,酱油盐啥的把控不太好,有点咸了,配饭吃刚好,可他们完全忘了还要做饭这一茬,最后下了一饼面,五分钟出锅,分着俩个人吃。   酒足饭饱后,眼见半小时快到了,不好被人看到她光着腿在裵文野家,楸楸拿上崭新的牙具去刷牙,完事儿了跑阳台取烘干的裤子穿上,原地蹦跳着把裤子拉上来,系扣子皮带,没注意到一旁的蕾丝内裤。内裤中间脏了,裵文野拿着裤子扔进洗衣机才发现,她大约是脱裤子时连着内裤一起踹掉了。又取出来,不好帮她洗,便放在一旁。   出来时,裵文野正在洗碗。她靠在移门门框上观赏着,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一个绝世好男人,居住环境干净整洁,上的厨房下得洗碗,穿衣审美媲美秀场男模,活儿绝对力压片子里的男性,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你人真好。”她忍不住道。   裵文野回头看一眼,眼神彷佛在说:你在说什么?   “哪里好?”他问。   “都好啊。”楸楸将方才心里默念的想法,朝他复述了一遍。   打开冰箱,最上层排满了啤酒,数过去六列四行。楸楸拿了一罐,拉开拉环,仰头喝一口,真爽,喝酒不上头,等于白喝。她今天打算不醉不归,连明天上课的电脑等都带来了,打算明日闹铃响了,就抓慕玉窠一起坐船回学校。   关掉水龙头。裵文野回头看一眼,摘掉手套挂一边。   楸楸似乎很喜欢抓住他人的善举,然后放大不断地夸夸夸。像极了那些父母不断地给幼小的孩子啧啧称赞和鼓励,哪怕这个孩子只是自己摔了一跤不哭;或是在父母伸手来扶之前,自己先从地上爬起;或者自己动手吃完了饭;抑或是自己收拾好玩具……光是这样平常的细枝末节,随时都能上演的生活情景,都能受到她连续好几分钟的夸赞。   简而言之就是很容易被感动到、乐于给人情绪回馈,只是续航并不长。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出了这扇门,这份善举的高度就会回到被放大之前的,微不足道的样子,譬如他只是做了一顿饭,洗了一次碗,就要被夸绝世好男人,也是蛮夸张的,当情绪回馈结束,出了这趟门,别说绝世,他还是不是人,都不一定了。   临走前,无痕文胸穿上了,却仍穿着他的T恤,怀里抱着一瓶酒,还要顺走他一个酸奶,手忙脚乱地穿上羽绒服,依然是一手穿了,一手没穿,问她为什么。她说全穿了肯定热,不穿肯定冷。这样穿正正好。   他们没让慕玉窠上来,裵文野怀里抱着一个用保鲜膜封口的铁盆,这是平时用来和面的,看上去特别素,接触过的只有米白色,此刻用来盛麻辣香锅,也算是给这个铁盆的盆生增添一笔浓墨重彩,它此生也曾精彩过。   “有那么好吃吗?”裵文野说。这个酸奶。   “好吃啊。”楸楸点头,“看着特别像我的主食,加了果酱的。”   “……”裵文野无声深呼吸,默了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竟没任何反应?不应该啊,按照男人的劣根性,这时候不应该附和她说,这个只是代餐,下次让她多吃点?楸楸扭头看向裵文野,四目相对,她眼神里有豁达又率真地不解。   “是吗。”裵文野看上去没什么情绪,不咸不淡道,“是我给的主食好吃,还是别人给的主食好吃?”   这才对嘛。楸楸心下暗道。男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不愿被比下去。   “可我只吃过你的哎。”楸楸说完,继续观察他的微表情。   很遗憾,这人要么也是练过的,要么实在是不在乎,也没有调情的想法。   裵文野默了半晌,只说:“你这活儿是不太好。”   电梯门打开。楸楸有点不开心被说活儿不好,她做.爱比学习还用功,得到这样的反馈,也太伤心了,刚想要呛回去说,那为什么你交代这么快?转念一想,大家共同朋友多,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   于是她气鼓鼓走出电梯,却又以认真的语气轻快道:“这样啊?那我回去拿道具加练好啦。”   慕玉窠家门没关,大大敞开,虽没看到她家门,混着麻将劈里啪啦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她心想,绝无可能再有下次!   旁边一阵风经过,裵文野挡在她面前。   “你生气啦?”他问。   “没有啊。”楸楸嘴硬,茫然看他,“我生什么气?”   他忽然笑了下,“是啊,你生什么气?”   楸楸面色变了,茫然却更深,凝着眉看他,暂时没说话。   他凑近了点儿,“因为我说你活儿不好?还是什么?”   “……”楸楸不吱声,上半身往后退缩,没忍住心动,视线定焦在他的嘴唇上。想亲。   “楸楸,你知道么?”他忽然说。   “知道什么?”楸楸咽了咽口沫。   “会动脑的,床上有一个就够了。俩个,那叫打架。上次不是吃不消吗?都忘了?”   楸楸:“……”   你说的对。 第17章 平静   ◎「恢复出厂设置」◎   这栋楼有很多同系的华人华裔同学,来自全国各地,多是一起合租的,会做饭的也不少,晚上七点多带着各种好吃的家乡菜,齐聚到了慕玉窠这一层,电脑键盘都抱走,罗列在长条餐桌上的食物,说是满汉全席都不为过。楸楸感觉自己彷佛回到大一居住在下城校舍楼里的日子,出了门就全是同学。   晚上大家一起做游戏,游戏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不过由于人多,玩起来总体还是尽兴的,欢笑如雷,期间玩老土游戏真心话大冒险,楸楸转瓶子只中了一次。楸楸懒得动弹,选了真心话。这群人嘴上没把门,就算是真心话,也是非常十八禁的。   楸楸选到的问题是:跟这么多人做过,其中有没有哪个是真正喜欢的?说出他的名字。   紧接着一群人跟着起哄,有的看向裵文野,有的看向Lachlan,也有的看向其他人,猜测着人选就在这几个中间诞生。   这群人看好戏的表情未必太明显,把楸楸逗乐,她倒在慕玉窠边上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我只喜欢我自己啊。在场的人直呼没劲。楸楸耸了耸肩。那没办法,还能让你们当猴子看戏么?   因着假期尾巴,一干人等也没敢玩得太过放肆。只是宿醉免不了,暴风雪于凌晨结束,早上纷纷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百米奔回自己的住处,洗漱化妆直奔学校。   楸楸前一天刚狠狠满足过,又喝了酒,反应不免的迟钝,犯了点小错误,被教授逮着骂了半小时。   好在她不是孤身一人奋战,被骂完后,蹲在走廊玩手机,瞅着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进去,又一个一个耷拉脑袋出来,都被骂得脸都青了,最后蹲得腿脚发麻,终于等到慕玉窠。   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俩人都没睡好,楸楸眯着眼,红着鼻子,慕玉窠打着哈欠,说在图书馆负二楼订了单独房间的自习室,问楸楸要不要一起去。楸楸困得紧,却还是答应了,不过想先吃点东西,至少要搞一杯咖啡吧?   慕玉窠也这么想的,半夜都把昨晚宵夜吐出来了,起了个大早什么都没吃,想起自己秋季开学初办的Meal Plan和Dining Dollar。慕玉窠揽上楸楸的肩膀,说:“走着,姐请你搓顿大的。”   Meal Plan,Dining Dollar,这俩相当于是国内校园的一卡通,不过有着不太一样的消费方式,和国内一餐消耗几块钱的计算方式不一样,前者是‘但凡是个中国人都只会觉得坑爹’的套餐制,进一次食堂刷卡消耗一个次数。   慕玉窠这学期买的餐券依然是大一入学时,被强制性要求购买的225个Meal和200 Dining Dollar,这俩个加起来一学期就快两千多刀。结果这学期才去了几次。   有前车之鉴在前,楸楸肉疼这两千刀,搬出学校后,第二学年便没再办卡。而Meal Plan有学校赠送的免费Guest Pass,不用白不用,于是慕玉窠都请她吃了。比较可惜的是Meal Plan不支持转学期,也就是说,慕玉窠现在只能用可以转学期的Dining Dollar。   走出教学楼,到太阳光底下,眼睛一热,酸涩,泪花都飙出来。   “天气真好啊,好想去爬山露营。”慕玉窠感叹道。   楸楸正在伸懒腰,闻言踢一脚地上脏雪,颇为嫌弃,“现在露营?半夜冻鬼死。”   “那就春天来了再去。”慕玉窠说。   “也行。”楸楸想想,点头。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楸楸都没再见到过裵文野,虽然大家都在一个学院,可俩人年级不同,选课也不同,连大课都不带撞的,很没缘分。   间中约了两个人,过程也像是自虐一般,大脑的奖励机制给了她一种报复的爽快感,一次过后便索然无味,最后还得是靠自给自足,拍视频增添花样新鲜感。然好景不长,自给自足亦到了临界值,一切变得乏味,味同嚼蜡,没有任何愉悦感可言,彷佛又回到十几岁时的出厂设置,厌恶了道具,为寻求新鲜感,开始寻找真人谈恋爱。可她已经长大了,不可能傻到再找人谈恋爱。   虽说尽量向正常人靠拢,不过楸楸日常时还是习惯性地戴点东西上学,偶尔是一个,但是会比两枚的稍大一点。坐下来就不敢乱动了。   药还有一周便吃完,楸楸跟医生预约下周去拿下个月的,顺带复诊心理医生。和以往一样,临走前,心理医生建议她加入互助小组。   虽然这个病看似有遗传的因素,也受先天的影响,可截至目前尚没有列入到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中,所以到目前来说,只能用心理障碍来解释,亦没有任何药物可以针对性地控制缓解乃至痊愈,楸楸只能吃一些可以间接性导致性.冷淡的药物,来降低身体各项激素水平。   不过加入互助小组还是算了,她并不想听他人的成瘾之路,亦不想剖析自己是如何打开新世界大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第18章 幼稚   ◎「他喜欢送佛,但不喜欢送到西。」◎   三月份,group study预约可用的房间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部电影,然而无人观看,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看书、看文献、聊天。   这个房间开来是做小组会讨论用的,小组讨论尚未正式开始,在座几个都是上节课刚结束,直奔到这里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待会开会的资料,便搜了一部电影当背景音,坐等下节课结束才能来的小组成员。   春季学期就快结束,临近死期,自习室每天都是满的,成了她们日常打卡的地方,楸楸日日就靠着玩具和咖啡吊着那一口气。   慕玉窠早已忘记露营的事情,最近正在兴致勃发地玩一个游戏。   她大约是嫌自己朋友太多,每天拉郎自己的俩个朋友,在自愿情况下,假装交往一整天。   这个游戏她是玩的乐此不疲,已经玩了两周,拉郎了大约七对,都拍了视频,发到她的油管频道和抖音。   这天,她把主意打到楸楸头上。   楸楸趴在桌面上,手里攥一支笔,百无聊赖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没艺术天赋,简笔画都歪歪斜斜地,闻言直说:“不要。”   慕玉窠不放弃,坐在她旁边,从后抱住她腰,撒娇道:“答应我嘛答应我嘛,我的好宝贝,好楸楸,我给你找个帅哥,又高又帅,除了不能做.爱接吻,你们做什么都可以!”   “你不是很久都没恋爱了吗?都快忘记恋爱是什么感觉了吧?”   “一天而已,楸楸宝贝,一天而已,一天很快的,上回追剧的时候,你不是还说过想要谈恋爱?”   “啊?楸楸想要谈恋爱啊?”对面有个人头猛抬起,“我有个哥们喜欢你很久了,有没有兴趣……”   无人搭理。   楸楸没精打采状,拿来自己的保温杯,扭开,里头半瓶冰块,混着水声锒铛响,仰头喝几口,含糊道:“你也说过是上回,人生活怎么能指着上回看?当然是要看这回,这回我可不想。”   这时,自习室门开了。楸楸心想终于可以开会,然而抬头一看。   裵文野。他提着一结实塑料袋,里面两个牛皮瓦楞纸杯托,上下层隔开,装了八杯美式。   “你来干嘛?”慕玉窠看着他,不解道,去翻小组名单。   楸楸眼底亦有困惑,想着他们的课完全不重叠,没理由小组里有他,名单上都没有。   “介绍一下。”有个男生站起来,“我朋友,裵文野,我拜托他买几杯咖啡过来,免得待会犯困,大家都可以喝啊,不用客气。”   在座几个久闻他大名,纷纷站起来,楸楸懒得恭维,却还是离开了桌面,不再趴着,手里转笔,看他们打招呼。到楸楸这里,她随意点个头,就过去了。   “坐坐呗。”那人看着裵文野,又说。   语气里充满渴望,惹得楸楸抬起头看那人一眼。男的。又看裵文野一眼,男的。   楸楸没吱声,拿起手机来,打开慕玉窠的聊天小窗口,略带疑惑地敲下一行字,发送。而后示意慕玉窠看手机。   慕玉窠照做,只见屏幕上赫然出现一行字。   【楸楸】:Bilkey,Gay?   不怪她这么想,纽大很多gay。十个帅哥,九个gay,还有一个on the way。   慕玉窠不假思索,回复:Yeah.   【楸楸】:噢。   没什么感觉。楸楸心想。她近来对什么都没感觉,不过通过这茬子,楸楸感觉到自己,隐隐约约又看到,新的世界大门再次朝她敞开了。   裵文野并未给他面子,随便找个借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慕玉窠吐槽着也不知来这一趟送咖啡是为何。   楸楸却见怪不怪,这么几次接触下来,她算是有点了解裵文野这个人的内在。他喜欢送佛,但不喜欢送到西。   不久后,人来齐,那个叫Bilkey的男生也忘记这一茬,开始小组会。   糟心啊,开得楸楸火大。从负一楼上来时,楸楸有种在底下待久了的缺氧窒息感。她倒是希望,这是在底下待久了才有的专属感觉,而不是因为那几个嗑大了的傻逼在deadline时才发现走题了。   后来两周,到三月中旬,楸楸每天都要给慕玉窠发几百句傻逼美国人,傻逼韩裔,傻逼意大利裔,傻逼印度人,最后一句我是大傻逼,才能勉强平息自己的怒火。   四月,小组作业通过的那天晚上,她又尝试着约了一次,在下城酒吧附近认识的,自我介绍说是一个来旅游的中国人。   聊了一会儿,楸楸想到家乡,进而又想到丁裕和,父母,外公外婆,高中同学,薛可意,裵文野,又想到那天晚上接吻的画面。最后不知为何就潸然泪下,十分扫兴,导致没有做完全套。更难受了。郁结。完全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拯救世界吧,她扪心自问没有那个资质。活着是为了开心吧,又有精神疾病大礼包这个阻碍在前,快乐都比他人难。   通常这个情况下,她都会选择逃避,想着术业有专攻,这都是那帮子搞哲学的应该探讨的问题。   至于她?凌晨两点,新泽西,慕玉窠家楼下,楸楸给她打电话。   对面刚接通,她便问:“你屋里没人吧?”白问。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话筒对面的语笑喧哗,好不热闹。   慕玉窠说:“有,在玩,你要来吗?”   楸楸犹豫,“我就在你家楼下。”   慕玉窠想也不想,“那你上来呗,裵他们也在。”   “那还是算了。”楸楸立即道。   裵文野这三个字出现,她脑海里便划过一行字《没有感情,全是技术》,在楸楸看来,她与裵文野,不适合在平常见面,有点尴尬。   慕玉窠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走到安静的厨房,小声说:“别介啊,我们在讨论下周末去露营的事情,本来想路线营地啥的谈好了的再跟你说,你来了刚好,现在上来吧?对了,你不是说今儿去打野吗?现在凌晨两点,打完了?”   “别提了。”楸楸扶额,“我丢脸丢大发了,欸操。”   慕玉窠明白了什么,立刻说:“我下来接你。”   “带件衣服下来吧,我好冷。”   纽约四月的凌晨还有点冷,她昨儿是去猎艳的,因而穿得少,一条抹胸裙子,破布一条,两个洞,要一头没一头。慕玉窠下来时,她正双手抱臂,靠在门口灯杆下。   慕玉窠将手里的夹克丢给她,一股子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拧眉拿着没穿,“裵文野的?”   “这你都认得出来?”慕玉窠稀奇,低头点烟,“我下来的急,刚好他今天穿着外套来的,衣服就挂在玄关,不然我还要回房间给你找啊?不是说冷吗?”   慕玉窠还想去买酒,楸楸没再说什么,展眉穿上,夹克下摆和她裙摆齐平,楸楸拿过她手里的烟和打火机,也跟着点了一根,往附近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路上,慕玉窠问她怎么哭成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像个没人要的小孩,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狗,怪可怜的,眼睫毛都花了,眼角眼下几条黑色呲花。   她也没想着隐瞒,跟慕玉窠道了今晚上的糗事。   难得慕玉窠没笑,沉默半晌,说:“要不你找个固炮算球了。我这段时间听你找人的事迹,没有一个是满意的。”   楸楸暂时不吱声,在门口等她买酒,身体温度逐渐回升,不再冷到没法思考。   几分钟后,慕玉窠抱着一箱啤酒出来,楸楸帮她拉门,不知道她是怎么买通这家老板的,未满21居然如此猖狂,又帮她分摊一半的重量。   她回答方才的话题,“算了。固炮也挺麻烦的。”   “没事儿。”慕玉窠顺着她,“过了这段时间就好。”   “但愿吧。”楸楸心想。   回到慕玉窠的大平层,她这回很谨慎地把门关了才下楼,没再像之前那样,因为屋里开派对,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进来又出去,她实在懒得每次都来开门,于是次次都敞开大门来。   这个习惯在二月份时彻底改掉了,当时楸楸忙着coffee chat不在,错过了那天的轰趴,据说玩到一半,屋子里突然有个白人进来了,所有人面面相觑,一问都不认识,紧接着白人亮出了刀……据说是嗑大了。万幸最后没出事,去警察局录完口供出来天都亮了。这白人跟他们一般大,年纪二十出头,拘留了几天出来,他家人携他上门给慕玉窠赔礼道歉,道歉这天楸楸倒是在,直到那一家人走掉,慕玉窠仍在瑟瑟发抖。   进了门,楸楸脱掉高跟鞋,换上她在这里的拖鞋。客厅都是人,听到开门声,有个扬着身子出来看,“哦,楸楸来啦。”   “嗨。”楸楸没精打采地回。   “哦豁,你怎么这副鬼样子?”   “穿成这样,去哪儿野啦,怎么不叫上我!”有人狠狠痛恨拍沙发。   “你们到这儿来也没找我啊!”楸楸趿拉着拖鞋,隔空指着他们骂骂咧咧,直奔慕玉窠卧室去。   路上险些迎面撞上从洗手间出来的人,楸楸脚步一顿,抬头诧异看是谁,诧异便转换到对面这人脸上。裵文野。他刚放完水出来,还在洗手间门口,两手洗干擦净,指骨没擦到,仍有水光。   他看着楸楸灰头土脸过来,身上有酒气,脸上眼线液横飞,怎么这么可怜,似乎有点想笑,又忍住了,“怎么回事儿?cos吗?”   都快忘记裵文野也在这里这回事。楸楸惊魂未定,看着他一双眼,视线无意识下滑,到他下唇的小银环上狠狠定定,居然戴了唇环,也太骚包了。楸楸无端心想,可却又忍不住为此蠢蠢欲动。又无赖心想,慕玉窠怎么都不提醒她一下?   大脑活跃,可全是心里话,一句都不能表达出来,浑然不觉她此刻放在他人眼中,像是大脑宕机,愣神儿,看壁灯,看地毯,反正就不敢看这人,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人能完全长在一个人的审美上的,不看的时候还好,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还是自己,可但凡这人在,她就开始视线飘摇不定。   兀然间的,裵文野不笑了,恢复至原来没什么情绪的样子,手指钳着她下巴上仰。楸楸瞬间反应过来,她虽不怎么爱跟人接吻,可亲其他地方是没意见的,脖子上大约是有吻痕,新鲜而显眼,被呼吸骤然乱着,手攥住裵文野的手腕放下来,裹紧了他的夹克,两秒反应过来,又想,她心虚什么?这跟裵文野又没关系。   他顺势地慢条斯理收回手,半截身子探进洗手间,紧接着水龙头被打开,水声哗啦啦传来,明明隔着一堵墙,却像是浇醒了她的语言功能。   楸楸想走了,随便寒暄一句再走更好,不至于把关系搞僵,但是说什么?楸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很不在状态,还是算了,她有些迟钝地心想,就这么走吧。   水声消失,裵文野手背压上开关,楸楸不明所以地看他,眼前,他拳头湿漉漉地,乍然一挓,手上的水花瞬间迸溅在她脸上。楸楸本能地侧脸,闭上双眼。这是在干嘛?欺负她?为什么欺负她?沉默两秒。睁开眼,她定定地看着裵文野,却攒不出怒气。再酝酿两秒,她叹了口气,失笑出来,“幼稚!” 第19章 夜宵   ◎「他说不客气」◎   直到钻入卧室的浴室,呼吸频率才逐渐恢复正常和缓,心也不如方才跳的沉重。用慕玉窠的卸妆水将脸上化学用品都卸掉,没再上妆,反正这屋里的人也不是没见过她素颜的样子。慕玉窠进来,给她找了一套干净衣服,她冲了个澡才出来。   凌晨三点,客厅那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   “烤串吃不吃?烤串。”   “米线啊,吃米线。凌晨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线,不香吗?”   “我还是想吃BBQ。”   “First呢?有什么说法?”   裵文野坐在单人沙发那头,膝头上摆着一台电脑,手里扦一根烟,他今年大四,临近毕业,有着忙。   “夜茶?有家车仔档,卖跟早茶差不多的东西,不知你们吃不吃的惯。”   慕玉窠有点兴趣,“港式早茶那种吗?大包,整多两笼大包。”后半句像是唱出来的一样。   在场好些个跟她一样看过《麦兜故事》的,其中一个看着她,彼此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唱了起来,“大包,整多两笼大包,整多两笼,唔怕滞!大包,整多两笼大包,整多两笼,唔怕滞!”   “有病啊。”走的不成调了,楸楸笑得不行,走来在慕玉窠边上坐下。   “大包吃不吃!”慕玉窠攥紧拳头,当作麦克风去采访她。   “不吃。”楸楸认真拒绝,“我要吃……猪腩肉,”说完忍俊不禁,慕玉窠一点就明白,笑逐颜开,于是现场又合唱起了猪腩肉进行曲,异口同音,“仲有最靓嘅猪腩肉!仲有最靓嘅猪腩肉!仲有最靓嘅猪腩肉!”   一曲毕,原本的宵夜大会抛却脑后,突然就开起合唱会。   《猪腩肉进行曲》骤然变成《春田花花幼稚园校歌》。   “我们是快乐的,好儿童!我们天天一起歌唱!我们在学习,我们在成长!我们是春天的!花!我们是未来的主人翁!”   句句都在跑调的边沿。   宛若一群小猪在唱歌,偏偏最大声的那只还跟不上节奏,显得她多么努力。果然听歌只是听个响。裵文野闷头亦笑得不行,手指和烟都在颤,键盘上抖落零星的灰。   这么闹腾了十几分钟,楸楸彻底加入横七竖八一员,挤着慕玉窠面壁沙发,半边身子快掉出来,睖睁着眼儿看天花板,“呃,好饿啊。”   慕玉窠闷闷地声音传出来,“要不还是吃汉堡吧,楼下就有一家麦当劳,还行的,我去过几次,没有尿味。你们说的那些什么烤串BBQ,新泽西凌晨三点哪儿有?至少得去曼岛。你们说呢?”   “汉堡汉堡,汉堡一票。”   “汉堡两票!”   楸楸有气无力道:“汉堡三票,饿到脑子没法转了都。”   慕玉窠嘲笑她,“你刚才可不像是脑子在转的样子。”   楸楸严肃检讨:“这就是没吃饱饭的傻样,吃饱了就不会了!”   汉堡全票通过。   “谁去买?”   新一轮大会出来了。   慕玉窠说:“石头剪刀布吧。”   楸楸:“我出剪刀。”   六道嗓子异口同声:“拳头!”   楸楸痛骂:“没良心啊!”   虽这么说,还是坐了起来,看向裵文野,他方才没有吭声。   “你呢?”她问。   裵文野在擦键盘上的灰,闻言抬眼看她,脸上镇定,眼珠子却从南到北地横扫,装蒜,一脸不明所以。   还没等他说话。   慕玉窠说:“哪能让一个女生下楼给大伙没吃的?还是八人份的?怎么拎得起?”   楸楸看她一眼,心想,那你就别出拳头啊!   其他人附和:“对,对,哪能啊,你说是吧?”   一群马后炮!   裵文野忍俊不禁,那就,“布?”   楸楸腾地站起来,指着他,“还是你有良心。”   又补充:“那我陪你。”   保存文档,裵文野扦着烟合上电脑,放到一旁,摸到烟火和手机揣口袋里,想到什么,看向楸楸。楸楸正在T恤外套夹克,见他看自己,动作一顿,也想到什么,作势脱下来,要还给他。   “穿着吧。”说罢,裵文野出了门。   “去年那件夹克还在我家,一直没机会还给你。”楸楸打了个哈欠道,“我用衣架晾起来了。”仰头时,她下颚缘的吻痕尤以明显。   “无所谓,你不提我都忘了。”裵文野摸出手机来。   “你记性可真挺差的。”楸楸由衷说道。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   是吗。裵文野不搭理她,手机登麦当劳官网,看最近的新品。   见他似乎嫌弃自己,楸楸也不自讨没趣。路上发酒疯,还不过瘾似的,小声哼唱着,“我们是社会的,栋梁。”   可以听得出来,楸楸不会说粤语,只是看过这部动画片,记性好,记住一些歌词。   “校长你好吗?老师你好吗?”   碰巧原版歌词的填词亦不是标准粤语的九声六调,误打误撞居然让她把调儿撞对了。   “我们天天,问候你!”   调儿要跑不跑的《幼稚园校歌》重复整整三遍,俩人终于到达隔一条街的麦当劳。分明是凌晨三点钟,里面却还挺热闹的,有的点一杯饮料趴在桌面上歇息;有的铺着纸皮在地上睡觉;有的则在下象棋,貌似很专业,还有计时器,旁边围着几个人观看;有的跟他们一样,半夜出来觅食。这些人里不乏有流浪汉,失业没地方住的年轻人、中年人,带着小孩无家可归的母亲。   点餐时,原本要点八人份。裵文野拦住她,点了二人份,“吃完再上去,让他们明白明白,白.嫖苦力工是没有好下场的。”嘴角扬着,衔几分坏。   好主意。楸楸憋着笑,俩人一拍即合,一肚子坏水。   二人份点的不多,两个套餐,两个派,不敢点多,怕被人盯上,生生硬抢。被抢食物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总归不是什么好体验。   付钱时,他让她拿钱包出来。楸楸低头摸自己口袋,而后反应过来,她今天出门根本没带钱包,只带了手机,于是准备拿手机付账。   “我说我的。”裵文野说着,拈夹克拉链,一手探进口袋,摸出一个钱包。   过程短暂,楸楸微垂眼睑两秒,钱包已拿出来。抬头一看,他已经打开钱包,从里抽出一张百元钞,递给收银员。钱包是某个品牌的经典皮革双折,两千多,不算很贵——对这个可以一次性取十四万现金出来只为做.爱的人来说。   角落都被其他人占完。俩人坐到中间的长桌位,与出餐口差个两米。吃到一半,大约是楼上那群人还是对他俩太过了解,等十来分钟都没见到人回来,操起拖鞋骂骂咧咧往麦当劳来,最终八个人占满这条长桌,十个餐盘堆满桌子,还是裵文野买单。   楸楸托腮看他唇环,觉得他似乎对买单这件事有瘾,掏钱包的动作也莫名帅气,因为钱包是从她身上夹克兜里摸出来的,其他人见到“awwww”声一片。楸楸酒劲刚过,还尚未来得及后悔今晚大胆干的蠢事,便被他们揶揄,颊上一抹薄霞点缀。   几个人用普通话讨论着露营地,期间互相分享自个儿的露营趣闻,楸楸连美国农场都没去过,自然没去过露营,最亲近美国大自然的一次是上次飓风,坐船回曼岛,把她吹傻了。   慕玉窠评价她:“是个娇娇儿。”   轮到裵文野分享,他说曾在乔治亚州与佛罗里达州交界处的cumberland island露营过,搭船四十多分钟才到小岛上。   “美国人喜欢度假,很多岛都盖了酒店。”他拈起一根薯条,沾麦乐鸡的酱,“cumberland开发的少,比较荒凉。”   “美国人喜欢度假是真的。”   这一点大家颇为赞同。   “不过荒凉也有荒凉的好处,那里有原始的海滩,可以寻找哥布林的足迹。”   裵文野吸一口可乐,他在用餐前把唇环摘下。楸楸这才发现,原来他没在嘴上穿刺,那只是个扣环,和耳夹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营地设施比较完善,木屋里有热水,可以淋浴,有冰箱,暖气,充电设备。还有冷藏室,专门为冷藏食物和猎物的冰块提供。美中不足的是,cumberland岛上野马很多,经常有马经过,到处都是从他们肠道里出来的东西。”   其余七人发自心底感激他说话文雅。   轮到下一个人分享。   间中有个白人小孩子走过来,外形邋遢,虽然没有异味,仍像是个小流浪汉预备役,也不说话,只眼巴巴看着他们。   后续点的食物多,裵文野见他们也吃不完,便拿个餐盘给他,一样拣一点,合起来就是一包薯条一份麦乐鸡和两杯可乐两个汉堡。小孩鞠躬朝他道谢,拿回去叫醒母亲,做了一串手语,母亲瘦骨嶙峋,看上去是亚裔,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感激地看向他们,亦做了一串手语,分不出谁才是那个不会说话的。   “什么意思?”楸楸看不懂,小声讷讷问。   “在跟我们道谢。”   他答着,忽然侧过身绕到楸楸背后,操起她两只手。   楸楸被吓一跳,脑海里瞬间上演一场枪击战,裵文野拿她挡子弹的戏码,心里狂跳,不敢置信裵文野是这样的人。   “手掌抻直了。”耳后传来炽热的呼吸,后脖颈一片瞬间热了。   裵文野不知她脑海里如此丰富,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子弹。   “哦。”是她狭隘了。楸楸咽了咽口沫,依然紧张,心如擂鼓,不习惯他在做.爱调情外的时间靠那么近,双臂发麻,喉咙小滚动,却依然照他的话去做,绷直了手心,又小声问,“干嘛?”   她的手不做美甲,指甲亦修剪地简洁圆润,一看就是生下来没做过粗活的手。   其余几人托腮看戏,各个一脸意味深长,看裵文野心情弛懈放松,先是抬起她抻直的右手,朝那位亚裔母亲左右摆动几下,而楸楸全程任他操控摆动,身姿僵直,双臂却软绵绵,被.操起双手,掌心向上,再左右微动几下。   “You are welcome。”他说。   这一声小,周围几人只看到他嘴巴翕张,只有楸楸听清了。   他说不客气。 第20章 考验   ◎「我可以到你房间坐坐吗」◎   亚裔母亲看懂了他手把手教人小姑娘的手语, 感激地朝他们回以笑容,而后朝小孩做手语。小孩看着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跑过来,和他们说谢谢, 声音稚嫩, 神情生涩,大约跟着母亲很少用声音交流。   他说完了话并不走, 几人看出他脸上的渴望, 渴望与人正常交谈的神情, 显然他平日很少会遇见不嫌弃他脏兮兮外表的人,纷纷不忍心赶他离开, 便让小孩与他们一同坐着,嘴上普通话都改成了英文。   到凌晨五点多钟,几个人吃饱喝足,和小孩道别, 离开麦当劳, 各回各家。裵文野跟她们到慕玉窠这一层拿笔电。   刚进屋,慕玉窠便一溜烟钻进卧室。楸楸望过去, 只捕捉到她逃也似地裙角, 心下明了,慕玉窠这一出为给他们留私人空间。不需要好吗?楸楸腹诽着, 把夹克脱下来,还给裵文野。   裵文野一手虎口抬着笔电, 手机烟火都在上面, 接过夹克时, 随口问了一句:“下周露营你去吗?”   楸楸看他随意把夹克搭在臂弯处, 又把笔电上的手机烟火一个个往夹克口袋里塞, 心下犹豫,“不知道呢,我会和玉窠再聊聊,感兴趣就去。”   裵文野嗯了声,尾音微微上抬,像是挂了个小写的问号。   “为什么不感兴趣?”他问。   “对花花草草没有兴趣。”楸楸如实说了,见话题没有结束的意思,她关上门,跟着裵文野走出来。   俩人说话交流分贝不大,小到只有他们能彼此听清。   “这样啊。”他走在前,“行。”走路没有声音,唯有夹克扫着摩擦卫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没有下文了。   结束了?楸楸打了个愣儿。她才刚关上门,离开两步。这就尴尬了,她摸了摸鼻子,那现在是要回去,还是送他进电梯再走?算了,出都出来了。她揪着T恤领子遮住嘴唇,不太自在,“对了,今天的餐钱,还有之前开房的费用,我怎么还你?不如……”抬起头,只见裵文野摸出那个唇环,随手往下唇左边一扣。话音没了。   前方一个转角,转弯时,裵文野偏头睐她一眼,这一眼即随意又无谓,慵懒四下弥散。   “不如什么?”他出声。   好一会儿,楸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如加个联系方式,我把钱还你。”   走廊一片寂静,俩人终于到达电梯门口,他摁了往上的按钮,这才面向楸楸,“只是为把钱还我吗?”   楸楸被他看的不好意思,眼珠子飘忽,看壁灯,看按钮的光亮,瞳仁里有倒映的光,最后看向裵文野,又不淡定,转向别处,这情况回答是或不是都不是。   回答是?那未免显得太过愚蠢,哪有人这么聊天的?这不是把本就不那么好的关系往更生疏的方向聊去?那么回答不是?再补一句方便联系,也可以聊聊其他的;然而以他们的关系,除去学习如何打炮,还有什么好联系的?回答这个,更像是奔着骚扰的旗号去的……   “是,吧。”她略显迟疑道,“首先还是要把钱还了,其余的就再说。”   电梯快到这一层,裵文野没立即接她话,直到叮地一声,电梯门开。   “那就再说。”他说,“你回去吧。”   “啊?”楸楸看看他,又看看逼仄空荡的轿厢。   “晚安。”他甩甩手腕,不欲再说,一副恹恹样子。   却仍站在原地。楸楸看出来了,这是要等她进门,再上去的意思。   她犹豫退后两步,又偏着身体看他,脑袋歪着,眼底有困惑。像是小动物的懵懂。   电梯门已关上,回到设定的楼层。   裵文野倒是耐心,问她:“怎么,是未尽兴,想上去坐坐吗?”   一句“好啊”,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刹住车,对这个提议是又爱又恨,即想上去,又不想,截至目前,她已经跟裵文野做过三次。事不过……四。她得忍住这个考验。   “我挺……尽兴的。”楸楸为自己挽尊。放屁。   “看得出来,爽哭了。”   楸楸:“……”你看错了。   楸楸忍不住,眈他一眼。这个人怎么每次都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喜怒无度,忽冷忽热,一会儿放松,一会儿紧绷,可看他脸,又看不出什么。情绪稳定的样子。   “怎么,我看错了?”裵文野凝眸瞰她,眉眼蓄着阴影。   “你没看错。”楸楸硬着头皮道。   “嗯。”   四下静寂无声,头顶昏黄的光打下来,照得光下俩人好似在找虐一般,沉默抻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裵文野动了,摁亮往上按钮。   “来吗?”他声音不咸不淡,却像是道钩子,轻轻地钩在人心上。   说完这句话,裵文野便没再催她,不声不响地,给足她时间考虑。   楸楸心底挣扎。四个月,距离上一次,足足过去四个月,这么久做一次,不过分吧?曳引轮与绳在高速运转过程中摩擦的声响,彷佛在演她的心声。直到叮地一声,到这一层,这些声音消失,旋即电梯门从中打开,她仍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旁边刮过一阵微风,依稀能闻到水生薄荷味儿。   裵文野迈步进去,随手摁了十九层。   电梯门彻底合上之前,她突然伸了手掌进去,挡在双门之间。   很少在这人脸上看到猝不及防的表情,大概是险些把她手给夹了,裵文野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摁着打开的按钮,“你干什么!”   “你生气啦?”楸楸盯着他,补充,“我说在这之前。”   “……”他平复了下心情,“没有,我没生气。”补充,“现在有点。”   “你再问一遍。”楸楸无端又说,“再问一遍,我就答应你了。”   “……”   俩人在电梯一外一内僵持半晌,方才的心有余悸终于不再,呼吸与心律恢复如常。再问一遍,什么,裵文野盯着她,默不作声。   他知道楸楸想让他重复一遍的是“来吗”。   他偏偏不如她愿。   “怎么,是未尽兴,想上去坐坐吗?”他想着,就这么说了,语气里难得混杂着些许挑衅的意思,“说实话,我这人没什么耐心,这回最好是直面我的问题。”   “是。”楸楸说,“是没有尽兴。”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楸楸便接了他的话,眼底里有轿厢反射的光,也有他,声音真挚,“我可以到你房间坐坐吗?”   又补充:“求你了。” 第21章 头像   ◎「纽约大学生活」◎   中午再醒来, 找遍屋子,裵文野人不在,在试衣间看到一些摊在地上没收起来的滑雪装备。餐厅桌面有一个矮胖的塑料保温杯,底下垫着杯垫, 旁边有张便利贴, 淡蓝纸上写着厨房保温箱包里有吃的。衣服在洗衣房,已洗净烘干, 内裤也有, 是她上回留下来的那条。他有事已回纽约。倘若她要离开, 把门带上即可,不走的话客厅的电脑可以随便用, 密码是他生日。   再看保温箱包,上面仍有一张便利贴,写着:两个鱿鱼,蒜蓉辣酱口味。鱿鱼里头包胡萝卜火腿丁老干妈炒饭。还有一份豆粉糍粑, 用米饭打成年糕, 而后裹满黄豆粉,切成小块状, 一旁还有红糖浆配合食用。塑料保温杯里装着的是香草竹炭拿铁。   这种感觉很奇怪, 一般情况下,第二天醒来, 不该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某人会在床头柜放几张一百元么?   太怪了。尤其当她拈着两张便利贴, 站在厨房, 站在洗衣房, 看天放晴, 光辉片斜照进来, 淌在不留灰点的洗衣机烘干机上;看整洁分成中西两区的厨房,砧板烹锅都不一样,刀具依照序列排位,水槽案台洁净到不留一滴油,一滴水,没有任何垃圾厨余,一切整理地井井有条,一丝不紊;   试想着那个男人,清晨一个人洗衣做饭的画面,可又想象不出他手脚忙乱的样子,有的只是他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神态。再匆忙,也顶多是叼着一块餐包,边吃边拿锅铲炒饭的帅气模样。   “你对他滤镜太大了吧?”   当她这么跟慕玉窠说的时候,慕玉窠回了她这么一句。   “不过也能理解,我看他是挺喜欢你的样子,肯定会想着把好的一面展现给你看。”   “我猜他做这些的心路历程:小样,看哥还不迷死你。”   “?”楸楸回,“你看错了吧,他对我,可不像是对喜欢的人该有的样子。”   楸楸自问又不是没被人喜欢过,裵文野对她这么忽冷忽热,明知她昨晚刚从别人床下来,虽没做完全套,可吻痕还在脖子上,他也能下得了手,无论怎么看,他图的只是一个刺激罢了,估摸着他就好这一口……楸楸恶趣味的心想。   否则怎么解释?她脖颈都快被嘬出血来,不就恰恰证明他对这个吻痕很有感觉?   慕玉窠没早操生活,起的比她早,九点便回学校自习室,此时忙里偷闲地回复她,“那我不清楚了。跟你说个事,他有洁癖的,结果昨晚你俩喝同一杯可乐(咱大伙都看的清清楚楚,几双眼睛作证),而且他衣服都给你穿,我14年认识他,现在19年了,昨儿第一次碰到他衣服,还是拿给你穿的,中间我熬了无数的冻,他可都没这种倾向。”   “可乐他喝错啦!他跟我道歉了。”楸楸解释。   “你辛辣?”   楸楸默念一遍她打的错字,心想这有什么信不信的?那杯可乐确实是她放错到裵文野面前,他聊嗨了顺手拿起一杯,喝完发现对面几人异样,而后跟她道歉,整个前因后果的逻辑都能讲得通。   没等她回复,头顶的名字变成输入中,楸楸便等她回了再说。   半分钟后,慕玉窠发来一行字:“一天恋爱的事情,我跟裵也提到过。”   不意外。裵文野虽然在网上名气不大,可这张脸无敌,倘若他答应玩这个游戏,慕玉窠的油管和抖音账号一定怒涨好几万粉。   紧接着,慕玉窠给她发来一张聊天截图。   楸楸点开小图放大。他们聊天用的也是国内微信,两指滑着裵的头像再放大。   头像很模糊,努力放到最大,只能依稀看到是一个女生的背影,角度是从斜后方拍的,看不清脸,女生穿着他们以前一中的校服,小女生戴着贝雷帽和黑色围巾,与蓝色校服有鲜明的对比,跟一只黑猫猫蹲在马路边,手里拿着一根香肠自己吃,还拿着一根香肠给猫猫吃。   该不会是初恋吧?楸楸这么想着,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心情复杂,去看聊天内容。   聊天日期是三月中旬。   慕玉窠不知道问了句什么,也许是很长一串话,介绍她的这个游戏有多么好玩,干脆不截了。   【裵】:没兴趣。别再问我。   楸楸看着,心想:他说话挺狠,一如既往的直白不客气。   而慕玉窠的字典里显然没有随便放弃四个字。   【慕】:人是我挑的,我家宝贝楸楸你也不感兴趣吗??   楸楸:?好啊,你个慕玉窠。楸楸心里骂,为了拍视频,涨粉,居然卖我。   到这里,有个时间节点。大约六个小时后,裵文野终于回她信息。   【裵】:她答应?   楸楸默想:当然没有!   【慕】:没有,意思就是她答应了,你就答应,是吧!   楸楸腹诽:你一个年轻人,怎么老干我外婆爱干的事儿啊!   【裵】:再说。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   将图缩小,慕玉窠又发来一句:“前有‘没兴趣别再问我。’,后有‘再说吧’,上下文联系,这意思不就是有商量的空间?”   楸楸气鼓鼓地,“你还好意思说!”   慕玉窠发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包,又说:“你别跟我说你不想。”   不想。这两个字发不出去。楸楸承认她被打动了,因为对象是裵文野,且慕玉窠说只有一天。   一天,短短二十四个小时,甭说生活最终要回归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甚至来不及让他们两看两相厌,他们不用对彼此负责任,无需考虑未来十字路口的抉择,只需活在当下。也许这是一桩非常美好的艳遇。她想。   楸楸实在不敢回她了,怕被说服,默默吃掉两个鱿鱼炒饭,一个有她巴掌大,吃完后再吃几个红糖糍粑便餍足,可架不住豆粉糍粑实在好吃,她连打包盒一起带走,临走前捎上咖啡,下午约有coffee chat在曼哈顿见面,她不得不走。   结果,那天还是没还钱。亦没加上联系方式。   也猜到了。这人不缺钱,不必要为了那么点钱,去加她一个联系方式,否则被赖上怎么办?虽然她不会这么做,楸楸只是如此换位思考着,认为裵文野亦是这么想的。   他快毕业,倘若不读研的话,大概率是要回国去的,回国前被缠上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最好的做法即是不要钱,亦不加好友,床上的关系还是不要发展到床下,谈技术就不要谈感情,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那未免太贪心。   楸楸决定尊重他的想法,不再谈房费和餐费的事,并计划着露营那天以请客的方式还回去好了。   周二那天,楸楸去染了个头,将保持半年的脏橘色换成白毛。   中国人,甚至亚洲人,人均白毛控,她花一整个下午染完头出来,每碰见一个认识的同学,都要夸一句好看,说着还要拿出手机合照,发到ig去。   周三晚上,几个人约好在一家餐厅吃饭,继续商量露营的事情,人数将在这天定下,因为周五就要去采购,留周四一天作变数。   不过周三白天有投行来Stern开招聘会,楸楸今年才大二,没想着那么快工作。然而校内浓郁的求职氛围将她裹挟其中,还记得之前大一下学期结束,被老师问暑期有什么计划,周边的同学几乎都说intern。大一结束就去实习,楸楸想都不敢想。   她甚至不敢说,她当时的计划是,和慕玉窠一起回她上海老家,顺便在NYU上海留读一学期的study away,不过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因为慕玉窠认为她们是中国人,回老家的机会多的是,不必要用在study away上,有这个机会,还不如去阿布扎比、伦敦、马德里……最后以上哪里也没去。   她们去了西部自驾游,去加州洛杉矶、旧金山,去看金门大桥、好莱坞,剩下的假期抽空学着开飞机,拿私人飞机执照,从上空看哈德逊河,绕自由女神像上空飞行一圈,看山坡上的好莱坞标志……原本打算录私人飞机vlog,结果素材到现在还在U盘里没剪。   最后她和慕玉窠一致认为,虽不求职,可去混混脸总是不亏的。像她们这么想的,还有全体Stern院生,因此这天各个西装革履,套裙高跟鞋,挤得人满为患,堵得水泄不通。   俩人干脆放弃,转道去53街MoMA博物馆,看梵高的星空和莫奈的睡莲,陶冶一下为数不多的艺术情操。   这是她们第二次进MoMA,第一次是高四,当时还不免费,而如今大二,凭NYU的ID免费进。   NYU的学生卡在曼哈顿几乎等于打折卡,像百老汇经常买到半价甚至免费的门票,大一那会儿她跟慕玉窠几乎每周都要打卡一次百老汇。许多博物馆免费,遗憾她实在是没有艺术情操,不懂得欣赏这些佳作。Macbook打折,去年便新换了一台。12街到3街的餐厅、 SOHO的商店大多数都会给学生折扣优惠,今天订的这家餐厅便是其中一间。   她们还曾设想过,如果NYU的校车不用刷校园卡就可以上车的话,那会不会成为纽约市的公交车……   临近傍晚,俩人坐地铁到St. Marks Place,这条街附近有非常多的中餐和日料,他们今天在居酒屋订了一桌,来五个人,剩下三个跟社团活动,今天不一定到,看结束时间。   慕玉窠看着手机,“说是这么说,那仨今晚肯定不会来了。”   楸楸负责看路,在背后双手钳着她的肩膀,“无所谓啦,手机一样能沟通。”又补充,“他们不来才好呢,不然点一桌菜,够不着,吃不爽快。”说着,钳慕玉窠停下来,抬头,“是这家吗?”   慕玉窠抬头一看,确认,“对。”   俩人前后踏上台阶,进入居酒屋,吱呀一声,玻璃门在楸楸身后闭合。   很黑,混着蓝色黄色光怪陆离的黑。   进去是上下两条楼梯,往上走是咖啡馆,往下走才是居酒屋。 第22章 聚餐   ◎「居酒屋」◎   墙上粘贴着许多特意剪裁出来的海报、报纸和杂志, 以及上下两家店的招牌菜。整面墙杂乱无章,脏兮兮地,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因着没几个人会抗拒岁月的痕迹。俩人一致认为, 这面墙让人眼花缭乱, 找不出重点,然后便被空气中酒与咖啡糅杂飘忽互相碰撞的味道吸引而去。   楸楸还是第一次来居酒屋, 因着她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 脸上写着未满二十一的长相, 亦拿不出ID来证明她们其实已过二十一,所以老板不会给她们提供任何酒。   “有什么关系?这里的烤串也很好吃啊。”慕玉窠已拿出运动相机, 对周围的环境拍摄。   “烤串好吃的地方遍地都是。”楸楸嘀咕着,随她一起往地下走。   楼梯下右拐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撩开黑色招财猫布门帘,门后别有洞天,昏黑混黄迹斑斑的居酒屋, 右手边是三层吧台, 客人可以坐在一层,二层是餐台酱料台, 三层是老板员工的工作收银台台, 后面一柜子酒和清酒杯,各种白色条纹, 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日文,亦有简繁体字。屋里挂满了白色橘色灯笼, 写着炭烧、每日新鲜、寿喜锅字样。   她们是早到的, 拿了一张靠墙八人桌, 平平无奇的黑黄棕色混杂的木桌, 靠墙的排椅。居酒屋三面墙都做了贴墙式伸展出小半米的坐台, 呈一个凵型,只在每个卡座中间用格栅做了隔断设计。她们刚坐下没过多久,隔壁一桌亦来了客人。   楸楸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奇,看着墙上歪歪斜斜的文字,发现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祭、上善如水、清酒月桂冠、梵、鳥,北寄貝,水晶海老’……也有一些日文,混杂着汉字的基本都能猜出个大致意思。看一会儿便没兴趣了,见慕玉窠仍在拍店内环境,也不敢出声吐槽,免得她做后期要剪掉画外音处理,毁她素材。于是不声不响地埋头看菜牌,点菜。   “噢,裵来了。”慕玉窠说。   楸楸手里仍攥着笔,循声望过去,果然看到裵文野杵在吧台处,后背挎着半人高黑色琴包,不知是吉他还是贝斯,一看便很有重量,他却腰杆挺得很直,两手揣着卫衣口袋,在与收银台里的人有说有笑,不知在聊什么,昏黄灯光打下来,他眉眼都有阴影。   想起裵文野今年二十二岁,他是可以喝酒的人。楸楸心生警惕,看向慕玉窠,“今天来居酒屋是他订的?”   慕玉窠已经把镜头转向别处,去介绍菜单,闻言决定这块做后期,关掉相机,回答:“是啊,First说这家店平均水平还是不错的,海鲜烤串都好吃,除了纳豆真的很难吃。”   “纳豆确实不行。”楸楸缓缓点头,认可。   这玩意儿在她心里跟皮蛋不相上下。   裵文野走近,见她们在聊天。   “聊什么?”随口一问,视线落在她一头白毛。   楸楸看他,目光定定聚焦在他的嘴唇,今天倒没有戴唇环。   两秒,俩人纷纷移开视线。   她说:“聊纳豆和皮蛋的味道要逆天。”   “嗯,是不好吃。”裵文野亦同意。拉下琴包,放到桌子底下,顺其自然坐到她旁边。   “这是什么?”楸楸看他的动作。   “吉他。”他说。   “吉他?”楸楸想起来了,他会作曲,对这些乐器肯定也有一定了解。   见她似乎感兴趣,裵文野便多说一句,“半个月前约好有个韩国公司来进货,整个下午都在选曲。我说英文,翻译说韩文,一百块的价钱硬提一千块的要求,”略显抱怨道,“最后天黑,我都快把韩文学会,他们还在磨叽,我就走了,估计明天还得来。”   “那今天我买单。”楸楸忽然举手道。   或许是话题跳跃,左右两旁的人兀然看她一眼,裵文野眼中掠过意外,慕玉窠则侧过头去,偷笑,表示磕到了。   楸楸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还回去,一本正经解释道:“那不是因为上次麦当劳是你付钱吗?我说把钱还你,你不要,那无论怎么说,我不能这么占人便宜吧?”   “没关系吧。”裵文野接过员工多递来的菜牌,无所谓道,“他们,包括你旁边那个,都习惯了。”一顿,又说,“你想还我,不如……我这儿有个晚餐,”他摸着卫衣口袋,摸出手机,“在308 Bowery,杂剧艳舞,朋友给我的,日期明天,不带他们。”   “喂!”慕玉窠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他俩,“看艳舞不带我们,也不要说出来啊!”   裵文野笑了下,不理她,只看着楸楸,“去吗?”不去的话,他还得临时在WhatsApp上找人送票,毕竟看杂剧还不如去百老汇,他也不好欧美舞娘这一口,去了还要消费酒水,没意思。   “真是朋友给的?”楸楸不相信,眼底有狐疑,看着他。   “真的啊。”他指纹解锁手机,点了几点,过了几秒,终于找到什么,递给她看,“朋友半月前在网上预约的位置,预约时会直接收每人五十美元的预留座位,迟到十五分钟或不到,都不退订金。所以他拜托我去,想退这一百美元。”   那是他和朋友的微信窗口,楸楸没接手机,凑过来看,第一反应是聚焦到头像上,还是看不清,太小了。   聊天时间是前天中午十二点,朋友给他发:“bro,江湖救急。”   裵回:“多少?”   朋友说:“两万,我回国一趟。急急急,家里出事。”   裵回:“转账?”   朋友:“转账。就是上次的账号。”紧接着打了一串卡号。   几分钟后,裵回:“打了。”   朋友:“还没到,我再等等。”   裵文野继续下滑,滑到了底,大约距离上一条信息,过去两个小时。   朋友:“收到。”   又给他发来订位截图,和他说的差不多,朋友没时间去,拜托裵文野去,或是让他找人去,只要去了,那一百美金就会自动退回到他的账上,无论怎么说,那可是人民币六百多。   裵发:“我没兴趣。”   朋友:“那你送人?反正我是没机会去看了。”   朋友:“我原本是买来打算给我女友一个惊喜的,来一次烛光晚餐,但我临时急事去不了,也不好让她跟朋友去,免得晚上出事。地点就在soho,很近啦,裵哥你可以带上次接吻的女生去啊,虽然是跳艳舞,但其实穿着挺保守,只是一个Burlesque,比维密还保守,也不脱衣,老少皆宜啦!”   裵回:“行吧。”   “行吧?”楸楸看完了,看他。   裵文野揿灭屏幕,“这不是给你机会还我吗,算这么清没意思,我看人挺准的,不靠谈钱伤感情这一套交朋友,所以我请你吃饭,你还我钱是怎么回事儿?”   “你还挺猖狂。”楸楸嘀咕道,又问,“未满二十一能进?”   “能进,不提供酒水。”   “行。”楸楸点头,“明天几点?”   裵文野:“傍晚六点。”补充,“有Dress code。”   傍晚六点,需要正装出席。行,楸楸记住了。   有Dress Code很正常。在这边,无论是朋友聚会,还是公司活动,都有可能给个Dress Code的要求。   他们商院上课,基本都往正装上靠,有的甚至天天西装革履,她们最初也很是惊讶,后来都习惯了高跟鞋是常态。   “点单。”裵文野将菜牌推来,让她们一人看一本。   菜牌是带图片的,有文字介绍,他则拿着餐单,上面是一行一行的日文英文和序号,他勾出自己想要吃的东西,又问她们想吃的食物序号,边跟她们介绍,这家店的老板是中日混血,在中国出生,长大后到美国DC读书,后来到纽约打工,再后来是用十年储蓄,盘下前老板的这家店。   “有关系啊?那这样的话,”楸楸搓搓手,“是不是可以……”   “可以什么?”裵文野似笑非笑看她。   楸楸仰头,做个嘬酒的动作,满眼期待看他。   裵文野笑了,“你没有听说过,去年咱们副院长约谈了一个underage drinking?”   楸楸:“啊?”她确实没听说过。   慕玉窠插进一句,“我,我听说过,”她转过头来,“隔壁CS院的同胞好像,长得老,老板没查ID,结果未满二十一,被副院长约谈了,这问题还挺严重的。”   “就在这里喝的。”裵文野说着,食指点点桌子。   楸楸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不就相当于是,在学校里喝酒?”   慕玉窠笑了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虎头上……”   楸楸:“拔毛。”   裵文野:“钉虱乸。”   楸楸一怔,偏头。   俩人四目相对,楸楸若无其事别开脸。   旁边传来慕玉窠的声音,“靠,都一样。想死。”   楸楸不理她,说:“我没来过这里,所以我点主食,其他你来点,可以吗?”   这话自然是对裵文野说的。   他说:“行。”   楸楸翻看着菜单,报了砂锅乌龙面的序号,心想,倘若光天化日之下,周围的人一定发觉她脸红了,还好这居酒屋主打一个漆黑氛围格调,估摸着很难看出?她侥幸地心想。   “饮料呢?”他问。   楸楸看着Mojito,心痒痒的,最后忍住了,点了一杯可尔必思。   “行。”裵文野抬眼看慕玉窠,“你呢?”   “你还记得我在啊?”慕玉窠阴阳怪气道,“我要牛蒡沙拉,一杯柳橙汁,谢谢。”   “嗯,不客气。”裵文野转了下笔,看着餐单。   她说完又忍俊不禁,笑道:“那俩还有十分钟到,说吃烤肉和刺身,你尽管点就行。”   “那我就放开点了。”   他大约对这家店挺熟,拿着餐单就开始划划划。   楸楸看着菜牌上的各种介绍,困惑,“冷奴是什么?”   “凉拌豆腐。叫什么?”裵文野忘记了,一目十行扫餐单,最后找到了,“hiyayakko。”又说,“还不错的,适合夏天。”   楸楸讶然看他,“你还会日文啊?”   “还行吧。”他说,“平时会看泡面番,一集几分钟好打发碎片时间。芥末章鱼吃吗?”   “吃!”楸楸说。   “生的。”他补充。   “能吃。”   “行。”   裵文野按惯例点的沙拉前菜和小菜chanja(香辣银鳕鱼杂),冰酿番茄,土豆泥,荤素串烧一式三串,好吃的酌情十串。   到了重头菜海鲜,生鱼片拼盘、生蚝、生章鱼、北极贝、甜虾、虎虾玻璃虾,各种虾……点完了海鲜,点炸物,炸鸡,炸鱿鱼须,炸洋葱圈,而后就是一些小菜,章鱼烧、大阪烧、香蒜鸡胗口蘑……   桌上饮料则一概都是无酒精的,最后他要一份ocha zuke(茶泡饭)当主食,其他人的主食等人来了自己点。   楸楸看他大手笔点单方式,觉得这一餐下来没个几千,肯定走不了。 第23章 约会   ◎「我没有泡妞,她说要还我钱」◎   翌日, 周四。   下午下课后,和慕玉窠分道扬镳。   慕玉窠几人要去为周末的露营做准备,虽然营地有提供设备,但这群富家子弟嫌弃他人用过的帐篷和天幕, 提出主动带帐篷睡袋, 至于吃的,亦嫌营地不够丰富, 打算今日去买卡式炉锅具露营冰箱保冷袋等, 明日下课了再去采购食物, 直接出发去营地。   楸楸不和他们一道去,她得回家, 为今天的晚餐做准备。   昨晚回家后,她便上网查了这家餐厅,和她想象中的脱衣舞娘不一样,这家餐厅结合了音乐剧和舞娘的形式, 风格很有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氛围, Fine Dining,复古和奢华, 每人的set是145刀, 周末贵个二十刀。加上小费,大约三四千人民币能完全拿下?   查完这些, 她又为今天的着装而烦恼,于是就有了今日回到公寓, 卧室里一片狼藉的景象, 好看的裙子连着衣架, 摊得到处都是。   到底穿哪件?楸楸到现在都没有头绪, 只因她染了这一头白毛, 完全没有搭配思路,今天到底要走什么风格?她将自己心仪的十几条裙子拍下来,一次性发给慕玉窠看,要求是不能表达出她太重视这次的晚餐,又要有享受晚餐的态度。   暂时没回,估计忙着。她去洗了个澡,出来敷一张面膜,看消息。   慕玉窠回她:就钓是吧?我懂,这条。[发图]   楸楸:你懂个屁!   这叫分寸,礼貌,心里有数!   再看裙子。小黑裙,前襟几乎没有,开深V,只能贴乳贴,后背大V绽露出蝴蝶骨,再往下一寸便是尾巴骨,小裙摆随着动作轻微摇曳,楸楸比对着裙子,心想着这是否太露了?她平时才会穿这种裙子,和男人进行约会形式的晚餐,她更习惯保守地四肢至少遮一半。虽然基本上最后都会脱掉,不过不也有没有到最后的时候么?   不过就这件吧,再纠结,时间就要来不及了。楸楸心想着,赶紧化妆,添耳环项链,选完高跟鞋后,在基础上披一件小香风黑外套,出门前照一照镜子,拍下这一套look发给慕玉窠。   然后收到回复,慕玉窠说:“你这跟平时上课有什么区别?”   楸楸回:“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们约好五点四十分在soho碰面。五点二十,楸楸从公寓出发,走几个街道就是soho,她打算就这么走过去。路上遇到好些认识的同学朋友,走走停停地打招呼聊天,期间收到裵文野的短信,他说刚从华尔街那边过来。楸楸便打算等等他,在路边跟同学聊天。   几分钟后,一辆红色地狱猫停在路边,喇叭嘀一声,周围几人看过去,同学则吹一声口哨,打了个招呼,楸楸才循着声儿望去。   旋即打了个愣儿,裵文野今日穿件白衬衫,古巴领压着西装外翻,隐约露出锁骨边儿。西装没扣,稍微敞开,看上去是休闲款,却又很衬他。被跑车安全带压着,更显得姿态慵懒松弛。   看得出他今天特地打扮过。这样就刚刚好,不能再打扮下去了。再打扮下去的话,就要过分妖艳了。楸楸心想。   同样的穿着,放到别人身上就是一种灾难,犹如二百五的脑袋花一百五去剪个头,一样傻缺。也就那些上世纪电影里的大帅哥穿得好看,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   裵文野一手把着方向盘,手一伸,将副驾驶打开了,“上车,这儿不能停车。”   楸楸一听,也急了,回头对同学说再见,“下回聊。”   同学笑得意味深长,却二话不说,拍拍她手臂,便走了。   楸楸上车系上安全带,边讶然道:“你怎么开车来了?”   她原本也想开车的,高跟鞋走路实在是费脚,后来一想,塞车是小事,一小时几十刀的停车位都是虚的,只怕那边商业区,根本找不到车位。   他踩下油门,在前方转弯,才说:“有个朋友在附近停了辆车,我叫他来开走,到另一个去冰岛旅游的朋友那儿放着。”   离谱。楸楸忍俊不禁,在这一阵嘤嘤嘤中问:“那那个不回家的朋友的车呢?”有停车位,不可能没有车吧?   裵文野:“被他女友开走了。”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地狱猫,车如其名,跑起来的时候,引擎声就像是在猫猫叫,嘤嘤嘤。   人行道两旁不少视线望过来,行注目礼一般。   到露天停车场那块儿,裵文野在门口把她放下,楸楸拎着手袋,一直随着地狱猫移动而移动,车子驶进去二十来米,期间敞篷缓缓关上,停在一辆车前,这辆车一动不动,旁边蓝色的那辆跑车倒是动了,缓缓驶出停车位,紧接着地狱猫倒车,车道太窄,但他一次就把车倒好了。   走出来时,那辆蓝色跑车一直与他平行。主驾车窗拉下来了,角度看不清脸,俩人在对话,离了二十多米,楸楸听不清,也不懂唇语,他们亦没有刻意大声说话。   “你太够意思了裵文野,”车里,段深说,“叫我早上占车位,又叫我傍晚取车走,就为请你条女吃饭,车位血贵,一小时砍我二十八刀啊!”   “钱不是打你了吗?”裵文野拖长音道,被他一口粤普扯得口音也快出来,“你别搞我。”   段深:“没你这么泡妞的。”   裵文野澄清,“我没有泡妞,她说要还我钱。”   “我还不了解你?”段深嗤笑。   “你这也叫了解我?”裵文野也笑笑,嘴角衔着些许轻蔑,“那你还不够了解我。”   “我懂,初恋都这样,摘星星摘月亮,我当年也为初恋跑遍香港地,就为买她喜欢的糖。也就初恋恨不得这样。”段深边关车窗,边说,“我走了,甭你们吃饱喝足,我还堵在曼岛。”   纽约交通基本靠地铁,这个时间,曼岛堵得要死。   饶是裵文野,曾经没来纽约之前,还幻想过买辆GTR炸街。落地就幻灭了。炸街?开车速度在市中心还不如走路。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实现了,在纽约边上的公路,一脚油门踩下去,GTR喷火,就连他的宝贝地狱猫亦叫的特别好听,一直嘤嘤嘤,没停过。   “回头吃顿好的。”裵文野拍拍车顶,大鱼际指腹蹭一层灰,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车,嫌弃甩手。   “拜。”段深戴上墨镜,一踩油门到出口,经过楸楸时,多看这位小姑娘两眼。第一印象是氛围小美女,可纽约美女遍地都是,想要知道裵文野喜欢她什么,还得进一步了解才行。第二反应是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有纸巾吗?”走近了,裵文野轻声问她,让她看手上的黑灰。   “有。”楸楸从包里找到纸巾。   想起好友说他有洁癖,又塞回去,找到湿纸巾给他,目光便停留在他的手上,看他修长匀瘦的手指撕开包装,拈出湿纸巾摊开,先是擦拭着食指,指骨微微曲着,猝不及防地,就忽然想到上周,这几根手指擩到身体里的画面。楸楸蓦然脸热,闪躲地移开视线,心想故意的,这绝对是故意的。都说她钓,楸楸看这人才是最会钓的,无可比拟,此刻小巫见大巫,简直相形见绌。   俩人顺着这条道往下走,期间仍见到不少朋友,有她的,有他的,好在临近六点,大家都急着赶预定好的餐位,没有过多闲聊的意思。   六点,俩人进到内场,餐厅并不大,装潢陈设走复古奢华风,然而方桌圆桌都很小,简单没有花纹的桌布平铺下垂,胜在每张餐桌都可以观摩到舞台,俩人的位子恰好在楼梯入口附近,可以近距离看到美人登场的一幕。身后是隐于黑暗中的乐队伴奏。   坐下后,披着的外套显得碍事,她卸下来后,马上有服务员过来解释,客人不随身的物品可以放在外场,外套禁止挂在椅背扶手上,询问可否晾到外场的clothes rack。   裵文野问她:“还穿吗?”   “唔,唔。”楸楸刚要起来,便被他接过,“我去吧,你点单。”   “好。”   楸楸眼巴巴地点头,看他走。一直到他回来,都没看菜单一眼。裵文野回来后,也不催她。   晚餐一共4个course,楸楸印象最深的是油封鸭(Duck Confit),其他中规中矩,主食是牛柳,大约在吃完主食,上甜点的时候,表演开始了。全场熄灯,每桌一杯小蜡烛支撑着光亮,光束集中打在二楼开场的主持人身上,随着他下楼移动而移动。   然而很不凑巧,楸楸摆在一旁的手机震动,显示来电,丁裕和。想了想,她还是对裵文野说了抱歉,拿着手机出去接电话。   竟看到裵文野在玩手机,手机屏幕光调得很低,桌面小吃桶挡着。画面不像在与人聊天,凑近一看,有几个学术词汇她认识,竟是在看文献一样的东西。   她重新坐下来,刚才点的Red velvet cake上来了,她边吃边看舞台,随着主持人结束表演,光束打在二楼,舞娘出场时,再下到一层,再到他们这一桌,而显得心不在焉了。   舞娘全程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走来,楸楸虽然面上镇定,然而当与美丽的舞娘四目相对,她几乎脸红,眼睑睁得大大的,大约是看她好玩,舞娘在这多逗留了几秒钟,直到周围几桌传来笑声,舞娘才婀娜多姿地离开他们这一桌,巡演全场,回到小舞台上继续表演。   楸楸捂着小心脏,彷佛打开新世界大门,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她以前跳的舞,简直是小孩嬉戏,眼看着舞娘将一边蕾丝手套摘下来,挑逗地贴着胸部沟壑摩擦几秒,赏赐似的送给台下的客人,又摘下另一边蕾丝手套,晃悠几圈,而后双腿夹着,又随着音乐抽出来,间中似乎还害羞地闻了一下,再赏赐似的送给台下的女客人,女客人羞涩地接住了。   楸楸握紧小拳头,心里激动,边扭头边说:“太绝了吧。”   不料四目相对。裵文野是什么时候开始盯着她的?不知道,只是对上的那么一刹那,她被这没什么情绪的眼神惊得后仰,几乎屏气慑息,大脑宕机,那些因现场氛围而澎湃的情绪荡然无存,只剩下不知所措,心里狂跳。不是害怕,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再想起亦没有什么后知后觉的恐惧,可也想不到别的。   周围的欢声笑语都与他们无关。黑暗中,她看着,裵文野无意识似地散逸着的索然寡味,所以他根本毫无兴趣吗?不可能,这些舞娘前凸后翘,多好看啊,比她要绝多了。再看他好看的眼睑微妙地眨着,蜡烛扑闪的苗火光扇动在他线条流畅的脸庞,雀跃地一明一灭。   她凑近了点儿,小声问:“你在生气吗?”   “什么?”裵文野平静反问。   楸楸摇头,“不知道啊,你生气,还是挺明显的。”   “噢?”没有下文了。   楸楸绞尽脑汁,想了下,小声解释道:“刚才是我爸爸给我打电话。”说完,她去观摩裵文野的表情。   可惜仍是什么都看不出,他太过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啊。”他说。   过了会儿,他见楸楸仍盯着自己,笑谑道:“看戏啊,看我做什么?如果只是想看我,早说,三千块给我,我请你到我家慢慢看,看一晚上都行。”   ……倒打一耙。楸楸慢慢心想。 第24章 复盘   ◎「他根本就是在设套」◎   表演初看时惊艳, 大约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关种,会被电影里复古奢侈盛宴场景所吸引的人,都抗拒不了这场艺术杂剧。   可看多了便免不得会视觉疲劳。   “要走吗?”她小声问。   她是三分钟热度,表演却要持续九十分钟, 这也太长了。且裵文野看上去只享受了晚餐, 享受不来表演,那么还不如先离场。见裵文野没有异议, 楸楸便叫来服务员买单。比她想象中便宜, 加上小费才共消费了两千多元。   取了衣服离开餐厅, 街道上人多,各个国家各样面孔都有。离开餐厅后, 裵文野显然心情好多了。到现在,楸楸都不知道他刚才是为何心情不好。不过她警觉地发现,自己会被这个人的情绪所牵动。   这可大事不妙!   “那今天就这样?”楸楸抱着衣服,转身看他, 心里迫切地想走。   裵文野原本在看向别处, 闻言,兀然看向自己, 虽脸上没情绪, 可给人的感觉算不上是愉快,又来了, 像去年十月重逢那天,表面看着没有情绪, 眼底过渡着心理酝酿, 实则皮下暗潮汹涌。   楸楸心下一个咯噔, 祈祷他可别留她, 她刚意识到自己或许已不知不觉地, 陷入到一个无法自拔的境地,现在实在无力招架,至少要给她一点时间做思想准备。   他分明没什么情绪,可视线像末日审判一样,楸楸迎头让他看了几秒钟,直到他无所谓似的别开脸,轻声道:“我送你。”   “不用不用。”楸楸忙不迭道,“这里离我住处很近,过几个街道就是。”   “我送你。”裵文野看回来。   “好的,谢谢你。”楸楸立马点头,作揖。   只要你别再看我,说什么都行。   似没想到她这次松口这么快,裵文野顿两秒,才不疾不徐解释:“这里治安实在不怎么令人安心,如果在国内,我不会坚持。”   “原来如此。”楸楸豁然点头。她就说裵文野瞧上去不像是那么体贴到底的人,被人拒绝一次还要上赶着来,不是他的作风。   然而,裵文野冷不丁斜睨她两秒,舌尖顶腮,先一步走。   楸楸落在他后面,捂着心口,若有所思看着他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在说:如此个屁。   肯定是错觉。   裵文野再怎么不体贴,说话却是文雅的人。   亦是个从骨子里散发出性感的人,他一定不知道,他顶腮时,楸楸看得心如擂鼓,他的骨相和皮相几乎是贴着长的,皮很薄,脸颊肌肉也薄,全由骨相撑起来,因此舌尖顶腮时,显得格外性感。   又摇摇头,心想:楸楸,你完了,这条莫名出现的爱河,人家只是看到了来蹚一蹚,你呢?快溺死在里边了吧?   这个时间不好开车,俩人下了最近的地铁站。   平日里,楸楸很少会选择地铁出行,尤其是学校十站以外的地方。   她们的共识是:离学校越远,意味着流浪汉越多,尿味越浓,碰见神经病疯子的概率亦越高。   不过soho还算在学校范围内,且soho是商业区,平时客流量多,地铁站还算整洁。   不过纽约地铁开的非常慢,俩人找到位置坐下,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一个靠边坐着看鞋印污渍遍布的地面,一个看着手机,然而信号断断续续,发出去的陆续变成红点,连找个人聊天都不行,楸楸郁悒地收起手机。   渐渐地,她有点困了,一直强撑着,才没有睡着。大约是昨晚持续激动,一直在琢磨搭配,今天上课又持续精神紧绷,此时闲极无聊,便松懈下来。   终于到站时,她打起精神,耷拉着脑袋出地铁。   路上,为了不让氛围僵持到谷底,她下意识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聊,在脑海里挑挑拣拣,可一想到她现在对着裵文野抱有别样情绪,这张嘴便开不了口,有点不知所措,去看周围的风景,然而什么都看不进眼底,这个世界宛若失真掉帧一般。   她都不知怎么地就回到了公寓楼下,与这人仓促道别,便钻进门里。   回到停车场,裵文野回到车上,摸到手机充电,心底倾诉欲爆棚,便随便找了个人打开聊天窗口。   【裵】:我觉得,她有点怕我。   没头没尾一句。   对面几乎是秒回。   【段】:啊?   【裵】:细想的话,我今天是有些反复无常哦?   【段】:我懂了。汗.jpg   【段】:哥,相信我,恋爱复盘这件事真挺吓人的。   看完,裵文野没回,车钥匙插入,打算开车回新泽西,期间将帝国大厦抛却脑后,开出曼岛,地狱猫便一路嘤嘤嘤个不停。   两个小时后,他熄火下车,上楼时才看到段深回的信息,不少,好几段。   【段】:是不是你做的还不够明显啊?她知不知道你昨天一个假设,以为‘她会穿高跟鞋’,所以今天特地从新泽西一路开两个小时跑车过来,又特意让你同学,也就是我,一大清晨去占位置,一小时二十八刀,还好停得久能打折,但是停车税百分之十八……   【段】:卧槽,行吧,我打完这一段才后知后觉,有些事,还是不要做的太明显更好,这有点离谱了,停车费都快赶上你们晚餐了吧?   【段】:我下午觉得她眼熟,后来想起来了,她是Q.qiu啊,是不是?前年秋季学期都在传,大一就已经很出名的中国新生。   【段】:有没有可能,也许人姑娘不是怕你,只是怕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电梯里,裵文野看着这行字,若有所思,电梯门开,他心不在焉敲下一行字。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就是喜欢被控制?】   没发出去,他逐字删掉。   回了句:是吗。   顶部一条微信的提示弹出来,来信人是慕玉窠。他退出和段深聊天的WhatsApp,回到微信,还没点进去,便看到楸楸二字,他心中已有猜测,点进去后得到了确认,慕玉窠说某人不参加明天的露营了。裵文野回了个好的。   楸楸为此被慕玉窠骂了一顿。   【慕】:到底为什么?你给我个说法。今天不是跟裵一起吃饭去了吗?你们发生了什么?他欺负你了?   【楸】:没有的事。   【慕】:这可搪塞不了我。你直说,是不是他对你做什么了?   【楸】:没有没有!   楸楸犹豫了好久,才慢吞吞打字,发出:【我只是觉得,他很容易看穿我。我不想再跟这样的人接触了。】   【慕】:就这样?   【楸】:什么就这样?你不觉得这样的人很可怕吗?他一眼就能看穿你是个什么人!我现在怀疑他从一开始就记得我!他根本就是在设套!   她现在清醒过来了,自回到住处,卸妆,洗澡,回味着这不到半年的几次见面,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裵文野是处心积虑,谋而后动,否则他怎么可能言行举止,一举一动都戳她心坎上?   【慕】:……你现在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就这么怕?   【楸】:谁怕了!   【慕】:?   【慕】:不是你说的怕?   【楸】:这不叫怕!这叫及时止损。   【楸】:我现在更像一只八爪鱼,最初以为自己很能钓,殊不知人类更会钓!他把我放进了锅,被他这样那样爆炒。   楸楸掰着手指头数,去年十月重逢,到今年四月,不到半年,他们见过六次面,做了四次,第一次是在同学家,第二次在酒店,第三次在他家中,第四次亦在他家中。这频率虽然不高,可频频打破她的底线,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慕】:算了,受不了你俩,裵也说不去了,那我们设备白买了啊?   【楸】:抱歉抱歉,回头我请客赔罪。   自那之后又俩个月,期末考试过去,这年进入六月。   夏天到了。   六到八月,三个月长假,慕玉窠再次想回国去,她还申请国内夏校,问楸楸要不要一起回去,可以到她老家去玩。   楸楸婉拒了。慕玉窠是上海人,她也不是没有去过上海,空气是要比NYC好很多,可去过了,感觉也就那样。哪里都这样。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旅行就是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有道理,她心想。   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   她给慕玉窠回复:我最近吃药太多,真对什么都没兴趣。   慕玉窠回复:你可别药物上瘾了!   【楸】:放心吧,我没有。   这话题很有意思。楸楸又问她。   【楸】:如果非要让你选一个,药物上瘾和性.瘾,你会选哪个?   她最近懒得动弹,全因换药的缘故,医生给她换了一组新的抗抑郁类药,可以大大降低她对性.欲的需求,让她多少能拿回一点大脑的控制权,不再是无条件遵从性,亦不再看什么都往那方面去想,同时也让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慕】:靠,这俩个我都不想选。但如果非要让我选一个,我可能会选后者吧?   【楸】: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以前不懂什么是节制,男人一个接一个。后来身心俱疲,跟医生坦白,懂得用药物控制生理。然而药物能控制生理,控制不了心理,再后来是记吃不记打,又开始找人,这时的快感更多来源于心理和想象,除非遇到特别厉害的男生。   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然而现在,拔刀更神的那个男人入驻她心中了。   慕玉窠离开一周后,楸楸又去复诊一次,流程和上次一样,脑子拍片,和临床医生聊两句,开药。去找心理医生谈话,被劝加入互助小组,无果,离开医院。   开车回到华盛顿广场附近,她忽然很想去一次华盛顿DC。   来美国这么久,除去在纽约读书,也就去过西部的加利福尼亚州。因为Hotel California这首歌,她和慕玉窠第一次踏上这段旅途,没有人在听过这首歌后会无动于衷、不想去一次加州的吧?反正楸楸就很有触动。彼时高中毕业,结束高中生生活,俩人考了驾照,叫上三五好友去了一趟加州,开着皮卡和跑车飞驰在路上。   还真应了歌词唱的,行驶在昏黑的荒漠公路上,凉风吹过她们的头发,她戴着花里胡哨的头巾,一手把着方向盘,指间夹着烟,烟草温热的气息,反扑到她脸上,弥漫在空气中。 第25章 四人   ◎「你有病吧?四月哭的,你六月才哄!」◎   第二次去便是去考飞行执照, 可惜这个假期慕玉窠不在,她亦没有飞行的动力。   说走就走。把车子停到路边,楸楸便开始看火车票。   可看了一会儿,楸楸又开始感到兴致缺缺, 那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漫延心头。   不过, 楸楸应对烦躁这种情绪已游刃有余。   第一:先转移注意力。不去与当下的事情对着干。   第二?她熄了车,拿上自己的保温杯和钱包, 关上车门, 直奔常去的那家咖啡厅。   从医嘱上来说, 医生不建议她喝咖啡。只因咖啡会刺激中枢神经等系统,促使交感神经兴奋, 和她使用抗抑郁药的初衷冲突了。   可咖啡于她而言,宛若生命快乐水,犹如可乐水于肥宅而言,已被纳入生活必需品其列。   不想退学回家, 活着需要冰咖。   然而生活比影视剧更加戏剧化, 她推开门要往里走,碰巧迎面某人, 更巧的是他刚好侧身, 与身后的人玩笑说话。   半年前的冬天,她推开门, 洒了某人一身咖啡时,完全没有想过, 半年后的今天, 沸反盈天的夏天, 某人亦会还她一身咖啡。   场面一时半会儿处于僵持中, 身后传来一声干咳, 楸楸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白人,楸楸只好闪进门内,避开到一边 ,揪起自己的袖子仔细看。好在是黑衣,只能看到被咖啡洇湿这一块要比其他黑色更黑。   再抬头看裵文野,他倒是没明显变化,仍那么冷淡,亦在看她的前襟,继而转移到她的脸上。   “抱歉。我赔你洗衣费用。”他说。   脸上却全然看不到歉意。   “不。”   楸楸刚想说不用,想到点什么,她还揪着衣服,却仰起小脸,“你去过DC吗?”   “哦豁,要来一场美妙的公路之旅吗?”   一只手搭上裵文野的肩膀,楸楸望过去,裵文野刚才回头对话的男生。   看上去跟裵文野很熟。楸楸盯着他的面孔看,像是曾在哪里见过,有点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男生读懂她的微表情,却很惊讶:“你不记得我了?”   楸楸看着他,仍然一脸空白,“你是?”她礼貌性地疑问。   “我这么大众脸么?”男生讶然,看向裵文野,怀疑人生几秒钟,指着自己说,“曼哈顿下城,那家十九岁就可以进的夜店,你们NYU学生的常住地,你真不记得了?”   一听就明白了,裵文野别开脸,笑了一下,可又不知道笑什么,脸上难得有点不耐烦的情绪。   “我要走了。”他甩开华暨然的手。   “别介啊。”华暨然连忙说,忽然警惕,“你俩什么关系?”   没人说话。华暨然心里咯噔一下,不好,不会吧?   他小心翼翼问:“情侣?”   “不是。”楸楸开口道,声音很平静,“DC,去不去?”   “那我就放心了。”华暨然拍拍自己的胸口,“去啊,走?”最后一个字是问的裵文野。   “没空。”裵文野将溢出一点的咖啡推到华暨然手里,掏出钱包,从里拿出一张面值二十美元的纸币,递给楸楸,当作是衣服的赔偿。楸楸没接,静了一会儿,耸肩说了句好吧,而后离开咖啡厅。   玻璃门关上,华暨然有些不明所以,挠了挠后脑勺。   他突然说:“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房间都开好了,裤子都脱了,安全套都撕开了,都快要戴上了,结果突然哭了的女生。”   这演哪一出?   华暨然说:“我都吓软了,遇到过出尔反尔的,还没遇到过突然哭了的,这也太像仙人跳了。我本来想跑,可良心不允许,就问她为什么哭。”   裵文野看他,“为什么哭?”   “我怎么知道?”华暨然表情很丰富,他脸上就差写着这五个字。   “你活太差?”裵文野想不出别的原因。   “滚!”华暨然给他肩膀一拳,“根本还没开始好吗?我都还没开始发挥呢!”   “……算了。”裵文野推门出去。   “咋了?”华暨然不晓得他的这句话后,为什么被接了一句算了。   “哄哄她。”   哦,搞半天不在一个频道。   “裵文野你有病吧?四月哭的,你六月才哄,这消息是不是太滞后了?而且你谁啊,凭什么哄人家?”   华暨然无语跟出去,看到裵文野正敲一辆车的车窗,车窗降下来,裵文野一手扶着车顶,为进入车窗框起来的画面范围内,腰背微微驮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似乎在说什么,听不清。   服了。   想到刚才这俩人的气氛,如此僵持,也不是很熟的样子,华暨然摇摇头,走过去,想缓解一下氛围。   结果刚走近,便听到女生脆生的声音说:“我们可以试试在车上,我也可以让你走后门,好不好?”   华暨然一个飞快转身。站定。傻眼。   靠。   这条街道人来人往,谁也不关心他。   靠。   裵文野也太有福气了吧。   靠!   “First?”   几米开外,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裵文野保持着腰背微微驮着的姿势,循着声音望过去。   Lachlan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惊喜地看他。   须臾,他不疾不徐地直起腰,望天深呼吸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   他这行为反应,在楸楸眼里是不衔接的,更像是被什么打断、打岔了,才会出现的行为。   于是楸楸循着他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自然也看到了Lachlan的身影,愣了一下。   “……”   十分钟后,咖啡厅卡座。   Lachlan说:“我也要去。”   楸楸:“唔……”   不是很情愿,临时绞尽脑汁,却也找不到理直气壮反驳的理由。   “DC你没去过?”裵文野仍一脸漠然。   华暨然伸出手,“你好,我叫华暨然。”   Lachlan回握,“赖科霖。”他的英文名和中文名发音很像。   裵文野:“傻逼。”   “干嘛骂人。”Lachlan受伤,捂着小心脏。   华暨然以为Lachlan是裵文野在这边认识的兄弟,无所谓道:“那就一起去呗,你有艳福,我不得也有个人陪着,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此话一出,其他三人沉默。空前一致地看着桌布不吭声。   他显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楸楸默默地端起刚呈上来的咖啡,哈哈两声,“其实我不是很想去了。”欲哭无泪。   华暨然忙不迭接话:“别啊,去呗,我也没去过华盛顿DC,你们看过蝙蝠侠吗?神奇女侠,自杀小队?小丑女这么出名我不信你们没见过,我老早想去一次了,小丑女是我女神。”   Lachlan都不好意思说了,“DC漫画总部在纽约,你现在就在这里。”   华暨然说:“啊?那为什么叫DC?”   裵文野说:“Detective Comics,侦探漫画。”   华暨然一脸恍然,“原来如此。”   Lachlan补充:“华盛顿DC叫Washington D.C.”   太聒噪了。   楸楸忍不住道:“去,现在就订票。”   裵文野险些没忍住,想发作,怎么就去了?   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去。   可身边几人都兴致盎然的模样,忍了一忍,最终没扫兴,看窗外人来人往。   视线聚焦,窗玻璃上,他与楸楸四目相对。   楸楸朝他做了个鬼脸。   确实是华暨然会喜欢的类型。裵文野看着窗玻璃心想。   楸楸像是个小疯子一样,行为大胆,我行我素,做事不顾后果,及时行乐。某一程度与小丑女高度重合。   Lachlan谷歌一下两地距离,说:“现在我们有四个选择。”   已知距离约三百六十多公里,无论是坐火车,大巴,还是自驾,都要花费三到四个小时。飞机倒是最快的,一个小时,可去机场的路上,以及等待航班,最终也是三四个小时左右。   Lachlan看着手机Greyhound的页面,又说:“如果我们决定二十天后去,可以买这张一刀的票价,下了巴士直接是联合车站,这也是一个景点。”   二十多天?裵文野一个拧头,死亡凝视他。   “就今天。”他说。   “今天就今天嘛。”Lachlan撇撇嘴角。   大家都是出国读书的人,他也不是没钱,可一刀和五十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正常人都会选择挨一刀,而不是挨五十刀。   华暨然怕他们延后,便说:“如果你们想二十多天后去,我肯定是去不了了。我两周后就回国了,机票都订好了。”   楸楸想起七月开始的实习工作,亦没空,便说:“自驾吧,我会开车,我有一辆大皮卡!”她越说越兴奋。   “哪能让你开车?”Lachlan第一个不愿意。他骨子里带点中国男人的传统。   “我不会开车。”华暨然默默插一句。   “我开。”裵文野说,“我开,行了吧?”   一群傻逼。   他也是。 第26章 白板   ◎「做早操,算哪门子的梦想?」◎   于是四人兵分三路。华暨然回新泽西拿他和裵文野的行李。Lachlan亦有自己的行李要打包。也因为Lachlan大男子主义, 不愿意让女生开车 ,裵文野不得不跟着楸楸回家取车。   楸楸有两辆车,一辆市内开的,不太起眼的敞篷小跑车, 可敞篷又卡死了一直没拿去修, 没有敞篷的跑车,就相当于是被折翼的天使, 公主一夜变灰姑娘, 跑车摇身一变, 变成一辆普通小轿车。还有一辆就是她口中的大皮卡,四座, 很宽敞,驾驶室后方设有无车顶货箱。   “怎么样?”楸楸一拍车门,炫耀道,“虽然是二手买来的, 但我开它跑过长途, 很舒服。”   “不错。”裵文野围着车子转了一圈。   楸楸靠近,小声怂恿他, “咱俩跑吧。”   裵文野似笑非笑看她, “我行李咋办?”   她眼睛亮晶晶地,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七百二十公里路, 我养你。”楸楸轻轻拍着胸口做担保。   裵文野若有所思道:“也不是不行。”   见他答应,楸楸立刻拉他上楼。她还要收拾一些要用的行李, 动作要快, 收拾完了就得赶紧走。   进了门, 楸楸指了个方向。   “随便坐, 冰箱在这边, 喝什么随便拿。”   她进了房间,没关门,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裵文野便在客厅晃,稍微参观一下。楸楸租的房子很小,1b1b型的,并不整洁,长桌上都是跟学习有关的文具和电子产品,看上去很乱,却乱中有序。   行李箱在卧室里施展不开,楸楸便想着把箱子摊开在客厅,多跑几趟,结果出来便看到裵文野站在一块白板前。   很普通的白板,约不到自习室,又是死期时,楸楸便只能把人约到家里来讨论,白板最开始的用处就是这样的,方便总结讨论。   后来用处就变了,随着她在这里长住,隐私愈发增多,叫同学到家里来的话,需要经常大扫除,她实在懒得,约不到自习室,她们通常去咖啡店,快餐店等。   既然作业派不上用场,楸楸便用它干点别的。   比如备忘录。不过后来又变了。   此刻,白板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裵文野回头看她,“你得绝症了?”   楸楸边收拾,边看他,笑笑说:“你是第五个来我家后,必定会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那这是什么?”裵文野敲敲白板,下方马克笔震动两下,白板黑字写了许多人生必做事项,最顶上则有四个中文大字。   遗愿清单。   楸楸说:“人生清单,梦想?”   她想了两个词来概括。   裵文野看着白板,“做早操,算哪门子的梦想?”   “有一天梦到的,想做。就是梦想。”楸楸有点渴了,去冰箱拿了一瓶果汁。   所以此早操非彼早操。裵文野好奇:“那为什么写遗愿清单?”   “叫法不一样而已。”楸楸蹲在行李箱旁,小小一个窝在那里,仰头喝了一口果汁,脖颈纤细,随便一折就死了的脆弱,“都说梦想照进现实,但是一听梦想这俩个字就觉得遥不可及,这辈子都不可能完成的样子。遗愿清单这四个字,一听就不一样了,所有事情都会为了死而让步,因为时日无多了,再不疯狂一把,就要死了。”   忽然之间,裵文野皦然,为什么她会莫名其妙就哭了。   想得太多,又想不通。   最终还是没能偷偷跑掉。楸楸的行李收拾到一半,整个过程甚至未超十五分钟,楼下便传来Lachlan的声音。   他在楼下叫俩人的名字。   裵文野倚在窗门边,从口袋里摸出烟,咬在嘴里,没点,不确定这屋禁不禁烟。两人仓促对视一眼。楸楸撇了下嘴角,似乎有点愀然不乐。   裵文野思索片刻,打预防针,“三四人行里,有我的梦少做。”   这是事先声明,楸楸这么离谱的性格,稍微带偏一点儿便会思想动摇,指不定能干得出这事,又或不定……早就干过了。   闻言,楸楸却听乐了的样子,讶然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字正腔圆地强调重点。   “你放心,我肯定是会顾全,大,局的。”每个字在这里都找到了它该有的重音和轻浮。   裵文野说:“……好好说话。”   两个小时后,皮卡接上最后一人,华暨然,自此客满。楸楸裹着毯子坐在副驾,其余俩位男士坐在后座。四人朝着华盛顿DC出发。   皮卡里开着音乐,楸楸一手抓着安全带,一手和慕玉窠打字聊天,直播这边的情况。   慕玉窠平日里懒得打字,都会直接给她发语音,此刻倒是老老实实地打字。   【慕】:真羡慕你啊,后宫开起来就算了,还都是兄弟,还都能心平气和坐一辆车里,还能一起出去玩!   【慕】:nb啊楸!!简直我辈楷模!!!   【楸】:捂脸.jpg   【楸】:有一个不知情啦,他知道后肯定膈应我。   【慕】: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太在乎别人的目光,活的多辛苦啊。   【楸】:我这样的,是不是有点太不在乎了!   【慕】:他又不跟你过下半辈子,你管他呢?   【楸】:噢!你说的对哈!   【慕】:嘿嘿,我可以把这一段故事做成素材,分享到网上吗?   【楸】:你现在还做八卦专栏啊?   【慕】:哎呀,美妆区越来越卷,化妆的时候分享一些小故事,已经是常态了!   遥想最初,慕玉窠还只是一个美妆博主,在油管、ig、小红书、抖音、哔站这些平台都有号,后来她视频类型越做越杂,开始拍vlog,分享美高生活,奢侈品生活,在美国旅游vlog等,全网加起来有千万粉。   后来视频播放量有所下降,她又开始想花活,譬如几个月前的一日恋爱游戏。现在倒是不做了,因为慕玉窠有两个朋友真因此好上,不日又分手,连带着慕玉窠亦被拉黑了,慕玉窠本人很无语。   不过这也不是慕玉窠第一次就地取材,她偶尔也会在视频里口述分享她们的个人生活,每回都会厚码,关注她的粉丝亦很乐意看海外留学生的抓马生活。   据评论区观感,留学生的生活太精彩,彷佛跟她们不是处于一个世界似的,甚至比肩娱乐圈,一样的抓马,一样的乱。   对此,楸楸只能说,还是娱乐圈乱一点。   想起前年,楸楸刚十八岁成年,彼时她还在读高四,与慕玉窠再三确定,大学要报考纽大,于是趁着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俩人来到曼哈顿参观。   翌日在华盛顿广场,看到很多人围成一个大圈,穿梭人群,中间有很多台摄影机,似乎在录节目?还是拍电影?楸楸到现在都不清楚,华盛顿广场附近经常有名人出没。   慕玉窠认出来其中一个男明星,比她们要大好几岁,据说粉丝非常多,在国内很红,拍的影视剧在东南亚亦很火,再看周围这些粉丝举着的牌子,红是无疑的。   慕玉窠拿出相机来拍,记录这一趟行程遇到了明星,楸楸不似她那么激动,对明星不明星的,浑然没兴趣,不过慕玉窠想拍,她便也陪着,双手环胸,冷静地等,期间还与那个男明星对视过几眼。   慕玉窠感到挺遗憾的,虽然她偏爱白人男性,可平日里也偶尔会吃几顿华人快餐,这个男明星显然入了她的法眼,可惜这是个男明星,想靠近没那么简单。   当晚回到皇后区法拉盛,周一晚上去轰趴,不料派对上,这个男明星也在。   更遗憾的是,这个男明星更钟爱楸楸。   俩人本就是来猎艳的,这事儿讲究一个缘分,慕玉窠见男明星更喜欢楸楸,便怂恿楸楸,替她尝个鲜。   楸楸本就偏好东方人,纵观全场没有比男明星更好看的亚洲男,于是点头了。   尝了,也就那样。   后来她从派对主人那里得知,她时常会请一些明星来做客轰趴,因着她这里私密性够好,方便做一些不被外界所得知的私事。   一些明星处于上升期不好谈恋爱,又不好找圈外人或网红,容易遭人捉把柄,且国内觊觎明星隐私的私生饭太多,他们活动不开,便把目标定在国外。早期活动范围更多是在东南亚泰国,四五个小时飞机便到目的地,长途跋涉来纽约的并不多,所以这个派对主人邀请的更多是白人男星,亚裔少见,除非本来就是有工作在身上来到此地,然后工作娱乐两不误。   后来楸楸和慕玉窠经常到这儿来轰趴,遇到过不少各国的顶流男星演员,他们对外会说是出国度假游学,又或是私人行程来到纽约。   主打的就是一个好看。   不过也就一个好看可以看,活儿基本都不怎么样,空有一副好皮囊,更多时候还得是她亲自来。   后来,想加她联系方式的男星,一抓一大把,不过通通都被楸楸拒绝。   活那么差还有脸加微信,哈哈。   好东西点到为止便足矣,第二口便会开始发腻,第三次就要吐了。   美好就该定格在最美的瞬间,她就不该跟这些男明星男演员滚到被子里,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这么想。   尤其当这些男演员拍了一部爱情电影,被三五好友拉去贡献票房时,她便更是悔不当初。   三五好友聊起男女主角的绝美爱情,感叹此情只应天上有。   一旁的楸楸:“……”   满脑子里只有她与男主角坦诚相待的糟糕回忆。   真的很替女主角的婚后生活担忧啊! 第27章 老公   ◎「这个女的,有点东西!」◎   聊了一会儿, 慕玉窠被父母叫走,楸楸揿灭屏幕,胳膊肘搭在车窗沿边,看了一会儿频频倒退的城市风光。   后座, 华暨然和Lachlan聊起天来, 询问华暨然在哪所大学就读,华暨然说他本科在国内, 只是有个亲人生病, 在美国医治, 他陪同母亲二月份到美国来,这段时间就在费城和纽约两边徘徊, 空闲了就来找裵文野玩。   原来如此。楸楸听着,若有所思。原来吃汉堡那天,华暨然去下城猎艳,结果碰上她, 出这么一个岔子, 她连夜去新泽西,夜还长, 华暨然后续大约重新找人暖被窝了。翌日裵文野亦走得早, 留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事已回纽约, 大约就是被华暨然叫走?   Lachlan问:“这么说,你跟First是在国内认识的喽?”   华暨然说:“幼儿园兼小学一年级同学啦, 后来读到二年级, 我父母离婚, 我随我母亲回内地上学, 从那之后我跟阿野就成了网友, 偶尔去他比赛现场支持他,做志愿者,这样。”   随着他们的对话,楸楸的注意力亦放在了裵文野身上,扭头看他,他今日穿了一件半袖白衣,两边锁骨窝露出一半。鼻梁上挂着墨镜,专心开车,侧脸轮廓深刻,从额角到鼻梁到下颌的线条无可挑剔,阳光片照进来,显得他多么熠熠生辉。   半路,华暨然收到一个来自母亲的来电,被告知他外公就要不行了,现在彷佛在回光返照,让他立刻赶过去,见这最后一面。   华暨然询问几人意见。Lachlan表示无所谓。   楸楸亦没异议,反而挑了下眉,看吧。虽然在她看来,死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活着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会为了死而让步,这就是所有人类的共识。   车里全票通过,裵文野直接方向盘打转,重新导航去费城。   好在宾州亦在美国东北部,这半路不算白走,再走个不到一小时,皮卡便到达费城。   华暨然十分不好意思,对楸楸道歉:“抱歉抱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啊,突发事件。”   “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楸楸说。   俩人加了微信,华暨然表示一定要赔礼道歉吃顿饭才行。   “费城也有挺多地方好玩的,我野哥陪你,他人好。等我这边事儿办好了,出来吃顿饭哈,我请,不要拒绝。”   太热情了。楸楸挥挥手,“行了,再见。”   车还没停,华暨然便解了安全带。车一停,他立即打开车门,车里三人一致目睹着他往住院部的方向狂奔。   皮卡在马路牙子边停了好一会儿,中控台一直发出机器机械的声音,滴答滴答的。   Lachlan干咳一声,问:“那现在去哪儿?”   “野哥,”楸楸学着华暨然的称呼,“费城有什么好玩的?”   “别这样叫我。”裵文野叹了口气,像叫猛禽一样。   “那要怎么叫?”楸楸好奇地问,想起什么,小声问,“老公?”   “喂。”后座不爽了,“你这样,我会分不清你在叫谁。”   “我没在床下这么叫过你。”楸楸小声道,语气听上去彷佛还有那么一点委屈。   你还委屈了。   “你也没在床下这么叫过我。”裵文野把着方向盘调头,离开医院。   楸楸:“……”   他说完,气氛变得静默。   头一回,楸楸后悔沾惹一身腥,这也太怪了吧。   她扒拉着头发,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是每个都叫老公。”且老公只是一个代称,灯一黑,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叫谁。   得。还不如不解释。   “那你都叫什么?”Lachlan问。   “我不爱说话吧。”楸楸迟疑地掀起眼皮。   看后视镜之余,裵文野连带瞥她一眼,眼底倒没什么情绪。   这一眼,看的楸楸不淡定了。   ……难道不是?   她其实也有点记不清了,前戏不算,干正事的时候,她基本都会丢失一些记忆。   这么说不太精准,准确来说,记忆都是片段式的,模糊地,有重点,但不多,记得的东西实在是有限,取决于还有没有力气记得。   好在Lachlan开口,为她证明。   “你确实不怎么爱说话。”   “嗯。”楸楸闭着眼睛,眼睑平整成一条线,颇为认可地频频点头。   “但我们也只有一次而已。”Lachlan又说。   “……”楸楸缓缓睁开眼,“……”表情渐渐变得沉重,嗯……哈哈,这句话有必要说吗?“……”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旁,裵文野嗤地一声笑,许是觉得荒唐。打开皮卡的蓝牙,不搭理他们之间的对话。   Lachlan又说:“只有一次,样本量太小,所以我不能身边即世界。”   “……”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楸楸决定结束这段对话。   “反正,这一路,我们就好好相处吧,可以吗?”   Lachlan没有异议,他现在喜欢楸楸,无论她说什么,肯定都是好。   裵文野却觉得她异想天开,并且贪婪得很,既要,想要,还要。   费城没什么好玩的,乱得很。车开出医院,到街道上没几分钟,就看到有个很瘦的白女弯着腰在打针。楸楸趴在车窗上,有点惊讶。但她也隐隐约约有听说,低头弯腰是为了让血液循环更快,更嗨。当白女直起腰来的时候,彷佛看到了丧尸。路人却见怪不怪地,经过甚至不看她一眼,就仿佛习以为常一般,没什么出奇的。   ……有点恐怖。   “快跑快跑。”楸楸傻眼地转过身子来,看向裵文野。   他正和Lachlan聊天,Lachlan也没想到这边乱成这样,十分惊讶。街道上还有公开销售的,支一张小桌子,后面几个人在排队。   闻言,裵文野扭过头来睨她一眼,想了想,空了左手过来,摸摸她的头,旋即便被楸楸拉下来,紧紧攥在小手里,眼睛也比往常有力多了,在尽它所能地惊恐着,警惕着。   就这样,皮卡开出了费城。   远离这一脏乱地带,楸楸稍微放松一些,才意识到紧攥着的手,这么低头一眼。裵文野的手白皙修长匀瘦,指骨一看就很有力,指甲修饰得圆润,楸楸不禁想起那句小猫温泉,这是造出小猫温泉的手。   想到那个夜晚,楸楸呼吸变慢了,连同心脏地跳动也慢了。   夜晚七点,皮卡终于到达特区华盛顿。   这边温度不低,夏天有三十来度,楸楸穿了一条小荡领吊带裙,露出锁骨和臂膀,红色碎花的裙身,裙摆多出一个巴掌的长度就到膝盖。   这是从二手中古店淘来的上世纪设计,据老板说,这条裙子曾在上世纪末文艺电影里出现过,剧组制片特地为女主角找来品牌量身定制的,不过她还从未去考据过。   夏天到哥伦比亚特区游玩的华人面孔不少,三人先后进入一家光线昏黑的餐厅,就有不少亚裔华裔投射来目光。   Lachlan走在前,他个子不矮,一米八出头,穿了一件白色打底T恤,外面一套休闲慵懒地复古黑色西装,版型像是夹克一般,一顶墨镜插在领子前,进了门就站到一旁,扶着门把。   楸楸拎着手袋随后,她刚睡醒,脸上没有倦态,却也没有精神,漫不经心地环视餐厅有没有座位。   走在最后的是裵文野,一件白T黑裤,中袖露出匀瘦却劲儿的手臂,衣摆束在黑色长裤里,一条双环搭扣皮带作过渡、与涂珐琅金属logo作点缀,衔接他的腕表,手里拿着一件薄黑外套。   裵文野快一米九高,这在亚洲面孔的学生圈子里并不多见,加上他长得帅气,因而视线接连轮转,最后基本都定格在他身上。   一个亚裔服务员前来,引着三人到一张靠窗的小方桌。Lachlan尽展绅士风度,为楸楸推拉椅子落座。   楸楸弯着眼睛,甜甜地说:“谢谢。”   “我的荣幸。”Lachlan回以温和的笑容。   裵文野习惯性地坐在离收银台更近的座位,方便买单,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习惯么,就是这样毫无道理。   楸楸在车上睡了一觉,此刻毫无食欲,可看着餐牌上的食物样图,却又觉得什么都吃得下,便点了一份看着最开胃的海鲜拼盘,三人一起吃,她自己又点了一份肉酱意大利面。   等餐的时候,餐桌聊起了刚来美国的趣事,Lachlan说他本来是去英国读书的,父母也是这么决定的,故事的转折源自于他的初恋,由于初恋决心要到美国来读书,并且收到哈佛的offer,所以他才跟着来的。要说是其他学校,Lachlan一定会继续游说初恋,英国环境比美国好太多,云云。   “可那是哈佛唉!”Lachlan遗憾道。他都考不上哈佛,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考到纽约大。好在纽约离波士顿并不远,开车几个小时就能到。   “你们分手了吗?”楸楸忽然警惕地看他,她可不想承担插足的角色。   “分了分了。”Lachlan好笑道,“不分的话,我能追你吗?”   警惕前一秒刚走,还没松口气,警惕又上来。   楸楸别开脸,轻声道:“你不要追我。”又怕当众拒绝,会让他觉得丢脸,便委婉解释,“我真的没有谈恋爱的意思。”   “你喜欢First?”Lachlan忽然问。   他说完,便看向一旁事不关己的裵文野。   楸楸被问的莫名其妙,亦看向一旁事不关己的裵文野。   一张小方桌,格子桌布,裵文野右手边是楸楸,对面是Lachlan。他更是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地,焦点就落到自己身上,一时没说话。   隔壁桌的一对华人面孔男女倒是咂舌起来,他们早在刚才就注意到,落座的这三位俊男美女,氛围邪门得很,却又意外的和谐。   在这里,乃至欧美国家,三人一起生活的情侣也不是没有,更多的多人家庭也有,只是基本都在传闻中、网上流传,还没有在现实中亲眼见识过,这对男女还以为今天要在现实中大开眼界了。   “喜欢吗……”楸楸看着Lachlan,迟疑了一阵,再看向裵文野,“喜欢的。”她忽然点头说。   裵文野偏头睐她一眼,这一眼即随意又无谓,似乎知道她又在跑火车,瞎咧咧的。   然而她已扭头看回Lachlan,神情严肃道:“我拿你当朋友才跟你说的,我不值得你喜欢。如果是裵文野,我会哄着他说,我特别喜欢他,喜欢他喜欢的要死,他从头到尾,他的行事作风,所有,都长在我的审美上,我愿意为他一再破例,皆因我们都知道,只是在逢场作戏而已,没有谁会当真。”   这段话,听上去弯弯绕绕,实际上传达给听者的意思非常的直白敞亮。   意思是:她不想吊着Lachlan玩,亦没有真的喜欢裵文野,只是因为想要和裵文野一起玩,想要裵文野继续陪她玩,所以她对裵文野不能说没有喜欢,却也只是玩玩的喜欢,不负责任的喜欢,随时就没有的喜欢,拍拍屁股就走,不需要说再见的喜欢,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那种喜欢……   所以她一面拒绝,一边表白,故意把话说得欲盖弥彰,她知道这样显得很茶,不过无所谓了,如果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那多没意思啊,她更享受裵文野配合她的暧昧,可以打直球,但只能打一些虚晃一枪的直球。   “对吗?”她说完,看向裵文野。   裵文野原本在看向别处,眼底有杯子蜡烛跃动的火光。闻言看向楸楸,想说:“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开放,还是有点中国人骨子里的保守的。”最终欲言又止歪了下脑袋,什么都没说。   Lachlan明白她的意思,这不就是在隐晦地表示,他的床上功夫比不过裵文野吗?作为一个男人,男性雄风落败,没有情绪低落是不可能的。   他叹了口气,呢喃道:“你喜欢跟First玩也行,我相信他为人,他平常吃HIV阻断剂的,也算洁身自好。”   “?”裵文野兀然睨他一眼。这也算洁身自好,那处男算什么?   楸楸:“……”自己也吃阻断药,感觉自己也被阴阳了。   “反正我就是喜欢你嘛,喜欢是毫无道理的,你管不着,念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我对你好,你总不会拒绝吧?”Lachlan说。   “念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你不要出格就行。”楸楸很为难,她已经拒绝过了,Lachlan听不进去,她也没办法,当朋友倒是可以,毕竟大家同在一个学校,不是朋友亦是校友,没必要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当然!”Lachlan眼睛里的光重新亮了起来。   隔壁桌的男女大为震惊,女人更是投来羡慕的视线。   这个女的,有点东西! 第28章 十次   ◎「不要告诉她」◎   用餐途中, Lachlan接到一通来电。他今年毕业,还在申请各大TOP级院校的研究生,然而成绩平平,好的学校申不了, 一般的学校又不想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找个实验室待一待,然后再通过实验室托关系写介绍信, 或是找实验室里的导师带他, 这会儿正八方联系。   这张四方形餐桌, 只剩下俩个人。   楸楸小口泯着香槟,漫不经心地瞟着裵文野, 忽然想到他今年也已毕业,便问:“你呢?”   “我什么?”裵文野心不在焉地触碰着桌边的流苏。   “还要读书?”楸楸问。   “看吧。”裵文野仍微垂着眼睑,只说,“明年, 我不会留在纽约。”   “这样。”楸楸懂了。   就算继续读书, 也不会再申纽约州的学校。   笛形香槟杯定在暖白碎花桌面上,楸楸的指间仍夹着杯子底部, 她却凑向裵文野。   “裵文野?”   “嗯?”裵文野终于抬眼看她, 抬得很干脆,眼神却很平常。   除去重逢那天, 楸楸装模做样高调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后,后来俩人再交流时, 都是低声的, 小声的, 很有意思的是, 这听上去就像是在有意无意地诱惑对方。   “那天看着我, 你心里想着什么?”楸楸新奇地盯着他。   似乎有点醉了,她的目光无意识地逐步聚焦,从他的眉眼,高挺的鼻子,最后落到唇部上,她咽了咽口沫,恍惚张了嘴巴,一点儿风溜进来,舌头就下意识地想要把风推出去,吐出来的是酒气,舌尖就忘记收回去了,上下齿咬着,舌尖抵着下唇内壁。   裵文野就这么看着她粉嫩湿润的舌尖蠕动,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开视线,因忘记呼吸过,呼吸变重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俩人都心照不宣,这里的那天是哪天。   “不要告诉她。”   “……嗯?”   “就这句。”   楸楸看着他放松到面无表情的脸孔,两眼仍有些许茫芒然,可他不欲再多说,楸楸只好坐回去,端起香槟继续喝。   字斟句酌地回想着这五个字。   不要,告诉,她。   短短五个字,重音放在了‘不要’这上面,从告这个字起,音量骤减,到了诉,变成了气声,更别说到了她,只剩下口型了。   什么意思?楸楸心里捉摸着。为什么不要告诉她?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她的?脑子有些晕乎乎地,楸楸眼神混杂着困惑。   那样的氛围下,他想要说什么?才不要告诉她?   裵文野叫来服务员买单。这一顿饭近一千刀,服务员报着数字,不禁有些羡慕这张餐桌上唯一的女生,这个看起来柔弱无能、只在东方男人审美里才有一隅之地选择的女人。   裵文野不知是对这一桌的服务还算满意,或说比较满意当下,心情愉悦,付了餐资百分之二十五的小费,算下来有两百多刀。   服务员再度一喜,连忙道:“先生,非常感谢。”说着,朝他抛去媚眼。   她长得也不差,到这儿来的老板们时常揩她的油,摸她屁股,服务员自认她并不输眼前这位女客。   然而几秒过后,她有些失望,结账之后,这位男客再看也没看她一眼,手机屏幕亮着,似乎再回消息,敲击着屏幕。   失望过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餐桌上的狼藉,餐盘却意外碰倒了桌面上的酒杯。   酒液迅速漫延桌面,其余地激烈泼洒倒桌外。楸楸倒吸一口气,长腿支着推后椅子,站了起来,膝盖窝与椅子来了个撞击,椅子向后倒地。   吱嘎,嘣地两声巨响,引得周围投来视线。楸楸却只微垂着眼睑,错愕地看着碎花裙摆上的酒渍。   服务员猛地倒吸一口气,目瞪口呆看着女客裙子上的污渍,大脑宕机几秒钟,而后疯狂的道歉,“Sorry,sorry,I Didn\'t Mean It,This is not my intention...(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我的本意……)”   楸楸没搭理她,抽着餐巾纸,忙不迭印掉布料上的酒渍,酒液洇得很深,大约要送干洗店才行。   餐厅经理来得很快,稍微得知情况后,看出这位女客身上的裙子价格不菲,小心翼翼地与结账付钱的男客商量着,可否免单处理,就当赔礼道歉。   裵文野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楸楸,没什么情绪,似乎这事儿全凭她做主的意思。   楸楸犹豫着,这条裙子,她买来倒也没有一千刀,毕竟是二手的,只是心情上略显不愉快。   不过片刻仍是点头答应经理的处理方式,毕竟道歉有了,赔偿也有了,事情似乎也只能这么解决了,再多的话,她就显得胡搅蛮缠,不占理了。   服务员却很气馁,方才勾引男客没看她一眼便已很失望,现在势必要被炒鱿鱼,连带着方才收到的两百多刀小费亦成泡沫,心底一时不平衡,哭着跑出餐厅,途中还踢倒一个路边的盆栽。   楸楸看着戏精服务员,蓦然有些想笑,算了,大家都很倒霉,   出了餐厅,Lachlan蹲在路边打电话,他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大约这通电话很重要,说了句稍等一下,便捂着话筒看着二人问:“依噶点?去边?”   “啊?”楸楸傻眼,没听懂,茫然看向裵文野。   “他问想去哪儿。”裵文野还拎着她的包。   “哦,不好意思。”Lachlan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着楸楸说回母语了。   他是深圳人,普通话环境有,因此平时说话没口音,不过和家里人交谈还是惯用白话。   楸楸对粤语是一窍不通,只能听懂那么几句脏话,像国内方言,她只跟丁裕和学过上海话。   “去逛街。”楸楸指着裙子说。   Lachlan顺着她的视线下滑,第一眼先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腿上,呼吸一窒,第二眼才到那摊污渍上。   “你们去,我打完电话就来。”Lachlan说。   “一起吧。”裵文野说,“去马里兰。”   特区与马里兰州交界处有一个购物中心,Mazza Gallerie,百货商厦,名牌老店应有尽有,在西北边,距离南边还有一段距离。   到了地方,Lachlan这通电话尚未结束。他正在和家姐商量读研的事情,用粤语沟通,语速又快,楸楸愣是一句没听懂。   裵文野倒是插了两句话,一句是Lachlan说他家姐在来的路上(顶,我家姐黎紧,点算?),裵文野漫不经心回了一句:随便,你决定(是但,你话事)。   Lachlan说:随便什么随便?她奔着你来的(是但咩是但啊?佢啄住你黎噶)。   裵文野回复:那你不要怪我不给你面子(咁你某怪我落你面)。   彷佛在说什么机密一般,楸楸是一句都没听懂,不过听懂了一些语气,譬如裵文野回的这两句话,是一句比一句的不耐烦。   “下车。” 裵文野解安全带,手在楸楸面前晃晃,“回神。”像是施展魔法一般。   楸楸从他们的对话中回过神,连忙解了安全带下车。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她喝了一点酒,重心都轻飘飘地,犹如踩在云中,整个人都在失重,原地矗立着,朝裵文野展开双臂,“抱抱。”   “这也要抱?”裵文野像是笑话她,勾了下嘴角,扶着车顶塌下腰,把车钥匙丢给Lachlan,“电联。”   Lachlan像是脱敏,已经不太介意他们在他面前亲近,比了个‘OK’的手势。   车门关上,楸楸喝了两口夜晚的冷风,干咳了两下,眼睛也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眼巴巴地看着裵文野。   “你怎么这么娇。”裵文野似乎叹口气,拿她没办法,走过去,任由楸楸双臂环绕他腰,卸力似的挂他身上,裵文野抬起手绕过楸楸肩膀,托着她一边胳膊肘,又说,“真希望见面不会再有下次。”   “为什么?”楸楸抬起脸看他,一双秋眸亮晶晶地。   “我是胆小鬼。”裵文野搂着她走。   “你怕你会爱上我?”楸楸喝了酒,更大胆。   “某人这么可爱,没有人会不怕吧?”   “可爱?”楸楸惊讶地看向周围,而后指着自己,“你说我?”   “某人。”   “哈哈。”楸楸一字一字地吐出来,笑道,“如果这个世界存在信息素,我和你一定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契合。”   “剩下百分之一要去哪里?”裵文野好奇她的脑回路。   “是自由的。”   认识这么几年,她与裵文野的独处次数是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二零一四年,第一次见面。二零一八年重逢,第二次见面,后来咖啡店见过两次,跨年一次,group study学校自习室一次,熬夜吃麦当劳一次,周三晚上居酒屋一次,隔日约看艳舞一次,到今天,统共见过十次。   “我们认识好久了。”楸楸掰着手指头,忽然说,“五年?”   “有这么短?”裵文野说着,以挺惊讶的语气说出来。   “很短吗?”楸楸仰头看他。   “大概吧。”他说,“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可我们才见过十次。”楸楸说。   “只有十次吗?”裵文野忽然无谓地笑了下。   “是啊。”楸楸笃定道,将她记忆里的画面都道出来。   楸楸自问他们是有默契在的,默契地无所谓真假,也从不说那些会毁掉氛围的话。一如现在。说得比谁都真,但谁也不把谁的话当真。   所以当裵文野说的这一句——某人这么可爱,没有人会不怕爱上吧?——楸楸权当他是以调情的角度出发的,毕竟他们现在更像是对方的暧昧对象,确定没有结果的暧昧对象,甚至算不上是crush。   若非要定一个点,那就是比爱情少一点责任,比友情多一点亲密,并警惕终有一日成为爱情。 第29章 绿裙   ◎「为什么奖励他!」◎   Lachlan打完电话, 转头便给裵文野来电,询问他们此刻的方位,在赶过来的路上。   楸楸正在一家中古二手店中试衣服,老板似乎跟裵文野熟络, 进来寒暄两句, 便开始切入正题。   这家店有点东西,有许多上世纪影视剧的原版服饰, 亦有蓝血、红血等世界品牌上世纪的高定设计与复刻, 皆是正版, 不过都是二手。   二手意味着这条裙子是按着原主的全身尺寸去定制,与原主是严丝合缝的合身, 就像楸楸方才那条被酒水弄脏了的裙子一样,虽品牌价格都比不上,但一样的是买来也要几番修改,因着她腰太细, 胸部亦没这些欧美人这么伟大, 肩膀背部亦比虎背熊腰的美国人要薄。   这些裙子虽说都是上世纪的高定,听上去很有收藏价值, 不过其实对行情比较了解的人都知道, 除非是名人穿过的标志性裙子,否则都贬值地厉害, 不过哪怕再贬值,一条裙子最低也要几万, 本质还是有钱人的裙子。   老板认为她很有玛丽莲梦露的气质, 推荐她尝试性感风。   楸楸却不这么认为, 反驳道:“我是可爱的, 不是性感地。”她在认同裵文野方才说的话, 再强调一次,似笑非笑地看着裵文野,“是吗?野哥儿,可爱就是必杀技,对吗?”   她还真是什么都能叫得出口,哥哥,主人,老公,文野哥哥,野哥儿,每次都不一样。   “可爱只是某人看你的时候,给你挂的一层滤镜。可是,美是一种力量。”裵文野看着老板高提衣架的裙子,说了这么一句。   没等楸楸接话,他从老板手里接过衣架,又说,“性感,你轻易也能做到。”   楸楸:“真的?”两个字都咬了重音,可声音又很轻。   原本还想问他,是喜欢可爱的,还是性感的,可转念一想,她似乎懵懵懂懂,有点明白过来,原来性感亦是一层滤镜。   老板乐呵地介绍着,这条裙子是上世纪1940年的高定时装,原版放眼全球也只有几条,他们手里这条是品牌的高定复刻,于设计师晚年,在九十年代应富婆的要求,重找的四十年代设计稿的复刻。   就算是复刻版,全球也仅有七条而已,当年不同国家只售出一条,眼前这条是从法国收来的。   一条墨绿吊带短裙,版型是露肩收腰包身,美背系带,版型硬挺,面料却很柔软,据老板说是天鹅绒,没有荡领,这回是随胸型的领子,领子与下摆都是包边绒毛,吊带就浅浅压在胸前,若隐若现一条沟壑。   庄重墨绿的饱和度,与她的肤色契合度极高,当楸楸一把扫开试衣间帘子,杵在外面交谈的俩个男人,不约而同都惊艳了。   老板忙不迭朝她走来,裵文野慢条斯理绕过中间圆桌,走了道弯曲的S型,到桌边便停下,定定看着老板靠近她,到她身后,用夹子帮她固定过于宽松的腰线,老板说鲜少见到可以把庄重墨绿给压下去的亚洲面孔,对她这一身赞不绝口,太过激动,语速过快,一口乡音跑了出来。   “他在叽里咕噜说什么?”楸楸求助般地看向裵文野,借机地去观察他的神色。   大约很难有人会不被这一眼取悦到。   从曼哈顿到特区,一路过来,她的故意讨好未免太过明显。楸楸心想着,或许她应该修饰几分?至少不该那么明目张胆。   可她百分之百保证,这人已完全看穿她的想法,以及收到她明里暗里投递出的讯息。   她看着裵文野兀然走来,冷不丁心底一阵紧张,直到他绕到自己的背后,视野盲区,只能依靠地上的影子辨别,他伸出了手,去拈她背后的夹子,楸楸几乎屏气慑息,感觉喉咙区域一阵酥麻,迫使她僵硬机械地想转过头去,让他不要再弄了。   “别动。”他倏然出声,声音很轻,彷佛只出了气,“Jacob说,腰间这处可以适当收窄。”Jacob是中古店老板的名字。“肩带改个几针,”夹子仍然轻轻在动,无意地牵扯着背柱尾椎,“其余就不必动了。”楸楸几乎感觉这阵酥麻顺着尾巴骨蹿到天灵盖,“还有,Jacob问……”他松开夹子,地上的影子回到他的身后,他来到她的面前,问她,“可不可以给你拍张照片。”   “可以的。”楸楸咬了下唇,掩饰着心中兵荒马乱,她虽表现得怕羞脸薄,却腼腆似的答应了。   “She said yes。”他对Jacob说。   Jacob大喊一句太好了,便急匆匆去拿相机,留下二人四目相对。   裵文野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想法的样子。他一直如此,楸楸自问看不透他,初次见面是如此,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这寥寥几次单独相处,除非是他刻意表露出传递来开心或生气的情绪,其余时候,他当时当刻都在想些什么,楸楸完全猜不出来,笑不像是笑,面无表情不像是不开心,偶尔会散发出松弛的气场,可又让人感觉到他正心情不舒畅,譬如现在。   楸楸恍然想起,他最初是不愿意来DC的,后来答应一起,也不过是他的朋友想来。   然而他的朋友中途走了。所以,也确实很难开心的起来?   俩人各怀鬼胎,直到Jacob拿着拍立得回来。   楸楸收拾着糟糕的情绪,她从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的矫情,酒精挥发放大了她的活跃的神经?楸楸只能这么宽慰自己,引以为戒,下次绝对不再喝那么多了。   “准备好了吗?”Jacob调整好适合的参数,笑着问她。   “来。”楸楸莞尔回答。   昏黄的中古店,到处沉淀着暖色调与阴影,斑驳陆离的色彩点缀着,间杂着古董古着。Jacob给她拍了好几张,最终选了两张认为不错的相片,笑着让他们来看他的得意之作。   一张模糊了人物,柔合白色线条与昏黑过渡融为一体的,即没有意义又没有重点似的;第二张,光线黄迹斑斑中描绘出了人形线条,和周遭分明,彷佛强调了自我存在的,闭着眼冁尔笑笑的定格。   “我好像在光里啊。”楸楸小声道,侧头看着裵文野,“是不是?”   Jacob的拍摄技术相当一流。他把两张底片都给了楸楸,自己只留了用手机拍摄的做纪念。   这条裙子不适合夏天,价格亦远超一千刀,Jacob放在中古网站上,售价是六万五人民币,也就是九千多、将近一万美金。   楸楸并不想买,这条裙子太有回忆价值,她买不起。   裵文野却说:“就这条吧。”   听他口气像是在买鱼,就这条吧。楸楸望过去,用普通话说:“太贵了。”   “喜欢更重要。”裵文野去付钱。   楸楸没有争执钱到底该由谁付,既然裵文野想付,就由得他去,谈钱伤感情,现在还不是谈钱的时候,等到什么时候暧昧结束,再一次性付清也不迟。   刷完卡,他走回来,寻找与这条裙子相配的鞋子。   楸楸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移动而移动。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酒意让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宝贝,你好贪心。”裵文野笑了,“我付钱,还要我允诺你一件事?岂不是大出血,还要被割肉。”   没理会他的揶揄,楸楸跟在他的身后,寸步不离地,踩着他偶尔出现的影子。   “绿裙。”   裵文野没说话,周旋在各个货架行间中。   “冬日。”   昏黄的光线不断片过,阴影也一明一暗。   “告别炮。”   裵文野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   楸楸三分醉,演到你心碎。   裵文野说:“我们什么关系?只听说过分手炮,从没听过告别还要打炮的。”   “你要升级到分手?”   楸楸皱了下眉,似乎在考虑,又摇摇头,“不行的,那样我会过分期求明天。”   “……没有的事。”裵文野拧了下眉,“答应你了。”   又低声道:“真不知你到底醉是没醉。”   “醉了。”楸楸得到承诺,松开紧蹙的眉眼,捂着心口坐到榻上。   “少装。”   “真的醉了。”她口齿含糊道,一改方才的咬字清晰,捂着额角,小声啊地一下,轻靠在扶手上。   演技可谓是十分拙劣。裵文野不理她,由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线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彷佛没了他就是眼神空空一般,不能活了。   周游一圈,他手里提着一双同色漆皮的玛丽珍鞋走回来,低跟圆面搭扣的设计。   “试试?”   “不要。”她耍赖皮似的。   Jacob早已识趣地回到柜台去,不来打扰他们。   裵文野说:“我收回刚才的话。”   “那不行。”楸楸扁嘴,委屈地支起上半身,膝盖抬起,弓着脚背,支起了脚尖。   这意思是不言而喻。   她方才进试衣间就脱了鞋,没穿店里准备的拖鞋,就这么光脚踩着地毯走出来,弓背白皙,薄薄的一层皮下青筋明显。   Jacob递过来一双崭新的试袜,裵文野拆了包装,大大咧咧地坐在地毯上,为她套上袜子,又拿起左鞋,为她穿上。   Jacob又走开了。   搭扣扣上,楸楸晃了晃鞋子。   “喜欢吗?”裵文野问。   “好看。”楸楸点点头,“你眼光真好。”说着,她急需一个吻来缓解自己的兴奋,慢慢凑过来。   裵文野后仰身体,两手后撑在地上,躲开这个献吻,似笑非笑道:“差条项链。”   楸楸低下头,不知是顺着他的话去看脖颈,还是低落。   裵文野又说:“大宝石最衬你的胸型。那些小细链,太单薄,衬你?不够看的。”   “你也喝醉了吗。”楸楸忽然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   “随便吧。”裵文野不是很想理会这个。   楸楸蓦然笑了一下,又恢复到散漫神魂飘荡的状态,抬起没穿鞋的那条长腿,踩着他的腹肌,心跳,一步一步,支在裵文野的肩膀上。   下一秒,一只温度颇高的大手,覆在自己的脚腕上,压着脚踝。   “脚链倒是可以。”裵文野就这么近距离看了一会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你说的那是脚链吗?”楸楸认真地看他,须臾弯了下眼睛,“还是说,脚铐啊?差一个字可是天差地别。”   “想要束缚你,用不着脚铐。”裵文野侧过头,亲吻了一下她白皙的脚腕,“你说对吗?”他的坐姿斯文又骀荡,姿态放松慵懒又步步施压似地,压得人心猿意马。   楸楸难以自持地咽了咽口沫。   “我说,你说得对。”   Lachlan进到店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装潢复古的vintage店,到处弥漫着时间沉淀的气息,花花绿绿却复古的裙子,花里胡哨又矜贵的皮带丝巾,充满着时代象征太空元素的杯碗刀叉,以及,永不过时地充满金钱气息的设计。   如此,楸楸坐在榻上,穿着一条,一看便是价格不菲的裙子,光着脚踹到裵文野身上,后者还跌坐在地上。   Lachlan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为什么奖励他!?”呜呜呜!!! 第30章 暴烈   ◎「像爆炒风沙,迷人眼。」◎   翌日一早。因着Lachlan的姐姐要来纽约, 现已在飞机上,他得提前回纽约去收拾房子。   俩人送他下楼。   轿厢壁光倒映人,裵文野两手揣兜,眼睑要抬不抬, 看似没有睡醒。   “你姐若问起我, 就说我已有女友,让她尽早死心, 没结果的。”   “你有女朋友?”Lachlan错愕, 下意识看向楸楸, “你俩确认关系了?”   他昨晚到底错过了什么!   楸楸靠着角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懒散地看着对面,没有回答。   “就当我有。”裵文野说。   Lachlan松一口气,这话的意思,就是没有的意思。   “我尽量吧。”Lachlan说。   “赖科霖。”裵文野皱了下眉。   “我知道我知道, 我一定叫她死心。”Lachlan举手作投降状。   酒店门前送走Lachlan, 楸楸伸了个懒腰,衣服下摆滑上去, 露出一截白皙腰肢, 引得过路的华裔印巴裔日裔都多看她几眼。   裵文野拉她衣摆,遮住那截细腰, 再一把搂她的肩膀颈窝进入酒店。   动作连招,一气呵成。   酒店大堂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 站着的不是人就是行李箱。   俩人在金碧辉煌的电梯门前停下, 旁边还站着几个来自其他国家的游客, 成双成对的男女搭配。   大家对视几眼, 都当情侣处理,实际上都是一样的暧昧关系。   “昨天,我还说我俩跑吧。”楸楸想起点什么,不禁失笑,“没想到今天就实现了,只剩下我俩。”   这七百多公里路,还只走了一半。   “某人说这七百公里路上养我,现在也实现吗?”   “裵先生,车都发出去一半,现在只有半票可以买。”   “那岂不是更优惠值得?”   “是啊是啊。”楸楸点点头,“请你吃中餐。”   到底是谁想吃?裵文野没拆穿她。   逼仄的轿厢,无人能听懂他们的语言,裵文野挤她进角落,欲求朝她扑面而来。   “不如先吃你。”   【……】   “怎么办啊?”楸楸跪在落地窗前,有点傻眼地问他,那窗帘就方才几十分钟,被她抓得皱巴巴地,上面环扣掉了几颗,窗帘上还有巴掌洇湿的水印。   裵文野只看一眼天花板,没什么表示,能怎么办?只能赔钱了。   “去洗澡。”   “我可没有那么大力气,能弄坏这个。”   楸楸碎碎念道,想甩锅。   裵文野气笑了,指着她,“倒打一耙是吧。”   楸楸站起来,经过他时做了个鬼脸。裵文野追着她回头,她一溜弯儿下来的背柱还有白色痕迹。又扭头看天花板。   华盛顿哪儿有地道好吃的中餐?甭说地道了,单说好吃都很难找。   楸楸换好衣裙,化好妆出来,裵文野本来承包着搜寻攻略的担子,现在竟然坐在窗边沙发打电话。   她放下包包,脱了鞋子,悄悄溜到某人身后,展开双手,捂到裵文野眼睛上。   其实窗玻璃早都把她整个人暴露了。   眼前一片昏黑,只指缝溜进稀薄的余光,裵文野不理她,任由细细碎碎的吻落在耳后,继续与电话那头的人沟通。   依然是楸楸听不懂的粤语,他说得简短又迅速,我行我素。   尽管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这语气任谁听了,都明白他是在催促结束通话。   电话彻底告一段落,脖颈上却多了一个吻痕。   裵文野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颈窝,耳后方有一枚浅浅粉色的痕迹。   楸楸倚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双手环胸,没有穿那条冬日气氛浓重的墨绿天鹅绒吊带裙,穿得是自己带来的克莱茵兰中袖T,一条七分黑裤,一双白袜子,搭昨日买的玛丽珍鞋,搭配了湖蓝耳环和九十年代港风妆容——大约是昨天听过那么几句粤语,心血来潮化的妆,发现意外的合适。   “这叫什么?”楸楸忽然问。   “什么?”裵文野依然看着镜子,视线却从脖子上的痕迹,溜到身后那人身上。   “这个。”楸楸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吻痕。”   “不是这么说的。”楸楸眼珠子缓缓左滑,似乎在思考。   懂了。她是在问粤语,吻痕怎么说。   “咖喱鸡。”裵文野说的普通话。   “对,对。”楸楸眼睛一亮,小兴奋,“我在网上看到过,为什么把吻痕叫咖喱鸡啊?好奇怪。”   裵文野打开水龙头,洗了手。   又关上,边往外走,边说:“这个说来话长。”   “你不知道吧?”楸楸怀疑道。   “我确实不知道。”   这干脆的承认,又引得楸楸生疑。是又不信,不是又不信。真难伺候。   “喂。”   “走啦。”裵文野拿上车钥匙和手机,兜着她肩膀往外走。   虽然他不知道确切的来源,却也听过那么一段,关于咖喱鸡会与吻痕划上等号的传说。   传闻:奸夫出去偷情,脖子上留下淫.妇的吻痕,身上还有那什么之后的味道。奸夫就想到了吃咖喱鸡,因为咖喱鸡不但味道很大,还与他脖子上的吻痕颜色相近,所以就用这个借口跟他的老婆说,因为吃咖喱鸡而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脖子。   “说完了,真假自辩吧。”   “就这样?”楸楸啊了一声,失望道,“太假了吧。”她还以为会听到一个更加神奇的故事。   “否则怎么会是传闻。”   进了电梯,轿厢里有人。   一对男女,中国人,在用普通话对话交流。   男的大腹便便,手里拿一个爱马仕手包。女的貌美苗条,手里亦是一个爱马仕手袋。   在纽约时,楸楸经常会碰到华人面孔,毕竟纽约是世界金融中心。位于曼哈顿的商业中心时代广场,还被称之为世界的十字路口,她在纽约不上学的日子,就算不出州,每天都可以见到至少一个华人,而在纽约的这几年,不说全球197个国家的人都见过,至少见过一大半,房东是法国人,楼下卖三明治的英国人,咖啡店老板意大利人,洗衣房里有韩裔,开中餐厅的越南裔,快餐车里的以色列人,邻居是尼泊尔人,捏寿司的中国人,上门找人捐款的巴拿马人……   在这里生活,楸楸经常会感觉到自己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来自哪里,可换而言之,她心中毫无归属感。   见到他们先后进来,电梯里的男女先是话音一顿,楸楸看着二人,能明显看到女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眼前一亮,大约是看到他脖子上的吻痕,旋即就萎了,目光灰灭。   但凡是一个成年人,有谁会看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电梯门关上,她身边的男人,浑然不觉她短暂的变化,还在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男人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自然也看到了裵文野脖子上的吻痕,嘴一歪笑了,说:“昨晚我要留的时候还说不要?原来是欲擒故纵吗?要不待会哥哥给你弄一个?”   女人额角一跳,扭捏地看回男人,推了一把男人的肩膀,娇嗔道:“你在说什么呢?”   楸楸亦被这个男人的话油腻到,贴近角落,站得离这俩人远远的。   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竟是一致的。   DC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馆。   来前,裵文野订了位置,进门后直接被服务员带到里屋,前脚落座,后脚这对男女便进来了,且在他们前面那张桌子。   一张方长桌,裵文野和楸楸就坐一边,并排坐的,大约是觉得面对面尴尬,这对男女亦选了并排坐在一起,将背部留给他们。   刚坐下来,男人的手机来电,然而第一句便是“宝贝?这么晚还不睡?”。   楸楸惊到了,一双美目从菜牌上移,看着裵文野,愕然,又意识到自己情绪表达地太过明显,又转成了无辜,菜牌竖起,挡着自己,微妙地眨了眨眼睛。   只听男人仍在亲昵地说:“儿子睡了没有?睡了啊。你还不睡吗老婆,现在都这么晚了。我?我在外面吃饭啊,待会还要去见客户,想要阿玛尼的包包?”男人下意识瞟一眼身旁女人的包包,“买,好好,我回去就带给你。”   他们只能看得到这对男女的背部,因此不知女人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点完餐,楸楸依然竖起菜牌,凑近裵文野,试图咬耳朵说悄悄话。   “我猜,他们在国内就认识,到美国来一场crush偷情之旅。”   楸楸说的是家乡话,小小声的,带着张家口的乡音。   裵文野侧目,“crush是这样的意思?”   楸楸说:“反正就是一带一路的意思。”   “一带一路是这样的意思?”裵文野忍俊不禁。   楸楸说:“这个男的好油腻,虽然知三当三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等裵文野说话,楸楸又说:“但是这男的实在是……这个女人也太不挑了。”实在是一言难尽,“算了,黑暗料理么,有些人就是爱吃臭豆腐。”   不知道哪个字戳中裵文野的笑点。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你这样,臭豆腐协会会表示强烈谴责。”   嘴完隔壁男女,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酒店的窗帘上。   “你刚才跟前台说了吗?让修修。”   裵文野刚才看过,那窗帘是连接电动的,他本打算偷偷借点工具回去修一修,然电动的修起来太费劲,还不如直接赔钱。   “说了,待会做客房打扫会修修,再斟酌修理费。还是,你想换一家酒店住?”   “都可以。”楸楸对酒店不挑,安全就行。   大约过去二十多分钟,点的菜终于陆续上桌,他们点了水煮鱼,鱼香茄子和菜果腊味饭。   楸楸还未吃过这最后一道美食,这是在裵文野的建议下点的。   服务员呈上来的时候,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楸楸拿起勺子给自己分拨了一碗,先是埋头闻了闻,而后惊艳到了,擓起一勺饭,送进嘴里。   后厨似毫不吝啬,用料满满,不少菜果腊肠和冬菇等。   “哇。”楸楸扬声,却也没说什么,又塞第二口饭,间中比了个大拇指。   见她喜欢,裵文野勾唇笑了下,没说话,也给自己分拨了饭,筷子去夹水煮鱼。   半碗饭下肚,楸楸才想起桌上还有其他美食。   “你之前来过这里吗?”楸楸夹起一片水煮鱼。   否则怎么建议点了这一味饭?   “来过几次。”裵文野说,“其他中餐馆没这个饭。”   “水煮鱼不好吃。”楸楸气声道,怕被不远处的服务员听到。   裵文野认同,“差不多都这样,不如自己做的好吃。”   “这个饭,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楸楸好奇地问,音量恢复平常。   “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我奶的拿手好菜。”   从他记事起,就是爷奶在照顾他,后来小学跟着教练去河北训练,过年也不一定回家。后来退役,出国留学前那段时间,还住在爷奶家里等offer。   家中大富大贵,却也不是每餐都大鱼大肉,更多时候吃的家常便饭。   这一味菜果腊味饭是奶奶老家的美食,偶尔在香港买不到菜果,就会用白萝卜切丁替换。   裵文野很喜欢,一来就搜寻着中餐馆,很可惜不是每个餐馆都有这个饭,这个饭甭说没走出国门,甚至没走出广东省。   直到有天他在谷歌上搜中餐馆,发现这家餐馆老板跟阿奶来自同个老家,过来一问,居然会做,并且做得还不错,后来这个饭就上菜牌了,成了这里的特色招牌。   其实后来他也会做,但他再也不想做饭给楸楸吃。   “这样啊。”这一句,楸楸倒是没想到。   “她做的更好吃,下次回国……”裵文野顿了下,有那么一秒钟的局促,飞快改口,把“带你尝一尝”改成了“我想去见她。”   楸楸不甚在意他的停顿,改去夹鱼香茄子。   她问:“她在哪里啊?”   裵文野说:“香港地。”   “香港地。”楸楸学着他的语气,又说,“你真的很像港片里的男主角。”   “嗯?”   裵文野不知她为何想到这一茬。   楸楸握着筷子,想象地说:“是像上世纪港片,不是这世纪的,就像……我不太会说话,就像精神世界里没什么目标,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日常,看着蒙了一层捉摸不透的光影,氛围压抑,有着不近人情的切割,以及浮动在人生上的光斑,暴烈迷乱,迷失抽帧,看上去内敛沉默,但内心却蕴藏着巨大的风暴,像爆炒风沙,迷人眼。”   其实楸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每次做过之后,她都没法精神集中,大脑似从机房搬到桑拿房焗着,浑身都在发热。   裵文野沉默听完她的话,头顶一盏吊灯,昏黄的光片切在他的脸庞上,这一刻将他的沉默放到了最大。   他不置可否,“为什么是上世纪?”   “我只看过上世纪的港片。”楸楸有点后悔刚才说那些了。   “什么叫做浮动在人生上的光斑?”裵文野又问。   “有些人是在闪闪发光的,也有些人只是有闪光点的,却也有缺点。”   一直闪闪发光的人她还没见过,就算有,也是亮一会儿,灭一会儿。   “这样啊。”裵文野缓缓颔首,夹起鱼香茄子。   “一般般,能吃。”楸楸说的是茄子,看着他不再问了,松一口气,小声道,“早知道只点饭了。”   裵文野嗯了一声,“你多久没回国了?”   “有几年了。”楸楸想了下,“今年是第四年。”   “不回去吗?”裵文野又问。   “不回。”楸楸缓缓摇头,“回去的话,不知道去哪里。”   再说下去,就要涉及到隐私。   裵文野及时收住。 第31章 交换   ◎「Ifyouwantme,satisfyme」◎   餐桌上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楸楸才听到,前面那桌男女的交流声传过来,原来周围的人一直在对话,可她刚才只听到了裵文野的声音。   前桌那个男人终于挂了电话, 女人说能不能不要在她面前接他老婆电话, 语气抱怨。男人刚哄完老婆,没耐心哄她, 没说话, 见上菜了, “快吃吧,吃完不是还想去买包吗?”   女人哼了一声, “那我也要爱马仕。”   “不是给你买了吗?”   “再要一个!”   “行行行,快吃吧。”   ……   楸楸刨两口饭,细嚼慢咽几秒钟后,吞咽。   “我考托福的时候, 去过香港。”她忽然说。   “什么时候?”   “我们初见后的次年。”   那时候楸楸几岁?16?转眼间, 他们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三。   “感觉怎么样。”裵文野开了一罐可乐。   “其实还是挺大的, 我一开始以为真有网上说的那么小。”楸楸回想着当年的香港之旅, “坡好多,跟我去重庆的感觉差不多, 走得很累,太阳好大, 人也很多, 到处人挤人, 只有博物馆一带, 人相对少一点。”   “都是游客。”他把可乐倒进两个杯子里, 一人半杯。可惜这家中餐厅不卖汤,这顿饭还是差了一点,不算美好。   “对,好多人拉着行李箱走在街道上,咖喱鱼蛋特别好吃,特别好吃,”她说了两遍,大约是真的记忆深刻,刻在脑海里的好吃,“不愧是香港咖喱鱼蛋,然后就是……商场的空调开的特别猛,好冷,那天被冻傻了,出来太阳一晒,整个人都舒服多了,但是晒久了又,人热傻了。后来长记性了,再进商厦,都带有外套。”   后来楸楸还悟了一点,因为香港商厦多是办公楼,社畜们多是西装两件三件套,空调温度开高的话,就会跟没开一样,届时该一栋楼都弥漫着汗臭味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体验了,还好托福一次就过。”   就这样,她离开了香港。   “你自己一个人去?”裵文野抬眼看她一下,继续吃饭。   “对啊。”楸楸理所当然道。   裵文野想象着,那时候楸楸几岁,如何一人迷茫地穿梭在香港人来人往的街头。   “不怕吗?”   当然怕的。楸楸心想。理论上,那是她头次独自一人出远门。从前无论做什么,去哪里,都有人陪。可托福考试之后,她便正式踏上人生漫长而孤独的成长之旅。   “那时候会怕,”楸楸说,“但是对什么都好奇,比不过好奇心,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那后来是怎么敢一个人来纽约读书的?”   “也不算是一个人吧。”楸楸说,“我来之前,我爸妈就联系过在美国工作的兄长,虽然是同辈,但岁数比我大很多的哥哥,他人非常nice,嫂子也是,在我初来乍到帮了我很多。”   俩人吃得半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音分贝不大,只有他们自个儿能听清晰。   “你爸妈没陪你来吗?”   “他们很忙。”   可你那会儿才十六岁。裵文野说:“是吗。”   “你呢?”楸楸反问回来,她咬着吸管喝可乐,眼睛却胶着在他的身上。   裵文野说:“当时没陪着出国,也不需要。这四年里,他们出差,顺便来看过几眼。”   “好可怜的小孩。”楸楸笑了。   裵文野一面想你有资格说我可怜?一面也觉得好笑,他们每来一次,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在河北训练的那几年,年纪更小,也不见他们来看一眼。裵文野总结他们大约是到年纪了,到他成年时,就是闲的,开始亲情泛滥,想起有个儿子长这么大了。   吃得差不多,裵文野向服务员招手买单。   “说好的这顿我请。”楸楸连忙拿出钱包。   昨天酒店两间双床房走她的卡,Lachlan惯AA制,分别将餐钱和房钱各自转给他们。   “行,你请。”裵文野无所谓。   “我来美国,读了一年高四才上大学的。”楸楸接着上个话题,报了一所美高的名字,“我在那里认识了玉窠。”   “我知道。”   楸楸惊讶看他,“你知道?”   他闲情逸致地说:“早前听慕玉窠说过你。”椅子推后了一些,裵文野手腕磕在桌子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面。   “我也是,听她说过你。”楸楸慢慢笑起来,“她怎么跟你说我的?”   “交换?”裵文野看着她。   “行。交换。”楸楸点点头。余光中服务员走来,她先去收银台付钱,起身脸色骤变。   “磕到了?”他轻叩桌面的手,去握她的手臂,施了点力扶她。   楸楸缓缓摇头,小声道,“流出来了。”耳朵尖蓦然变红,反手攥住裵文野的腕骨,他的腕骨很硬。她颊上点着薄霞,茫然失措,“怎么办?”   裵文野豁然,歪着脑袋去看椅子和她的裤子,干干净净,没有痕迹。   “忍一忍,待会去便利店。”   “好。”楸楸紧了下拳头,镇定自若地去买单。   裵文野捞起搭在椅背的外套,跟着她走。中餐厅老板给他们这一桌算了个折扣,笑容相待欢迎他们下次再来。   离开中餐馆,裵文野已在网上搜到一家在附近的便利店,俩人先往停车场方向走,给她车钥匙,让她先在车里等着。“还是,”他扶着车门,“你需要用洗手间?”   楸楸不习惯用外面的卫生间。   “唔,唔,”她轻轻两声,“在车里就好。”   裵文野说了句那你等着,便关上车门,往便利店的方向去。   从停车场出发,只需步行几分钟便到711。他推开玻璃门,里面有几个学生在买饮料,徘徊在冷饮区嬉笑着,收银员则在整理收银台后的货架。裵文野顺着指示走到生活用品区,在一面货架找到各种品牌的卫生巾。   光是卫生巾便占有四行货架三分之一的区域,裵文野难得束手无策。啊,忘记问楸楸惯用什么牌子了。   他摸出手机来,对货架拍一张照,想要发给楸楸,却没联系方式。算。上网搜搜什么牌子好用。可转念一想,楸楸并非来月经,流出来的是分泌物透明液体。思索片刻,他拿了一包护垫,整包不到巴掌大,临走前想起楸楸今天穿蕾丝内裤,又拿包女式一次性内裤,两罐饮料。   回到停车场,远远看见她在后座里,扒拉着门窗,在颓然地抽烟。   他过去,将饮料拿出来,把东西给她,又抢她的烟,背靠在后座门窗边上尝尝,爆珠薄荷,蓝莓味浓,还行,间杂着她撕开塑料包装的声响。   停车场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安静地可以,他吸着烟,感觉听觉都比平日里灵敏许多,皮革被碾压地吱吱作响,她呼吸不匀,一阵轻一阵重,再度传来撕开塑料纸的声响。   “流出来很多吗?”他嗓子发涩道,拇指食指拈着的烟抖落灰。   “还行。”楸楸说完,心想着还行是多少?补充道,“半个巴掌吧。”   “你的还是我的?”他微垂眼睑,看自己的手,指间扦着烟,想着楸楸的手可太小了,比他短一个指节。   可她的手又很漂亮,巴掌比手指长一点点,手指纤细,手心有许多细枝分叉的纹路,都很浅,不明显,定睛才能看出来。   “我的。”楸楸说。   这很正常,水多的第二天都这样,这样的日子至少持续两天。将塑料纸包装放回到袋子里,连带着脱下来的蕾丝折叠好放进去,打了个结放在后座,她扒拉着挡在窗边的人,探出半截身体,像方才抽烟一样,胳膊肘搭在窗边沿,“换好啦。”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现在去哪里?”   “华盛顿没什么好逛的。”裵文野把烟掐了,在车里手套箱找了几找,终于找到一包去年还是前年放进去的纸,纸团包着烟,他继续说,“看看国会大厦?华盛顿纪念碑,五角大楼,之类的吧。”   虽然这些地方他都去过了。华盛顿有许多博物馆,大大小小约有两百多个,留学这几年,他有空就会来看博物馆,看看飞行器和小型展品、植物动物的标本和化石,然后吃个饭再回去。   “行啊,走着。”楸楸点点头。   华盛顿很小,城市的主题和热门话题是‘政治’,城市的运行核心是‘人脉’,当地最明显的几种居民:政客、律师、媒体人。最好的工作亦是跟政治有关。就连游客,来参观的都是与政治相关的建筑。   俩人第一步先去国会大厦,由一个古罗马风格的圆顶主楼和相互连接的南、北两翼大楼组成。不同白宫需要提前预约,也不需要购买门票,排队等候进入即可,已有好些游客和学生在排队。   俩人排在末端,无聊之余,想起中餐馆时的话题。   楸楸看他,“你先说。”   “她说——”几乎同时出声。   话音一顿,裵文野看着她。   楸楸扑哧一笑,“你先说。”   “她说你喜欢一首歌。If you want me。”   “是。”楸楸讶然。   她还以为慕玉窠会说她有一个从国内来的朋友,可转念一想,慕玉窠多的是从国内来的朋友。   “当时有个朋友失恋,半月走不出来,有天终于决定忘记前度,开了个party。”   “还没走出来就开party?”楸楸失笑,这和半路开香槟有什么区别?   “是啊。”裵文野也笑,“我那时信了,和几个朋友拿了乐器过去,大家在唱歌,我们伴奏。喝酒喝到上头,有几个人哭了,抱在一起鬼哭狼嚎。”   哭得人耳鸣在震,裵文野受不了,躲到楼道去静静。没过几分钟,慕玉窠几人也跑出来,几个人在楼道里抽烟。   忽然有个没哭、但被屋里气氛感染了的朋友唱起了这首歌,唱着唱着,慕玉窠说:她有个朋友失恋了也爱听这首歌。   “什么?”楸楸一愣,“我哪有失恋过?”   裵文野想了想,“be disappointed in a love affair?”   对恋爱感到失望,这句话亦有失恋的意思。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是前者,我……没想过再谈恋爱。”楸楸别开脸,“而且我喜欢这首歌,只是因为副歌那句‘If you want me,satisfy me’,”她说着,看向裵文野,用普通话重复一遍,一本正经,“如果你想要我,就满足我。”   “当然。”裵文野说,“轮到你了。”   居然被一句带过。楸楸心里郁悒,再度别开脸,后头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白人亚裔面孔都有。   轮到她。   “怎么,不想说?”裵文野微垂眼睑看她。   她回过头,伴随着一个深呼吸和低叹气,似乎在这一刹那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第32章 烟灰   ◎「阻断剂」◎   在那之前, 一切如常。   楸楸跟他说,在真正认识他之前,身边的人都是怎么提起他的,无非就是他长得好看, 身材好, 运动员退役,家里很有钱这几点。慕玉窠听人说起他, 会补充一些帮他说好话, 譬如他私生活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乱, 做饭好吃倒是真的。   或许还说过一些别的,可她那时候根本不认识他, 裵文野这个名字,和她曾经见过的脸划不上等号,她自然不会过多关心。   轮到楸楸发问:“你和玉窠是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他说,“你可以回去问慕玉窠, 她会告诉你更多。”   “这是他的原话?”   视频里, 慕玉窠一口咬着汉堡问。   距离那天过去半月,慕玉窠仍在国内, 楸楸在公寓里吃着外卖送来的料理包意大利面, 心里已把这家快餐店拉黑。   “是啊。”她使着叉子卷面条,“听上去那天状况频出?”   慕玉窠点点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2015年冬, 揪揪在国内念高三,慕玉窠在美国念高三。后来她去美国念高四, 才跟慕玉窠认识。   “所以你们是2015年认识的吗?”揪揪将平板摆好, 摸来手机, 重新点个能吃的外卖。   慕玉窠点头, 嗯了一声, 说:“有钱人不都习惯抱团,待在一个圈子里混吗?裵文野也不意外啊,或者说,是因为有钱人都想要跟他交朋友吧?反正他刚来那会儿就已经很出名了,很多人找他合照发ig什么的,轰趴基本都会邀他的。”   说完这一段,她埋头咬了一口汉堡,又说,“不行了,你等我吃完再说。”   “那你吃完。”楸楸无所谓道,决定还是吃楼下中国夫妻开的寿司店,送外卖很快。   不知道是汉堡太小,还是慕玉窠着急分享这个故事,总之没一分钟,她便吃完,将塑料纸团着扔进纸袋。   她收拾着桌面狼藉,边说:“事情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喜欢混迹各种party嘛,交友很重要,你懂的,主要是混个面熟。有回Elizabeth生日,在她家里办了生日趴,你还记得Elizabeth吗?”   楸楸动作一顿,停下点外卖的手,思忖着,伊丽莎白?好像记得。她迟疑道:“就是那个吸到瘦骨嶙峋的白女,是不是?”   “对,就她。”慕玉窠说,“但当时她还没有瘦骨嶙峋,现在真的像鬼一样,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据说现在已经在戴假发了。”   “行,继续说。”楸楸继续点外卖。八爪鱼寿司好吃,焦糖三文鱼寿司好吃,焦糖蟹脚寿司好吃,焦糖虾也好吃……   慕玉窠回忆着:“那天我和同学作伴去的,这位同学是个韩裔,已经回韩国选秀出道了。我们还带了礼物,那天party不只有高中同学,还有很多周围的大学生,成年人,她哥哥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但是情绪都不怎么稳定,你懂的,我们实在待不下去了,也没想着要跟Elizabeth告别,不然她肯定不让我们走,所以我们偷偷从后院溜出去。”   结果车子怎么都打不着火,慕玉窠气急败坏,下来检查引擎,踢了车子一脚。   “你情绪听上去也不怎么稳定。”楸楸点好了寿司,弱弱道。   “废话,那种情况烦死了,你在你也好不了。”慕玉窠说,“就是这个时候,我的这位韩裔同学扯了扯我袖子,说那边有个中国人,让我过去套一下近乎。”   慕玉窠顺着她口述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个亚洲面孔的男生蹲在路边抽烟。   “这位韩裔同学,怎么知道他是中国人?”楸楸问。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万一不是呢?”慕玉窠说,“不过韩裔同学说,她在ig上刷到过他,不会错的,就是中国人。”   慕玉窠将垃圾推到一旁,一个汉堡没吃饱,拿来刚打包回来的锅贴,打开塑料盒,吃了起来,吃一个说一段话。   “后来我上网一查,果然是中国人,就过去凑近乎嘛。谢天谢地,他开车来的,看在我们是中国人的份上,他答应送我们回去。”   “结果你猜那天怎么着?踏马的警察找上门来了,有未成年人藏麻,我靠,真是脑子瓦特了,幸好那天跑得快,被我妈知道了,不得扒了我的皮?”   紧接着,慕玉窠凑近镜头,神秘兮兮道:“我怀疑就是裵报的警。不过这话可不敢对外说,那群人,”她指一指自己的脑子,“神经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来就都不去了。”   “就这样?没了?”   到底是谁报警,只是一个猜测。他说慕玉窠会告诉她更多,可慕玉窠说了那么多,似乎也没几句是关于他的。   “还没啦。”慕玉窠咬了一口锅贴,忽然笑了一声。   “干嘛?”楸楸心生奇怪。   “没有啦。”慕玉窠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可以都跟你说,但是说完之后,我要问一个问题,你得回答我,答应不?”   “到底是什么?”楸楸打了个呵欠。她今天起个大早去见家庭医生预约的身体检查,中午又去coffee chat,下午去递交实习资料,一天也没干什么要紧事,可就是身心都累,缺乏休息。   “你先说,答应不?”   “行行。”   慕玉窠说:“那我开始说啦。”   楸楸说:“你说吧,我肯定回答你,可以了吧?”   “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慕玉窠点点头,满意道,“那天他送我们回去,我在他打开扶手箱的时候,看到过一盒Lamivudine。”   Lamivudine,艾滋阻断药中的一种,她们没吃过这个牌子,只是必要时了解过。   慕玉窠说:“当时年少轻狂,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上网一查才知道是阻断药,那时候吓死了知道吗?都想要找他ig底下破口大骂了。后来仔细一想,就是还没得这病才吃这个药,而且我们那天根本没密接,就算他真有病,也根本传播不到我身上。”   楸楸扑哧一声,“后来哪儿能想到,周围的人吃这个跟家常便饭一样。”   有时候遇到点什么,不吃点不踏实,譬如身边这群狐朋狗友,经常一桌吃饭的,某天跟个没体检报告的度过一夜,那么她们很难不跟着一块吃点儿,以防万一。   “是啊。”慕玉窠笑道,“后来熟悉了,再说起这事儿,他说那时他早过二十八天,去医院check过,没病,只是药放在车里,忘记收拾。他让我跟你说,这是他唯一一次吃阻断药,周期二十八天,没有Lachlan说的常吃。”话毕,慕玉窠贼笑,“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突然让我给你转述这一句?”   “我怎么知道?”楸楸脱口而出。   “跟我装蒜呢哈?”慕玉窠凑近屏幕,张牙舞爪,“楸楸!如实招来!”   “我真不知道。”楸楸哀哀一声,听到门铃声响,“我外卖到了,我去拿。”   门打开,果然是外卖到了,这次负责送餐的是那对夫妻的小儿子,Jack,十四岁,楸楸让他等等,回去拿小费。   掏钱的时候,看到地上的烟灰,猛一呼吸,果然闻到空气中的烟味,顿时懊恼,她这栋公寓的公共区域可是禁烟的,不禁皱眉哀嚎道:“谁这么没公德心在别人家门口抽烟啊,抖的都是烟灰,这要是让房东知道就糟了。”   Jack虽是在美国出生,却也能听懂中文,闻言立马掏出纸巾,跟她借点水,将地上的烟灰擦干抹净。人精似的。楸楸顺势给了他十美金小费。他立马嘴甜地说着谢谢姐姐。   回来时,慕玉窠的大脸依旧占据整个屏幕。   她生无可恋,说:“那不然我问问他?”话毕,补充,“开玩笑的,这个怎么可能问。”   慕玉窠说:“你俩真没有在发展点什么?”   “真没有。”楸楸将寿司放到桌上。   她已有半月没见过裵文野,实在不明白他让慕玉窠转告这句话的用意,是为让她宽心?表示他不是多么乱来的人?还是想要让她主动一些,借机去找他?他想要了?   一段冗长的沉默过后。   慕玉窠离开屏幕,继续吃着她的锅贴,忽然开口:“不过等到裵回国了,你们还要这样继续吗?”   “什么时候?”楸楸蓦然抬头。   “这个月尾。”慕玉窠诧异看她,“你不知道?他行李都在打包了,我看他好多大件,还说这多麻烦,我可以帮他挂二手网站上。结果一问,他说不劳费心,包机回去。真是少爷。”   “我不知道。”楸楸打开寿司包装盒,“对了,你帮我个忙。”   慕玉窠看着屏幕,“啥?你说。”   楸楸说:“我之前买了个东西,欠裵文野七万二,我待会打给你,你替我转给他。”   这段关系是时候该结束了。楸楸坚定地想。之前在国会大厦,她还想着找个机会当机立断,否则大事不妙。可又一直恋恋不舍。从始至终,她都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那人只是在陪她玩玩而已,现在要回国了,也从没想过跟她说一声。   慕玉窠满脸写着拒绝,“啊?你没他联系方式吗?干嘛让我转给他?”   楸楸说:“这个还真没有。”   慕玉窠立刻说:“那我推给你。”   楸楸连忙拒绝,“别别别,他都要回国了,就这样算了吧。”又说,“你帮帮我啦,转点钱又不费事。”   慕玉窠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我不要,你自己转给他啦,我不想掺和进你俩中间。”   “求你了,我的玉窠宝贝。”楸楸皱着脸,她脸皮紧,一皱,可怜巴巴,作揖求她,“我给他的话,他肯定客气,不会要。但你给他的话,他就会觉得退回来肯定麻烦,一定会收下的。”   慕玉窠怪叫:“你还挺了解他哈。”   楸楸说:“还好啦,感觉是这样的人。”   事实证明,裵文野确实是那样的人。翌日,慕玉窠便给她发了聊天截图,表示裵文野收下了。   该说不说,她与裵文野,还是有默契在的,俩人不约而同地没再联系。   楸楸闲得无事,将皮卡拉去二手市场挂起来,又把跑车的敞篷给修好,她的小黑终于恢复身份的尊贵。   期间华暨然给她发微信,约她出来吃饭,虽然不知这顿饭裵文野会不会来,不过楸楸还是拒绝了。且拒绝得很干脆,用词更是剑走偏锋一般。   【楸楸】:我和你朋友闹翻绝交了,你不要再联系我。   华暨然是个温和的大男生,一定会试探性地试问裵文野,关于这件事的真实性。后来,裵文野和华暨然都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足以证明裵文野默认,并把这口锅背了。   令楸楸感到意外的是,华暨然竟然删除她的好友。   问她怎么知道的?因为二月春节,她收到华暨然群发的新年祝词。   楸楸当然不会回复,并且鬼使神差地,她点进华暨然的朋友圈。   华暨然的朋友圈设置了仅半年可见,但他是个非常健谈,乐于分享生活,且积极向上的男生。朋友圈大半都是吃喝玩乐的照片,剩下一小半则都是和朋友相聚的合照。   楸楸滑了将近十几分钟屏幕,仔细阅读翻看着,才在去年的朋友圈里找到裵文野的踪影。 第33章 装傻   ◎「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我们就犯贱不到半小时」◎   他们一起去滑雪了, 朋友圈没有定位,不知这是在国内还是国外。   裵文野这天的穿扮却很不一般,她最初认不出来,只是看着身形非常熟悉, 他一身古装白衣, 手里拿着长剑,戴着雪镜和红飘带, 头上一顶斗笠, 脚下单板。屏幕右滑, 下一张照片,他穿着古装黑衣, 手里双刀,依然雪镜斗笠蒙着面,看不清脸,脚下双板。去了板子, 满满的武侠气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最后一张, 没了雪镜斗笠和面巾,终于认出来这是某人, 他披着白色大麾, 站在摄影机前,似乎在与导演身份的人交流, 周围也站着几个挂着工牌,扛摄像机的人。   这是在拍摄?   楸楸茫然了一瞬, 将这页面截图下来, 发给慕玉窠。   慕玉窠又在老家过春节, 久久才回复她。   【慕】:哦, 你看到这个了啊?   【楸】:这是什么?   屏幕上方正在输入中, 楸楸耐心等待一会儿,还没发来,她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再回来,慕玉窠已发来两大段回复。   【慕】:这是去年拍的滑雪宣传片,咱们北京冬奥快到了,还有两年,现在赶在X Games冬季赛事预热一下。这个宣传片找了裵来拍,融合了古代元素要做文化输出的,制作还挺大手笔的,有懂哥估算了一下特效航拍等等的钱,没有几百万刹不住车。   【慕】:这宣传片今年一月上线,还是挺火的,哔站YouTube这些平台都上千万播放量了,还有很多老外的reaction视频。   还有这么一回事儿?楸楸开始怀疑自己,怎么说平时也是玩手机超过一小时的人,这么火的事情,她竟然闻所未闻吗?不过这些扮相都遮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脸,倘若不说他是裵文野,不是熟人也认不出来吧?   而且……   【楸楸】:他是滑雪运动员?   楸楸记得不是啊。初次见面时,他身形苗条,据说是花样滑冰的运动员,后来还听有人吐槽过,裵文野这个个子竟然去花样滑冰,这不是够呛吗?   楸楸不怎么关注冰雪运动,甚至连竞技体育都不怎么关注,要说略知一二的,也就乒乓球和羽毛球,以及几年前全民关注的跳台跳水和游泳。不明白为什么高个子就不能去花样滑冰了。   也是后来才得知,他年少伤病做过几次大手术,影响发育,十六岁时才一米七,没想到十七岁突击猛涨,一年蹿到一米八几,连胸肩都跟着开阔。现在大约定型了,一米八八,不会再长了。   【慕】:不是,他是花滑男单。找他来拍滑雪宣传片,一是冰雪不分家,二是主要的,因为他穿衣显瘦,稍微装扮一下,有那么个古人范儿,最重要的,单板双板,他都会一点,武术范儿临时学的,也有模有样。   【慕】:据说当时找人还挺难的,也是层层关系后才找到裵,原本黑白是两个角色,最后时间紧,没找到人,就都让裵一个拍了。   原来如此。   犹豫再三,楸楸问出了心中所想。   【楸】:他因为什么退役啊?   【慕】:?我还以为你们是高中同学,挺熟的,到头来你床都上过了,还一问三不知啊?   【楸】:微笑.jpg   她自问不知道是正常的,可慕玉窠自小培养的是商人思想,就算是做朋友,也是有门槛的,慕玉窠背地里肯定对裵文野做过调查,才会跟人做朋友,而裵文野这样的富N代,上市公司四季报表,产业就摆在那里。   【慕】:算了,告诉你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   【慕】:没过发育关,本来一米七出头的个子刚刚好,结果一下子窜猛了,窜到一米八几,肌肉力量没反应过来,都没跟上,没法支撑跳跃转速,还把脚伤了,然后他就干脆退役,做完手术就出来读书了。   【慕】:我后来才知道,他家里人都不高的,你想啊,上一辈的南方人能高到哪里去?他父亲才一米七几,母亲只有一米六几,连他弟也才一米七出头,到他这儿居然快一米九了,都属于基因变异了吧,谁也没能想到,他居然能窜这么高啊,据说退役回香港,还被拉去做了一次亲子鉴定,怀疑当年抱错了。   ……这听上去可谓是十分残忍。   倘若只是伤病,还可以说坚持奥林匹克精神。可若发育关没过,基本代表上限就这样了,就算有天赋,可硬件不支持,哪怕死命地去练,也难以达到最好的状态。楸楸知道这些,皆因跳水有发育关这个说法,大约冰雪运动也是这样?   楸楸又回想着,当年他们初次见面,裵文野的身形只比现在瘦一些,所以那时候已经退役了吗?仔细算一算,他好像就是这一年准备出国读书的。但他彼时还没有受伤,那天还跟朋友一起打了篮球,所以就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见面没多久后,他就受伤退役了?彼时十八岁,回到香港准备出国读书?   【慕】:怎么突然关心起First了?可以跟姐们透露一下你这心路历程吗?去年还说永不再见呢?   人艰不拆。楸楸打了个哈哈发过去。又说:“没见过这种女的吗?”   这一句纯属自嘲,她也知道现在是打自己脸了,但她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好奇地发问,还不准人无聊的时候八卦八卦人了?且这也不影响她和裵文野依然处于决裂的关系,裵文野甚至不会知道今天她跟慕玉窠聊起了他,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慕玉窠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没等楸楸出声,劈头盖脸地问:“想不想要去找他?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联系方式,在哪个岛,剩下的得靠你自己努力了。”   “那不行。”楸楸脱口而出。   “为什么?”慕玉窠不解,“你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楸楸说。她一直幻想着自己是那种想干就干的人,目前为止她都朝着这方向进行,完成得很好。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吗?”   “啊?”楸楸不知她是何意。   “这不是第一次了。”慕玉窠说,“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好几次吧,你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出神,特别关注他的相关。”   楸楸皱了下眉,“有吗?你编的吧?”   自从去年回国后,裵文野的那些社交平台便没再更新过。她记得她有从朋友口中得知裵文野没有选择读研。后来又从朋友口中得知,裵文野在港大读研,同时直接入职了家里开的公司,半工半读。再后来……久而久之,圈子里就再没有提起这个人了。   所以她有特别关注这个人吗?也没有吧?楸楸自问她想起裵文野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我可没有,你喝醉了就这样。”慕玉窠说,“就像是那什么嗑药的一样,想起来了吸一口,碰见了吸一口,又不想承认,迟早有一天,你会去找他的。”   “不可能。”楸楸认为这个可能性相当低,“我是认真跟你分析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离开了谁会活不下去。”   慕玉窠反驳,“那你怎么不跟人上床了呢?怎么不换一个想想呢?至少换一个发呆,Lachlan怎么样?”   Lachlan还在纽约,他最近在为上城区晨边高地的哥伦比亚大学努力中。   楸楸还想装傻,狡辩道:“啊?你就没有关注过你前男友吗?你还视奸过你现男友的前女友的社交平台。我现在只是好奇一下以前的朋友而已,这不行吗?”   得。互相伤害。   “你有必要用到视奸这样的词汇吗!?”慕玉窠错愕,又心虚,不由自主地拔高音量。   “你就说有没有吧。”楸楸感觉到自己占据了道德的高地。   “靠。我只是看一看。”慕玉窠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人就是这样的,犯贱,”楸楸安慰她,“没关系的,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我们就犯贱不到半小时,也没有太出格,而且当事人不知道的。”   “……你说得对。”慕玉窠不得不无奈道,“咱俩也太窝囊废了。”   “出来喝酒?”楸楸看一眼桌面上三台显示屏,活儿还没干完。   “算了,再见。” 第34章 香港   ◎「白日梦离家」◎   二零二二年, 七月午后,香港。   红公仔罚站,马路牙子边,人行道上过往着源源不断地行人。   橙色垃圾桶, 围着几个杵着不动的烟民。   “你是留过学回来的?”一个爆炸头女人歪嘴叼烟, 斜眼睨着楸楸。   楸楸手里扦烟,闻言惊讶似的, “阿姨, 我才来两三天, 你就知道我曾经是留学生?”   爆炸头女人长得年轻,看上去像是二十多的小年轻, 精神头十足,打扮得非常时髦,上衣衬衫下牛仔裤,爆炸头系一条发带, 大耳环, 大红唇。   “你才来两三天,不也已经知道阿姨已经三十九岁了吗?”爆炸头女人说。   “我听人说的。”楸楸解释。   所有人都叫爆炸头女人为阿姨, 红姨。无论男女老少, 上到七十岁阿爷,下到五六岁小靓仔。楸楸不想另类叫姐姐, 也就跟着叫阿姨。   “我也听人说的。”爆炸头女人说。   “哈哈。”楸楸干笑两声,别开脸, 继续抽烟。   香港室内禁言, 橙色垃圾桶是设定的吸烟区, 楸楸也是到港第二天才知道的。   至于第一天, 她只是困惑为什么总有那么一群人、围着一个垃圾桶烟雾缭绕。且过这条街, 下一个橙色垃圾桶亦是同样的神奇画面。   今天是第三天。   “想要结婚吗?”爆炸头女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   “啊?”楸楸装傻看她。   “你既然都知道我多少岁,不可能没听说过吧?阿姨我啊,开了个征婚的地儿,手里有好多好的,狼。”她着重念着‘狼’这个字眼,“靓妹,你喜欢什么样的啊?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爆炸头女人自问自答,“金融IT,年薪五十万,今年才三十五岁,够不够?”   今年才二十三岁的楸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阿姨,你普通话真好。”   楸楸确实听闻过这位爆炸头女人开了一间‘婚姻介绍所’。来港第一天,楸楸租了一间靠海的民宿,老板热心肠告诉她,要小心一个爆炸头女人,她是上世纪偷渡过来的,站过街,做过情妇,后来傍上一个有钱人,干起拉皮条的生意。   后来有钱人不要她了,日子也不像早前十年八年那么乱,她那生意一落千丈,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干起了给香港人介绍女仔的生意,早几年只盯港女,但现在内地的也行,尤其是像楸楸这样,一身名牌独自来港,有点小钱的女性,留过学的话,行情就更好了。   爆炸头女人嗐了一声,甩甩手腕,“普通话有多难?赚钱更难啊。”   “囡囡,你在哪里留学的啊?”又问。   “楸楸!”   马路对面,传来黄婉伶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引得周围路人对她刮目相看。楸楸看过去,黄婉伶正朝她大招手,状似一把大扇子。   楸楸回了个招手的动作,随手掐了烟,弹进橙色垃圾桶,对爆炸头女人说:“阿姨,我朋友来了,下次再聊啊。”   见她要过来,黄婉伶就在原地等红绿灯,直到绿灯一亮,马路两边如同开闸,她随着人群奔过来,夸张地握起楸楸的双手,俩人就维持着这个滑稽的姿势,别扭地往回走。   “你染头发了?差点认不出你。”楸楸夸张地看着她一头艳绿,“陈奕迅见了你都要开始唱歌。”   “浮夸是吗?”黄婉伶哈哈笑起来,“在北海道染的,陈宿跟我一个色。”   陈宿是黄婉伶的男朋友,今年初订了婚,现在同居中,上个月一起去了日本游玩。   她与黄婉伶是在还没有出国留学之前认识的,准确来说是在网上认识的。   大约是在十四岁那年,那年楸楸正读高一,便已发现自己情绪不对劲,网上一查基本全中,后来去医院做检查,拍脑片。   轻度抑郁症,焦虑症。没跑。轻度而已,没有多么严重,诊断结果一出,楸楸只有一个感想:果然如此。   她没有太受疾病影响,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偶尔不开心,不想上学就坦然跟丁裕和说不想上学,不过功课没有落下,成绩依然年级前列。   突然有天,自残的念头冒了出来,也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可楸楸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整个过程很快,亦很短,等她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有几道口子。   她上网查着,在丁裕和做饭时,偷偷给自己做了伤口清理,包扎。   又有那么一天,她开始好奇死亡这件事,打开微博,在搜索页面输入‘好想死’三个字,然后摁下实时,想看看他人会就此发表什么看法。   实时的第一条,就是现在的黄婉伶,彼时的‘白日梦离家’。   她说:好想死,怎么办?我才十六岁,妈妈却想让我嫁给一个老头……今天又一起吃饭了,说要等我十八岁,好想吐。   彼时黄婉伶只发了三十七条微博,几乎都是关于这件事,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   她说:今天见到了一个伯伯,妈妈说她长大会嫁给这个伯伯。她不愿意,让妈妈想嫁就自己嫁,被妈妈打了一巴掌,让她要知恩图报,这个伯伯帮了家里很多。还说,如果不是伯伯看不上她,她早就嫁过去了。   她说:好恶心,今天又一起吃饭了,还被摸了手。   她说:妈妈不让我读书,说她已经订了好人家,再读书就是浪费钱。最后还是这个老头出钱让她继续读书,妈妈还在她面前强调这件事,让她不要既要又要还要,到时候拿什么还给人家?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让她不要想太多,嫁给老头,她才有好日子过。   她说:不读书也行,不想读书了,想死。   她说: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去死?   她说:想死。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   楸楸耐心看完这三十七条微博,第一反应是恶心,第二反应是好可怜,自己似乎还算幸运的。然后才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这个女孩,她该怎么办?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小爸兼保姆,丁裕和,又想到得有钱,才有丁裕和,这个贫穷的女孩儿是不可能拥有丁裕和的。   抛却这个念头,楸楸继续换位思考,次要想到的是,希望有人能救救她,脱离这片人间炼狱。她之所以没想过靠自己,只因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好的教资条件,对方又是一地恶霸,靠自己一个人是很难走出来的。   博文里提到过,老头派出所里有人,玩一手未成年失踪报案,然而最初她傻傻的并不知道,出逃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楸楸把原因归咎于女孩跑得不够远,不够快。   楸楸认为自己似乎有事情可做了。   她私信‘白日梦离家’,询问‘白日梦离家’的地址,并告诉‘白日梦离家’,她将于什么时间到达她的学校附近,让‘白日梦离家’做好心理准备,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楸楸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和儿童银行卡到银行,一次性取了五万元出来,叫上丁裕和当司机,到地方后接到黄婉伶便直接上高速,开了几夜的车走国道绕弯路,一共三千多公里路,到达北方的一个小城镇,把钱留给她,然后拍拍裙摆,走了。   丁裕和起初是不愿干这事的,因着说严重一点,可以算他涉嫌成年人非法拐走未成年,但身为男保姆的他,毕竟是精通六种语言和两种方言,有硕士生学历,一个月拿十几万工资的男保姆,与他一手养大的小姐对视半分钟后,很快便答应了这事,一起走了这几千公里,只为帮助少女脱离苦海。   后来楸楸又去过几次北方,只要是不开心,就去找黄婉伶。   那时黄婉伶已经不读书。倘若想要考学,就需办理学籍转移,如此会被家里发现的可能性颇高。黄婉伶好不容易逃出来,不想让一切功亏一篑。   她也没有坐吃山空,找了个班上,那五万块她省着花,上班之余,延续画画的爱好,继续上网看视频,自学画画,在网上接一些小单,帮人画头像,画小说封面和人设来赚钱。偶尔看看书,丰富自己的知识。   楸楸见她好学,原本打算考上大学后,便把黄婉伶接到身边,黄婉伶可以每天跟她一起去上课,蹭课。   就算是后来出国,她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黄婉伶拒绝了她。   于是楸楸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临出国前,三人又开三千公里的车,回到黄婉伶的老家,偷偷把户口本拿了出来。彼时黄婉伶已经成年,她很快就趁着母亲和老头的不备,办理了独立户口,再次远走他乡。直到今天,她都没再见过母亲,也没回过老家。   这几年,黄婉伶通过画画实现了经济独立,现在一幅画在国内能卖八千到三万不等。在外网也很有市场,经常是开售就售罄。   三年前在全国自驾游的路上,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陈宿。   陈宿比黄婉伶要年长个七岁左右,之前是一家红圈所的律师。俩人最初是露水情缘,后来念念不忘,直到黄婉伶办展,陈宿看展,俩人意外重逢,交往两年后,于今年订婚。订婚小办了一下,主要是请男方家人吃饭。   楸楸这次到香港来,主要是黄婉伶的提议,她想让陈宿见一面她的救命恩人,并且还有工作上的事宜要谈。   她的签注是丁裕和替她办的逗留D,在签注有效期内,可以无限次往返香港和内地。   没想到楸楸提前三天到香港,黄婉伶被工作的事情绊住在上海,还在交稿期间,没法提前走开,今天终于见到。   楸楸把方才发生的经过,原封不动说给黄婉伶听。   黄婉伶越听越好笑,说:“金融IT,年薪才五十万,在香港能活下去?你还不如嫁给我呢,我把我工资卡都给你。”   楸楸也笑,“我不介意啊,就问你未婚夫介不介意。”   黄婉伶说:“他不介意哈,我们婚屋还空了一个房,给你备了一张床,有空常来。”   楸楸不禁感动,搂着她说:“那我岂不得做点贡献才行?生小孩我带。”   黄婉伶说:“得了吧,我怎么舍得让你带小孩。”   楸楸说:“玩哭了还你。”   黄婉伶笑骂一声,“滚!”   黄婉伶现和男友陈宿一起同居在九龙的一个海景房公寓,租的,但黄婉伶经常全国范围内奔波,不怎么着家,陈宿亦很忙,去年刚从红圈所离职,随后进了一个集团的法律团队工作,最近在随老板出差中。   他们新买的婚屋是为明后年结婚,现正在散味中,也不好去,于是楸楸从一个民宿,搬到了一个酒店,不同的是,这次有黄婉伶陪她一起住。   酒店在来之前就已订好,靠浅水湾海滩,楸楸预备要在香港居住一个月,她需要靠海游泳。 第35章 再遇   ◎「茶餐厅,碟头饭」◎   到香港第八天。   一家破旧茶餐厅里, 黄婉伶那出差半月的未婚夫,陈宿,终于归港。   以及,他的老板。   “你好, 我是陈宿。”陈宿与她握了手, 侧过身来,为她介绍, “这是我的老板。”   理论上来说, 楸楸是不该惊讶的, 本来他们定好明天在西餐厅正式见面,但刚才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来龙去脉是陈宿和他的老板出差回来, 刚下飞机没多久,陈宿在拿行李的时候,跟黄婉伶报备安全落地,又顺便抱怨飞机上的东西依旧不好吃, 现在又饿又累, 不过是小情侣之间日常抱怨罢了。黄婉伶却盘算着,反正早与他老板见过, 出于考虑, 便提出让他们一起到茶餐厅吃饭,她们先点单, 来了坐下直接开吃。   楸楸倒没异议,她本就喜欢交友, 与人聊天, 认识更广阔的世界。   不过这不耽误她笑话黄婉伶, 这请老板吃的是饭吗?是人情世故。   陈宿问过老板, 老板没拒绝, 于是在来的路上便下好单。   一个吃四宝饭,一个碟头饭。   其实一同出差的还有六个同事,不过那六个同事快大半个月未见妻女父母,都以老婆女友孩子在等着,婉拒了这个晚餐。   只有老板是孤家寡人,也不介意吃茶餐厅。   然而,因为这人是裵文野。   楸楸傻眼一两秒钟,不过转瞬即逝,互相打了招呼,四人落座。   裵文野像是不认识她似的。某人西装革履三件套,去了领带,颇有下班一族的懒散姿态,上两颗扣子都解了,窥得几分白皙的胸膛和半边锁骨,刻在骨子里的性感随着夜晚的来临而慢慢散逸。拿着菜单,又多点几个菜。   后点的两个饭上桌,四宝饭落在陈宿面前,碟头饭在裵文野面前。   点单时楸楸就很好奇,什么叫做碟头饭,黄婉伶也不知道,触及到了知识盲区,仰头问服务员,然店里客人实在太多,服务员招呼不来,根本没理她,楸楸便自己上网搜碟头饭,原来差不多意味着是内地的盖浇饭,日本的丼物。   其实楸楸已吃得七七八八,再吃几口就会到撑的地步,可为缓解心中惊慌,只得默默进食,心不在焉吃菠萝油,越吃越尴尬,这家茶餐厅的酥皮脆得一直往盘子掉。   饭后,黄婉伶抢着买单,老板本人没拒绝,他一向不计较小钱,陈宿说他们还要回公司做收尾工作,歉意地表示收工后马上来找她们。楸楸和黄婉伶还想继续玩,去了汕头街的一间酒吧。   大约又过两小时,陈宿那边收工,回家洗了个澡,出来陪俩人喝酒。   小酒吧里人挤人,彷佛又回到纽约那阵,说普通话的,说日语的,说英语的,操着各种口音的……面孔,一起蹦迪跳舞。   陈宿对她俨然如同恩人一般对待,语气尊重,行为举止礼貌,恨不得要在婚屋里给她供个牌位,逢年过节都拜一拜,为她百年后成仙而努力。   楸楸要笑死了,“上天堂都不满足,一定要成仙是吗?”   “必须的。”黄婉伶也笑。   楸楸笑得不行,端起酒瓶与二人碰头,“那我也努力,为实现你俩的梦想。”   他们三个没有什么由头可以聊起裵文野,黄婉伶没理由会聊起陈宿的老板,陈宿就算脑子瓦特了也没道理傻到在女朋友的闺蜜面前聊上司,楸楸则没想过要跟黄婉伶聊起这说来话长的一段往事,不过裵文野就是出现在了这个晚上,这张酒吧的高台小圆桌上。   准确来说,是他的名字。   前情是陈宿的红圈所老同事也出来夜蒲,人群中无意间对上一眼,又见陈宿这桌有两个女人,本来就喝到半醉,这下顺其自然地淫心起了,想来分走一个。当然他也没有傻到把想法写在脸上,走过来后,直接借着陈宿跳槽,入职裵文野公司的话题融入这一酒桌。   “仲以为唔会再见添,霎时间以为认错人。”   “大佬,香港就咁大,边会见唔到啊?”   “点啊?去佐First果边?行情好似好好多窝?婚屋都买埋,多D关照窝。”   ……   来香港前后,楸楸翻过粤语书,耳目渲染,平时也坚持和黄婉伶用粤语对话,竟神奇地听懂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不是完全听懂,却也七七八八,尤其他们对话语速不是很快,给了她过脑子的时间,在脑子里过一遍就明白意思了。   大意是来人寒暄以为不会再见,以为认错人。陈宿反驳香港就那么大,怎么会见不到?来人又问他去了裵文野那边如何,似乎好了很多,连婚屋都买了,要多多关照,云云。   裵文野出来工作,在香港这地方,居然还延续从前的英文名,First,听着十分中二。   陈宿显然不想提起跳槽的事情,啧了一声,“费事落班仲提老板啦,你唔厌嘅咩?”   楸楸攥着啤酒瓶的瓶颈,方才对着黄婉伶和陈宿,不愿想其他事情。这下陈宿黄婉伶陪着这位陌生朋友聊天,直到现在,她才有时间悄悄出神,才方觉真是巧啊。   自从他人出现,她整个世界都在时间滞后,一切都在后知后觉,还真不是什么好兆头。楸楸又迟钝地心想。   翌日。   按照原本定好的安排,今天才是她与陈宿正式见面的日子,西餐厅早都提前半月订好了,没理由不去,于是三人又在中环搓了一顿晚餐。   其实每个城市的夜生活都这样,白天倒是还能吃一吃香港的特色小吃,晚上就只剩下喝酒,不过今天又换了一家夜店。   陈宿还有工作要忙,打算零点过后再来,张嘴就说不喝了,这个钟点,刚好过来接她们回家。   结果过来没受住黄婉伶的诱惑,喝了大半个小时,三人决议走路回家。先送楸楸回酒店,然后带黄婉伶回家。好险香港街头饮酒违法,三人才没把酒瓶子拿出来,随时补充酒精继续上头。   于是一行三个人,走在夏日晚风的路上,一路酒气散逸。陈宿现在为裵文野工作,主要负责的是协助公司对重大经济合同、协议的履行等这一块,涉及了金融经济,那么他和楸楸还算是有共同话题,各自聊一些国内外的行情,再一合计,对金融指天说地。   一道道光束从背后打过来,越近越是被街头晚灯给稀释掉灯光,又随着过掉他们而消失在黑夜当中。   “嘀嘀——”   后面传来汽车鸣笛声,三人不约而同地,齐齐回头,光束就差打在脸上。   霎时间,又黑了,只剩路灯照亮这三人的错愕。   尤其楸楸,喝醉了无法控制情绪面部,一秒三变,表情真是精彩。先茫然再惊讶又神情飘忽,下意识躲避地别开脸,又想着为什么要躲避?然后转回来,佯装不在意,回到了第一个表情,茫然地靠着路灯。   陈宿诧异:“First?”   裵文野开了一辆敞篷超跑,轻易就能见到他的脸,依然是西装白衬,领带失踪,香港的浓浓夏日,还是太热了。溽热。这回解了三颗纽扣,胸膛露出大片,看出来他浑身上下什么都练了,又止步于胸肌,胸膛薄薄一片,看着脆弱白皙,刀尖轻轻一划拉便皮下出血。   楸楸认出来这是那台红色地狱猫,是新买的车?还是把纽约那台给空运或海运回来了?   裵文野虚踩油门,开到他们旁边,停在马路牙子边。   “送你们?”   夜晚一点钟,道路两边依然有不少行人。   超跑是四座的,加他们三人刚好。陈宿私底下与裵文野关系也不错,回头看两位女士没有拒绝,便答应了。黄婉伶是见陈宿没异议,她便无所谓,楸楸则是心不在焉,觉得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不如随波逐流。   超跑地盘超低,也不用开门,后座腿一迈便进去了,不过陈宿认为还是要给老板尊重,先替俩位女士打开后座车门,再坐到副驾驶去,系安全带时,他又问:“多谢老板,老板才从公司出来吗?”   陈宿有点醉了,之前一直用普通话与楸楸交流,这会儿没及时转换过来。   “忘记时间,你们玩得还尽兴吗?”裵文野倒没用回平时的粤语,油门一踩,离开了路边。   “爽的!”陈宿回。   超跑引擎声儿大,路上陈宿扯着嗓子指路,一路开到浅水湾附近的酒店才停下。   一路上楸楸都没再喝过酒,夜风一吹,昏昏欲睡,黄婉伶不放心她一个人上去,坚决送她,然而她本人也醉得走不动道,下车便摔了个狗吃屎,脸着地,哎哟一声,翻过身来,竟流了鼻血。   “宝宝!”陈宿一惊,酒醒了大半,推开车门下了车。   裵文野亦跟着下车,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心一惊,只跨出一步,在后车尾兜住从车上跳下来的楸楸。   其实她是能落地的,可被裵文野伸手一接,上边得到缓冲,膝盖就突然软了下来,反而没站稳,都不知道该不该有这一接,只能庆幸膝盖半月板没有报废。   流鼻血是不宜抬头的,只能保持平视的角度,四人兼车上都没有纸巾,裵文野把楸楸摁在地上,楸楸顺势盘腿坐着,他则直奔最近的711去买纸巾。   顺带三瓶水回来,扭了瓶盖,让他们仨坐着一人一瓶。废了一小包面纸,血终于是止住了,只是鼻子还是红红的。   陈宿忧心忡忡,“不如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你刚才这一摔,还是有点严重的。”   经过黄婉伶这一摔,裵文野这一抱,楸楸亦醒了大半,抱着矿泉水,担忧地看着黄婉伶。   “麻烦。”黄婉伶却觉得很丢脸,“不就留个鼻血吗?这有什么?你俩就是喝酒了,情绪被放大,才觉得这事情很严重,还是回家睡觉吧,一觉睡醒,明天嘛事没有,吃嘛嘛香。”   在黄婉伶的强烈要求下,回家还是当前第一要务。   “你们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先送你们的朋友上去。”裵文野见他们商量出结果了,便如此提议。   “谢谢老板。”黄婉伶抱着矿泉水,仍盘腿坐在地上,朝他一鞠躬,“老板你人真好,今天耽误您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改天一定要请您吃饭才行,真诚表达我们的谢意,还有……”   黄婉伶喝了酒也很能说,再没有人打断,她一定能没完没了的说下去。   楸楸手撑地站起来,又拍了拍大小鱼际上的沙子灰尘,“走了,宝贝明天见。呜啊。”抛了一个飞吻。   “唔啊。”黄婉伶比她的更响亮。   作者有话说:   累了,今天先更新这么多。明天继续。 第36章 栗子   ◎「想要,也不一定就要得到」◎   酒店大堂有人在确认入住, 裵文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到电梯前等待。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进了电梯,楸楸默不作声地摁了十九楼, 然后靠着角落发呆。   似乎没用, 裵文野的存在感,不是不看, 就可以当作不存在的。   他比从前身形更阔, 气场无形压人, 充满了上位者的姿态。   这是一个打工仔能承受得住的吗?楸楸心想,又摇摇头, 承受不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从跑车跳下来,却被裵文野兜住双臂的缘故,膝盖现在有些隐隐发软,头也很晕, 快无法思考, 只想要逃。   到十九楼,穿过长长回廊。一路上跫音被厚重地毯吞噬, 裵文野依然没出声, 看着她刷卡,闪身进门。   又关上门, 门风快拍到脸上。   一句道谢没有,一句晚安没有, 一句再见没有, 好似还真决裂了一样。   喝酒实在是太误事了。翌日睡醒, 她对黄婉伶郑重其辞, 绝对不再光顾酒吧夜店。   接下来一周, 楸楸和黄婉伶在各大咖啡馆甜品店转悠。有那么一天中午,黄婉伶给陈宿办公室的大伙们送了咖啡,楸楸没有上去,在楼下橙色垃圾桶旁边抽烟等着。   办公大楼很高,日头很猛,楸楸连头都抬不起来,就被日光灿眼,落到别处。   黄婉伶很快就下来,又提起裵文野。   “我和陈宿打算请裵生吃个饭,因为上次的失礼。你要不要来?”   楸楸以为香港虽然不大,却也没那么小,不至于总是遇见老熟人的。没想到来这一趟,三天两头就能听到他的名字,还亲眼见到这个人,共进过一次晚餐,现在还要来第二次。   楸楸绞尽脑汁地拒绝,“不了,我跟他又不熟,上次相处,似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张饭桌……我怕尴尬,还是你们去吧,吃完了可以联系我。”   “啊?他人虽然工作上严格,平时还挺随和的吧?”黄婉伶对她的评价保持反对意见,不过尊重好友的想法,没继续游说楸楸一定要去。   过了两分钟,黄婉伶回过味来,语气严肃问:“还是说,那天送你上去,他对你动手动脚了?其实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没有没有。”楸楸吓得立即反驳。甭说这事儿裵文野没做过,另外她可不希望她与裵文野的关系,直接影响到裵文野与员工乃至员工家属。   “真的没有?”黄婉伶狐疑道,眉心拧得很紧。   楸楸松口:“……那我答应了好吧?答应一起吃饭。”   “倒也不必。”黄婉伶这才放心,眉眼舒展,“你不乐意就甭去,我饭后联系你。”   “……嗯。”楸楸也松了一口气,“你替我感谢他。”   事情一码归一码,上次确实麻烦到裵文野,当晚一句道谢没有就算了,居然直接让他吃闭门羹,怎么也说不过去。楸楸接下来两天准备了一份礼物,聊表心意。   黄婉伶见她让柜员包了一份礼物,却又另外买了一瓶香水。   “栗子香?”黄婉伶愣住,“你要是想吃栗子,九龙就有。”委婉地表达栗子好吃,但不至于往身上喷的观点。   这是一瓶栗子香水,全名叫焦栗爆炒(Quick-fry chestnut)。   闻起来像是焦糖栗子,但前中后调也很好闻,中调是雪松木,烟熏,后调闻不太出来,标签写着后调:檀香。   除去焦糖栗子,楸楸还嗅到了烘焙香,严肃但善意的木头味,很像她与裵文野隐晦又坦荡的过往。   “没关系,我也不往身上喷。”楸楸说,“还挺独特的,收藏而已。”   黄婉伶只好放弃游说,也不知道栗子香独特在哪里,一瓶还要一千多,快两千呢,又不是什么大牌香水,居然卖那么贵。   就像,想要,也不一定就要得到。   楸楸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着魔了,自从上次临门一脚,却哭出来之后,楸楸便没再找过陌生人进行亲密接触,实属是把自己哭萎了,都快对约人这件事ptsd,但凡能自己解决的,也不麻烦人了。只是自己解决还是比较麻烦的,尤其阈值逐渐升高,她不得不把小的全部换成大的,两边开发。   可最近忍得实在是辛苦,之前在纽约,还有小玩具陪伴。现在回国了,她还是要脸,羞耻心还是有那么一点半点,回国怕被安检发现,小玩具统统都没带,在这里又不好网上购买,且迟早也要回内地的。   时间越长,在露水情缘面前哭出来的回忆,逐渐被她刻意忘记,就像人总会下意识地忘却难堪的经历,而只记住快乐的回忆。   那些念头按捺不住,又再次冒出来。   可实在想要约吧,却又每天整日地都跟黄婉伶待在一块儿,难以在酒吧找到一个合眼缘又能及时晒出身体报告的男人。   看来黄婉伶请吃饭那一天,同时也是个放纵自由的好日子。   ——她是这么想的。   黄婉伶请客那日,是个暴热的大夏天,万里无云。楸楸在酒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早餐,处理最近几天积攒的信息和邮件。   和黄婉伶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很充实,上次发ig和推文,还是来到香港的第二天,她发了一条香港的日落,粉色蓝色的云天与橘色海。   回国也有一段时间,她尝试过再用微博,但时过境迁,每回点进热搜的评论区,都会被牛鬼蛇神吓出来,一时半会儿也不愿意再尝试,但见黄婉伶似乎在用小红书,于是心血来潮也下载一个,关注了黄婉伶。   黄婉伶算是个公众人物,尽管不是以真人出现在大众面前,但好歹也有几十万粉丝追随。她需要一个平台,使得她与粉丝和追逐者拉近距离——其实就是方便开售营销——黄婉伶的原话。   黄婉伶如今在做着画绘本的工作,也是一个插画师。   用她的原话说:小红书宝妈多,有钱人也多得很,她第一套上海小公寓的首付就是在小红书赚的。还有一些小说作者与她约稿,人设图买断,一张两万的都有。做游戏设计的也有,主要是买她的创意概念图,一张也可以卖到五六万。   不过在国内主要是卖绘本和给出版社为小说作者画封面图,或游戏概念图,不过后者一年不一定有一单生意,而她自己的原创插画,大约是风格受限,只有国外客户给面赏脸,在国内没什么市场。   但无论怎么说,能活下去,财务自由,黄婉伶就已经很满足了。   楸楸偶尔会羡慕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黄婉伶有一门手艺,且热爱这样的生活,有时候使得她困惑,为什么同样缺失父母的爱,她会生病,黄婉伶却不会。   黄婉伶有与她一起寻找过答案,大约是因为,楸楸还是会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得到父母的爱,而黄婉伶则是彻底对父母感到绝望,如果她需要爱,更寄希望于在爱人身上寻找,陈宿就是一个好选择。   “陈宿也需要你。”楸楸笑着说。   “是的。”黄婉伶抱着她,笑笑回答。   不像她,漫无目的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特别需要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想要什么。   这不是自卑,相反她对自己有一定程度的信心,相信自己无论做什么,只要足够用心就一定能做好,她只是不知道……不确定心底里到底最想要什么,她甚至连小宠物都不敢要,因为她不确定,第二天还会想要。   没有责任心。楸楸很清楚自己的这一个缺点。   “我父母可没有教过我,做人竟还需要负责任。”这句话,她对慕玉窠说过一次。   第二次,在今晚的油麻地酒吧,与一个刚见面不到五分钟的陌生男人。   起因是,男人见她一个人喝闷酒,便过来搭讪,见楸楸没有拒绝,便展开话题,问她一个人来香港,旅游?还是工作。   楸楸:“旅游。你呢?”   “我是来工作的,你来多久了?”对方饶有兴趣地问。   “第六天,明天就回去了。”糊弄一下,真没劲的谈话。   “不用工作?”对方好奇。   “辞了。”楸楸耸肩。大二那年暑期,她在纽约一家投行实习,没过多久转正,大三开始工作,到毕业一年,统共干了三年,第三年年薪五十万美金,实际到手金额有上下浮动,交税交到人发麻。   大学毕业第一年就赚了三百万人民币,三年下来也有近千万,但这工作没意思就是没意思,这笔钱打进她的银行卡,也没有在基础上多出一个数字来。也许多干个十几年,就会多出一个数字吧。   可这工作强度大的惊人,也许最终等来的不是多一个数字,而是等来一个疲惫猝死的验尸报告。且也不是年年都这么幸运,尤其最近美国央行不断加息,楸楸决定见好就收,当即辞职。   说到底,她没有那么大毅力,只是一个幸运的普通人,幸运的富二代,有点小钱,也有点小病。   “那你现在不就没有工作了?”男人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听到一个‘辞了’,思维开始扩散。   “那你家里一定很有钱,才支撑得起你到处玩,”他眼珠子上下滑动,看她衣服首饰似乎价格不菲,“而且还是来香港玩。”   “确实。”楸楸懒得否认。   男人以为自己遇见了富家女,富家女毕竟吃喝都是父母给的,一般都听话,从父母下手是最佳的。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给她一记教育,“但是作为子女,还是需要付一定赡养责任的,他们毕竟是父母。”   男人,又忍不住说教了。   楸楸心里发笑,“我父母可没有教过我,做人竟还需要负责任。”   第一次说这句话,她犹豫,解了题,有了答案,又不确定对错的样子,不是陈述,尾音上挑,挂着问号。也许在电话里视频时还是教过的,只是她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还是没有学会?   第二次再说相同的话,显然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果然做人想要快乐,还是得脱敏。   敷衍地告别掉爱说教的男人,楸楸又在人群中寻觅猎物,这次把目标放在了年轻男大学生身上。 第37章 学生   ◎「毫无感情,毫无技术」◎   这时, 如果她关注手机,就会看到黄婉伶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告知她晚餐结束,又问她人在哪里, 想要来找她。   可惜她没看到。不过她知道了, 男大学生是深圳人,来港大读书, 今年十九岁。   男大学生也是个会玩的, 知道她二十三后, 凑近了些许。   “你喜欢被叫姐姐,还是……妹妹?”   “什么姐姐妹妹, 你以为处闺蜜?当然是叫BB啦。”旁边有他的同学们起哄。   一瞬间,楸楸职业病犯了,还以为他们说的是外资九大投行(BB),神情一恍惚, 才知道原来是充满地域特色的那个BB, 宝贝的意思。   男大学生很放得开,看也不看他们, 但嘴上附和, 低声道:“楸楸BB?”   低声。就像是求偶的声音。楸楸脑海里冒出这么一个想法。不禁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好看,又调皮可爱的样子, 周围氛围轻快又暧昧。   男大学生也笑,问她为什么笑。   楸楸如实说了, 关于她在笑什么。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她不承认是自己想到的, 突如其来冒出的想法。不过或许她真是在某本书看到的, 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哪本书?”男大学生追问。   “你知道来干嘛?”   “学生嘛, 当然要发挥好学的本领。”男大学生自然知道楸楸是看中了他还是学生的身份, 他也不介意陪楸楸玩。   “那坏啦。”楸楸一拍大腿。   “坏什么?”   “我可是差生,书读过就忘的!”   俩人坐得很近,几乎是搂着的,说话间隙边喝果酒,边闲聊,她知道自己不胜酒力,这回也不混酒喝了,喝的也是低酒精的果酒。   还是这么相处着有意思,楸楸心里还是发笑,来酒吧说赡养父母?简直笑掉大牙。   废话说了一晚上,大约凌晨一点多钟,学生们要找地方住了,楸楸才想起来黄婉伶,打开手机一看,昨天九点发来的信息,问她人在哪里,又打来两个电话,楸楸调了静音,没注意到,她捏了下眉心,试图清醒一点,回复黄婉伶的消息。   男大学生付了钱回来,到卡座来找她,便搂上了她。   俩人一晚上都是亲密接触,楸楸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还在回复信息。   “怎么不理我?”男大学生凑过头来,想看她在看什么?   “我回信息。”楸楸避让了一下。   “我不能看?”男大学生饶有兴趣地,试探性地问。   “你看了也不在乎。”楸楸斜躺在沙发上,枕着靠枕,继续打字解释。   楸楸说对了,他确实不在乎,但这个氛围下,没有人会承认的,否则就破坏气氛了。   “如果是家人,我就不在乎。”他说着,手指顺着她的大腿,踏着皮肤往上走,“但如果是男朋友……”   “是男朋友又怎么样?”楸楸笑了,将信息发送出去,揿灭屏幕,付之一笑地看他。   “那就跟他分手,我上位,怎么样?”男大学生爬上来,伏在她上方,将头顶灯光都遮住了,阴影盖下来。   光线昏暗,他们的卡位在二楼,还有几桌客人,但没有人会注意他们,各人有各人的暧昧,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这个可分不了,他是东面的。”   “东南西北四个男朋友是吧?”男大学生不知道她这话真假,但大家出来玩玩而已,他无所谓楸楸有没有男朋友。   “但你不错,我可以考虑一下,为了你,甩掉南面的。”楸楸笑吟吟看他,“怎么样?让你上位南方人。”   “求之不得啊。”男大学生说。   其实此刻看不太清晰脸,男大学生是背着光的。不过看不清才好呢,都没有裵文野好看,想想就气馁,这两年,在长相上,她竟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赛过裵文野的。   有时候她都怀疑人生,是不是人生在世的这一百年里,她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就是裵文野了?人长得帅,身材又好,有上进心,气场强,相处起来舒服和谐,最重要的是,活好,对床伴也好。可真让人抓心挠肺。   “想什么?这么出神?”男大学生俯下身来。   俩人凑得更近了,鼻息间萦绕着酒味,果啤的香气。   视线逐渐聚焦,落到男大学生的脸上,这下倒是看清晰了。明明方才还觉得青春无敌的脸庞,此刻却觉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   她这么说着,男大学生笑了,露出两层贝齿。   “你喝醉了吧,看出重影了?”说着,他凑得更近了。   这距离,不是接吻,就是……   吻落下来了。   楸楸没有拒绝。她就躺在那里,心平气静地接受着男大学生的亲吻。吻技一般,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激烈,就是一般,随着他的头部左右摆动,天花板的灯光时而会直接照在楸楸的脸上,她时而睁开眼,见着光了就闭上眼,手抚摸着男大学生的脖颈,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脑海里却闪现过很多碎片式的画面。   想到《去他妈的世界》里,十七岁的James和女同学Alyssa第一次接吻的画面,他们一起坐在石椅子上,接一个十分别扭的吻,伸出了舌头,舔着对方的唇部,毫无感情,毫无技术。   又想起薛可意,薛可意吻技也不怎么样,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一个晚上,看完电影,薛可意送她回家,街头晚灯下,初次约会,薛可意有点不好意思向她索吻,一路扭捏,从出发到送她回家,最后还是楸楸主动,脚尖踢着空气,佯装矜持地问:“我们不接吻吗?那我们和普通朋友有什么区别?”   第二次接吻就在那个篮球场,也不怎么样,她看着裵文野,几乎是全程走神,“嘶——”楸楸避开脸,捂着嘴巴,“怎么还咬人啊,小狗?”倒没有生气,声音亦是含含糊糊地。   “不好意思,主要是你嘴唇太软,太嫩了吧。”男大学生感到抱歉,又狡黠地为自己狡辩。   他刚才感觉到楸楸走神,但凡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这一点吧?所以下嘴狠了一点,没想到狠狠了,咬破了。见她没有生气,他松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让气氛点燃下去,余光却接收到一道死亡凝视,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怎么不继续了?”楸楸纳闷,循着他的视线,偏过头——看不到,视野受限——楸楸又努力一点,仰着头,另一个卡座闯入视野中——啊。看到了。她面如死灰回过头,窝回沙发里。   见她这个反应,男大学生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你们认识?”   这个男人,黑衣中袖黑运动裤,穿着相当便宜朴素,就是商场里卖几百块的衣服,然而手腕一枚百达翡丽,又凸显他的身份不同。脸部线条流畅,五官好看的无以复加,白皙的皮肤将他从昏黑的环境里描出个人形来,自他一出现,周围就有不少游客少男少女频频朝他偷看。   他在一个卡座坐下,对面也有一个人,蜷缩躺着的,看装扮似乎是个同性别的。男大学生买单回来的时候见过,虽然没有看到脸,但躺着的男人喝得烂醉,西装外套披头就睡。   男人脸上面无表情,亦没什么外放的情绪,说他是喝醉了,盯着这个方向发呆都可以信。只是他的眼眸太过于清明,让人直白地感觉到,他看向……楸楸的眼神,并不清白。   他不甘示弱,仍与男人对视,不过这个姿势对视太累,像是一只乌龟抬头,于是他远离楸楸,回到刚才伏在她上方的距离。   冗长的沉默,楸楸终于清醒了一点。真是没想到,在这儿都能遇见裵文野。   男大学生想起点什么,乍然低头,看向楸楸。   “他一直看着我们……不会是,你那个所谓的东南西北的南朋友吧?”   “他不是,你放心吧。”楸楸说。   不是就行,男大学生真怕这边调情到一半,那边便过来打人,瞅着那人的身形,男大学生心里犯怵。   也不看那人了,低下头来看向楸楸,凑近了一点,低声问她:“到底还玩不玩?”   从刚才起她就心不在焉,这下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男人扫兴。   他是出来玩的,图的是你情我愿的合拍,一起投入到这个晚上,不是他讨好,结果被敷衍。   如果楸楸说不玩了,他立刻就走,已经凌晨一点多,他不想陪了,再陪下去也没结果。   “玩啊,怎么不玩?”楸楸推开他,坐起来,拿起桌面上自己的那杯酒,喝一小口,便坐起来,“走,换个安静的地方。”   她没理由拒绝,也没道理不玩,没有玩具,又没有抚慰,回来这段时间,脑袋空空的时候,她看街道都像是在看Y道,看晚灯,看人都像是在看行走的器官,到处都是X暗示。 第38章 街上   ◎「咽下去没有」◎   楸楸领着那人离开酒吧, 看也不看他,好似从头至尾都没有见到他,又或说,从头至尾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就系哩条女啊?”对面, 卓至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他两眼呆滞, 外套滑在身上半掉不掉,整颗头和脖子都因为酒精而爆红, 甚至于手的肤色, 都像是变了一个颜色。   裵文野循着熟悉的声音回过头, 也不回答,转移话题, 诧异地哇咦一声,“你想自爆啊?定系variation(变异)?”   卓至喝酒上脸,哪怕是一杯的量,也能让他如同变种人一般, 全身都变成红色, 不是简单地白里透红,而是真全身粉红, 嫩红, 猪肉一样的颜色,看不到白。   他嫌丢脸, 从来不轻易喝酒,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 叫服务员打电话给裵文野, 让他过来接他。   裵文野下班回到家, 游完夜泳, 第二天还要上班, 准备洗洗睡了。倘若卓至不是他表哥,他不可能来。看在姑姑的份上。   “某提。”卓至甩了甩手,说别提,不乐意他岔开话题,又指着楸楸离开的方向,“果条女我见过,系你电话度。”(那条女我见过,在你手机里)。   裵文野瞬间皦然,服务员这通电话为何会打到他这里来,原来是卓至特别叮嘱的。   “你边忽盵过我手机啊?”裵文野问他什么时候看过他的手机。   “有一日,你摞住个手机眼耷耷咁,我靠埋一睇,就佢。”卓至喝到大舌头,但还是斩钉截铁道,说着有一天,他拿这个手机,眼呆呆的看傻了,他走近一看,就是刚才那个女生的脸。   “?”裵文野不知道卓至说的有一日是什么时候,但他确实有上过ig。   “跟住嘞?”他再问卓至。眼耷耷,然后呢?又能做什么?   卓至感到费解,“有缘咯,你唔想做翻D乜野啊?”有缘啊,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裵文野深呼吸叹口气,站起来,“米搞。”(别搞)。   “走啦。”他又说,“饮到似只猪咁,我系女人都唔so你。”(喝到像猪一样,我是女人都不social/理你)   在卡座休息了一会儿,卓至好很多了。   其实在裵文野来之前,他就已经在厕所吐过两轮。   他今天出来喝酒,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被喜欢的人拒绝了。   “你还四更我说回普通法吧。”卓至说,“奏么就素嗦不好呐?”   离谱。   裵文野走在前,懒得理他。   卓至告白屡次被拒。裵文野有所听闻,其中一条被拒的理由是,该女生觉得卓至的普通话不行。   其实女生也是本埠人,理论上会说粤语和英文就够了。然好巧不巧,该女生的大学是在内地上的,有许多内地朋友。   她嫌卓至一口‘港普’,在她的朋友面前丢脸丢大发了,且以女生的自身条件,找个精通四国语言的男生都是洒洒水的,她看不上卓至,很正常。   尤其卓至苦练国语已久,依旧磕磕绊绊,怎么看都怎么不上心。   不过他这个表哥,语言天赋一直不高,每年大家族团聚,都能听姑姑挖他痛脚,三岁只会叫爹地妈咪,五岁只会说一句“What\'s your name?”   长到现在,只看得懂繁体字,会个粤语,大学英语水平,现在也已忘得七七八八。   不过没有人会取笑卓至是个笨蛋,因为他虽语言天赋不高,却是个博士生,在他的专业领域,人家头脑还是挺灵光的。   离开酒吧,表俩个顺着街道,走出步行街,往停车场的方向走。然而没走出两分钟,对街传来快要突破天际的谩骂声。   “啊,那个不是……”卓至拍着他的肩膀,指着对街,两女一男的方向。   楸楸。裵文野早看到了。还有刚才的大学生。   楸楸双手环胸站在灯杆下,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与方才离开酒吧前的放纵是大相径庭。   另一个女人说着粤语,嗓门大得很,都不用走近,就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大意是女人扯着喉咙喊,男人找小三,呼应着街上的人快来看。   男大学生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她鼻子说,他们都分手半年了,让她要点脸,别把脸面都撕破了。   女人反驳说她并未答应分手,所以不算,他就是在出轨,也不是第一次出轨了。   男女凑得很近,男的恼羞成怒,狠狠推了女人一把,把女人推倒在地。   “你在这等着。”裵文野对卓至留了这么一句,而后大步流星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楸楸很快就注意到他的身影,原本是在看戏,见他过来,也不看了,就看他。   裵文野过来了,并未说话,一声不吭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回走。   “哎!”女人见‘小三’要走,仇恨转移,注意力直接从男大学生转到楸楸身上,从地上爬了起来,就朝她冲过去,裵文野回头来,整个人不怒自威,女人心里一吓,又被男大学生拉住,大骂一句“你要点脸行不行!”,好险没追上去当街撕头花。   经过卓至,裵文野冒出一句“我表哥”,然后就没下文了,继续往停车场的方向走。楸楸的手腕被他拽着,没有拒绝的意思。至于表哥,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立马跟随。   裵文野今天依然开着那辆地狱猫,这辆跑车,保养得依旧得当,跑起来时一直猫猫叫,嘤嘤嘤个不停。   将卓至送回了家,接下来要送楸楸。俩人依然不说话,将车开出街头,停了,裵文野下了车。   因着还坚持‘决裂’,楸楸都不好问他去哪里……哦是去苡橋药店。   楸楸一双瞳仁黑不溜秋,视线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到他进了药店,便定定停在那里,透过玻璃窗看他与店员交涉,说着什么,手里接过一盒药,到收银台付钱,紧接着推开玻璃门,他从里走出,手里拿着一盒药,一瓶水,太远了,看不清是什么药。   回到车里,车门关上,太黑了,依旧看不清。   “吃了。”裵文野扣出药丸来,递给她。   “我刚喝过酒。”楸楸提醒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是什么,□□吗?□□吃了也没事的吧?她不介意吃这个。   “不关事,这是阻断药。”裵文野扭开了瓶盖,伸出去。   噢!楸楸抬眼看他,“你觉得我有病?”   “阻断药。”裵文野强调,“没病才会吃。”   “也不是,我还是有病的。”楸楸默默别开脸,这个牛角尖她钻定了。   “吃了。”裵文野再说一次。   越晚吃,效果有所下降。   “我不吃。”楸楸看着中控台的亮光,觉得他态度不行。   车里滴答滴答的声音,两人陷入了沉默,他就这么凝视着楸楸,眼眸漆黑而深不可测。   过了一会儿,他边关敞篷,边将瓶盖扭回去,水扔到座位上。   就在楸楸以为他是要放弃,改口说愿意吃的时候,裵文野熄火拔钥匙下车。车门嘣地一声关上,车身一震,楸楸愣地发懵,至于,吗?这就生气了?   没等她多想些别的,裵文野已从车后,她的视角盲点,绕过来,打开车门。   楸楸吓一跳,看不出他到底想干嘛,转过身来,却又被一双手干脆地推回去,紧接着有人钻进车里,抱着她挤在狭窄逼仄的空间,车门再度关上。   俩人此刻的姿势,几乎是后背贴胸膛,紧紧相挨着,严丝合缝的程度。   这就有点过于出格了。楸楸上半身连带双臂被桎梏,只得双腿胡乱挣扎着,混乱间,膝盖蹭过中控台前,踢到方向盘。裵文野抱她用了巧劲儿,不会让她觉得生疼,亦没法逃脱使力。   原来关掉敞篷是为了防止她逃跑,向路人求助大喊救命?   “你到底要干嘛……”楸楸感到恐惧,天热得额头背脊冒汗,憋着一口气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没等来回答,裵文野轻吻一吻她跳动的额角,紧接着一手卡到她脸上,虎口压着下巴,指腹捏着两颊,迫使她张开了嘴巴。她的脸皮比想象中要薄,要软,比看上去要好捏。   “?”   楸楸尚未反应过来,一颗药丸跳进口腔,手一抬下巴,她跟着人类仰头的本能合上嘴巴,卡着脸颊的手,眼疾手快捂住她下半边脸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鼻子,断了呼吸,将她的呜呜声,连同这颗阻断药,一同堵在嘴里。   然后他又跟抚慰似的,吻一吻楸楸那隐隐暴动的额角,凸显的青筋太阳系,很轻地两下。药丸在嘴里融化开,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呼吸被夺走,加之喝过酒,楸楸浑身无力地,双手攥着他的手腕却无力挣扎,眼里洇着泪光。   “咽下去没有?”身后传来声音。   她疯狂点头,其实频率很小,但她大脑里疯狂呐喊,肺都要憋爆了。   这一刻她精神恍惚,觉得自己真是小瞧了这人。她虽曾经想死,却从未想过要这么死。   得到回应,裵文野先松开鼻子的桎梏,嘴巴依然捂着,空了一点缝隙,让她慢慢恢复,不至于呛到喉咙。看着她一行行眼泪扑簌簌流出来,犹如止不住,张着嘴巴,渴求着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才用力扯下捂她半边脸的手。   车里没有纸巾,裵文野用手替她抹去眼泪,手腕上清晰地几道抓痕,有两道破皮出血,他动作一顿,蓦然想起几年前的阻断药经历,低叹一口气。   “别哭了。”他说。   楸楸猛地推开他的手,又转过身,去推他的胸膛,将他推到车门边,不过瘾,不解恨,上手用劲捶了两拳。   “你要我死是不是!想让我死!”楸楸眼睛都激红了,像只白兔子一样,很生气,鼻子红,嘴巴也红,脸上泪痕未干,有一滴落到他脖颈。   行为过激,裵文野知道自己选了最糟糕的方式,任她打不还手,视线却从她一双红红的眼睛,过到她被咬破的唇角。要是重来的话,他依然会这么选,得艾滋会比窒息亡好一点吗?未必吧。   她脾气还是好,泄了劲儿便不再生气,只是原有的气还没消,堵着闷着也不说话,抱着水吨吨吨地喝,一手摸着脑袋,方才爬起来揍裵文野时,没想到车顶这么矮,撞到了头。   裵文野见她消停,拉开车门下车。各自安静好几分钟,他才回到驾驶座,敞篷打开,空气流动,不至于气氛僵持着。   今晚有几颗星,不明显,夜色倒是很浓。   “还生气吗?”裵文野手搭在方向盘皮革上,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背部靠着车门边,染黑的发尾垂在肩膀锁骨窝,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睫毛扑簌簌地眨着,有泪光,像是含着哀怨,委屈极了。   怎么这么可怜。裵文野这么想着,他把那瓶水拿回来,盖子旋回去,跟她道歉。   她头发些许凌乱,因着方才暴汗而丝绺地黏在额头鬓边,没了水瓶子攥着,她改成握拳头,小小的拳头,指骨节发白。裵文野不声不响凑过去,替她扫开黏在眼尾的头发,“我送你回去,好吗?” 第39章 录制   ◎「后怕,却心猿意马」◎   回到酒店, 晕乎乎地卸妆,迟钝地洗澡,逼仄空间漫延着水雾气,渗透着镜子, 楸楸抽几张纸巾擦拭着面前玻璃, 余光捕捉到嘴唇的小红点,才幡然醒悟, 裵文野为何执意让她吃阻断药。   其实她和男大学生交换过体检报告了, 对方是三天前的结果, 说是这三天都没有过,话都说到这份上, 倘若还不相信,那就趁早打断出来夜蒲的想法,甭想着出来玩了,老实处对象去。虽然处对象也不可能百分百断定男的就不会出去当瓢虫。   退一万步讲, 如果真那么不幸染上了, 楸楸也只能自认倒霉。出来玩,她早做好心理准备了, 横竖就是一个死, 她无所谓的。   可也就是这个误会,让她得以直面到了裵文野的阴暗面, 都不用窥得,这人摆在她面前看的。   双眼还是有些红, 她看着镜子里的脸, 或是哭的或是憋的, 嘴角也伤了。歪了下脑袋, 想起方才车里的景象, 虽后怕,可现在追忆起却不禁心猿意马,心怦怦跳。绝对的压制感彷佛还压附在她的皮肤毛孔上,一直没有离开,肤感翕翕发热,喘不过气被双臂酥麻取代。   真变态啊,她这么想着自己。   “叩叩——”   忽而一道爪子撕拉开白布,一只眼睛窥得她在这里发癫。   “干嘛?”楸楸骇然回过头。   没有回答。磨砂玻璃门被晚灯晕得昏黄,透着影影绰绰的人影。   楸楸抽出面纸,将脸上的水滴擦干,过去打开门。   裵文野就站在门外,见门打开,退了两步,说:“我走了。”原本想要不告而别的,可想到楸楸吃了阻断药,不久前又喝过酒,可能会引起呕吐,“你睡觉不要仰躺着。”否则被呕吐物呛死了,明天可以上头条新闻。越想越不吉利,他凝睇着楸楸,寄希望于她开口挽留,这样他也不是不可以留下,做个大善人。   “不然会怎样?”楸楸靠着门框,明知故问。   裵文野说:“会上头条新闻。”   “啊?”楸楸眼睑瞬间盖下来,耷拉着,大约是想说:无聊,烂梗,你在说什么?   房间里一片昏黑,楸楸开的这个客房是双人床,如此可以换着睡,二到三天让清洁人员做一次客房服务。   楸楸不说话,他也保持着沉默,殊不知俩人都头脑风暴,酒精使她感性,理智却也不是没有,一半一半,楸楸有点为难,本来商量好的吊没有了,这下不知道该不该叫裵文野替补上,可又怕惹出更大的祸来。   她是不担心裵文野的,他家大业大,就算最终不敌诱惑真喜欢上她,可只要稍与家产比对一番,但凡是个脑子没坏的人,都会选择家产,放弃她而和门当户对的女人联姻。   可她就不一样了,她对物质没有很大的需求,目前银行卡里的前已足够她逍遥过后半辈子。亦没有很大的志气,就是明天世界末日来临她也只会拍手叫好。   如果最终她真爱上裵文野,那么她到底该拿什么来转移注意力?风景?美食?再好看,再好吃,也只能隔靴搔痒。   俗话说,要想忘记上一根吊,去找下一根就行。可裵文野这样的,想也知道,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没有第二根了。楸楸低低叹一口气。她在想什么暴言?   “你还是走吧。”楸楸咬着下唇,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今夜真的很需要这一根……可她真的很不愿意有朝一日,让境况糟糕到连这种东西都要找代餐替身,还得是都比不上原主的绝望地步。   还是那句话,她可以死,但不能这么死,不能这样含怨而死。然而话音刚落,裵文野扭过头来,正眼看她,一本正经,“拍视频吗?”   拍视频?“好啊。”楸楸脱口而出。   须臾,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脸黑下来。   “你少拿这种东西诱惑我。”楸楸义正言辞。   “成功了吗?”裵文野没所谓道,挽起袖子。   呵呵。成功了。   裵文野真的很了解她。尽管他不知道事出何因,可他就是知道,关于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   “来。”他说。声音语气干脆,彷佛要做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譬如修修水龙头,空调,煤气灶。   工具有限,只有两台手机。拍摄前,裵文野调好了视角,不会让俩人的脸部出镜。   他很小心,因着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的名字的一举一动还关乎着偌大的集团,企业,家族脸面,稍微出丑闻上报,就会影响股票。   理论上来说,他在香港有家,有住处,不该在夜深出入香港地的酒店。   “理论上,真的不可能吗?”   提到拍视频,她便不由自主想起曾经。   “你说如果往里放一些花瓣,会不会天女散花。”然裵文野紧跟着又说,“虽然理论上是不可能。但是下次试试,说不定呢?”   仔细一想,居然是三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了。楸楸吃惊之余,不忘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下次。”裵文野架好一部手机,从椅子上下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楸楸纳闷。   这虽然是五星级酒店,却不是情趣套房,没有与前台特地要求过,客房经理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在床上铺花瓣,更何况楸楸已经入住两周了。   没有花瓣,就只能是下次。   “下次又下次。”楸楸咕哝道,“到底哪一次是真的?”   “你就这么期待?”   “你就说能不能做到吧?”   “做不到。”他手里垫着楸楸的手机,回答她,“花瓣待在的地方,水冲击力不够,这么说可以吗?”   所以他只是说着玩的。   “哦,你瞧不起我。”楸楸有些失望。   “人体结构就这样。”裵文野听乐了,“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要是做到,可会给中科院拉去研究。”   “你不说,谁知道?”楸楸坐在床边,脚尖踢着前面的空气。   “谁知道,跟你来这事儿的,又不止我一个。”   楸楸还是想试试,张嘴就来,“论理论面向现实与现实趋向理论的统一,只有二者的双向互动和转化,才能促进问题的解决。”   “法哲学得不错,”裵文野给予肯定,“那么现在来学一学生物。”   他让楸楸等着。找来前台,花了点钱,从情侣套房那边取些新鲜的玫瑰花瓣来,又一片一片洗干净。   “会不会先在里面泡软了?”楸楸抱着他腰,从背后看水里荡漾的红花瓣,这会儿有些诡异地清醒。   “我觉得冲不出来的可能性更大,你紧张的时候会缩得很紧,花瓣可能会先被榨出汁水来。”   一阵诡异地沉默。裵文野两手撑着洗手盆边沿,手臂滴滴水珠挂着。所以现在怎么着?看她,俩人忽然相视而笑,这大晚上的,凌晨三点,到底在干嘛?   “行吧。”楸楸认栽了。   “不用气馁,今天玩儿点别的。”裵文野甩甩手腕,手上水珠溅回洗手盆里。   楸楸不知他说玩点儿别的,到底是什么,袍带松散松松垮垮,被他推到床边。   洗过澡后,热水使得楸楸浑身放松,这一处也是,看着十分漂亮,像是绽放的蝴蝶。   方才还说着花瓣,此刻却变成了蝴蝶,还被这么直白地观赏蝴蝶,平和地指出来,楸楸两颊至耳根突然通红,口齿含糊,差点打颤嘴瓢,“不,不许看。”   随着她紧张而一缩一放。屋里空调成了摆设似的,周遭都在升温,却把人焐得安逸巴适,楸楸呼吸沉重,眼睛发热,额头背脊泌出一层薄汗,那儿亦被看得渐渐水光潋滟。   她这边心里焦灼,害羞,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那人却浑然不觉,仍然气定神闲,只是指尖的抚摸换成了吻。 第40章 暧昧   ◎「要不要摸摸我是怎么思考的」◎   上真家伙已是天光熹微的事。楸楸小脑彻底罢工, 已然累得不行,双眼懵懵地看着玻璃窗面倒映的影子,视野好似被上一层模糊的柔光,时而一道持续几秒钟的圣光。   架起来的手机早就没电关机, 后半程用的都是她的手机, 偶尔是裵文野拿着,但看着不得劲, 于是他又强迫楸楸半坐起, 拿着手机, 将缓缓埋入的部分拍下来。整个腹部薄薄一片,都是红的, 像是皮下有异物在蠕动,楸楸看着手机屏幕,看呆了,几秒钟又顿觉看得头皮发麻, 脸上耳朵跟发烧一样爆热, 她瞪圆眼睛,却还是很听话地举着手机, 直到完成录制, 手机扔到一旁,才声音软软地警告他, “快点把不该是你的东西交出来。”   说得那么正人君子,但那个拉着他手往下走, 嘴上黏糊说着“要不要摸摸我是怎么思考的?”的人, 也是她。   七点多, 香港地天光大亮, 太阳打东边出来, 淌进一片柔和日光。   裵文野洗了个澡出来,见她昏昏欲睡,却又睡得不那么安稳,摸摸她的头,“睡吧”,楸楸听到人声,有气无力睁开眼,然后拍掉他的手,艰难翻了个身,近乎于翻了个白眼,盖好被子,睡了个囫囵觉。   没看到好脸色,裵文野摸摸鼻尖,又摸走楸楸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   再有意识,已是中午十二点。楸楸睁开眼,依然头脑发胀,不自觉地分泌唾液,不由自主裹紧了被子,幻想着有什么在摩梭着自己的肌肤。   大床上只有她躺的这一处有温度,昭示着某人早就离开。扭过头一看,床头柜上有一个玻璃杯,装着白水,底下压着一张单行本的纸张。   纸上一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写着:我们算是和好了吗?   哦对,昨天之前他们还在‘决裂’当中。   “那你是怎么回的?”慕玉窠回复她的消息。   彼时纽约五点多,楸楸等到她回消息,已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多,时差乱得可以,慕玉窠大约是刚结束一场狂欢。   楸楸哪敢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短短八个字的背后含义,她也没法装作看不懂,否则太不厚道了,平时没有明确关系的‘谈情说爱’,装一装也就算了,可这八个字背后也许要延伸出几十万字的故事,装个几十万字也太累了。   “跟谁聊天呢?这么出神。”对面,黄婉伶意味深长道,又侧脸睨她,“昨晚的暧昧对象?”   楸楸下午又睡了一次回笼觉,到三点多钟起来泡了个澡,才约黄婉伶出来吃饭。   昨晚的暧昧对象?谁?哦,楸楸想起来了。   昨天还在酒吧,她给黄婉伶回复了一条短信,表示她正在猎艳,明天再见。彼时这个暧昧对象还是男大学生,谁知后来不到半小时就换人了?还换成了……朋友的男朋友的上司。   楸楸揿灭手机屏幕,“你点好单没有啊?”   “你转移话题好生硬。”黄婉伶评价道。   “哈哈。”   “更硬了。”   “别提这个字行不行?”楸楸恼羞成怒。   黄婉伶咋舌,“不是吧,就这么一个字也能听出感觉啊?”   黄婉伶是为数不多的几位知道她有病的人,除去慕玉窠、丁裕和、父母、堂兄和嫂嫂,就诊过的医生们,也就黄婉伶了。   且黄婉伶还是第二个知道的。   第一个是丁裕和。丁裕和见多识广,在静悄悄中发现她的反常。   彼时他本人都尚未接受这个事实,便先告诉她没事的,得上这个病,她即不是世界头一个,亦不是唯一一个,也不可能且无法载入史册,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绝症,不会死,治就行了。   “但是治起来有点困难哦,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这么宽慰楸楸。   多得丁裕和,帮她排除心理上的障碍。她并不为此感到自卑,亦不为此难堪,羞耻——后来她从一些文献和医生口中得知,有许多患者都是自卑且厌恶自己的。楸楸不这么认为,她还是很爱自己的,但她的羞耻心阈值高到连她自己都察觉出不对劲了。   譬如她可以泰然自若地与旁人说起在公众平台不能过审的话题,再看对面怎么一脸不自在却又隐隐约约兴奋的脸色?哦,原来这个话题是有点禁忌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禁忌更多的人,浑身上下都是建议二十一岁以上才能观看的禁忌。   “吃什么,我请。”楸楸打开餐牌。   今天心血来潮想吃芥末,所以找一家日料和刺身尝尝。等餐时,黄婉伶跟她提起工作的事情。这也是她这次来到香港的原因之一。   1.香港旅游。2.见黄婉伶的男朋友。3.工作。   第三个原因的内容之多,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概括的。   简而言之,黄婉伶想要以‘无障碍设施’为主题,画一本儿童故事绘本,诚然内容是不适合儿童阅读的,不过喜欢看绘本的成年人比比皆是,所以黄婉伶还是想要尝试,她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虽然她已经预料到了大失败的前景。   故事的开始,就是一只小动物(黄婉伶还没想好是什么动物),曾怀揣着一颗冒险家的梦,梦想着她能靠着自己的一双腿,走遍全世界,看遍美景。然而这颗冒险家的梦,在一场意外过后(还没想好是什么意外),因失去一双腿,而幻灭。不过小动物很坚强,她短暂地忘却了这个梦想,全身心都投入到复建中,和告诉自己要勇敢,就算失去一双腿,ta亦能从地上爬起来(以上内容将会在绘本中一笔带过,或后续穿插回忆)。   (故事的开始)重新站起来的小动物,决定重拾梦想,决意坐着轮椅环游世界,如果做不到环游世界,至少要环游自己的国家。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她抱着一颗热忱的心踏上了旅途,旅程中却屡屡被外界的无障碍设施给打败,也遇到了许多热心人士……   “我猜你的灵感来自于无障碍设施?”楸楸安静听完她的陈述,发表着自己的感想。   是的。黄婉伶说。她认为这个故事还是有一定意义的,也是清楚这一点,她不愿这么坐以待毙,落到努力到最后却卖不出几本的田地。   于是她想到一个好主意。楸楸问她是什么。彼时她还在纽约,下班后没食欲,吃着听她娓娓道来。   “拍视频,边画边拍,在视频内容的基础上作改编,制成绘本,视频上传到网上,先打开知名度,等到热度一高,趁热打铁开售。”话毕,黄婉伶补充,“绘本肯定是卖不出多少的,但好歹也算是打开了知名度不是?补贴一点是一点。”   不过显而易见,黄婉伶此刻面临的难题不是绘本卖不出去,而是这个视频她不能出镜,亦不愿出镜。   她考虑了很多,“我是一个图画文字艺术创作者,贩卖的是艺术和灵感,如果我过多的出现在受众面前,那不就成为一种场外因素了吗?这或多或少会影响到绘本的精彩程度吧?我可没有优秀到会为故事增添色彩。”   其二是,“再说了,万一视频真火了,虽然好几年没见了,可我也没到女大十八变的地步,还是从前那张脸,迟早会被那个女人和老头子认出来的。而我在网上,‘一幅画卖到几万元’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被那两个人认出来,这个‘一幅画卖好几万元’的女生,居然是他们养大的女儿,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童养媳’,再找上门来,搞臭她的名声,搞砸她的饭碗,黄婉伶只要随便想想就感到绝望。   那么这个出镜录制拍摄的人就不能是她,只能是其他人。黄婉伶想过与网络上的网红up主合作,可但凡是个大up主都有属于自己的工作室,人家接一个商单就几万,几十万,即看不上这个创意,也看不上这么点钱,有这个时间,up主们内部合拍视频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可要是找小up主吧,黄婉伶不放心,前段时间观察了许多拍生活vlog,以及本身就是残障人士的up主,也私底下联系过,人家自己就在拍这些视频内容,又何必跟她合作?   更何况这次的拍摄不是个小工程,是为期几月的环游国内一线城市,一共十九个城市,路途匆忙劳累不说,路上也许会发生许多意外,种种原因下来,导致黄婉伶根本无法确认人选,她都想着要不就这么放弃得了,这次绘本就当作是放飞自我吧。   然而想着想着又很不甘心,黄婉伶开始细究这个故事的用意,她写故事,画绘本,卖一两百块钱,难道是为了被拿来盖泡面吗?当然不是啊!   可又有谁,能无条件的支持她的创作?思来想去,黄婉伶只能想到楸楸。   她不信任身边的人,只信得过楸楸和陈宿。   最初,她只是想要楸楸给她出个主意,她不一定要拍视频,但必须要让自己的努力与‘收益’成正比,这个收益可以是钱,可以是名声,也可以是让更多人认知到无障碍设施的不完善,从而推进一点是一点。   结果到了楸楸耳里,她直接给出了答案。   “旅游?好啊。要个坐轮椅的朋友是吧?行。给你找。”   后来再问楸楸,为什么这么力挺她。   楸楸说:“这事情,难。你知道只是拉个统计表是没有用的。我国有十四亿人,残障人士有八千多万,意思就是至少有十三亿人是使用不到无障碍设施的,他们是无法感受到无障碍厕所和滑道的重要性的,就连上公交,对于这些人来说,只是迈一下腿就行了。所以必须要让人看到,并重视起来。而拍视频并传播,以视觉来呈现,是最直观的。”   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在楸楸看来,这一切都是刚刚好,她挂了电话,脑子里走马灯一样过了很多片段,那段时间她还在投行和医院两头跑,手臂上留置针拆了还有一个血窟窿,尤以吓人。回到公司,她立即递交辞呈,将手上工作做完,进行散客交接,投行嘛,员工来的快去的也快,赚钱讲究的是一个投机,她这一年赚得太多了,再不走,都快没命花了。 第41章 开门   ◎「好巧,我正要出门。」◎   与黄婉伶结束晚餐, 才傍晚七点多。黄婉伶要回去继续拉大纲,楸楸则回到酒店,听黄婉伶的注册了两个账号,一个哔站, 一个抖音。然后将之前剪辑好的视频传输上去。   视频内容是她来到香港的一周vlog, 从她入境到入住民宿,探店, 景点游玩, 海边游泳的一周内容都拍下来, 然后做了片段精选,有的片段就以快剪的方式衔接, 譬如游泳,化妆,搭配look,用音乐快速转场。有的则是慢节奏, 譬如介绍民宿, 介绍美食,这些她认为观众会更关心的内容。不过最后删删减减, 成片依然很长, 有二十九分钟。   上传完毕后,楸楸没歇下来, 又将黄婉伶的idea写成文字,以邮件的形式发给她的那位轮椅好友。   好友名叫惠思嘉, 比她要年长个十四年, 今年三十七岁。   楸楸和她认识于一次午间的coffee chat。   楸楸之所以能在毕业第一年就达到三百多万年薪, 离不开这四年日夜刷coffee chat的艰辛, 积攒出来的无数技巧, 倚靠纽约校友遍地,刷到的referral内推机会。   彼时惠思嘉已工作十几年,尽管年龄上有着鸿沟,却不影响她们互相都对对方的你言我语感到很满意。   几次coffee chat下来,惠思嘉才逐渐聊起自己的双腿。   大意是好多老外在高中毕业、上大学之前会选择gap一年,用以旅行、实习等规划自己的时间,反正就是不上学、不升学。惠思嘉就不一样了,她在高中毕业不久后就出了车祸,失去双腿,她在升学之前gap的这一年,全花在复建之上。   言语中,惠思嘉透露了对学生时期的向往,对旅游的憧憬,以及为什么不回国。她也不是没在网上查询过,关于国内的无障碍设施,也曾加入过豆瓣小组,了解国内残疾人士的现状。   大多人的想法是:残疾都没有夺走她们努力活下去的想法,但国内的无障碍设施做到了。   在国内,想要一个人出门,是很难做到的。惠思嘉曾做过假想,除非她从家乡小镇搬去各大一线城市定居——这很难,意味着她需要在一线城市买房——租房太不稳定——且是无障碍设施完善普遍率较高的新一线或超一线城市,这太难了。   她评价自己像是一只缩头乌龟,只有在工作上才会勇往直前,下了班便不敢与人交际,在各种心理医生的鼓励下,约人coffee chat是她好不容易踏出的第一步。   第一次coffee chat,她们只聊了工作和公司相关,后来才慢慢敞开心扉,转向私人话题。   当黄婉伶对她描述绘本故事时,楸楸甚至觉得那只小动物就长着惠思嘉的脸。   没有人比惠思嘉更想回国生活,可她怕极了亲人的冷眼相待,陌生人一时短暂的热情相待,最重要的是,国内一线城市地铁人超多,公交车阶梯太高……   辞职那天晚上回到家,她就给惠思嘉打了电话,过问她的意见和兴趣。   并没有直接邀请她,是惠思嘉主动地问起,能不能带她一个。   这才有今天。   其实她们都知道,此行太过理想主义,根本赚不了钱。不过对于财富到达安全线的惠思嘉来说,这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她已拿到美国绿卡,工作十几年下来的积蓄,只要不追求大富大贵的生化方式,已经完全可以支撑她后半辈子不用工作。现在之所以想回国,主要是年纪大了,想家,想念家乡的一切。可也仅仅只是想而已,过去没有一个理由和动机可以推动她去干这件事。   但是现在有了。   而楸楸就真没什么所谓了,她本来就不打算一直待在同一个工作岗位上,她做不到像老一辈人一样,可以在一个工作岗位待好几十年,那样也太无趣了,她找不到这样做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找不到罢了,总不至于连生活的乐趣都找不到吧?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尝试更多的可能性。   有些人会说“你不需要养家糊口,当然可以自由自在了”,所以楸楸很困惑,养家糊口是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吗?非得争先恐后地去选择这种活法。   明明有得选,只养老不养小,却非要当个成年人——全部都要。   现在三个人里,连黄婉伶都不选‘我都要’的生活,她目前为止正计划着把结婚生育这件事提上日程,大约准备个好几年,赶在三十之前优生优育,等到什么时候她那位母亲回过神来,才知道可以去派出所查她身份证,到法院告她,给她寄传票,非要她履行赡养义务,不履行就冻结她银行账户,估计到那个时候,黄婉伶才会被迫承担起‘我都要’的法律义务。   邮件发送完毕,脑海里思考的声音一下子便消失了。   酒店客房顿时变得清静,楸楸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舍,对于繁忙的不舍,这意味着她待会要无聊了,无事可做。   在纽约的时候,她经常过着轮轴转的生活,上学各种课程,各种朋友的邀约,各种coffee chat,看新闻,金融要闻资讯,酒友派对,明星演唱会,露天音乐节,自驾游,各种约……像是不知道累一样,但慢下来的生活让她觉得更可怕,因为所有人都会离她而去,渐渐地她就会跟不上身边人的节奏。   工作后是面临各种客户和财经,赚钱之道,好久没过这么松散的日子了,细想起最轻松的日子,还是几年前上高四的时候,又或是国内高中三年,加起来都没有大学和工作累。   楸楸站起来想伸个懒腰,还没开始伸手,便感觉到大腿一阵酥麻,脸一红,又扶着桌子坐下来。   桌面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楸楸拿过来,屏幕上赫然显示一个字母,‘p’。裵文野。   他居然知道她手机号码?楸楸惊讶。手机不断在震动,对面似乎来势汹汹。楸楸没想好答案,心底里抵触接这通电话,于是保持静默地看着这通电话自动挂断。然而对方就像是不知道放弃似的,很快就拨来了第二通来电。楸楸怕再不接,对方就要找到酒店来了,便接了这通电话。   楸楸:“喂?”   “我们聊聊?”   裵文野那边很静,毫无环境音,听不出在哪里。他的声音稳而有力,不容拒绝的语气。   “……聊什么。”   “见面说。你在哪里?”   楸楸扶着桌子站起来,想要泡一杯咖啡。黄婉伶今夜忙着旅游绘本相关的事情,她是主要创意,忙得很,又要计划旅行路线,又要绞尽脑汁地去构思,想方设法把一切变得有趣起来。而她今儿凌晨太累,精疲力尽,白天又没休息好,现在哪里都不想去。   “我不在酒店,在朋友家。”说完,只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楸楸无声叹了口气,摁下了煲水的按钮。   “约个时间?你想……”煲水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楸楸照镜子,他的声音却没了下文,双方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就在楸楸困惑,想问他怎么不说话,对方来了一句,“你觉不觉得,这间酒店的隔音太差?”   “有一点吧。”晚上回来在走廊上偶尔会听到男女苟合的声音,不过不大,进了房间就听不到了,大约门板的隔音用料不彳“……”思绪戛然而止,楸楸吸吸鼻子,看向门的方向。彼时她与门板的直线距离,只有两米不到。   “开门。”裵文野言简意赅道。   “……”楸楸乖乖走过去开门,看到他,干笑两声,“好巧,我正要出门。”   “真的?”裵文野看她。   她结束晚饭回来的,外出的衣服没换下,正是一套外出的行头,这话显得可信度高了几分。   “你刚下班?”楸楸倚着门看他,没有要邀请他进来的意思。   “刚从公司出来。”裵文野瞥了眼她的身后,“我可以进去吗?”   香港人上班似乎都习惯一身西装革履,不过有些西装剪裁不好,又或是太过一板一眼,中规中矩的,容易穿出销售气质,像卖保险的。   裵文野身上这一套黑色收腰西装,在西装的左襟与西裤的左侧做了一条米白色竖纹设计,搭上一双切尔丁靴,充满了闲适的矜贵感。   他今天依然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面料硬挺,领子解了两颗扣子,有一边依然立着,更显得举手投足间的慵懒惬意。   “你吃晚饭了吗?”楸楸答非所问。   “没有。”裵文野听出她的意思。   “你看看吃什么,我们坐下来聊。”   最终还是没有进去,楸楸不敢跟他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否则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随手关了煲水按钮,楸楸拔了房卡就随着他一起出了门。   “你想吃什么?”裵文野把这个问题抛回给她。   实际上已经吃过晚餐的楸楸苦不堪言。   她看上去犹豫了一瞬,实则绞尽脑汁,终于让她想到,“冰室?”   来香港这么久,楸楸吃得最惯的餐饮就是冰室,不过也不是每家冰室都是好吃的。   “你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冰室吗?”她问。   裵文野想了下。   “有一家。”   “走!” 第42章 冰室   ◎「恭喜發財,得閒飲冰」◎   湾仔曾被叫小港湾, 海岸线在洪圣庙附近,不过随着城市的发展,以及不停的移山填海,昔日小港湾不复存在, 成了湾仔。   这家冰室就在湾仔七拐八绕的一条小巷子里, 头顶都是握手楼,电线杆, 没再挂衣服的生锈晾衣绳, 没有路灯, 光线昏黑橙黄,大片斑驳的黑, 间间排铺打出来光怪陆离的灯光,为行人游客照亮小巷。   游客却不少,小巷里进进出出都有,混乱中, 裵文野把起她的手腕, 楸楸只能寸步不离,紧跟在他的身后。   过路行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停留在裵文野身上, 至少几秒钟, 女客被他的脸孔扣住了移不开视线,男客对他衣品的赞美, 露出艳羡的目光。   楸楸躲在他的身后,有点懊悔, 心想还不如找个高档西餐厅吃饭, 至少不用受那么多注目礼。   好在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一家外形破破烂烂的店面, 水泥墙面不光滑, 有许多灰白水泥小颗粒,粘贴着许多中英文报纸、寻人启事、乱七八糟的宾馆景点等联系方式和介绍,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   到港这段时间,楸楸吃过不少苍蝇馆子,胡同馆子,也吃过不少好吃的,但大都服务态度不怎么样,尤其是人多的馆子。听黄婉伶说虽然人家服务态度不好,但是人家效率也快啊,楸楸一想也是,于是从此心里毫无芥蒂,甭管什么,好吃就行。   踏上两级阶梯,进了冰室,满屋暖黄绿色的墙纸天花板,白绿小格子地板,绿色旋转的吊扇,简陋和杂乱两个词在这一刻并不冲突,座位是用绿皮沙发一个一个间隔开的,两排统一样式的绿皮沙发,排到尽头的收银台和出餐口,每张硬塑料红桌子上,都有一个小绿盆栽、相框,一桶红绿黄橙的塑料筷子,出餐口有一管白炽长条灯,白光亮的灿眼,除了这盏灯,其余都是卡座边上的复古壁灯,黄黄绿绿的,饱和度高却照明度低,因此每个卡座之间都有半明半暗的过渡。   屋里店面很窄,除却左右两排绿沙发卡座,中间过道一米。店里人却不少,外面还有人在排队,裵文野进去拿了票出来。   他说:“前面还有十六桌人,等吗?”   “好啊。”楸楸无所谓。   在香港就这样,连胡同馆子都要排队,她这几天经历太多,好在这里的客人都有共识一般,吃完了就会迅速离开,让给下一桌客人。   刚好,她还得消消食。   裵文野拿了一张冰室的菜单出来,一张纸,一支铅笔,让她想吃什么就圈出来。   这家冰室叫作‘發財飲冰’,吃的东西没有街面两边的茶餐厅多。   菜单是一张灰黄的纸,顶上一个招牌名,左侧写着:恭喜發財,右侧写着:得閒飲冰。中间一个招牌菠萝油的图,然后就是小吃系列,饮料,米饭,甜品,粉面系列,每个系列的选项都不多。   本店招牌:红豆冰,菠萝油,鸳鸯冰,咸柠七。   楸楸给红豆冰画了个圈,然后转着笔,问他:“你经常来?”   “小时候常来。”裵文野揣着兜说,一双眼睛注视着屋里绿色旋转的吊扇。   “小时候?”楸楸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幻想着这个吊扇会掉下来,在地面钻出一个洞。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嗯,很小的时候。”裵文野说。   这对话……不知哪里戳中楸楸的笑点。   她哧了一声,“几岁啊?”   “三四岁的时候吧。”裵文野想了一下,摸出手机来,“那时我老爸跟着阿妈去北京打拼,我留在爷奶身边做留守儿童,我阿爷脾气不好,整日刨马经,隔壁就是跑马场,他五十岁前都不争气,那时还是我太爷当家,太嫲也在。”   “噢!四代同堂了。”楸楸攥着纸张,忘记要做什么,只是跟他对话。   “是啊。”裵文野笑笑说,“后来太爷太嫲去了,我爷才‘长大’,撑起这头家,不过那时他还负责接送我上学。幼稚园。他总不耐烦,脾气暴躁,嫌我走得慢,还要录我走得慢的视频作证据,回家给我奶看。我奶看不下去,又由她接送我上学,我们都不愿意回家,就偷偷跑来这里叹下午茶。”   “你走的是有多慢……”话音刚落,楸楸才想到香港那么多高坡,小孩走得慢很正常,又想起那时裵文野小小一个,背着书包上学堂,一路被他爷爷嫌弃,扑哧一声笑出来。   “找到了。”裵文野看着手机。   “什么?”   “给你看。”裵文野将手机递过来给她看。   俩人站在冰室外,冰室里的暖黄光打在每个人的身上。楸楸不自觉地向他靠过去,望向手机屏幕,想看他会给自己看什么。   一个视频。视频里有个小朋友,长相活像一个小正太,穿一身小衬衫背带裤,白袜子小皮鞋,打了小领带,背着个黑色双肩小书包。   这俨然就是裵文野的小时候,那时候脸骨还没彻底长开,却能看出骨相优越,现在二十几岁,骨相是逐渐立体,等比例长大。   视频点击播放,画质依然高清,不过街道画面解析等等都逐一暴露,这是二十年前的视频,一股年份感扑面而来。   视频里,一道略显沧桑却中气十足的老男人画外音:“行快小小,得唔得?”拖了长音,尽显不耐。   原本在专心走路的小朋友,抬头看了一眼镜头背后,懵懂的眼神瞬间变得生气,大约是苦爷久矣,眉头皱了一下,奶声奶气道:“點解要行快啊?行咁快做乜嘢啊?”每一句话的结尾都带有着小朋友习惯性的尾音上挑俏皮,“你系唔系又想去跑馬场啊?你唔惊阿嫲激气,又嬲你咩?”虽然口头上满是怨念,但他又确实加快步伐,依然念叨着。   阿爷说了一句,小朋友顶回十句,最后还要恐吓一番,用最奶的声音说最狠的话,“你再系咁啊,听日我翻学我唔需要你带啊我翻学!我自己一个人就得!”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他按了暂停,免得重复播报,指着屏幕中的某个路口,“就是这里。我们刚从这里进来,到这里。”   顺着他的话,楸楸去看巷子路口,大马路上依然人来人往,在上下坡都有,路中堵塞着车辆。   二十年前,裵文野艰难地走着这条上坡上学堂。那时人不多,马路上清净,只有他和阿爷在清晨胡胡咧咧。   二十年后,她走过裵文野走过的路。   楸楸感觉有点小神奇,却都没有小裵文野神奇,她敛回视线,再度看着视频里的小朋友。   “你好可爱啊。”她由衷道。   闻言,裵文野手指一顿,默不作声将视频划了出去。   不动声色,不作回应。   “怎么啦,害羞啊?”楸楸抬头,眉眼弯弯地看他。   裵文野收起手机,揣着裤兜,别开脸,“我只是让你看看,没有让你评价的意思。”   “这有什么,”楸楸嘴角微微勾着,特意跑到另一面直视他的双眼,双手抓着他双臂,抓不完全,勉强连带揪着西装布料,“我小时候也很可爱。”   “我又没有见过你小时候。”   “是噢,太可惜了。”楸楸耷拉下眼皮,然后又俏皮地睁开,雀跃道,“可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很可爱啊。你见过我了。”   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可爱的?更何况,说起这个,裵文野近乎气笑了。   “我当时见到你在干嘛?嗯?”他抬起手来,虎口压着她下巴,左右晃了晃她的脸颊,“以后少再说起这件事。”   “可是在纽约的时候……”他还摁着她在床上回忆。楸楸话没说完,又被左右晃了晃,“明(*&你¥*呃&……松……”脑浆都要摇匀了,“口呜呜……水,”都要流出来了。   旁边有人笑起来。楸楸恼羞成怒,拍掉他的手。   似乎走到哪里,他都是视觉中心,楸楸注意到刚才有几个在巷子里擦肩而过的女生,此时又出现在视野里,虽没有明目张胆地看向裵文野,可不时的侧目偷看也相当明显。   说没有得意是不可能的,人人都有虚荣心,虽不乐于被人注意着一举一动,不过在这短暂一刻,楸楸还是感到一丝暗爽。   尤其当这群人在被裵文野惊艳帅气到之后,想看看他身边的女性是何方神圣,那一双眼落到楸楸身上,先沉默几秒钟,而后脸上不约而同写着:这女的,有点东西。   这正是楸楸想要的,不是什么富婆包养小白脸,亦不是什么男的俊女的美,郎才女貌,才子配佳人,天生一对,这听上去也太巴适安逸了,不好听。   相比于裵文野今天的通勤装,只随便收拾出街吃晚餐的楸楸就要显得日常多了。她只穿了一条铺满黄柠檬绿叶的吊带碎花裙,充满夏天气息。没穿内衣,尝试的是新出的无胶靠体温黏住的乳贴。怕进了室内会冷,又披一件米白色罩衫。   等得无聊,不过等得很快,十分钟过去,已经三桌人走了,其中有个手里拿着相机,大约是来探店的视频博主。   巷子里,有不少被废弃的家具,裵文野从裤兜里拿出一条手帕,摊开垫在单人沙发上,让她坐。楸楸坐下来后,有样学样地把菜单垫在扶手上,让裵文野坐。裵文野领了她的好意坐下,又听她无聊地学他小时候的奶声奶气,“点解要行快啊?”   “……”   “行咁快做乜嘢啊?”她还不太会说粤语,有些字说得拗口,但学起小朋友的语气来,是又软又糯,尾音上挑。   “楸楸。”警告的语气。   “你哈唔哈又想嘿跑,马唱…场啊?”   “你还挺有语言天赋。”裵文野说。   楸楸抬脚踢着夜晚的空气,“我只是让你听听,没有让你评价的意思。”   裵文野笑了,“还挺记仇。”   作者有话说:   恭喜发财,得闲饮冰。 第43章 黑卡   ◎「玻璃樽样式的弹珠汽水」◎   食客来得快, 去得也快,从他们后面来的,转眼间又排好几桌人,而他们又前进了好几桌。   有一个女生手里拿着一瓶弹珠汽水, 玻璃樽样式的, 楸楸看得很新奇,仰着脑袋跟他说。   她有在上世纪的电影, 准确来说是港台青春校园恋爱文艺片里, 看到过这种汽水, 充满夏天、青春、恋爱与……流产的气息。   她把这种片总结为“生怀流”片,但是生不发声。   “待会去买?”裵文野不懂她的脑回路, 不过能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   巷子里,隔个十米左右,就有一台自动贩卖机,看似是一家杂货店的, 准备起身。   “我去。我自己一个人就得!”   “?”裵文野盯着她, “你没完了是吧?”   “小气鬼。”楸楸朝他做个鬼脸,嬉皮笑脸地跑开。   一分钟后, 她垂头丧气回来, 耷拉着脑袋。   “怎么?”裵文野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她, “不是你一个人就行?”   “我没带钱,也没带手机。”她皱着脸, 摊开手可怜兮兮道, “野哥儿, 能不能施舍我一点钱, 拜托拜托了!”   这会儿知道叫哥了?裵文野沉默几秒, 说:“我没带钱。”   楸楸不可置信地看他,彷佛在说:怎么可能!   “现在出门谁还带钱?”裵文野说。   现在香港仍在用纸币居多,不过他早前在内地生活更多,或出国训练,早习惯用手机和刷卡。   “那……”楸楸回头睨一眼‘發財飲冰’,又怕被人听到裵文野没钱,悄悄凑近他小声道,“咱们走吧,悄悄地。”   “没事,我有卡。”裵文野从西装内襟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夹。   那是一个黑色钱夹,里面的夹层夹了几张卡,大约是身份证、银行卡、驾驶证、名片之类的,裵文野抽出来一张银行卡给她,“去吧。”   银行卡上还签有他的名字,因为香港有些店不刷没有名字的卡。这个楸楸深有体会。   不过她此刻惊讶的不是卡上有没有签名,而是——   黑卡。   她惊叹一声,“看来你混得不错嘛。”   “嘘。”裵文野凑近道。   她说话已经很小声了,可看着裵文野坚持财不外露的模样,她噢噢两声,表示我懂,拿着卡回到巷子里的自动贩卖机前。   通体橙黄色的机子里,饮料都码得整整齐齐,供人挑选,只需要在刷卡后,摁下编号,饮料就会超前推,送出口。她想要的弹珠汽水都在最底下一层。楸楸纠结了好一阵,才在香瓜、草莓、荔枝、橘子、樱花中,选了桃子。   万事俱备,只差刷卡。   将卡录到卡槽里,划拉下来。   没反应。   楸楸:“?”   无效第一回 时,楸楸什么都没想,只以为是故障,刷了第二次。无效第二回时,楸楸愣了,看了眼银行卡,继续刷第三回。 第四回 ,楸楸回到冰室门口。   这一切都被裵文野看在眼底,不过楸楸说她一个人就行,他也乐得不参与,就那么安静看着她在机子前纠结、选定的精彩画面,她一向肢体语言丰富。直到她再度垂头丧气回来。裵文野依然坐在沙发扶手,纹风不动不动,视线是与她齐平。   “怎么了?”他问。   “你卡消磁了吗?”楸楸不解地问,将卡还回去。   “怎么会?”裵文野接过来看,“我上午才用过,能用。”   樱花落海洋  但事实证明,现在就是不能用。   楸楸费解,“难道机器坏了?”紧接着又问,“你有没有八达通?”   那台贩卖机大约有些年头,不支持手机扫码支付,只收货币、刷卡。刷银行卡不行,或许八达通可以。她在入境那天在关口办了一张八达通,可惜今天没带出来。   “有。没带。”他说着,将黑卡塞回到钱夹。   “啊。”楸楸抱着头。   裵文野将钱夹塞回到口袋,就这么静静看她表演两秒,大约是真想要吧?   “…你稍等下。”他说着,进了‘發財飲冰’。   不到一分钟,他拿着一张卡出来。楸楸认出来了,是八达通。   “怎么来的?”她眼前一亮。   “都说了我认识这里的老板。快去。”   她小声着问,裵文野亦小声的回。   等楸楸梅开三度回到自动贩卖机面前,裵文野打开手机,给一个银行工作的朋友抛出困惑。   不过几秒钟,对面便来了回复。   【Coman】:?你拿黑卡刷自动贩卖机吗   裵文野:?不行吗?谁规定的不行。   【First】:。   【Coman】:大哥,我要笑发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Coman】:额滴亲哥,这是黑卡,那个贩卖机这辈子何德何能   【Coman】:我能想到你站在贩卖机前的,有钱但无助的样子。   【First】:……   【First】:你们银行和贩卖机合作,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做到黑卡的生意吗   【Coman】:?   【Coman】:你听听这像话吗,哪个黑卡大佬会去自动贩卖机买小零食?   【Coman】:不行,太好笑了,我要发动态   【First】:冷漠.jpg   他退出和Coman聊天的页面,回了一条他人的信息,再切进动态,Coman果不其然发了一张与他的聊天截图,Coman社交圈子广,底下已经有很多人评论,都是圈子里的富N代,来自哪里的都有,无一不是哈哈哈。   【Delmar】:这个贩卖机这么不赏脸吗?   【Patton Choi】:贩卖机:这把高端局。   【Nicole】:贩卖机:我还以为你要买我啊!   【Venus】:贩卖机:@贩卖机设计师我恨!是你阻挡了我走上人生巅峰!   【Cerise Cheung】:这贩卖机大概这辈子都没想到它有朝一日能刷到黑卡   【Zane Chan】:贩卖机: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呢!   【Betsy】:贩卖机:在我这里,所有卡一视同仁哈!   【Henrietta】:好似我房东……开玛莎拉蒂到菜市场买菜,唔通俚D就系阔佬朴素无华的生活?   ……   没眼看。裵文野揿灭屏幕。见楸楸买完弹珠汽水回来,不看路,只盯着瓶子,活像小孩买到什么宝贝,注意力全在上面。裵文野便替她盯着脚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多亏早年间忙于训练,不挂心学习亦不沉迷电子产品,此刻视力极佳,巷子里光线昏黑也能轻易看得清楚。   冰室开始叫号。俩人在中间的卡座落座。   负责他们这桌的服务员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裵文野拿一张新的餐单,用铅笔迅速划了刚才划过的食物,递给阿姨,顺便把八达通归还回去。   感觉到阿姨在看自己,楸楸装作没察觉到,灯下高举着弹珠汽水,眯着眼睛打量着瓶子里的弹珠,听闻裵文野跟阿姨道谢,也跟着装模做样,乖巧地说了句谢谢,然后想起一件关于八达通的事。   “嗯?”裵文野看着她。   “八达通是有彩蛋的,你知不知道?”楸楸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眯着,透过玻璃,单眼看汽水里晶莹剔透的弹珠,似乎只是一颗普通到平平无奇的弹珠,卡在瓶颈里。   裵文野很少用八达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什么彩蛋?”   “之前我从中环出发,坐船去离岛,刷八达通居然没有被扣钱,你猜为什么?”   还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裵文野将手帕折叠起来,揣进兜里,却还是问她为什么。   “我最开始也是不知道,以为是机器故障,”楸楸终于把弹珠汽水的注意力分给他,咚地一声竖在桌上,向他娓娓道来,“后来我去服务窗口咨询,结果工作人员小姐姐跟我说,这是一个surprise!据说是之前出现过一次地铁延误事故,为弥补这次意外,设置了这个随机优惠。”说完,她彷佛有点得瑟,抖了抖腿,“这个你没听说过吧?”   “是没听说过。”他惊奇,蓦然笑了,“这概率不高吧?”   楸楸还在抖着腿,闻言一愣,陡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说:为什么要用可以中五百万彩票的运气,花在这上面?   “完了完了,”楸楸一个惊诧,“我这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赚了吧?”裵文野说,“你也开心好多天了,是不是?”   “确实,我和婉伶玉窠她们说起这件事,她们都是陪我乐呵的,现在想来真是一堆傻蛋,谁都没想到这一层。”楸楸嘴角泛着苦涩,托腮叹一口气,佯装难过道,“以后我再说起这件事,恐怕是苦中作乐了。”   最让人没想到的,还是裵文野居然很配合她,他嘴角衔笑,“这么难过?既然没中五百万,说不定这个彩蛋对标的就不是五百万的运气。”   “但愿吧。”楸楸说,又为自己正名,“我没中只是因为我没买彩票,不是我不能中。我运气可好啦!”   “比如?”   “比如我们我们太有缘啦!又见面了。”楸楸逮着机会示好,寄希望于他不要再提决裂与和好的事情。如果要和好,就这么默契无声的和好就好了,非要说清楚就显得太过于不尴不尬。当时真是脑子不清醒,她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回的,冷暴力冷处理都好。不过这事儿真不能怪到她头上,谁又能想到重逢可以梅开二度呢?而且还那么快就搞到床上……楸楸为自己不坚定的意志感到羞愧。   她说完这句话,裵文野便开始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这种感觉很神奇,楸楸看着他,恍惚回到十五岁那年见过的,黑夜下的苔原。几年过去,犹如黑沙滩上的冰块。   她不知道裵文野在想什么,裵文野却对她一览了然似的,上天就是如此的不公平。   “行。”他说。   如果她再迟钝一点,很可能连他在“行”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他是在附和她的话,行,如果你非要把重逢当成是好运气,那就算上一个好了。   可她并不迟钝。分明是没什么语气的一个字,却让人听出了妥协来。这倒让她有些不解。 第44章 保姆   ◎「漏奶華一開,富貴自然来」◎   “交换。”楸楸打了个响指。   “你想听什么?”裵文野没拒绝。   楸楸双手胳膊肘搭在桌面上, 微微凑近一点,小声道:“我怎么知道?随便说说啊,就当聊天好了,说你想说的, 哥哥, 你会不会聊天?平时拍拖都是怎么拍的?你这样会因无趣而被甩吧。”   说完,又想笑, 什么条件啊要甩裵文野?   “我没交往过的对象。”裵文野慢悠悠说。   “真的?”她倒吸一口气, 好似很惊讶.   那口气响到隔壁桌都看她一眼, 眼神里彷佛在说:在cos吸尘器吗?还是鲶鱼?   “用得着这么惊讶吗?”裵文野看着她,这也太惊讶了, 她有没有哪怕一秒钟反省过自己的演技夸张?   “真的假的?”楸楸捂住嘴巴,继续夸张地说。   裵文野问:“你为什么这么惊讶?”   楸楸说:“因为你,”考虑到国内没有那么开放,她识趣地做个自动消音, “很不错。”   “你也很不错。”裵文野礼貌性地回复, 又问,“你和薛可意做过吗?”   “当然没有。”楸楸表示很遗憾, “就接吻过两次, 后来就分手了。”紧接着补充,“我不错是因为我天赋异禀。”   他噢了一声, 对这句天赋异禀。又问:“为什么分手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儿不够看啊。”楸楸两手竖在脸边,小声道, 眼神眼神认真, 不过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与薛可意和平分手是自然而然的。后来此人又交了个女朋友, 悄悄来找她打听她‘前男友’的恶习。诚然楸楸是说不出什么的, 她就跟薛可意约会过两次,第一次俩人都未进入角色,第二次她已经飞速‘移情别恋’,注意力从未落在薛可意身上过。   这回的噢挂上了问号。   他问:“什么时候?”   “我对你一见钟情。”楸楸诚实道。   他显然是不相信,笑笑,转移话题。   “这两年,你有做过早操吗?”   “没。我都长这么大了,做什么早……”楸楸愣了愣,想起来是什么早操,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张了张嘴巴看他,一时说不上话儿来。   头顶绿色吊扇仍在不停旋转,冰室里吵吵闹闹,被子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声音,楸楸看着手边的小绿盆栽,听到他说:“就明天,怎么样?”   楸楸仍在自我怀疑,我着道了?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愧是总裁,真不是盖的。   他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就算服务员来上餐,他都面不改色,帮忙将点好的食物呈到桌面。   炎炎夏日里,楸楸点了一份红豆冰,高身莲花杯装着,底下是红豆,中间上层花奶,杯面漂浮着小冰山,看着就透心凉。她擓一勺送到嘴里,被惊艳到了,这红豆冰真绵密,看着甜到发腻,尝到嘴里居然不是很甜,忍不住又擓了两三勺。   “真好吃,不愧是老字号,我上周在一家茶餐厅吃过同样的红豆冰,不过那家太甜了,没有这家好吃,这家的很清爽。”   就这样,她试图岔开裵文野的话题。   裵文野不介意,他点了一份忌廉鸡汤汤底的通粉,不声不响地吃着。   这时服务员又呈上一份甜点,报着菜名,“暴富漏奶华。”   这是楸楸点的。她看着餐单名字,以猎奇的心态划了勾。   不怪她思想动摇,这名字属于有点踩着她脑门的道德线在蹦迪和擦边,暴富和漏奶,她都想要,都想看。   不过看着只是两块四方形土司面包堆垒起来的样子,表面洒满阿华田粉,除去本体duangduang地,看上去便普普通通的,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白底蓝边的碟子,边沿还有一行红色字体,写着:「漏奶華一開,富貴自然来」。   “用刀叉切开。”裵文野提醒她。   楸楸半信半疑地看他,捡起刀叉,刀尖往中间一戳,切割开来,流心的奶爆浆般地漏出来。   她哇一声,“好看!”   结束冰室一餐,已是晚上十点多。俩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经过一家711,闻到咖喱鱼蛋的香味,楸楸没忍住买了一份小的,拜托店员小姐姐多打一点咖喱汤,裵文野扫码付钱。   边吃边摸肚子,有点苦恼,有点苦涩……吃太多了。   期间裵文野接了一个电话,一声hello一声嗯,然后便不吭声了,头两分钟不出声,再出声是粤语。   点会揾唔到嘞?语气轻,温声道,怎么会找不到?香港找不到,过深圳,内地,多问些翻译公司,价钱不是问题。你多给点心机。   等到他挂电话,楸楸才问他在找什么,裵文野也没瞒着她,说在找一个会塞尔维亚语和英语或普通话或粤语的双语翻译。他要求不高,口译交传就可以,不需要用到同传级别,当然能找到也可以当交传使,反正能找到就行。   俩人杵在路边一家红色咖啡店外,店里几张高凳圆桌,寥寥几个人在喝咖啡聊天。裵文野买了一杯咖啡,背对着里倚靠在窗台边。   楸楸则趴在窗台上,看着棕色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吃着韧劲Q弹的咖喱鱼蛋,手边一杯阿华田冻啡。   “塞尔维亚语,这是稀缺语言啊。”楸楸皦然。   难怪找不到。语言大约分为三个等级,普通语种,小语种,稀缺语言。塞尔维亚语便是一门稀缺语言。   “这确实很难找。”楸楸说,“是找不到,还是价格不好谈啊?”   “我们按C1的标准去找,找不到。”裵文野也没瞒着她,“没有C1,不太放心。”   C1的证书算是国内认证的塞尔维亚语最高等级,看来这笔生意谈得很大。楸楸轻轻颔首,深表同情。   一口鱼蛋一口鱼蛋汤,剩下最后一颗,真的很饱了,她问裵文野要不要吃,不要浪费。   “最后一颗才问我?”裵文野似笑非笑看她。   “我以为你不要嘛。”楸楸狡辩道,“你想吃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可你一路都不提。”   “你吃了吧。”裵文野说,“香港的鱼蛋确实是好吃很多。”   “何止,咖喱味很浓郁,都渗透到肉里面了,可每一颗鱼蛋都还很劲道。”   “评价这么高?”裵文野笑了下。   “你吃了吧。”楸楸推给他,又说,“你吃了,翻译我帮你找。”   “你有认识的?”裵文野愣了一下,似乎感到意外,又不全然惊愕。   楸楸人脉广,他是知道的。在纽约读书那会儿,她对社交热衷是出了名的,交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这些人上到王室,富豪,下到失业的都有。   交友这回事嘛,就是这么帮着帮着来的,不是什么光说不做假把式,全靠眼缘堆起来。也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过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情也是这样的,如同交换礼物一般,今天我帮你,迟早你要帮回我。就算帮不上这个忙,楸楸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倘若帮上了,那就等于裵文野欠她一个人情。   拜托!这可是香港小太子爷的人情。   虽然只是一个小香港,可裵文野还背靠着北京爸妈的扶持,他如今在香港工作,说得通俗一点只是在刷经验,至于他爸妈在北京的业务和人脉,迟早都是他的。   楸楸自问这回看得很长远。   “我喂你。”她拿签子戳起最后一颗鱼蛋,亲自送到他嘴边。   裵文野只好低头应了。   等他吃完,喝完最后一点汤汁,纸碗干干净净地,扔了垃圾走回来,楸楸才小声打补丁,“我只答应帮你找,但没有说一定会找到。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啊。”   裵文野却觉得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楸楸虽然人看着不着调,但做起正事来却毫不含糊,没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她不会轻易答应别人,尤其是她明知道在涉及金钱交易的情况下。   “你有认识的人?”裵文野顺着她的话问。   楸楸小声道:“我的保姆。”   “?”   谁?   “保姆?”   楸楸点点头,双手捧着阿华田,微微低头泯着,唇边染了一点颜色。她瞳仁里还有铺排倒映的光,五颜六色地扑闪转换。   “就是那种当爹又当妈,兼保镖和姆妈的保姆。”她说。裵文野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哦。”他确实明白过来了,有点惊讶,“居然找了一个会塞尔维亚语的保姆吗?”   在裵文野的童年生涯里,他没有过这种当爹又当妈的保姆,顶多是在家中有保姆房住的阿姨,承担屋子里外的清洁工作,连饭都不用做,有专门的大厨,但不影响他知道,因为他有那么几个请过这种保姆的朋友。   这种保姆与打扫卫生做饭的家政有明显区别,首先招聘时更看重个人品质和道德,高于学历和能力——当然学历和能力最基本的也要有,类似于教育专业,有儿童教育经验经历,有相关证书如蒙台梭利教育,语言能力,双语是最低需求,最好要有留学经历等。倘若是管学龄前儿童的家庭保姆,还要带着小朋友吃喝玩乐拓展思维上不同课程等。   他不知道楸楸家里请的是哪一种,不过请个会塞尔维亚语的保姆,他是第一次见。   “你有学会吗?塞尔维亚语。”裵文野好奇问。   毕竟是稀缺语言,学起来难得很,学透更是要十几年,几十年。   楸楸摇摇头,“能听,不会说。”她哭丧着一张脸,“太难了,他有试着教过我,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教我其他语言。”表情变幻的精彩,说到这里,她眼神转换成崇拜,“他真的很厉害,会六国语言,两门方言,我的中英法语就是他培养的,还有上海沪语,因为我爸妈说,以后是做生意的,要跟一线城市的打交道,北京土话粤语都可以放一边,不重要,上海排外的紧,会一口地道的上海闲话很重要。所以我的童年基本都在学中英法和上海话。”   会六国语言的人来做保姆,这件事比起方才的塞尔维亚语,更让裵文野受到冲击,他问:“你的保姆……工资开多少?”   楸楸低头看着杯口,染了一点口红色,“十五万。”   “一个月?”   “一个月。”   值得。裵文野不吱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楸楸抬头看他。   “他会答应来吗?”裵文野问她。   “不知道啊,我出国后,他去了成都定居,日子相当安逸。”楸楸笑了起来,“你们报价多少?”   裵文野小声道:“上周报一万三。”   “一个周期吗?”楸楸没有用过翻译,不懂行情。   裵文野看她一眼,眼神彷佛在说:想什么呢?   “一天。”   楸楸捂着嘴巴,再次吸尘器。   “这周肯定要涨到一万六,迟早上两万。”裵文野似乎见怪不怪,“你问问你的保姆…老师,乐意要多少,你先试探一下,我肯定给出满意价格。”   ……这话说的,楸楸觉得如果丁裕和狮子大张口的话,他很可能会自掏腰包。   作者有话说:   漏奶華一開,富貴自然来。 第45章 相知   ◎「被世界淘汰的内核」◎   楸楸问:“你们要用多少天?”   不出意外的话, 出差一周都算工资。   裵文野这么告诉她。   “意外呢!”   “多一周吧,说不定。”   楸楸飞快地计算着一周的工资,倘若一万六一天,就是一周进账十一万;倘若多一周, 就是二十二万四……   我的天。楸楸无声地‘哇’了一下, 这赚的,比她上一份工作还多!   她的上一份工作, 平均算下来, 撑死可以日入一万, 但基本是在八到九千浮动,而这份翻译工作, 居然可以在一万六到两万浮动。   ……早知道当初好好跟着丁裕和学稀缺语言了。   职业使然,楸楸对金钱入账这回事还是很有兴趣的。   “那还是没有你上一份工作赚钱,主要是不稳定。”裵文野听了她的想法,如是道。他背脊抵在窗台边沿, 胳膊肘后撑在窗台上, 仰望着黑夜,头顶一架飞机低空飞过, 双指贴到嘴边, 朝飞机指去,说着白话一句, “欢迎来到香港地。”   “噢,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 对吧?”   楸楸懂他的意思。   “嗯。”   如果是这样, 那三年二十二万, 确实少了一些。   “你为什么把工作辞了?”裵文野扭头看她。   这也是很多人的不解, 三百万年薪的工作,才干两三年,说辞就辞了,这可是天胡开局,哪个大学生在校就能找到年薪一百多万,毕业一年就到三百万的工作?   裵文野这一句,似乎多少暴露了他在关注她的生活,却又没有关注到关心的程度,至少辞职的主要原因,他是不知道的。楸楸沉默半晌。   头顶一条飞机云。裵文野敛回目光,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不想说就算了。”   “没有不想说,但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知道吧。”   “谁辞职会是愉快的辞职?”   楸楸一愣,也是噢,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说得也对啊!”楸楸抓着窗沿,侧身弯下腰,试图去看他的正脸,“但是为什么……你不高兴了?”   裵文野也不怕她打量,垂着眼睑对上她一双眼。她在嬉皮笑脸,左眼的上下眼睑和颧骨做了个相互运动,持续了一秒,又睁开,结束。   裵文野定眼盯她,沉默两秒钟。   “这是…抛媚眼?”他语气迟疑。   “……?”楸楸恢复至面无表情,双眼略略自我怀疑一秒,难道不是?   好吧,不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看裵文野的反应,大约跟看抽搐无异。   “好吧好吧……我说,你不要生气。”楸楸决定转移话题。   刚想切入正题,他穿插一句,澄清的语气,“我没有生气,是你说的聊天。”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楸楸作投降状,“我要开始说了。”   “你说。”   于是楸楸便开始碎碎念模式,说着金融,本来也不是她喜欢的,说她从小就没特别喜欢的东西,不喜欢偶像,不喜欢听歌,不喜欢歌词本,不喜欢学习,不喜欢太阳,不喜欢下雨,不喜欢做手帐,不喜欢画画,不喜欢练琴,不喜欢蚊虫,不喜欢动物,也不喜欢食物。   “你现在还能想起来,你曾经喜欢过什么吗?”裵文野问。   楸楸扭头,直视夜色微光下这人被模糊光晕的脸,“喜欢朗诵。丁裕和发现我这个爱好后,在书房丰富了许多书,什么类型的都有,但我翻阅着每一本书,感受到的世界越来越多,我对人生就越来越没有规划。很迷茫,不知道我到底在朝着什么方向在成长,似乎朝着什么方向都可以,生命有千万种可能,可命却只有一条,无论选择什么,最后都会后悔。区别在于深思熟虑后再后悔,以及莽撞后的后悔。”   她选择后者。以至于她到现在仍处于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莽撞性格,也不知是不是书读杂了,什么都看,反而害了她。   还是说,她与文学是互斥的?是不对付的?她热爱朗诵文字,可文学本该是安静的,私人的,不乐于被她宣扬给花草树木听,她无知地冒犯了文字,于是产生出这样不太好的微妙效应。   “可是,鲁莽比怯懦更接近勇敢。”裵文野语气迟疑,也不确定地说,“塞万提斯·萨维德说的。出自《堂吉诃德》。”一顿,他重说一遍,这回语气比方才果断认真,“做那个挑战风车的傻子,鲁莽也比怯懦更接近勇敢。”   鲁莽也好,总好过杵在原地,怯懦地不敢往前走。   说得好。楸楸拍拍手掌,觉得裵文野说话真是好听,再次说到她心坎里,虽然话是借鉴人西班牙作家的。   她再次确定,人生是规划不来的,很多事情在遇到特定的某个人,某段关系,某个点后,就会触发一个按钮,那些看似支线的事件,其实是方向的选择,不声不响地就会变成人生的主线。   有些人会在一片迷雾中找到一条轨道,以为是找到新生,对的选择,殊不知,只是进入新一轮怪圈。   她会进站,等候,出站,在这条轨道上不断往复兜圈,每天都会是不同的天气和风景。   迟早会有故障的一天,修修补补,又是一天。   偶尔遇到热门车次,需要停靠或停运。   直到她被宣布报废。   送往高炉报废拆解;封存备用;被博物馆和公园展览;   三个选项皆取决于她有没有纪念意义。   楸楸认为,她一定是会被送往高炉报废拆解的火车。   因为她感受不到天气的变化,意识不到风景有多美丽,也经常有故障的时候,经常停靠在路边,社会结构对她的罢工不满,抱怨,终将累积到顶点,终于她被报废,这样的她怎么能展览给世人观看?她到底有什么值得被观看?锈蚀严重的零件吗?被世界淘汰的内核?   她站直身体,学着裵文野背抵着窗沿,胳膊肘搭在窗台上,脚下踢着空气,又碎碎念道:“因为纽大是玉窠的梦中情校,stern是她的梦中情院,她想在大学有个伴,有个一起上学的好朋友,所以我就陪她一起报考了纽大。”   “但其实她不说,我也是想着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的,因为我也想大学有个好朋友陪伴在身边,不那么孤独。当时根本就没考虑过读了这个专业,我出来是不是要做这份专业的工作啊?没有,纯属是因为stern是很多人的梦中情院,我们是跟风的。”   “我大一时,原本想着大学四年好好读书,玩,劳逸结合,根本没想过工作的。可是大二秋季学期,有好心人给我内推,待遇还不错,就去实习一段时间,结果大三无事可做,无聊得很,就转正了,一直干到今年五月,”说着,她拉起罩衫袖子,露出手臂上留置针留下的疤痕,“工伤。差点就猝死了。”   因着经常去吊针,每天被欧美肌肉护士扎针直令人犯怵,所以弄了个留置针,每天过去续上就行,拆卸那天的画面,是真鲜血淋漓,血窟窿似的,直到现在还有一个浅浅的疤,不过大约再过三五月,就化为乌有了。   裵文野眼睑微垂,原本放松姿态微蜷的拳头,指尖抵到手心。楸楸并未注意,只是在展示过后瞟他一眼,他倒是没在看她,盯着留置针留下的疤痕,说不上是什么神情,却看得出是在思考。   她默不作声将袖子拉下来,不愿意把氛围营造地那么僵硬,颇有点自娱自乐的意思,说:“其实这很正常的,你有能力,但是有能力的人不少,大家差的只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和幸运,你有什么竞争力?能让你获得这份机遇?大家上班时间是一样的,凭什么你可以赚得要比他们多呢?那就只能是私底下努力。”   所以运气有时候也不算是运气,只是积攒够生活的积分,兑换成的运气。这些积分随手可得,也许是倒霉,可能是努力,也或许是善良,偶尔的一己私欲会消灭掉一部分积攒的积分。有些人天生可兑换的东西就多,商品积分各有不同。   也许她就是在金钱这方面的运气更好,在情感这方面更差。   不过做事嘛,要做就要全力以赴去做。尽管险些猝死,楸楸不后悔当初接受内推。后来辞职,就更不后悔了,没有经历过或及时止损才更后悔呢。   “当你站在这个位置,你就会感到慌张,因为你心里知道,即使这个岗位和你的能力是能匹配的,可同时,能匹配这个位置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你随时是要被裁员取代的,那么这个随时是什么时?猝死时。whatever。就是那一刻我想通很多,比如我作为一个普通小职员的身份,这辈子的极限很可能就是在这一年,我的身体机能再也支撑不了、我再以一个普通员工的身份再年收下一个三百万。”   “那我还能做到什么呢?我所能想到的就是美元值钱的时候,选择顺势赚美元,赚它个几十万美元。现在,全世界通货膨胀,美国不断加息,民不聊生,所以选了辞职。”   她的工资来源更多是譬如公司A收购公司B时帮助放款,抑或帮助某公司上市时,所收取的中介费、佣金等等。可因着通货膨胀,美国不断加息,投行最近的业务量交易量都在逐步减少。市场逐渐低迷是公认的,利息又太高,有些卖家估值自己起码是四位数的价格,可市场给他们的估价只有三位数,卖家就不愿卖。视角来到买家这边,又觉得利息太高,融贷成本增加了,便不愿意买。   于是现在局面很尴尬,大家突然都赚不了钱了。因为ta不买,ta不卖,那就没有交易了,而靠交易吃饭的投行,便只能宣布裁员。   跟老大递交辞呈那天,她在老大办公室待了两个多小时,老大起初是不同意的,极力挽留她,现如今他们陷入困境,恰巧楸楸是能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睁大眼睛看得长远的人。   可惜她不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否则她的身体怎么跟不上老大的展望?   老大却说:“如果你戒酒戒烟,将社交的时间,匀出来给休息,一心工作赚钱,你就是吃这碗饭的。”   这话逻辑也没错。可楸楸想不通这有什么意思,如果人赚钱不是为了更好的生活,那她跟真正的社畜有什么区别?她还是都市丽人吗?是都市隶人吧?诚然她这个年纪更该搞钱,可她作为一个高需求人类,快乐更重要,社交更重要,比钱更重要。   她不想再过那种盯着交易吃盒饭,每天美式吊命的日子了。   有句粤语俚语说得对,「有得食唔食,罪大恶极」。   她一米六八的个子,标准体重一般是在63KG的,然而因为这份工作,她都瘦到44公斤了,甭说脸腰腿,连胸都瘦一圈。   好在回国这段时间,多亏香港,胖了两斤,重回到50KG,只是肌肉肯定是没有了,就连手臂亦变得软绵绵,不像从前有微薄的肌肉线条。 第46章 代餐   ◎「白月光」◎   他们选的这个位置就在咖啡店门口, 出入的人或多或少会看他们一眼,不过见怪不怪,像他们一样杵在门口的客人多了去了,这条街上有许多这样的窗户, 从里从外看这扇窗都是棕黑色的, 里外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他们可以不受打扰的聊天, 碎碎念, 一方听着一方娓娓道来。   “前段时间国内油价降了, 你知道吗?我当时还在处理工作交接,可心是恨不得飞回来的, 拿着这笔美元,回国来支持一下旅游业。”   楸楸是个高需求小孩,从小在丁裕和身边便叽叽喳喳,丁裕和话也很多, 与她对峙拌嘴是乐此不疲。也不知是她受丁裕和的影响, 还是丁裕和纵容她胡咧咧的性格,又或许是相互影响, 如果裵文野不阻止她, 她可以就这么自说自话到天亮。   “but现在又涨回来了。我回来的还不是很及时。”她叹一口气,“以及, 食品的价格还在攀升,因为极端天气和不可控因素导致的运力紧张, 价格和去年同期相比差不多涨了百分之十, 你知道吗?这是自1981年以来涨幅最快的一次, 所以我决定……”她鼓足一口气, 勇敢道, “减肥了。所以你不要再约我吃人均超过五十以上的饭了。”   真的太饱,太撑了。当然减肥是不可能减的,一切都是胡说而已。   裵文野原本心情不佳,闻言哭笑不得,“这能全赖我吗?”   他晚饭前看过朋友圈,看到黄婉伶发了她与楸楸的合照,才知道原来楸楸傍晚吃过了,还很丰富,吃了鱼生,活章鱼。似乎很喜欢吃活章鱼?   楸楸为自己的贪得无厌叹了口气,没有能力,就别那么大的胃口,现在估计要积食了。   “是我的错,我点太多了,”楸楸能屈能伸,又发自内心地由衷道,“好羡慕大胃王,好厉害,能一次吃好多种美食,还都能吃得下。”没等裵文野接话,她又说,“但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很好,你明明可以阻止我点那么多的,但你没有,最后你都帮我分担了,否则靠我一个人的战斗力,肯定是吃不完的,剩那么多真丢脸。”   她说话时全程看着地面上的光圈,咖啡店的招牌logo灯投影在地上打转。   忽然间地,她被一个拥抱圈入其中。   楸楸愣住,下巴颏抬起,抵在那人的肩膀上,表情兀然变得怪异,双手腾在两侧,有那么一瞬不知所措,双眼茫茫然,鼻息间萦绕着淡淡地严肃香味,她快速眨着眼睛。   “干嘛?”她讷讷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今天晚餐很好吃……”   “是吗。那不错。”裵文野已经松开她的怀抱。   楸楸顺势往下双手,不解地看他,只听他说:“我就说。昨天抱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过瘦,听你说减肥,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那你也不必……”楸楸别开脸,两颊至耳根已然通红,她真受不了纯情的路子。   他忽然说:“你也很好。你吃过了,又陪我再吃一餐。”   “你知道?”楸楸错愕地看他。   “Rita发了朋友圈。”   Rita是黄婉伶的英文名,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谐音大约是发r音的丽塔,不过中国人看起来会有点奇怪,看起来就像是……日他。   “你有她好友?”楸楸问,“我还以为你跟她男朋友熟而已。”   “WhatsApp。”   原来如此。WhatsApp和WeChat是差不多性质的软件,前者没有后者的朋友圈功能,不过可以发动态,类似于微信的朋友圈,动态只会保留个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系统自动删除。   裵文野又说:“陈宿是我初中时候的家教老师。”   “啊。”楸楸恍然大悟。   “那时候要做的事情很多,学习一落千丈,我父母认为虽然学历不重要,但学习还是很重要的,一辈子很长,我不可能永远当运动员,所以找了家教。”   裵文野那杯咖啡快喝完了,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只剩下冰块在发出碰撞的声响,“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我的运动生涯很快结束,如果学习跟不上,我就考不上高中大学。”   学历,于普通人而言是捷径,于有钱人而言只是一张证书。   不过楸楸很坚信以下两句话,一句“术业有专攻”,一句“什么年龄段就该干什么年龄段的事”,抛开第一句不谈,校园这个小社会在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中,还是很有必要出现的。   除非是特殊个例,像裵文野这样的“术业有专攻”,少年时期运动苗子,需要百分百的耐心耐力去坚持日复一日的训练量,每日每日都在想着如何突破前一天的我。长大了管理公司,这不是在校园里就可以学会的事情。   裵文野却忽然看向她,眼底里探究,笑了下说:“如果我不读书,那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对街面包店昏黄的灯光打出来,隐隐约约给过路的行人渡一层柔光,渡到这边俩人身上,光已微乎其微,却还是让人感觉到置身于错位时空,很不真实。   咖啡和阿华田都喝完了,楸楸仍然被这句话冲击着,想着,是啊,薛可意见他是同校学长才会跟他套近乎的,倘若他是别校的,甭说生日派对请他来,估计他们不会认识。   裵文野问:“当陌生人,你愿意吗?”   楸楸兀自拧头看他,愀然的脸一扫上秒的不愉快。   “我不愿意的。”她小声道,声音柔柔地。   楸楸怎么可能愿意?   很小的时候,青春期,十二三岁,大家都很早熟,班里的女同学会追星,煲剧,她们都有喜欢的男明星,以及所谓的理想型,会写情书给隔壁班、高年级的师哥学长,她们围绕这些话题乐此不疲。轮到楸楸发表感想,她很迷惘,对理想型很是模糊。   同桌问:“你没有见了会心动,心砰砰那么跳的男生吗?”   楸楸摇头,“没有。”   “疯狂地分泌多巴胺,肾上腺素狂飙升?”   “跳楼机?”   “男的啦!”同桌没好气道。   半晌,同桌又问:“那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男的,有一个优点?”   “这个男的是?”   “所有!某个人!”   这范畴太大了,楸楸绞尽脑汁想了下,最终还真想出来一个。   “不说话。”   同桌:“?”   楸楸:“我就够喜欢男的沉默寡言。”   同桌笑得不怀好意,“原来你喜欢闷骚的啊?”   楸楸:“你误会大发了。”   同桌还是笑,“那你说,为什么?”   楸楸说:“因为,你知道,男的普遍不太成熟,说话越多,你对他们的好感丧失的越快。”   同桌沉默几秒,须臾点头,“确实。”   同桌拿她没办法,于是拿出手机,那时候还没有抖音什么事儿,大家常玩的是快手,同桌点进收藏里,将她手机里各个男明星的珍藏照,一张一张点开来给楸楸阅览,让她来一次心动和不要笑挑战。   结果她取得0秒的好成绩。   同桌不信邪,怀疑她性取向有问题,那时候搞百合是她们学校的热门趋势,大家不忌讳同性恋,甚至有女生光明正大在拍拖,下课在走廊手拉手,小零食你喂我我喂你,只是老师看不出来。   于是同桌把心动和不要笑挑战的对象转向女的,让她等着,明日再战,花一晚上搜寻了许多美女短视频,这一晚同桌都快被掰弯。然而事实证明,楸楸也不爱女的。   后来上了高中,轮到她不信邪,答应薛可意的表白。主要是薛可意长得白白净净,虽看着苗条,实际上是运动员的反差也很合她眼缘。不过俩人一起出去玩,她全程是装模做样,毕竟也是看过那么多爱情电影的人,如何装作陷入爱河,还是轻轻松松的。   直到那日,在凉亭遇见裵文野,霎时开窍似的,百感交集,觉得心里皱巴巴地,又潮乎乎地,有那么点惊鸿一瞥的意思,一路魂不守舍跑回家,当天便做了不得了的梦,醒来满口糟了糟了。   丁裕和每日中午给她送便当,察觉出她的茫然若失,问她怎么了。   她哪敢对丁裕和说真话,这人身份太多,即是保姆,又是监护人,可出于对丁裕和的尊重,她还是说了胡编乱造版本的真话。   “我早上做了梦,梦到这里曾是片树林,有个山坡,种满了果树,下起了暴雨,有个不明物体摘了我的苹果,你说是不是糟了?”   丁裕和被她说懵了,回家的路上才稀里糊涂地想起,这不就是伊甸园与禁果的故事么?   当即吓得不轻,差点发生车祸,方向盘连忙打转,回到中学校门口,一直等到下午放学,在校门口逮到已经恢复心态没心没肺想要去玩的楸楸,‘严刑逼供’一番,才审出实话来。   她倒是很无辜的样子,还要倒打一耙,说着小爸,我本来都忘了,你这下让我回忆加重,如果我忘不了,这该怎么办?   想不到,一语成谶。   最初她是察觉不出来的,就像《春夜喜雨》里的那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等到她发现,一切为时已晚。   那个晚上好比一张宣纸,每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譬如小爸的审问,教室后排关于理想型的二三事,文艺片里的男主角,以及好多个午夜梦回,统统化身为一笔笔不深不浅的水墨,抖落在这张宣纸面上,最后这墨痕快将这张宣纸洇穿。从此往后无论走到哪里,这人都在她心上,挥之不去,整片整片的青黑色里,他是那么的显眼,清晰,历历在目,在黑夜里描绘出个鲜明的人形来。   她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苔原气候’,极地气候带的气候类型之一,沿岸多雾,相对温度大,蒸发量小,生长低等植物的苔原群落。   大白话:此人稀世罕见,她对此人一问三不知,犹如迷雾笼罩,虽影响大,遗忘程度为零,但是可以找代餐。   她找过不少关于这人的代餐,譬如Lachlan,华暨然,又或是其他华人,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有点他的影子在。或穿衣风格,或沉默寡言时给人带来的压迫。就一点,不多。也就那么一点,便足够让楸楸朝他们伸出纤纤玉手。   楸楸承认,她与裵文野相处的时候,总是舒心快乐居多,主要是这人怎么看,怎么满意,他似乎就长在她的审美上,冷脸男,脑力男,骨子里散发着别样的性感,那什么是靠脑子和体力并行的,一张床上,靠下面思考的人有且只有她一个便够了,再多就不礼貌了。裵文野,人如其名,该文就文,说野就野,文得游刃有余,野得攻城略池,楸楸对上他,每每都溃不成军,只能面缚衔璧甘拜下风,降心相从。   但要说她爱裵文野吗?未必。裵文野像是一幅已拼装好的拼图,随便抽出一块,便能让她神魂颠倒。   简而言之,他像是一个模板,他是这个模板里最好的,可拿下他的代价太大,楸楸更愿意将代价变为代餐。   当然,偶尔吃一吃正餐的感觉,也很不错。   作者有话说:   俩人都是喜欢对方这一款的,喜欢,很喜欢,但目前还没有到非对方不可的地步。   楸楸有瘾,所以心大一些。裵文野有精神洁癖,注定他不会找其他人。 第47章 演示   ◎「危险演练」◎   像这样安静的聊天, 也很不错,彷佛回到2019年在华盛顿那天,他们亦是如此心平气静的拉呱儿,聊一些有的没的。   聊到裵文野身上这套西装真好看, 就一定会聊到他早上是几时走的, 赶回住处洗漱换衣再到公司上班,今天有没有休息过?答案自然是没有。问他累不累, 他说还行。   “不用逞强, 是不是特困啊?你现在特别像我期末赶due, 靠一杯咖啡吊着那一口仙气的样子。不过。”楸楸凑近一些,借着微弱的光线, 眼底在打量他,“你居然没有黑眼圈。”语气神奇退回去,又认真补充道,“看来你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楸楸又想起来高四一年, 大学四年, 因着每天总有不同程度的事情忙碌,因此睡整觉的次数很少, 可至少每天还是有时间睡个六到八小时的, 偶尔拼拼凑凑还能凑到十个小时。   可这些都不是工作这三年能比的,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感受到了, 什么叫作高强度工作的痛苦,最忙的时候, 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 拼拼凑凑也许能睡个五到六小时, 就连做梦都是跟工作有关。   不可避免地, 她的体重掉得很快, 这不禁让楸楸怀疑,如果她青春期没有得抑郁症,大概也会在工作的时候患上,命里注定的,逃不掉。   阿华田喝完,因着不断在说话,楸楸口干舌燥,想喝奶茶,主要还是嘴巴停不下,总想吃点喝点什么,塞满,回去舔也行……但还是算了,没必要,吃肯定也是吃不下的,上一顿尚未消化,只能去喝了。   她没带钱,没带手机,只能拉着裵文野一起走。   毕竟,她不可能拿着黑卡去奶茶店,方才那小巷子乌漆嘛黑,能见度太低也就算了。   奶茶店收银台可是特意打着灯的,倘若让人看她拿着一张黑卡去买奶茶……   这里的奶茶都卖到四五十元一杯,用纸币扫码刷八达通才是正常的。   刷黑卡?那就真应了那句人傻钱多。   楸楸拿着他的手机看导航,向最近的一家奶茶店前进。听裵文野问她:“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楸楸意外他问这么一句,隐隐约约感觉这不是他最想问的,又摸不着他最想问的是什么。   俩人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马路上两面都是车在缓慢地移动。   楸楸笑笑,“我预备休息一段时间。”   刚才楸楸有提到,想要支持国内旅游业。   裵文野:“旅游?”   “是啊。”她说,“我和婉伶计划着在广州上海这些地方转一转,有什么建议吗?”   罚站的红公仔变走路的绿公仔,犹如放闸泄洪似的,道路两旁涌出一大波人群相冲。   街上人多,楸楸揪着他的衣摆过斑马线,回头看他,她习惯了说话要看着人,看哪里都行,但要向着人。   他正在思考。   楸楸又说:“注意安全就不用说了,这不叫建议。”   裵文野倒没打算说这个,出去旅行的人不至于会连安全都不注意。   “拍视频?做记录。”他说。   楸楸打了个响指,没有人听到,不过裵文野看到了。   “好主意。”虽然她已经在拍了。   “还有呢?”她又问。   “还有,”他说,“多跟信任的朋友联系,让他时刻知道你在哪里。”   一瞬间,楸楸愣了愣,再度回头看他一眼,及肩黑发曳起横飞,又干净利落地放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过两秒,她恢复如常。   奶茶店就在过红绿灯不远的位置,到不了门口,因为门口排了很长一条队伍过来,放眼看去,前面大约还有四五十组人。   品牌大约挺出名的,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喝,反正无事可做,又不愿意回去,俩人便排在过路的栏杆旁。   “跟你吗?”她状若不在意地提及方才的话题。   诚然那句‘信任的朋友’听上去很微妙,像是有点小心思在的,却也可以解释成只是字面意思,没有暗示。   楸楸这么问起,使得这个话题变得暧昧起来,于是她尽量让声音和语气都变得不那么黏糊,要不在意,随和,像朋友开玩笑闲聊一般。   “跟我?”他说,“如果你信我的话?”   和裵文野对比起来,她的‘不在意’仍显得太在意。   楸楸注意到这一点,痴痴笑一声,“好的。”点了下头,给他上上句话一个答复,又说,“还有吗?”   “有啊。”他继续说,“遇到任何危险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装作跟人视频电话,直播的样子。”   过去她出去游玩都是成群结队的,一群朋友吃吃喝喝——虽然这次也是——在这之前,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当自己独处遇到不紧急的危险时,该如何去化险为夷。   楸楸:“那种时候势必很紧张,大脑发白,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告诉你实情?”   裵文野柔声道:“我会先告诉你别紧张,冷静。”   楸楸:“然后?”   “假设你在坐车,那么情景是我约了你,会问你现在车子开到哪里,我去接你,接下来你说你在乘坐一辆什么颜色的车,告诉我车牌号码。”   “如果不是坐车,在路上被尾随跟踪呢?”   “在打电话的基础上,先去人多的餐馆点餐,坐下吃,保险一些,你吃完后就约车,让司机开到店门口,把你的情况阐述明白,让司机进店里接你。”   “司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单他不接了。”楸楸想了想,认为这个可能性很高。   裵文野:“你就求助老板收留你多一阵,我会过来接你。”   楸楸怔了怔,眼底瞳仁骤缩,其实是睁大了眼睛显的,她有些惊讶,“真的?”   “真的啊。”他的声音比以往要柔和一些,却也很平静,绘声绘色地就像是在真实阐述一段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非常有画面感,楸楸已在脑海里上演过一遍。   “你真的会来接我吗?”楸楸两手抓紧他的西装衣摆。   “会的。”他说,“如果你想,我肯定会来接你。”斟酌着,似乎思考着,这话该怎么说,“我不愿意……”他迟疑着,半晌才道,“这个世界没有你。”   “我不愿意这个世界没有你。”他重新说一遍。   这话说的充满感情却又疏离,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楸楸却松了口气似地,双手一展,抱住他,“那我就放心了。”   抱了好一会儿,前面前进一组,两人往前挪了半米,楸楸才堪堪松开怀抱,站在他面前。   “你这样说的,我都不敢出门了。”楸楸嘟囔道。   “那就想想其他好的,好多地方,都值得你去看看。”裵文野摸她头的手,不知何时放到她的后脖颈,似有若无地捏着,与色情的摩挲不同,多了几分安抚。   “既然值得,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   “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他哪有时间?也就是楸楸不想干了辞职,他要是不想干了敢辞职,那就涉及到了断绝血缘关系的程度。   楸楸若有所思一阵,问:“你年假是什么时候?”   “怎么,要约我啊?”裵文野听出了话里有话。   他这话,说得楸楸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些逾越了。   “……我约你老了住养老院。”   上方传来一声笑。   “那也很好啊。”裵文野低头去看她,卡她试图埋心口的脸,打趣道,“真好,这话说的,我年龄焦虑都没有了。”   “你还有年龄焦虑?”楸楸抬起小脸看他。   “有啊。自古教下来的,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事情。”   噢,什么年龄就该干什么年龄段的事,这刚好也是楸楸的观念。不过她想的是挑着做,不是全都做。   “Let you guess what it is.”他说。   让我猜猜是什么?   “行。”楸楸想了想,很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你今年二十五了。”过几月生日就该二十六了,“岂不是到被催婚的年纪?”   小时候,因为好奇天底下的其他家庭都是如何相处的,楸楸看过很多家庭伦理影视剧。后来她知道了,影视剧虽来源于现实,却也都经过艺术加工,全都是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的剧情,比较遗憾的是,她没有那个能力分辨,这里面什么剧情是真的,什么剧情是梦幻的,只存在于制造出来的假象中。   “都催的……你不被催吗?”裵文野说。   “我没有。”楸楸问,“是怎么催的?”   于是又跟讲故事似的,裵文野跟她说,他去了纽约后,没过多久便接到父母电话,寒暄两句,便聊到某个叔伯也在纽约留学的女儿,然后就寒住了。   楸楸说:“这不就是变相的相亲么?”   “老一辈大都这个思想,看着合眼缘了就处,处到一半订婚,毕业出来刚好结婚,女的生儿育女,男的成家立业。”   楸楸抓住重点,“那你去了吗?”   裵文野说:“没什么好去的吧?”   “为什么不去?门当户对的吧?”   “就算去,也不是奔着处对象。”   楸楸很想知道答案,“那你到底去没去?”   “没,人家在加州,指望我还不如指望保镖。”   “哦……”楸楸懂了。   如果大家都在纽约,念着同胞的份上,多帮一点是一点,是吧?异国他乡都不容易。但倘若一个在加州,一个在纽约州,隔着两千多三千英里,这怎么帮?遇到什么危险,赶过去人都凉了。   楸楸没说话,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过路的的士轿车。   这人刚才还答应,要是她遇到危险,就会去接她。结果现在说起危险的事,只是当事人女生换了个人,他就嫌这两千公里远了。 第48章 小爸   ◎「自由的生长」◎   一晚上说了有的没的一堆废话。回到酒店, 门口,她勾着裵文野的脖颈,亲了亲嘴角。   “今天就不上去了,我…还没好。”她故作扭捏道。   “不要骗我这个, 我真的会担心。”裵文野摸了摸她的脸庞, 低声道。他早上临走前才看过,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以防万一, 还是打客房电话叫服务员买药上来, 擦上去也没什么感觉,不刺激, 大约楸楸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楸楸确实也不知道,她分辨不出来是药膏还是水,洗个澡就都没了。   虽然现在又有了,出门忘记垫护垫了。   楸楸撇了撇嘴角, 又说:“我会帮你联系翻译的。晚安。”话毕, 她便撒腿跑进了酒店。   不是她不想,只是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干, 她不想头脑发热地去执行正事, 那种感觉毕竟不像简单地大冬天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能暖和一天一样,她会被影响, 会迟钝,脑海里的齿轮热得流油, 热烘烘地无法运转。   她成长了, 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毫无节制。   卸了妆, 楸楸给客房靠窗的浴缸放了水, 准备泡浴, 放松地看一场电影。   期间收到裵文野发来的WhatsApp。   「警察消防等因公殉职后,家属营生困难,香港纪律部队会给他们一个经营餐饮的执照,一张牌,在显眼的地方裱挂起来,如此其他的警察看到就不会为难了,所以叫大牌档——我奶说的。现在都叫大排档,大牌档退出时代舞台。」   楸楸看完了,觉得很有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裵文野在回应她之前说起八达通的交换。   洗完澡出来,结束护肤环节后,她像以往那样放松地查看邮箱,发现惠思嘉给她回了一封邮件。   大意是她对黄婉伶的计划雏形没有任何异议,表达了两行文字的赞美后,又告知她的年假终于批准下来,预计两周后回国,需要先找一个地方落脚,才能找她们会合。   楸楸表示会将她的赞美转发给黄婉伶看,又问她回国的具体日子和航班,楸楸准备去接她。惠思嘉自出国留学后便再没回来过,难免不对故土无所适从。   她打算处理好翻译的事情后,就先回内地,帮惠思嘉找好临时落脚的地方,将行李都安置好,至于再后面的事情,就再议。   翌日,早餐时间,她约了黄婉伶在酒店餐厅里吃早餐,位置靠窗,窗外是成片高楼大厦和海景。   她将这事告诉黄婉伶。   黄婉伶昨日熬了个大夜,眼下青黑,哈欠连天,困惑道:“她如果只是想要找一个地方寄放行李,让她把多余不必要的行李寄放在家中不就可以了吗?我们这一程少说三个月,三个月白租房啊?”   “她与家里关系不好。”   楸楸也没什么精神,她昨天发完邮件,便把翻译工作提上日程,给丁裕和打了一通电话。   她很了解这人不会那么早睡,结果丁裕和拉着她聊了个通宵,都是奔五的人了,居然还那么好精力。   不像她亲生老爸,四十养生,五十钓鱼,奔六走到哪里都带一个保温杯,然而四十六的丁裕和昨天还在开台,预备通宵打麻将。   楸楸用只言片语解释了,惠思嘉为何跟家里关系不好。   不过是那老三句。   家中重男轻女,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男儿能传宗接代,往后房子资产都是男儿的。   “她出国读书,发生车祸,在医院躺了一年,她爸妈都不来看她一眼。”楸楸说着,朝过路的服务员做了个手势,指着拉布粉分布不均匀的白棕色,“豉油,满上。”前两个字是粤语,后两个字是普通话,都是字正腔圆,发音非常标准。   黄婉伶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本她还为惠思嘉感到忿忿不平的。   服务员也笑,“好的,女士。”然后走开了。   楸楸继续刚才的话题,“她被重男轻女的话语中伤,但她告诉自己要看得开,家家户户都这样,像她这样处境的女孩儿并不少,别人都可以忍受,为什么她不可以?”   黄婉伶感叹:“她还真会麻木自己。”   “否则她要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呢?”楸楸说,“毕竟是把自己养大的父母啊。她说。不过发生车祸之后,她就对父母彻底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回国的想法了。”   楸楸认为,她的这趟离家留学之旅,好比流浪地球,家永远是她坚实的后盾,是落地生根的地方,此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是步步生花,但根始终就在原地,她还需要不时地回去浇水,因为没有人浇花是只浇在花上的,那样养分是传达不到根的,如果不浇水,那么她会枯萎,直至死。   就算关系陌生如同楸楸和她的父母,每逢佳节也会发去问候,每月都靠打钱来维持关系,如果她实在没处去,她的父母还是会接纳她,会给她找工作,继续打钱,打一辈子钱都可以——这是那俩人的原话。   「很抱歉把你生出来,却没能给你父母的爱,你可以自由的生长,父母永远是你的港湾。」   他们只能用钱来弥补爱,让楸楸满世界地去寻找爱意。   显然,惠思嘉没有那么好运,她就好比硬生折断了枝,然后移一抔土,重新种上,这个过程稍有不慎,就要面临枯死。   黄婉伶使着筷子,去夹烧麦,“是我我也不回去,真让人感到窒息。”   服务员拿来一壶酱油,先是将拉布粉浇了个底色,然后放到桌边,由客人自加,“慢用。”   拉布粉就要浸满酱汁才好吃,楸楸拿起蜜汁酱油壶,又多加一些,泡透为止。   “你居然能这么习惯这边的饮食。”黄婉伶没想到。   楸楸说:“比刚去纽约那会儿好多了。”   黄婉伶哭唧唧,“我每次来都会上火,还好这次好一点,没有爆痘。”   楸楸出国后,黄婉伶就不读书了,拿着打工赚的钱,买了一辆二手车,三万块吧,做了一点小改装,卸了后座改成床,开始全国自驾游,走走停停,以此供她的创作灵感。   认识陈宿后,她没停止自己的步伐,偶尔会到香港来找陈宿玩,陈宿很尊重她,但到底还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儿全国到处跑,虽然两人在遇见之前,黄婉伶就已经在全国到处跑了。   对此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后来各自退一步,在双方的手机上安装共享定位,要求双方都及时告知当下在做什么,要持续多少个小时的忙碌,一旦忙碌结束后还找不到人的话,陈宿就会拿着定位去报警,好在黄婉伶一直很小心,从没有出过意外。   饭后,黄婉伶要回去补觉,她将昨天更新的攻略版本发给楸楸,楸楸嫌邮件发来发去,沟通效率太低,就在WhatsApp里拉了个群组,邀请黄婉伶和惠思嘉进来,将攻略发到群中。不过这个时间,两边都在休息,没人说话。   下午,她收到丁裕和的微信,说他到深圳了,很快过关。   “这么快?”楸楸真实地被吓了一跳,她还不知道裵文野什么时候要人。   “啊?”丁裕和拖长了声音,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坐车回去吗?”   “……我来接你。”楸楸被噎了一下。   她稍微化了个妆,穿一件红色针织吊带背心,配了条牛仔短裤,拎上包便出了门。   接到丁裕和,已是傍晚六点多钟,天还是亮着的,香港高厦林立,看不到西阳。   尽管这几年没有回国,但她经常跟丁裕和视频,因此不觉得对方有什么变化,顶多是镜头模糊了现实的皱纹,丁裕和的眼尾纹比她出国前多了两条,看来有人经常逗他笑。   丁裕和的个子在南方这边算高的,一米八出头,看着羸弱,文质彬彬的,可实际很能打。   两人互相拥抱对方,坐车往中环走,七点钟,到了刚才路上订的餐厅。   丁裕和一晚上没睡觉,跟她打了一夜电话,结束通话便带着证件出发,现在通关很方便,直接去当地的自助签注机办理,几分钟就办好,然后就可以坐高铁到深圳入境了。   吃饭的时候,楸楸在她住的酒店帮丁裕和订了一间客房,让丁裕和先休息一晚,多余的明日再说。   “小爸,你也太急了,我昨晚只是问你有没有空,还能不能接活,这件事八字没有一撇呢。”楸楸使着刀叉,与面前的牛排做斗争。   “废话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可是两周二十二万。”丁裕和吃着炒饭,看一眼她的背后。   “才二十二万而已,我爸不是还每月都给你打钱吗?”楸楸毫无所觉。   “是,但是……”   何止,楸楸他爸财大气粗,不仅每月给他开十五万的工资,每年春节还会给他打两百万的红包。楸楸也是知道的。   “我刚买了套房,当婚房跟我男友一起住,没剩多少啦。”丁裕和敛回目光,又飞一眼她的背后,“你朋友啊?”   楸楸倏地回过头。   “好巧。”她惊讶道。   “过来吃饭。我就在附近上班。”裵文野与她对面那位隔空相对,双双礼貌地轻颔首。   “哦。”楸楸胳膊肘搭着椅背,“一起吗?”   这只是一家普通的铁板烧餐厅,她看本地探店人做的攻略,这家在必去前十,她今日一来,确实好吃,不过只有铁板烧好吃,炒饭不出错罢了。   “就不打扰了。”他礼貌性地回答,打量着丁裕和,看似是楸楸长辈的人,他刚才走近,听到楸楸叫这人‘小爸’。   “没关系,你坐吧。”丁裕和饶有兴趣地在他和楸楸俩人身上来回扫视,“我是楸楸的保姆。”   裵文野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楸楸,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男保姆。   楸楸耸了下肩,“没想到吧?”她也没想到,边抬手向服务员招手,叫人加一份碗筷刀叉。   “丁裕和。”丁裕和与他握手。   他也报了自己的名字,握手后递出一张名片。   丁裕和看着名片,总裁。   “年轻有为啊,裵先生。”   “过誉,父母家人给的而已。”裵文野平静道。   “正好,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要人。”楸楸问。   “越早越好。”裵文野回答她,又看丁裕和,“出发前,会给出时间让丁先生熟悉情况,晚饭结束后我们加个联系方式,明日将注意事项发给您。”   “行。”丁裕和没有异议,谁给钱谁是大爷。   服务员来添餐具,又将餐牌带来,裵文野不是第一次来,直接复刻了上次的菜单。三人聊了一会儿香港的气候环境,丁裕和吃饱喝足,并不想打扰这萦绕着粉红泡泡的俩人。   楸楸托腮,边用脚尖勾裵文野小腿肚,边看向他,“那你自己去拿房间,报我姓氏和号码。”   “知道啦,我亲爱的女儿,不用担心,小爸会照顾好自己。”丁裕和与裵文野扫码加了微信,拉上行李箱就走,“你俩慢吃,明天见。”   丁裕和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楸楸撩拨的动作更加起劲大胆。他也不再端着,似笑非笑看楸楸,“什么意思?今天好了是吗?”   “什么啊……”楸楸被戳穿,觉得难堪,别开脸。 第49章 慕强   ◎「他们都好奇你是谁」◎   他叫了一份意粉, 给楸楸分拨了一半。   “你小爸今年几岁,看着好年轻。”   “要奔五啦。”   “他什么时候开始做你保姆的?”   “出生前就定好了。”楸楸说,“他是我老爸赞助的学生,硕士毕业, 出来第一份工就是照顾我。”   楸楸吃得嘴角沾酱, 抿着唇,粉嫩地舌头舔舐。   裵文野定睛看了好一会儿, 才移开视线, 专心切扒。   丁裕和是天然弯, 十几岁写日记被父母发现,抓去治疗, 经历过电击等治疗,偷跑出来晕倒在公路边上,被楸楸老爸看到所救。后了解来龙去脉,觉得长得不错, 不读书很危险, 就赞助丁裕和去读书了。   裵文野愣了下,“你老爸……”欲言又止。   这怪不得他思维发散, 楸楸讲得就很欲盖弥彰。   “没有的事。”楸楸摆摆手, “我老爸和我老妈被他们各自父母强迫结婚,协议生了我就离婚。我妈慕强, 觉得我老爸赚钱没她厉害,是个还能上台面的废物。我老爸喜欢美丽生动的事物, 如果是江山和美人, 他会宁愿生活苦一点但是选美人的人, 恰巧我老妈长得也就过得去, 这日子两看两相厌, 硬过也是过不下去的。说回我老爸,他平时养花养草,钓到好看的鱼都舍不得吃。而我小爸……也慕强,但是慕的不是钱来衡量的强,而是慕那什么,”楸楸举起双臂,做了个强壮的动作,展示她不存在的肌肉,“muscle男。去年交了男朋友,健身房认识的,才比我大四五岁,二十八九,也是个海归。”   或许是gay天性敏感吧,丁裕和前十几年给她当爹又当妈,十分称职,连楸楸生父母看了都说好,于是就算她这几年出国了,不用丁裕和照顾,那每月十五万工资也是照发不误,丁裕和称之为带薪休假,每个月白拿十几万。   但是楸楸总觉得,以丁裕和一身本领,就算当年不扛这担子,到了他这个岁数,账户上的数字也未必会少。   四十好几和二十八九,这差得也太多了,好在丁裕和看着年轻,乍然一看是三十几的童颜帅哥。   楸楸说:“确实,他们的合照看着年龄上门当户对,但颜值上,我小爸一骑绝尘,完全弥补了他的年纪。”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饭后,裵文野付了这桌费用。   这次楸楸没再跟他绕弯,托着腮,脚下动作不停,问他要不要到她房间看电影。   裵文野正在单子上签字,杵在桌边的服务员没忍住笑了,看一眼行为露骨的女客。   他头也没抬,笑了一声,“只是看电影吗?”   “当然只是看电影。”楸楸强调,“不能做其他的。”   到时候该反悔的人不知道又会是谁。裵文野拿起用餐时卸下的西装穿上。不过还是想逗逗她,“什么都不能做,还是不去了。”   他今天的西装款式亦特别好看,黑色条纹戗驳领,下身是成套的竖纹西装裤,不过难得的是他今天没穿衬衫,而是换了一件荡圆领灰衣,前面的荡领有一条银挂坠,半个巴掌长,随着他的动作而轻微晃动。   楸楸观察过他的走路姿势,发现他适合穿西装的很大原因,除却本身就是衣架子,还因他走路时肩膀很稳,显得很板正,可以很好地把西装带来的庄严感给镇压住,从而散发出了更强大的气场,却又不影响他走路姿态给人的感觉是轻松惬意,闲庭信步,尽管他基本都是大步流星。什么叫上位者?楸楸不禁感叹,小步快跑走上去,挽上他的臂弯。   “裵总,大好几万的西装,你每天上班,不重样啊?”   “关你什么事。”裵文野任她挽着臂膀,推开玻璃门。   “我看到了,就关我事。”楸楸嬉笑着,很不着调。   裵文野往公司的方向走,车还停在地下停车场,今晚上有个发小的单身派对,少不了要喝酒,所以下了班就去吃饭,让肚子里有点东西,省得喝了酒烧胃。   “先送你回酒店,晚点找你?”裵文野摸摸她脸,化妆了,没敢摸重,怕摸花了,又摸到了脖子。   “我跟你去吧,好不好?”楸楸抱着他,有点不想跟他分开,抱着太舒服了,如果能做点什么就更舒服了。   单身派对办在一个酒吧里,是个睡衣趴。说是睡衣趴,其实裸睡的人一抓一大把,总不能都裸着去,所以基本都是现买的睡衣。   而且……   “睡衣这么私人的东西,当然要穿新的去。”楸楸无辜道。   必须得买新的,因为她根本没有睡衣这种东西。   穿过红磡海底隧道,到九龙,最后车子停在尖沙咀的海港城。   楸楸刚抵港那阵来过这里,和今天一样,是来购物的。她嫌麻烦,回国带的行李不多,旁边的DFS免税店也去过,《重庆森林》里的重庆大厦亦去过,那边印度人居多。   最后还是觉得海港城卖的东西多,买包买鞋买化妆品,吃得也有,于是后来又来了几次海港城,她今天戴的项链,喷的香水,都是在海港城买的,其实也没有像裵文野说的那样,她不适合戴细链,把胸掩盖就适合了。   俩人直奔睡衣店,楸楸没有犹豫,一眼相中摆在橱窗的吊带蕾丝睡裙,领子开到胸下围,边沿大片白色刺绣花纹,下摆倒很短,离膝盖一个巴掌长。   她跟店员说,试试这件。她对自己的身材很自信,无所谓穿多穿少,穿出街的话,遮住三点避免引起骚乱即可。比起这些,她理解不了男人,为何都想着把女友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却又忍不住瞟向其他女人的胸部。   “你睡觉穿这个?”裵文野虽未阻止,但道了句。   “我睡觉不穿的。”楸楸看着他。   一句话把人堵回去。   店员拿来睡裙,她抱着裙子,忽然犹豫,她扭过头,看那人进门后就没挪过位置,看着光鲜的地板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抱着小裙子跑过去,奔到他怀里,一股清冷的香水味萦绕着她。   “你不想让我穿这个?”她问,又说,“你不高兴,我就不穿了,可是至少你得说吧?”   “我没说不让你穿。”他攥住楸楸探入西装的手。   是松动的语气。楸楸也松了口气,彷佛他的一言一行可以操纵她的情绪。这个男人甩冷脸,看着心里直发怵。腿都要软了,是被帅的。   裵文野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未推开,没揣兜的手兜着她腰。   “怎么了?”他问。   “你不要凶我。”楸楸将脸埋在他心口,隔着一层布料,轻而易举地听到他砰砰有力的心跳。   我有凶过你?裵文野心想。   “少栽赃人。”   “你冷暴力我。就刚才。”楸楸松开他的怀抱,板着脸,后知后觉地有点生气,“我就穿这件!”没等裵文野发作,她已经跑开,路过店员,又指着边上的黑色睡袍,让店员拿条M码。裵文野这才松一口气。   试衣间里换好裙袍,楸楸将带子绑得美丽而结实,领子只开了小口,隐隐约约看到沟,往下看不到壑。看着门镜直摇头叹气,她去酒吧玩都没试过穿得这么严实,更何况是睡衣趴,预想可知,待会会被人嘲笑。   然而事实上她想多了,除了单身男女,那些有伴侣的女生,基本都是睡袍款。而男的都是居家款,纯棉翻领长袖居家服,拿一本书一个杯子都可以去淘宝京东当模特了,居然还有人穿居家情侣款。   至于单身男女,虽然穿着大胆,却也没几个好看的,男的打着赤膊只穿裤衩,对身材倒是很自信,可惜脸长得一般般。女的穿性感睡裙,然而科技感太重,看得不是很舒服,跳起舞儿来倒是很好看,那腰儿扭着扭着,可惜很快就被人群围住,挡去楸楸的视线。   整个酒吧上下都共享着一首DJ,他们包了酒吧第二层,酒吧四层的中间是打空的,从四楼可以直接看到一楼的大舞池,二楼也有小舞池,不过没有一楼拥挤。   裵文野祝过酒后便来找她,他相当狡猾,人人都穿着睡衣来,只有他狡辩他身上这件灰衣就是睡衣,看来早有准备,难怪今天穿了西装上班却没穿衬衫。   “真没劲。”她拿着手机,正跟慕玉窠吐槽这件事。   裵文野却忽而侧过身来,咬住她的耳垂,楸楸吓一跳,手机没拿稳,滑掉进俩人腿间,她一时浑身战栗,忘了去捡。   低眉垂眼无辜地眨了两三下眼睛,张着的嘴巴都合不拢,左耳和脖颈这一边,乃至左边身体都酥麻了,她想够了,摸到裵文野撑在她旁边的手,摸到他的腕骨,指骨,然后就变成了十指相扣,没变的是,手依然撑在沙发靠背上。   裵文野退开一些,身上的酒气依然把香水味压下去,看来没被少灌。   “他们都好奇你是谁。”他忽然说。   楸楸还在看着他咬过自己耳垂的唇瓣,因着刚才感觉太满了,不断在咽口水,思绪也慢半拍。   “那我是谁?”她问。   “你还能是谁?”裵文野松开跟她的十指相扣,换了一只手搂她,然后去倒酒,“我的slaves,sex slaves。”   楸楸有些惊讶,笑着问他:“你真这么跟他们说的?”   怎么可能这么跟旁人说。   但是……   他也笑了,“高兴了?”   他好像猜的没错。   作者有话说:   生活环境使然,楸楸也慕强。   最后一句是裵在纽约时的猜测,那句:“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喜欢被控制?” 第50章 衣柜   ◎「意外收获」◎   准新人预备玩到后半夜两点就要离场, 而后去准备今天的婚礼,裵文野也就很给面子地跟着逗留到两点。席间话题聊得很杂。   期间一些他的朋友来到他们这桌,即看楸楸新鲜,也意外裵文野会带人来, 便先掀起一波吹捧行为, 夸兄弟母胎solo多年,以为这辈子都不开窍了, 夸她了不起, 竟把裵文野给拿下。裵文野全程不否认不附和, 也看不出抗拒,楸楸则抱着酒杯有点羞羞然。   有人问起他们认识多久了。裵文野也不说话, 楸楸看着他,想了想,回答:“有……八年了吧。”   居然有八年了。楸楸有点惊讶,可实际上他们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这么久了?那你们是在国内认识的, 还是国外认识的?”有人掐指一算, 八年前,也是裵文野出国这一年。   楸楸侧目, 睨裵文野一眼, 怕被追问到更深,她说了国外。   其实这时候她已经有点想走了, 这群人为了迁就她,一口港普, 而楸楸的粤语又没有精通到可以让对方说粤语就行, 大部分时间都在装可爱, 害羞, 不知所措……   裵文野一手搂着她, 一手端着酒杯,翘着二郎腿,整个人的姿态是侧向楸楸的。   “行了吧。句句离不开我,想嫁给我啊?”他笑骂那人。   那人也开得起玩笑,“我想啊,裵生要不要啊?我要是嫁进裵家,还可以伺候楸楸小姐坐月子!”   裵文野说你想得挺美,“生崽那么痛,你爱生自己生。”   气氛越来越火热,大伙难得齐聚一桌,有人讨起那些在圈子里广为流传的‘传闻’八卦,今晚儿没来的先遭殃倒霉。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桃色二三事,无非就是某某是不是真跟谁谁搭上线,谁谁家是不是准备离婚,某某家接回来一个私生子,最后又绕回到裵文野身上。   “对了,既然当事人今儿在,我还是很好奇,所以必须要问,裵少,听说你两年前从老美回来,拉了一行李的人民币,被海关扣了,花了点钱才拿回来,这事是不是真的啊?”   啊?楸楸亦有些困惑,看向裵文野,不明白他为何从美国拉一行李箱人民币回国,而且还是回香港,这个用港币的地方。   “什么一行李箱?不是说几十万吗?”人群中,有人问。   “一行李箱不就是十几万吗?”   “那得看多大的行李箱和多大的面值了,一百元钞的,大行李箱不得有几百万啊?”   好嘛,真是一传十,十传百了。   楸楸有点想笑。   “什么?不据说是美元吗?”   人群中,又来一句。   “……”   楸楸不笑了,她眼珠子左转转,又转转,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的事,你们都从哪儿听来的?”裵文野一概不认帐,放下酒杯,拿起冰酒桶里的酒瓶,又倒半杯。   “真没有?”一句话就想打发众人,哪有人肯愿意?   “真没有吗?”本以为只是个无聊派对,楸楸没想到,她居然有个意外收获。   两点钟,准新人离场,裵文野不堪被讨,趁机逮着她离开。   出了酒吧,往停车场去,看到他的车,楸楸立即站到他面前,一双小手揪着他的衣襟,有点不怀好意,又问,“真的没有吗?”   “什么没有?”裵文野还想装傻。   “美元,你带回来了?”楸楸问得直接。   “没有的事。”他还是这一句。   “我要看。”楸楸说。   衣襟被揪着,小手滑进了腰侧里,裵文野眼眸直视正前方,边走边推脱她手,又不用力,半晌不堪骚扰,眼睑微垂,目光有无奈,落到她身上。   “去我家?”   楸楸得逞着看他,眼睛里有路灯倒映的一点点亮光,嘴角慢慢有了弧度,没憋住,嘴巴还闭着却笑了起来,裵文野就这么看着她笑,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裵文野,你好变态。”她说着,心中也有期待,又嘟嘟囔囔着自己也是个变态,拉起裵文野的手,向车的方向走去。   被骂变态的裵文野不置可否,拿出手机来约代驾。   裵文野一个人住,在中环离公司近的公寓楼顶层买了两套房,把墙推了补承重柱,然后在花园建了一个游泳池。关键是这个游泳池,上班后时间少了,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健身锻炼,平日里夜泳结束,看会儿书就睡觉的习惯也不错。   也不是没想过住浅水湾,院子自带游泳池,还近海,可浅水湾离家太近,就在太平山南面,而爷奶恰巧就住在太平山。   人长大了都不想被长辈管着,裵文野亦不例外。   像今天,如果他就住在浅水湾,信不信第二天爷奶就知道他带女人回家?再一问,竟然还不是女朋友?个衰仔!乱搞男女关系啊你!   进了门,谁还会想着美元不美元?肯定是吃饱了再说。   关了门,裵文野摁着她,从脸一路亲到脖子,楸楸很快就脸红了,有点热,毛毛躁躁动手解睡袍。   “不着急。”裵文野摁住她的手。   “着急的。”楸楸皱着眉,额头冒了汗。   “不是说看美元?”裵文野笑吟吟看她。   楸楸低声骂了一句,为早前提出看美元这回事后悔。   “水漫金山了,还行不行啊,裵文野。”   没有被满足,她有点生气,一个人往里走。屋里大灯没开,只有靠落地窗的游泳池波光粼粼,看着冷静一些,没走出几步,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罩在她小腹下,但是他手很大,掌心的热气传达给户部,楸楸一个激灵,有点不好意思,手往下滑,覆在他的手背上,想摁着他,不让他离开。   最终还是没有先看到美元。   次日醒来,屋里一片昏黑,三重窗帘密不透风。   楸楸迷迷糊糊地,保持着醒来的姿势恢复意识,感受着房间里的动静,除她以外,没有第二个活物的呼吸。她闭着眼摸两侧,最后确定裵文野不在床上。   卧室保持着恒温,离了被窝居然感觉到有那么一点冷,她不假思索,光着身子去拉开窗帘,先找回光明,才去找蔽体的衣服。   然而看了一地,昨天胡乱扔在地上的衣服,当下荡然无存。无法,只好搜寻试衣间的方位,紧接着在满墙玻璃柜里拿出一件衬衫,先扑脸埋头深呼吸,嗅着上面残留的味道,才慢悠悠穿上,打量着周围,不舍得离开。   上午十点多钟,裵文野开完早会,处理完工作,看着点时间从书房出来,打开主卧的门。窗帘都拉开了,屋里一片敞亮,床上被子坍塌,空无一人。他走进一看,才看到进门右手边的试衣间亮着灯,探头一看,玻璃衣柜里,柜门关上了,里边却躺着一个人,身姿蜷缩,只穿着他的衬衫,在酣睡其中。   裵文野感到震撼,视觉上无比冲击,身都麻了半边,再走近一点,昨天东西都漏出来了,柜子里有,地上也有,一点一滴到门口,裵文野顶了下腮,拉开柜门,想把人抱出来,结果刚伸手,人就轻微动了动,睁开眼,醒了。   “好冷。”楸楸嘟囔道。玻璃柜门一打开,冷风一下子又灌了进来。   “睡这里,不硌吗?”裵文野还是将人抱了出来。   “不硌,满足。”她在怀里伸了个懒腰。   ……骚货。   他体温高,抱到床边,楸楸不想撒手,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   裵文野放弃挣扎,顺势躺倒,试图从语言上攻破。   “饿不饿?”   “饱了。”   “吃点东西吧?”   楸楸想了下,勉为其难答应了。饱了是她瞎说的,其实她饿得慌,想干点别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正事。   点完外卖后。裵文野抽几张湿纸巾,从床到试衣间,再到玻璃衣柜,将一路水滴擦拭干净,扔了垃圾洗手再回来。   他朝楸楸伸出手,“起来吧,脏兮兮的。”   “没事,我就喜欢待在里边。”   她耍赖不想起,蹭蹭他的手背。   他说:“这么喜欢,干脆堵着算啦。”   她居然有些期待,一双眼睛巴望着他。   “可以吗?”   “……”   饶是裵文野,也招架不住她这么没脸没皮。   想到什么,楸楸遗憾道:“可是还要用哎。”   “谁说还要用?”裵文野反驳。   “不用吗?”楸楸讶然。   裵文野不吱声,原本想憋着,不理她,不料对上她一双假装受伤的眼睛,破功,笑了下。   “噢,还是想要用的嘛。”楸楸一本正经地瞎咧咧道。   脸皮真厚。裵文野无声深呼吸一口气,见她不想起来,便坐到床沿边,摸来手机,打开刚才点外卖的软件,找到个人用品店,买了些洗漱用品。昨天卸下来的衣物有些布料不好机洗,他没时间去分辨,干脆都扔脏衣篮里,连同着床单送去洗衣店。   “到底用不用啊?”楸楸还在追问。好像又有东西出来,她换了个趴着的姿势。   裵文野付完钱,想起点什么,看她,便看到她腰部的掐痕淤青。他上手帮她揉了揉,想把皮下淤血化开。   楸楸躲开,小声道:“痒。”   裵文野收了手,“喝汤吗?”   “喝。”楸楸枕着手臂,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遮着脸,“我得补补水了。”   “……”   这人捂着脸,又不好意思,却先笑了起来,听裵文野离床时似乎骂了句脏,听语气是这样。至于内容,像是中混英,没等楸楸想清楚他说了什么,裵文野已经离开卧室。   楸楸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又过了半分钟,才琢磨出来,裵文野应该是说了句“holy,靠”,说脏又不脏,他把holy后半个脏词换成了中文的靠。   楸楸在床上乐了半天。 第51章 开会   ◎「还要我please你吗」◎   乐完了后, 她给丁裕和打电话。心里算盘打的好,倘若丁裕和嚷嚷她扰人清梦,就把他曾经嚷嚷她的话还给他,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十二点了还不起床?如果他人醒了也没关系, 给他介绍几家店就行,她就不作陪了。   没成想电话刚打通, 那边便戏谑道:“我的大小姐, 终于起床了啊?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还是只是起来翻个面,继续睡啊?”   “你说什么啊?”楸楸脸燥红, “我早就醒了!”   “哦嚯?可那位裵总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睡得晚,等你醒了会给我回电。”   楸楸这才看到床头柜面的纸条,裵文野给她留的,一是他在书房办公, 二是醒了要跟她小爸电联。   楸楸:“……”   丁裕和:“怎么样, 现在有何贵干,大小姐?”   “就问你午饭怎么解决。”楸楸嗫嚅道。   “这个不劳你费心, 裵总早上派了助理来跟我接洽, 顺道一起吃了早午饭。”   也太阴阳怪气了。   “裵总裵总。”楸楸夹着嗓子道两声,又清了清嗓子, “如何,你们谈妥了吗?”   “合同都签了。”   “办事效率可真快啊, 我就睡了一觉……”   “可不。就你这只懒猪。”丁裕和哈哈一笑, “咱们早上还开了个会呢, 真紧张啊, 我多少年没开过会了。”   “开会内容是什么?”   “这个可不能说, 合同里有保密协议的。”丁裕和转移话题,“这年轻人可真不错,有意思,年纪轻,做事稳得一批,他一说话,那感觉,八风不动,太有压迫感了。”   “是吧!”楸楸颇有同感,“私底下不这样,你见过了。”   “说的就是工作状态。”丁裕和说,“是个干大事的孩子。”   半晌,丁裕和又说:“不过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楸楸想了下,“电视里吧?他以前是运动员。”   被丁裕和一口否认,“不不,我不看电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搓麻,电视是什么玩意儿。”   楸楸说:“现实里见过也说不定,他以前的运动员籍就落在咱们河北。”   “大概吧。”丁裕和附和一句,听得出来他心底里否认了这个答案,至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也想不通。   电话挂断后,楸楸麻溜的去洗澡,出来时刚好赶上午餐到来。   他们点的食堂式小碗菜,重在样式多菜量少,每一份都是巴掌大的小碗,什么菜式都有,按照各人口味点了姜蓉白切鸡,咸鱼茄子煲,蒜蓉菜心,手撕包菜,泡椒炒牛肉,酸辣土豆丝,酸菜鱼,干锅花菜,葱煎蛋,麻婆豆腐……   她出来时不可避免地惊呆了一下,方才下单时还不觉得有那么多,现在堆满了大半张餐桌,好在每一份都是她爱吃的,俩人边看脱口秀边吃,倒也堪堪把菜都吃完了,全是下饭菜,口渴的不行,便摸来手机点奶茶。   然而刚解锁屏幕,手机叮的一声,丁裕和回复了她的信息。   刚才那通电话忘了问,裵总给他开的工资是多少。   【丁裕和】:一天两万。   楸楸倒吸一口气,被空气呛到了,狼狈地干咳几声。坐在对面慢条斯理进食的裵文野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抽出纸巾递给她,又把晾在一边的汤碗推到她面前。   冬虫草炖鸡汤,补肾固精,补气补血,养肝,增加免疫力。   楸楸喝了两口汤,喉咙终于好受一些,声色沙哑地问:“不是说一天一万六吗?”   这话一出,裵文野便晓得她在跟谁打字聊天。   他说:“丁哥值得。”   “……辈分好乱。”她嘟囔吐槽。   “怎么着,我还得跟着你叫小爸啊?”裵文野看回平板,屏幕播放着一部电影。   楸楸哼了一声,不接这茬,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四天后。”   “噢。”楸楸又问,“什么时候回?”   “十天后。”   那就是出差六天。   “能忍着吗?”他问。   “什么?”楸楸茫然抬头,嘴角还沾着汤油,“什么能不能忍着?”   “这六天不找人。”   一瞬间,楸楸脑子宕机,眼睛都下意识睁大了,耳朵微微发红,“什,什么啊。”   裵文野觉得她很好笑,自己口无遮拦,听别人说两句直白的就害羞。   他暂停平板播放,冷哧一声放下筷子,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楸楸不承认,“我不知道。”好半天又灰溜溜地,“我在你心里这么饥渴吗?”   吃饱喝足,裵文野不知何时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中午要休息个半小时。   为醒来后更加精神,休息前喝一杯咖啡。   楸楸才刚醒没多久,睡不着,于是待在客厅里回复信息和邮件,等奶茶外卖,丁裕和早中午与裵文野的助理碰面,签了合同,下午就要投入到工作当中,而黄婉伶亦在为接下来的工作旅行而努力,算下来,只有她一个大闲人。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又暗爽起来,这才是幸福的悠闲生活好吗!   闲得无事,楸楸逛到洗衣房,她想跑了,既然裵文野不想做,那待到晚上也不是事儿。   逛了一圈,在洗衣服的脏衣篮里看到她的睡袍和睡裙,两指夹着捡起来,“这大白天的也不适合外穿啊。”她怪异地心想着。   虽然一直推崇着穿衣自由,但楸楸仍是觉得什么场合就该穿什么衣服,晚上也就算了,乌漆嘛黑的,大白天穿睡衣出门,很难不被拍下来放网上。   她只好等到裵文野醒来,跟他借一套衣服。   她一米六八,裵文野却有一米八几,这里肯定不会有适合她的衣服,问他也是为了让他找熟人送一套衣服过来。   裵文野说:“我不。”   “什么?”楸楸没想到他会直接拒绝。   “你这两天就待在这里。”   楸楸背着手,对这句话不抗拒,“你想囚禁我啊?”   “随便你怎么想。”裵文野站在试衣间,换上衬衫西装西裤。   “你在家办公也穿西装?”楸楸早就想问了。   “有个视频会议。”裵文野回答她。   “我待在这里好无聊。”楸楸又说。   “那你过来。”裵文野穿戴整齐,出了书房。   楸楸还以为他是要打发自己去看电影或者打游戏,没想到裵文野一路去了书房都没说话,楸楸站在书房门口,书房里有许多木家具,散发着浅浅的木头味,中间一张巨大的小叶紫檀办公桌,四周小摆着黄花梨和红酸枝的茶几和书桌。   “进来吧,门关上。”   裵文野站在小叶紫檀旁边,给手机充上电,鼠标一碰,漆黑的几台显示屏瞬间发出亮光,亮白的冷光打在裵文野身上,反衬地他这个人更冷都无情了。   楸楸听话关上房门,她只穿着裵文野的衬衫,布料单薄,开始觉得阴冷。   这屋子里无论是红木,还是裵文野,都在散发着凛冽气息。   她打量完书房,目光重新落到裵文野身上,他仍站在小叶紫檀边,亦在看着自己,眼底有探究和思考,楸楸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可她或多或少能感觉出来,他那镇定的目光,就像是在剥开她仅有的衬衣。   被这个念头惊诧,楸楸蓦然紧张,脸渐渐变得粉红,是要来一次书房play?不会吧。   楸楸被自己的想法羞得抬不起头,又否认,这人不是说要开会么?应该不会那么不正经的吧?   要是有什么声音就好了,可除去空调电脑吹出与散热的风声,窸窸窣窣地微噪,便只剩下几米开外传来整理桌面文件的声响。   “杵在那儿干什么?”裵文野终于出声。   “我……”楸楸不知道自己要来干嘛,茫然地看他。   裵文野将手里的牛皮袋放进抽屉里,声音不咸不淡,“脱衣服吧。”   楸楸一个猛抬头,看着他。   他面不改色,“还要我please你吗?”   楸楸:“……”   楸楸忿忿不平。这个人,为什么可以一本正经地耍变态?   裵文野却不再催她,在小叶紫檀前坐下来,注意力彻底从她身上转移到显示屏前,看着邮箱里的红点,点开第一封。   给她说着这间房的规矩,“爬过来,不许发出声音。” 第52章 书房   ◎「粤夹英会议」◎   她还在原地做斗争, 然而裵文野已开始上班,电脑主机发出嗡嗡几不可闻的声响,窸窸窣窣地,楸楸盯着地面, 又不由自主地瞟到了那张小叶紫檀, 这么大一张桌子,底下空间肯定非常宽敞, 跪一个她肯定绰绰有余, 书房铺满地毯, 爬过去肯定不会磨损膝盖,但明天肯定会有淤青, 因为她的皮肤总是轻易就出现淤青。一连好几个肯定的猜测,楸楸呼吸隐约在变重。…fuck。   不可否认,好刺激。楸楸魂不守舍地心想。   裵文野已经连上下午的线上会议,倒不是什么严肃的会议, 也非必要他参与的会议, 于是当他突然间点进这个会议室时,俨然吓到视频会议里的众人, 不过上司来监工, 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发生,所以大家很快反应过来, 有条不紊继续开会。   这个会议主要是各个部门一起过一下接下来的follow up和solution,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线下是通常凑不齐人, 有的部门经理在家工作或出差, 所以设置了线上会议, 但也有的在公司会议室里坐着开会。   会议全程是粤夹英, 整个气氛暗潮汹涌,有部门对骂起来了,言辞激烈,语速很快,活像个□□大会,伴随着香港年轻人惯有的懒音,楸楸是一句都听不懂。她慢慢腾腾卸下衬衫,恨不得世界摁下慢动作的开关按钮,遗憾这个世界不可能如她所愿。   会议里的这道女声彷佛在她脑海里腾出了弹幕,“对面几时submit proposal(提交方案),我地就几时比feedback(反馈)……”没了蔽体,周身阴冷,她缓缓跪下来,隐约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从电脑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摇了摇莫须有的尾巴,一步一步,颤颤悠悠挪动般地爬到小叶紫檀边。   “我建议各个item(项目)deadline(截止日期)样样写清楚,次次都拖到某法子收尾,到咗last minute先话交唔到……”   脑海里话音不断,然而这道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又进不到脑子里,左耳进右耳出,彷佛在吵架,这种打起来的情况似乎常有,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楸楸低喘着呜咽两声,顺着空隙钻到小叶紫檀底下。   比她想象中要宽敞,然视野并不开阔,一切都在受限,她看着唯一的出口,眼睛平视,只能看到那人的黑色皮带与金属扣。木头味馞馝,势要让人沉溺其中。她两手撑着地毯,再颤颤悠悠地嗅着味道过去。   膝盖被轻轻挨到,裵文野大大方方地坐着,看她眼睛微阖,睫毛密密地盖下来,在眼下两颊投出一排毛茸茸的阴影,睫毛纤长颤动,出卖了她的乖巧,暴露了她的内心紧张,却依然强装镇定,顺着膝盖,一路吸着鼻子,也不知在嗅什么,鼻翼翕动,像是动物小崽初次猎食。   会议已经不知道到了哪个部分。掷地有声又中气十足的女声中,夹杂着咯哒一声金属碰响。无人在意,现场键盘轻叩的大有人在,混杂着不时喝咖啡吸溜的声音,楸楸抿着被皮带扣反弹打到的嘴,抱怨地抬起头一看,冷不丁对上裵文野暗一个度的隐晦眼神。   “同之前嘅commitment(承诺的量)差到十万八千里咁远……”都红了。她心想着自己的嘴唇,装可怜地蹭了蹭裵文野摸上来的手心,裵文野被取悦到,好心帮她解了皮带,她似乎开心极了,舌尖吐出来,在他手心手腕上轻舔,反而被指尖夹住舌尖,她唔唔两声,却没挣扎,乖巧地让指尖探进嘴巴里,有涎水溢出嘴角,“但系你睇下,你地嘎阵嘅performance(表现),对得住公司投入嘅investment(投资)?”   这些话,能不能听懂都是一阵阵的,楸楸低下头咬着链条往下滑,安静的书房忽然滋啦一声,似乎传达到会议里,说话的人一顿,却并未在意,继续说,“成个H1(上半年),Q1Q2(两个季度),你地先run(运作)咗六个project(项目)。”扑面而来的温度让楸楸脸红一阵,她深呼吸一口气,又抬头去看裵文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进行下去,然而比起放弃,她更想得到对方的鼓励,   裵文野摸了摸她的下巴和唇部,再度戳开她的嘴巴,他面上面无表情,任谁都猜不到他在做什么,楸楸握住他的手腕,舔湿了他白皙的指骨,“一共六个project!先hit target(达标)咗几个?今年嘅rating(排名),你地嘅region(区域),唔使讲,肯定又垫底啦。”过了一会儿,楸楸被他拍了两下脸颊,脸上瞬间湿了,都是她的口水,她睁着眼睛大大地巴望着裵文野,裵文野眼睑微垂一下,示意她继续。   会议里的女声也在继续。   “某话annual meeting(年会),我就问你地,下个星期team building(团建),你地仲有面去?”楸楸已然头脑发热,低下头,牙齿轻咬布料拉下来,又跟被什么打到似的,闭着眼睛条件反射坐在地上,脸上还留有被打到的触感,就跟当头一棒没什么区别,还是热的,她越挫越勇似地从地上爬起来,“仲有,Amy,你地果个plan(计划),我睇过晒了,”楸楸再度深呼吸一口气,收着牙齿慭慭然地套进去,“schedule(流程)仲系有嘀问题,我话你地啊,应该多嘀同agency(代理公司)交流!多嘀沟通,某话出咗问题先去repair(补救)!”   好满,一时间进退两难。“醒目D,憨居居好似碌木咁,有嘀喇楞嘅BU(业务单元),冚棒缆engage(参与)埋入来,咁咪有resource(资源)咯。”   裵文野叹一口气,也不知是受楸楸影响,还是受会议影响。都有,会议听得脑壳疼,下面部门每天都这么开会的吗?他又低头看楸楸,眼热,虽然是第二次这样了,却还是头一次在有光的情况下,看到楸楸吃这个。   “我唔想suffer(受苦)你,但系你地再系咁啊,下半年嘅plan(计划),我完全某solid(充足)嘅reason(理由)去帮你地争取,Finance(财务部)啊,最中意challenge(质疑)噶啦,你地再系咁,公司边有法子support(支持)你地啊?”偌大的书房,一时间几道声音交汇,吸溜的水声愈发明显,就快要盖过会议里的女声,渐渐地,屏幕里有几个人表情怪异,似乎听到了什么熟悉但不应该出现在当下的声音。   裵文野移着鼠标,关掉自己的麦,才空手去教训楸楸,“有没有让你不许发出声音?”又被拍了两下小脸的楸楸,唔唔两声以示回应,但声音是一点都没有小。其实她根本没听清楚裵文野说了句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有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摇了摇莫须有的尾巴去回应,她在幻想着自己应该是一只小狗,去取悦眼前这个人,小狗是听不懂人话的,包括背景音里另一道男人声的播报,“仲有咩input(补充)同comment(意见)?”   ?   “Anyway,其他嘢我唔care,大家卑D心机,落力D做嘢,唔好话到时收到warning letter(警告信)啦,噶阵时势咁困难,某咗份工就唔好啦,所以用心D,mett(做)咗自己嘅quota(指标)。下个月裵生组嘅team building(团建),轮船喔,为公司做多几年,海岛都话唔定噶。”   各个部门过了一圈,散会了。楸楸嘴巴也肿了,几个屏住呼吸的深入,裵文野的呼吸也终于乱了几分,不凑巧地是他摆在桌面的手机响了,看一眼来电显示,裵文野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真没用。”他说着,接起了电话。   以为是自己被骂没用的楸楸呜呜两声表示反抗。助理通知他开会时间临近,这次是海外公司的线上视频会议。 第53章 日记   ◎「那你为什么不摸摸我?」◎   因为这里也人如其名, 白皙干净又文又野,于是吃起来也舒服。楸楸觉得自己真是病得不轻,因为就算是这样,也觉得爽。被摁着来了几下, 终于结束。她干咳着坐在地上, 裵文野看着她这样,又无声叹口气, 将她拉起来, 抱怀里, “这样也舒服吗?”   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嗯。”楸楸有点害羞, 脸往他颈窝里躲。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楸楸便想跑了。裵文野还有会要开,无法继续,她待在这里觉得有点尴尬, 到底还是人, 无法真正像小猫小狗那样,什么都不去想就可以得到主人的爱。   更别说她想要的是偏爱, 而不仅仅是被爱。   裵文野也没拦她, 摸摸她之前被戳的脸颊肉,很薄, 又软又薄,就让她出去了。   路过那件衬衫和一次性底裤, 楸楸捡起来, 麻溜地离开了书房。   到下午四点多, 裵文野结束会议, 从书房出来, 先去卫生间放水,才打算去找人,然而纸巾擦完手,扔到垃圾篓时,裵文野从里看到了一点微妙地,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软导管,还有几包用完了的冲洗袋。不亚于早上看到楸楸躺在玻璃衣柜里,一路滴落白色□□的冲击,喉咙滚动,他咽了咽口沫,百感交集,很难说清楚当下是什么心情,有那么长达一两分钟的忘了接下来要干嘛。   直到客厅传来门铃声,裵文野才想起来,晚上要参加婚礼,给楸楸订的礼服到了。   既然是人家的婚礼,不好夺人家的风头,只好尽力去低调,参考这是一场中西结合的婚礼,新娘要穿白色婚纱裙,后要穿红金凤褂裙,所以他给楸楸定了肉橘色丝绸吊带连衣裙,外搭一件米色小香风外套,挡掉露背的设计。然而现在这么一看,心情复杂,今天这扇门,还不知道出不出得去。   他在卧室里找到楸楸,屋里没开灯,落地窗帘半开着,人侧趴在床上,盖着被子,只露出臂膀,似乎睡着了,大约是累着了?自己操作软导管还是有些难度的。   屋里光线不足,他将盒子放到一旁,走到床边去,人没有彻底睡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头发乱糟糟的,乱了视野,她又闭上眼,“几点了?”   没有回答。裵文野看到她压着半边手臂的本子,沉默半晌,抬着她手臂抽出来。   一个平平无奇的蓝色商务办公笔记本,书皮加厚带扣,瞅着有些年头。裵文野想了想,多少年了?七年?八年?应该是八年,是初初遇到楸楸那天回家的路上,街边一家十元精品店里买的。买来写日记,不过没写多少页。   那段时间他很艰难,面临职业生涯的抉择。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了,顶多还能苟延残喘一下,做心理准备,把挫败感降到最低,和活着产生一个温和的过渡,好让他觉得就算生活没什么意思也能活下去。   他开始往上面写,他好像有喜欢的女生了。不过这个女生是别人的女朋友。不过也不一定永远都是别人的女朋友。他有空时会从训练基地出去,回一中去看楸楸,看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看她跟同学有说有笑,身体的呼吸感很强,落日斜晖映照在她的脸上,非常漂亮,充满璀璨的生命力。   生命力。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就像眼前这个人。   不过他不愿意等,好多个不过。一次在基地男卫,薛可意走到他边上放水,薛可意脸上露出了惊讶,这是一个关乎于欲望的转折。   在好多个带有颜色的梦里,他开始幻想如果楸楸是他的女朋友,也从心底里认为薛可意配不上楸楸。如果楸楸是他的女朋友,他该怎么做,这个笔记本便是这样的用处,日记里写了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寄希望于有天跃然纸上。还包括他根本没实战经验的自嘲,他只是幻想太多了,多到楸楸骂他是变态,他都觉得是对的。不否认,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绅士。   好半天没有回答。楸楸迷迷蒙蒙睁开眼,只见裵文野杵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她蓦然清醒,昏昏欲睡前的一句话,重回到她的脑海里,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好狡猾,那天还装作不认识我。   察觉到她醒了,裵文野将笔记本放到一旁,又听她问几点了,裵文野如实回答,在床边坐下,整理着她凌乱的发。   他说:“今天怎么这么乖。”   楸楸眼睛里有点光,也有点精疲力竭的颓感。   “你不喜欢吗?”   很难说不喜欢,因为这确实很刺激。裵文野心想。   但是……   “这个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爽的。”他说。   “嗯?”楸楸似乎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两眼沾上一点茫然。   她还不知道裵文野看到了垃圾桶里的东西。   “会痛的,知不知道?”   楸楸‘啊’了一声,明白过来。   她微微点点头,“我知道,刚才就很难受。”   裵文野说:“那你还做?”   楸楸说:“可是心里爽。”   裵文野早知道她恋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好像生长得很好,学习好,考上世界名校,拿下四年奖学金,交友圈里人缘特别好,撇开父母给的零花钱,毕业一年就赚了七位数存款,在无数人眼中,她都是别人家的优秀孩子。然而呢?童年缺爱可真是害人。   楸楸忽然出声,“裵文野。”   “嗯?”   “你是不是害怕啊?”   “怎么会?”   “那你会为此开心吗?”   会为此开心吗?裵文野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这句话,冲击倒是有,震撼也有,连带着快感亦是强烈的,可要说开心吗?也开心,但更多的是所有情绪交集糅杂在一块儿,反而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开心的。”他说。   “…你好狡猾。”楸楸嘟囔道,“态度模棱两可。”   冤枉,他说的都是实话。看着楸楸这样,他是即开心,又觉得如果楸楸只是为了让他开心,那么此举没必要。他开心的方式太多了,不需要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可倘若这是楸楸也开心的玩法,那么他的回答或多或少显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楸楸似乎已经进入角色,想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裵文野思索片刻,“你可以问我喜不喜欢。”   楸楸眼睛里似乎重新恢复一点光的希望。   “那你喜欢吗?”她小声问。   “喜欢。”   楸楸沉默半晌,似乎是不满意这个答案,也不知道是不满意答案只有两个字,还是不满意这两个字还是问题里都有的两个字。   “真的喜欢吗?”   “嗯。”   “那你为什么…”好小声。   “什么?”他凑近一点问。   “那你为什么,”更小声了,“不摸摸我?”   “……”裵文野顿住。   “你摸摸我。”她重新说。   她靠药物压抑一大部分焦虑不安,从源头上解决了冲动得不到满足,从而产生的焦虑和不安的痛苦感觉。但药物不能压抑食髓知味,尽管生理上不再冲动,可大脑是会趋利避害的,会下意识去记住快乐的瞬间,因此放在眼下,心理满足肯定是要大于生理满足的。   怎么说得这么可怜。裵文野如是想着,没有照做,“怎么摸你?我不会。”   胡说,他又不是没有摸过自己。楸楸怨念看他一眼,复又低头凝睇自己不知何时攥起的拳头,缓慢张开,手心里都是汗。   她头发些许凌乱,因着睡觉而散乱,小小的拳头紧攥着,指骨节发白,裵文野不声不响俯身,替她扫开黏在眼尾的头发。   还是那么一句,低声道:“怎么摸你,我不会。”   一瞬间,那双眼巴巴看着他的眼睛,睫毛扑簌簌地眨着,掯着泪光,像是含着哀怨,委屈极了,像是在控诉他如此绝情。   “你摸摸我。”这回更小声了,为掩饰哭腔。   “我真不会。”他心说好玩儿,“不如,你教教我?”   拿糖作醋,惺惺作态,彷佛他是端人正士,放荡的只有自己一个。   楸楸深呼吸轻叹气,看着他,手心的汗已经风干。   她羞耻地抬起手臂,心想教人摸自己算是什么事儿啊?却没有一个动作是迟疑地,她低垂着眉,沿着口水,手掌贴上黑发,轻轻地抚摸着。   就像猫猫艰难抬起自己的小短手,胡噜自己的猫猫头似的。可爱死了。   摸完了,她耳朵尖飞红,不敢看裵文野,小声道:“这样。”   就这样。她发誓,如果裵文野再说不会,她立刻走人。   “这样啊。”裵文野装作恍然大悟,忍着笑,有模有样地学着给她摸摸头,指腹按压着她的柔软头皮。   从前他只有女人脆弱的概念,初中生物便开始教,生理结构上女人天生不及男人,他学到这个知识,也有这个意识,却从没有一刻有现在的实感。指腹掌下发根纤细而软,不如他的坚硬,彷佛抚摸的是一件易碎品,轻易碰不得。   楸楸忍了一下,没忍住,抬起头,控诉着,“……我让你抚摸,不是让你按摩。”   “我说了,我不会。”他无辜地坚持方才立下的人设。   太讨厌了。楸楸拿他没办法,便拿下他的手,顺着手腕轻轻咬一口,留下很浅的牙印,舔一舔,上面附着亮晶晶的口水。   咬在骨头上,还是有痛感的,裵文野虎口卡着她下巴,掐她两颊晃了晃,又说:“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楸楸说:“你摸摸我。”又飞快补充,“刚才的不算。”   “算不算,可不是你说了算。”   裵文野听她的,又不完全听,顺着被子摸进去,顺着背柱到尾巴骨,沿着弧度往下,冷不防摸到一个金属的东西,本来应该是冷冰冰的,现在却被捂热了。   楸楸已经吻上来。   一开始他们只是轻轻地碰,后来就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嘴。   活了二十来年,裵文野很少有感觉到疯了的时候,除却国际比赛拿下金牌,场上奏起国歌,浑身热血沸腾,也就没了。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脚踏实地的,无论发生什么,好像都触动不到心底,就像是跟着导航在走自己的人生,终点线目的地就摆在那里了,沿途经过什么,有什么风景线,他从卫星地图上就可以看到,毫无惊喜可言。   唯独楸楸,她是如此的鲜活,并不在卫星地图里,也不会主动找上门,就像是人生的小彩蛋,他需要迷失方向,去找寻,去触发,才会有现在的楸楸。 第54章 婚礼   ◎「这不是井然有序吗」◎   夜晚七点, 维多利亚港,港口,繁忙的渡海小轮穿梭于南北两岸之间。   楸楸还有点生气,气鼓鼓地站在一旁, 谁来都冷眼相待。   夜色四合, 华灯初上,他们来到了婚礼现场, 一条轮船。船身被装饰的很有庆典的感觉, 周身红白设计, 绸缎蝴蝶结,拉了新人的横幅。   码头边上站着一些狗仔媒体, 闪光灯开得飞起,咔擦咔擦地连声不断,由此看出今天这对新人身份非凡,至少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楸楸终于明白, 为何出发之前, 裵文野要给她戴口罩。她不愿意,裵文野便找来口塞, 如此就愿意了, 这口罩不戴都不行。   一路上,楸楸没法说话。也不敢低头, 怕唾液不受控制流出来。   现场戴口罩的人并不多,狗仔媒体见她站在裵文野身边, 二人双臂交挽, 还以为又是哪家大家闺秀名媛, 一下子闪光灯都集中在她身上。   楸楸并不适应闪光灯。快门一闪, 闪光灯打到脸上, 她便条件反射闭上眼。   下一秒,眼睛就被一只大手罩上,没有罩全,底下留了大条缝隙,能看见地面一米的距离,不过在狗仔看来,她整张脸都被遮完全了。   地上持续在扑闪着亮光,耳边全是快门咔嚓不断地声响。   人群中,有人问他。   “裵生,条女啊?”   “边位大家闺秀啊?”   “系唔系好日子要到啦?”   “几时请饮(喜酒)啊?”   “裵生,方唔方便透露一下女方啊?”   ……   耳边听不到他的回应,楸楸在他的搀扶与遮挡下,登上轮船。   这条邮轮叫海上公主号,不算很大,船高九层,新人包完一整条船,让每一位来宾都有专属的房间。   这条邮轮原本就是做酒店生意的,房间亦是酒店规格。虽然裵文野不打算在船上过夜,预备婚礼结束就乘坐游艇回家,不过主办方还是给他留了房间作短途休息。客房在七层,一进去,床上摆了心形的玫瑰花瓣,桌上一桶冰,插着一支香槟。   门关上,裵文野便摘了她的口罩和口塞,上面都是唾液,清洗一遍后,便放在洗手台上用纸巾垫着,准备晚点儿找服务员要来消毒液消毒。   嘴唇有点红,省得涂口红了,楸楸这么心想着,从镜子里斜眼睨裵文野。   “你说带我玩点刺激的,就这啊?”嘴巴长时间保持着张开,此刻一张一合都有些艰难,口齿含糊。   裵文野倚着门框,在镜子里与她对视。   他说:“怎么,这不刺激吗?”   当然刺激。这还是头一次,不是自己支配自己,而是由外人来掌控她。异物感很强。就像裵文野所说的,其实没有那么舒服,更多的是心理上带来的爽感,那种作贱自己的感觉。   船上没有狗仔和媒体,不过有网红在拍vlog,还有被请来记录婚礼的摄影师。   口罩还是需要戴上。临出门前,她看了眼被遗忘在客房里的口球,有点恋恋不舍。门关上,裵文野揉捏着她纤细的后颈。   裵文野今日依旧一身西装,比上班时还要正式,万变不离其宗的白衬,一身重工黑西装,戗驳领上半截是橘红,下半截是灰黑,胸前别了一枚银白胸针链,样式很简单。   婚礼在五层宴会厅,仪式走完了可去甲板上玩。   走廊上蝴蝶结红绸缎不断,象征着新人喜结连理。俩人在七层等电梯,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楸楸首先打破了沉默,颇有好奇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怎么突然这么问?”裵文野听她从口罩传出的闷声。   “这叫有感而发。”楸楸说。   “没想过。”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太安静了,楸楸又问:“是没想过什么时候结婚,还是没想过结婚?”   “你真想听?”   “这很私人吗?”   “还行吧。”这难道不私人吗?   “那就算了。”   算了。“没想过结婚。”   “你是不婚主义者?”楸楸看着他。   “不是。”   “噢。”楸楸若有所思着。   电梯到了,双门打开,轿厢里无人。不可抗力原因,楸楸走得慢,慢吞吞走进去。   轿厢金碧辉煌,壁光可见人,三面影子汇成她一个。   楸楸想起点什么,“不可能没想过的吧?你刚去纽约那年,你父母不是就变相让你相亲过?”   “是啊。”   “是啊什么?”楸楸诧异看他。   “现在不会再逼我了。”裵文野摁了五层。   电梯门关上。楸楸杵在角落。   “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是。”   “不是什么?”就像是在撬他嘴巴一样,一铲子下去能蹦出几个字。楸楸乐了。   “笑什么。”裵文野乜她一眼。   “你不乐意说就算了。”楸楸无所谓,反正她只是随口聊聊而已。   “也没有那么不乐意说。”   正常人说这么句话,本质就是不乐意的意思。但裵文野不是正常人,他不说只是不乐意,说。   “那你说。”楸楸说。   “我跟他们说,我结婚不会签任何婚前协议,他们可以接受我被前妻分走一半财产,我不介意找个人结给他们看。”裵文野说,“彼此包容。”   楸楸错愕一脸,惊讶看他,久久讷讷开口:“respect。”   裵文野不以为意,“我还有个弟弟,我弟……小我两岁,他们去了北京才生的。现在他们要把想法落实在他身上,不过我弟同意了,愿意联姻,去年已经订婚了。”   “那你们会上演家族斗争吗?”楸楸问。   楸楸虽然是父母的婚生独生子女,听上去是这样,但她现在是即有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有同母异父的妹妹,亲生父母两边的财产都与她无关,也许她有遗产继承权,但最终只会分到很少很少……   “这个还真说不好。”裵文野笑了下。   都说粤南这一带重男轻女,有钱人家子女一大堆,最后都要为家产争个你死我活。可不知为何,他裵家自阿爷那一代开始,就人丁单薄,阿奶家倒是六七个孩子,但她嫁来香港,好久没回过家乡,据她的反应是跟太公关系很僵。   阿爷倒是有个长姐,不过姑姥姥早年投身于公益环保事业,中年在非洲保护野生动物,现在在澳大利亚养老,每天醒来都可以看到一堆动物。   后来到了他爸他妈这一代,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后来喜结连理,赶上政策生了两胎,一胎是他,二胎想要个女儿,好儿女双全。结果还是儿子,小他两岁,也不打算再遭罪了,在北京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儿,领养的时候已经五岁。   裵文野出国之前见过,兄妹仨有个群,小妹今年十三岁,叽叽喳喳地,话很多,倾诉欲很强,总想要找人说话,就算学习不好也没有烦恼,不像他跟二弟,早年总想着用成绩来证明自己。看来是得到了很多的父爱母爱。   裵奇致跟他约定好,他自愿联姻,搞技术,裵文野负责生意经营。但在裵文野看来,经营这回事,谁来都可以,是自家人就行,有脑子就行,然而技术触及到了经营的核心和发展方向。   说到底,裵奇致才是最主要的继承人。几年后,又或十几二十年后,裵奇致拿着技术想要上位,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随便吧,现在裵文野工作忙得很,家族斗争是没得玩了,只能兢兢业业工作。   也算是应了那句,和气生财。   新人仪式走完后,新娘换了一套凤褂裙来敬酒,彼时船已经开到公海附近。   不大的会场放了一首《良宵真可爱》,犹如留声机里放出来的上世纪女声。楸楸始终戴着口罩,新人敬酒时她也不摘,新人似乎早被知会,并不介意,裵文野连她那份一并喝了。   旁人都很好奇,即好奇她的身份,闻所未闻,又好奇她是裵文野什么人。有些拍vlog的富二代网红,摄像机长久地停留在裵文野身上,她也就跟着无可避免的入镜,太多了,他本人都懒得去制止。   “看来明天,你的家人就要给你打电话了。”楸楸戴着小尾巴,拉环似的塞子,坐着不舒服,一晚上都没好脸色,此时靠近他,幸灾乐祸道。   现场有点吵,裵文野听到这么一句,忽然笑了,手绕过她另一边搭着,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他说:“怎么还幸灾乐祸?”   楸楸拉下他的手,却没像之前那样拍掉,而是放在腿上,摸摸他的腕骨,似乎想要去感受腕骨的脉象,一呼一吸的跳动。   就这么摸了一会儿,她慢吞吞道:“你说,如果你家人知道,我私生活这么乱,他们会怎么想?”   裵文野不笑了,慢慢敛回目光,落在面前一张圆桌上,桌面有一个烧猪头。这次婚宴不知宰了多少只猪。他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右手依旧搭在她椅背,一枚百达翡丽推出袖口,显露在人前,左手被她牵着,任她抚摸着,周遭乌暗,彷佛被做了切割,俩人格外沉默地凝视眼前这只烧猪头,突然感到一丝荒唐悲哀。   后悔说出这句话了。楸楸心想。   “当我没说。”   “知道又怎么样?”   俩人同时开口。   楸楸一顿,抿了下唇。   他又说:“你觉得自己私生活乱吗?”   “不乱吗?”她两眼涌入茫然,微妙地眨了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烧猪头,心想,她是有病,但不至于连基本认知都没有。   裵文野亦在盯着烧猪头,听自己镇定地问:“你试过多人么?”   听他这么乍然一问,楸楸登时怔忡,谈话内容逐渐露骨,这让她怎么回答啊,这张桌上还有其他人呢,虽然会场闹哄哄的,旁人未必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可当着人前说起这些……楸楸心如擂鼓,环视着会场,她注意力不集中,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人在关注他们。   “嗯?”裵文野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非要到回答不可。   “没有。”没有!她在心里补了一句怒吼,颇有恼羞成怒的意思。楸楸庆幸自己戴了口罩,否则脸上表情都要被看穿了。   “你说过后面是第一次。”   啊,这个是。一开始疼死了。   “所以你只是接得很紧。”   “……”楸楸看着他,感觉很荒唐。   裵文野也看着她。   他说:“这叫乱?这不是井然有序吗?你也不重叠啊。”   这算什么?给她找借口?楸楸微妙地眨着眼睛,眼睫毛扑扇着,在眼下两颊投了一层参差不齐的阴影。半晌嗤地一声笑出来,真是百感交集。 第55章 花瓣   ◎「花瓣挤入花蕊当中」◎   新郎新娘敬酒环节结束后, 台子上有人在表演,听周围人的热议,似乎是明星艺人,有几个跑过去拍照, 这张桌子忽然就空出大半的位置。   楸楸虽然坐着不舒服, 可站着也不大舒服,懒得去凑热闹。   不一会儿, 有两个女人结伴回来, 讨论着见到的明星。   “你拍到没有?我拍的好糊啊。靠, 你怎么拍的那么清晰,我都全让前面那个高个给挡住了。图发我一下呗!”   “等等, 我先发个朋友圈。”   “没想到肖列也来了,他跟Cara居然是朋友,你说待会我们请他合照,他会不会答应啊?”   “试试不就知道了?找Cara说一声?”   “Cara在那里, 走走走。”   楸楸耐心听了半天, 都没有听到耳熟能详的明星,还以为今天会见到那些TVB明星, 然而一个没有, 目光便被不远处吸引,有服务员推着餐车, 上面摆着新鲜出炉的小蛋糕,琳琅满目, 种类繁多, 一件一件往白布长桌上摆。   她立即扭头, “我去拿蛋糕, 你要吃什么?”   裵文野正在回信息, 闻言先看她,继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眯了下眼睛,“红丝绒,谢谢。”   楸楸:“不客气。”   她扶着椅子站起。裵文野揿灭屏幕,盯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穿梭在人群中,因着太过注意走路的姿势,怕旁人看出她塞了东西,而过度紧张,垂在两边的手些许僵硬。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楸楸总觉得她一路走来,沿途有三三两两的目光在打量她,大约是错觉?没有裵文野在身边,她没什么好被打量的。   好在脸上的口罩给她带来莫大的安全感,她只管拿了蛋糕便往回走。好不容易走到餐桌边,她盯着桌上色色俱全的烹饪糕点,目不暇接,最后艰难抉择,给裵文野拿了一块红丝绒蛋糕,给自己拿了一块白玉卷和焦烤巴斯克。   抱着托盘回去,见裵文野不回信息了,注意力在自己身上,蓦然明白,方才不是错觉,这人,这双眼,就像是聚光灯的控制台。楸楸觉得脸热,走路姿势更不自然了,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可现在她心里有鬼……   裵文野却很无辜,说:“我想看着你不要走丢,我有什么错?你不想我看着你吗?”   不想吗?……也不是。还是想的,最好注意力全程在她身上,而不是去看什么破短信。楸楸哑口无言,将托盘放到桌面上。刚放下,她又拉着裵文野起来。   “去哪里?”裵文野被她拉出会场。   “找个没人的地方。”她手里还抱着那个托盘。   楸楸可不想被人拍到脸,或是入镜任何一个人的vlog,以及婚礼dvd,所以她势必不能摘下口罩。   裵文野被她拽着往前走,“你知道哪儿有没人的地方?”   她回头,点头给他看。   裵文野:“哪儿?”   楸楸方才在走廊上看到过一个棋牌厅,既然有棋牌厅了,肯定也会设有棋牌室。   “真聪明。”裵文野低头笑了声。明明他们有个房间就在七楼,乘坐电梯的事儿,她偏不要,非要去找什么棋牌室。   好在棋牌室不难找,就在多功能厅出去右转,走个十来米就到了。里头已经有客人在打牌,门口立着几个服务生迎宾,裵文野让他们开个无人的小房间,不开台,泡壶茶来。   服务生问:“裴生想要喝什么茶?有花茶,红茶,普洱,乌龙……”   “玫瑰花。”   一旁的女人说。   裵文野颔首,示意听她的。   服务生说好的。于是一个服务生带他们去房间,其他的准备去泡茶。   说是小房间,还真不大,一张自动麻将机,四个座位,一张茶几,几个坐垫,没了。   再三确定这逼仄的空间没有监控,楸楸摘下口罩,舔舔干涸的嘴唇,饿一晚上,终于有机会进食。金叉子打侧擓下白玉卷一半送入口中,真不错,口感绵密,细腻。   裵文野坐在她边上,靠着角落的墙,西装扣解了敞开,衬衫扣亦解了两颗,露出半边锁骨,人也显得没方才那么人模人样了。   “好吃吗?”他问。   “嗯!”楸楸一点头,想让他尝尝。   裵文野用手挡了一下,“你吃完吧。”   他不爱吃甜的,红丝绒尝两口便放到一边。   楸楸非要他尝尝味道,自己吃了那一口白玉卷,放下叉子,扶着墙半跪起来,一手撑他的肩膀,一手撑着角落的墙壁,微微俯身。裵文野似有些无奈,不过到底没有抗拒,扶着她踉跄的腰肢,薄到一只大手可握,她低喘一声,撑他肩膀的手改到握住他的手腕。   缠绵的一吻毕。门外传来敲门声,楸楸连忙把脸埋到他颈窝里,旋即门在后方打开,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目不斜视地将茶具一件件放到茶几上,烧热水,泡茶。   这里的工作人员服务的都是有钱人,因此私底下都是培训过茶道的,正想发挥这一长处,裵文野甩甩手腕,示意他们出去。   门关上,他拍拍楸楸的肩膀,“怎么跟小狗小猫似的,害怕了就往人身上爬。”   楸楸悻悻然,小声道:“我可能上辈子就是小猫小狗,或者小鸟,或者各种动物。”   反正就是不想做人。裵文野心里帮她补充一句。   吃完小蛋糕,楸楸戴上口罩,跟他回到会场。   他们那一桌依然空了大半的空位,那两个讨论明星的女人倒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陌生面孔,男的,化了妆,穿着满是亮片的衣服,眉眼脖子亦洒了亮粉亮片,整个人闪闪发亮。   楸楸盯着这张脸,觉得在哪里见过。   肖列注意到旁侧的目光,看过去,与她点了个头,又回去与‘粉丝’聊天,过了两秒,他狠狠一愣,再度看向楸楸。   裵文野已在原位坐下,胳膊伸到椅背靠着,左右盼顾,心下了然。   楸楸还真会给他惊喜。   楸楸想起来了。这位不就是当初在华盛顿广场表演,与场外的她眉来眼去,后来在派对上勾搭上,而后春风一度的男演员么?今儿妆化得浓,乍一眼还认不出来。   前几年还是流量小鲜肉,粉丝数不胜数,去年还有电影上映,她陪着朋友去看过,同场的有很多年龄比她小的华人高中生,大学生,可见他依然长红。   她对肖列的印象,除了长得帅,便只剩下活儿真算不上好。因此一场电影两个小时,她始终在为男女主的未来幸福生活感到堪忧。   她心里一个大写土拔鼠的“啊”。又心虚又难为情。尤其是这件事发生在下午看过的日记、得知裵文野第一次给了她、且也仅跟她一人发生过关系后,就算裵文野如何不介意,她都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荒唐,太离谱了。   “你们认识啊?”和肖列聊天的那两位女士注意到他目光不一般,也跟着回头看向楸楸。   楸楸摇摇头,扶着椅子坐下。不过她一点都不后悔跟那么多人发生过关系,就算从头来过,她依然会这么选择——当然要规避掉活烂的。要怪就怪裵文野怎么那么能沉得住气,不早一点去找她。   肖列见状便说:“我常见裵总上报,裵总长得帅又多金,今天见到真人,竟然比报纸上还要好看。”说着他便站了起来,越过半边桌子,要与裵文野握手,“裵总你好,我是内地双格文化的肖列。”   “我出去透透气。”她丢下这么一句,起身离席。   公海风很大,四面八方海浪翻腾的声响。船上灯火辉煌,靠近甲板的围栏,隐约能看到近处浪花拍打着浪花,再远就看不到任何事物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犹如人内心里的欲望。   几分钟后,裵文野跟着离席。不过就这么一会儿,楸楸就不知道往哪儿去了。   他找来服务员问,穿小香风戴着口罩的女人很好找,穿过长廊到视野开阔的甲板,她正费劲地攀栏杆,似想着爬到栏杆外。   裵文野额角一跳,过去一把拉过她的手臂,拉回来一米的安全区域,见她眼底有错愕,脱口而出的暴戾都软了下来,“你干什么?”   “我……”楸楸看一眼栏杆外,再看他,仍心有余悸。   “我耳环掉了。”她看着裵文野眉眼蓄着的阴影,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心里惊恐,声音也变得弱弱地。   “掉在哪里?”裵文野松一口气,看她手指的方向。   越过栏杆,下方是船的公主形象标志log苡橋o,与甲板不过半臂距离,那枚银白缀着羽毛的耳环勾在边沿,随着船身摇晃而摇摇欲坠。   大约就算没人去捡,随着邮轮在海上航行,海浪再猛烈一些,耳环迟早会掉落在下层的甲板上。   其实他们可以回去叫工作人员拿来工具,避免危险动作。不过裵文野没有这么做,他解开一边袖扣。   “你要拿吗?”楸楸有点急,“我去找人拿钩子好了。”   她自己做糊涂事,可以自己买单,不会埋怨自己。万一裵文野摔了,她可赔不起。   “没事,你在这里等着。”   这点障碍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是西装有些限制,总体来说不成问题。一如他所想的,从他翻过围栏,取到耳环再回来,动作行云流水,在船上如履平地,不到半分钟。   张开手,耳环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作为交换,楸楸把手里的袖扣还给他。   “你不帮我戴上?”裵文野没接,低声道。   被他点醒,楸楸恍然大悟,凑近些,乖乖地帮他整理袖口,戴上袖扣。   耳环蹭到过别处,难免沾上污渍,楸楸没戴,放到他西服口袋里。   看时间渐渐晚了,裵文野没再带她回多功能厅。   俩人往七层客房的方向走,她隐约能感觉出来,裵文野的心情不太欢愉,走路的步伐也比平时要快,她踏着细跟高跟鞋,被厚重地地毯吸食掉大部分跫音,追得狼狈,踉踉跄跄,好在电梯不在这个楼层,她在‘叮’的一声及时赶到门口,与他先后进入电梯。   逼仄的轿厢里没有其他人,楸楸扯着口罩边沿,小口喘着气,心想自己还是运动太少。又想着她哪里惹到裵文野,还是其他人惹他不高兴,想出几个答案,然而不合逻辑,所以还是没个所以然。   回到客房,一如他们方才离开的模样,客房里一点变动都没有。   “现在我们来说说,你刚才在生气什么?”裵文野回头看她,摘了袖扣揣兜里。   “什么?”楸楸讶然。   生气?她哪儿有。楸楸茫茫然看他,心想自己顶多是有些不高兴吧,哪儿称得上是生气?反而是裵文野,他才是在生气吧。   “没有什么要说的?”裵文野杵在电视机旁的柜子前,问她。   楸楸不知道该说什么,依旧两眼空茫,不知是不是药吃完了,这两天没吃药的原因,总觉得自己迟钝了一些。茫然过后,她反思了一阵,关于方才的不高兴,终于认清一点,她确实是在生气,对自己,对身边的人,对这个世界。   见楸楸迟迟不吭声。   “那就回去再说。”他说。   裵文野摸了烟和打火机,打开阳台的门,又关上。   楸楸累了,高跟鞋没脱,挨着床边躺下来,床很软,她小心翼翼的还是破坏了心形状。   房间里光线昏黄,她眯着眼看阳台方向,裵文野正在打电话,手里扦着一支烟,橙红光点随着风过而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裵文野吸完那根烟,推开阳台门进来,楸楸攫起床上的玫瑰花瓣,往裵文野身上扬。   裵文野原地站定,眼前洒落零散的玫瑰花,一枚花瓣掉落在他的戗驳领上。   他摘下那枚花瓣,放在手心掂量,也不知道酝酿着什么坏水,先是温和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楸楸不止一次意识到,跟裵文野待在一起,自己会降智,也不知道是只有自己会这样,还是其他人都会。   她对这一点感到费解,裵文野已绕过床尾,来到她躺的这边,钳着她的肩膀翻一把,楸楸惊呼一声,背过身去。裵文野膝盖一横,压得她小腿肚无法动弹。   裙摆没有被掀开,却仍有什么探进了裙摆。楸楸睁大眼睛,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忙去阻止,“不要。”   太迟了。花瓣挤入花蕊当中。   楸楸郁愤捶床,“你暴力,我要报警,让法律制裁你。”   裵文野抽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擦擦手。   “我看你喜欢的紧,到时还要向法官帮你的好哥哥求情。”   从床上下来,台上手机嗡嗡响,游艇和邮轮船长那边安排好了。   “走。”他拉起楸楸,给她戴上口罩。临出门前,一把抓起纸巾包着的口球,塞口袋里。 第56章 爆炒   ◎「爆炒牛河。爆炒花甲。爆炒蛏子。」◎   回到香港, 已经接近凌晨,都饿得七七八八,俩人出去觅食。   这个时间街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并不多,他的出现又成为视觉中心, 尤其他今天身上这一套矜贵的西装, 充满S感。   今晚上,楸楸很少正眼看他全身, 怕发大水, 偶尔又斜眼睨他, 因为忍不住。   他们去了九龙一间大排档,还没到路口, 便闻到烟火弥漫地镬气,锅起火爆炒的味道。   然而生意也如锅气,红红火火,不少人在街边等着, 大都T恤大裤衩, 吊带牛仔裤的来享受宵夜,像他们这样西装裙子的, 简直是奇装异服。饶是裵文野, 也后悔没回家换件衣服再来。   俩人在路边便利店买啤酒,楸楸原本想要二锅头, 被裵文野终止了交易。   “为什么不能喝?我长大了。”楸楸不爽,看向收银员, “二锅头。”   “那我不让你长大。”裵文野拉回她的手, 看向收银员, “青啤。两罐。”   收银员看看他俩, “谁付钱?”   “我。”裵文野拿出手机。   楸楸惊讶地看他拿出手机, 往自己身上摸了摸,才发现自己居然又没带手机出门,而她居然一晚上都没有发现。   裵文野得逞地看她,“切。”   一人一罐啤酒,俩人站在灯杆下,栏杆旁,聊着天,等座位。楸楸快饿的不行了,晚上酒席都没吃,裵文野好歹吃了几口,听她百无聊赖地报菜名。   “爆炒牛河。”   “爆炒花甲。”   “爆炒蛏子。”   楸楸深呼吸一口气,怨念地瞪裵文野一眼。要不是裵文野,她不至于现在还在饿肚子。   “怎么不继续报了?”裵文野说,“要我说都不好吃,还不如爆炒楸楸。”   裵文野说的,和她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耍,耍流氓啊。”楸楸瞬间耳朵红了,脸也热。   “不过只能回家尝了。”裵文野拿啤酒罐冻了冻她的脸。   楸楸躲了,没躲开,脸上一点冰水。她轻轻擦掉,脸上羞愤,捂脸。   “变态!”   他笑了下,低头看手机震动,喝一口啤酒,接起来电。   是卓至。半小时前他叫卓至来拿位置,卓至来拿了,碰巧他们到地儿的时候,卓至觉得他们左右都等不来,手机都快没电,就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来充电,裵文野到地儿后,问老板现在排到多少号了,距离他们还远着,就让卓至继续充电,省得来打扰他们。   此时电话接起,卓至呵呵了一声,“表弟,我到底还来吗?”   阴阳怪气的。   裵文野:“又苡橋没人拦你。”   卓至:“那我现在过来了?”   裵文野听不远处叫号,就差两位了。   “来吧。”   过了一会儿,路口走过来一个T恤大裤衩人字拖的男人。   楸楸认得他,上次见过的‘表哥’。   卓至有点近视,不高,两百多度,不进实验室的时候基本不戴眼镜,走近了才发现两人,以及两人的穿着,然后在两米开外站住了。   他一脸生无可恋,“你俩四不四有病,穿成这样来次大牌档?”   时隔几日不见,表哥的普通话依然不普通。   楸楸憋着笑,跟他打招呼。   裵文野:“我看确实是有。”   “还病得不轻。”楸楸点头附和。   服务员拿来菜牌下单,三人点了几个爆炒的菜和虾蟹粥,吃个全饱。   结束后,卓至徒步回家,他们开车回了公寓。   整个屋子都是黑的,唯独花园开了灯,游泳池波光粼粼,看着就很令人向往。   裵文野终于明白,那些同龄朋友为何都在恋爱后有了肉裙子,因着下班后生活充实,根本没时间健身。他发誓自己绝不能变成这样。   但在那之前,裵文野还是想算一算在船上的账。   取花瓣时,楸楸眼尾飞红,禁不住在小喘气,小手攥着他的手腕,说不好是想让他取出来,还是放进去一些。   最后裵文野还是取了出来。“都泡烂了。”他轻声道。   楸楸捂着脸,无端觉得很丢人,看他将花瓣残渣扔到白净洗手盆里,又听他说:“以后,说不定会遇到很多次类似的事情,像今天晚上这样的。”顿了下,他问,“你数过吗?”   “什么?”楸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没,没有。”   哪儿敢数?楸楸紧张地抓着洗手台边沿,桌面一片狼藉,瓶瓶罐罐袋装的东西,有卸妆的,也有其他的,刚才又用了一次软导管。   “那你是怎么想的?”裵文野平静问。塞子已经摘掉,堵半天,然而刚拔取出来,小口渐渐关闭。   “我什么都没想。”楸楸摇摇头。   “说谎啊。”裵文野叹一句,“如果下次再发生像今晚这样的事情,比如见到刘飞驰,见到Lachlan,见到暨然,见到Aaron,Brady,Dennis……”   “……你别说了。”楸楸听得恼羞成怒,反身要捂他嘴,想不通,裵文野怎么都知道?   被裵文野固定在怀里,“别动,手抓着洗手台。”   他继续说:“你看,只是说说,又要生气,这么不想面对吗?”   “我没有生气……”楸楸反驳一句,却还是听他的,乖乖撑着洗手台,嘴硬道,“就算遇着了,又怎么样?”   “是啊,又怎么样?”裵文野附和一句,掌心摁着她背,半根指节被挤压着,消失在视野中,“我不介意你生气,恼怒,贪心,欲望,控制不住想表达出来也行,我都可以看。”   地上有水滴落,可惜分量不够重,听不到抽抽嗒嗒的声响,不过眼睛看得清楚,还有晶莹剔透拉丝的。楸楸额头渐渐冒汗,感受着背后这人炙热的呼吸喷薄在耳后。   “但至少,不要因为这么点小事而生气,那会让我觉得我很冤啊,我想方设法让你开心的,结果你因为我是处而生闷气,这是我愿意的吗?公平刻在人心,我理解你这种AA制的心情,可我生来就有第一次,有什么办法,我才感到荒唐吧?是不是?”   很长的一串话,她艰难地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点头是哪句,摇头的是哪句。   “我说太多了是吧?”裵文野了然,“那我一句一句来。”   他继续说:“说实话,我对这事儿并不太热衷,如果你是想让我用人数跟你对等,这事儿有点难为我。”   剩下的指骨节都推进,问她这儿是不是初次。   楸楸连忙点点头。   裵文野:“那我们对等了,现在大家都有第一次,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们指的不是膜,大家都读过书,膜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裵文野:“下一个,你要为偷看我的日记道歉。”   “…我错了。”   道歉完了,楸楸又迟钝地想着,这怎么能全是她的错呢?裵文野将平平无奇的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她只是想借张纸来记邮箱,属于误打误撞罢了,她怎么知道那是用来写日记的?   “嗯,乖。”裵文野应了,指节撑大,又出来。   “你知不知我第一次见到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又问。   楸楸脖子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脑子艰难地启动,在空白处待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没说过。”   “你说不能告诉我。”她又说。   裵文野吻着她脖颈上的汗,都是香的。   “那你要不要听?”   “听的。”楸楸小声道,“告诉我。拜托。”   “我看见你的身体里刮起一阵狂风。”   楸楸感受着他的食指,从自己的背脊顺着背柱一溜弯儿滑下来,汗珠子被劈开。她咽了咽口沫。   他说:“向我席卷而来。”   楸楸问:“我们接了几分钟的吻,你才想了这么一句?”   当然不止有这一句。   “我把这话跟你说,是要问问你,”裵文野垂着眼睑,看着食指再度消失半截,“这到底属于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灾害?”   ……好,好冤枉。他看到的风,朝他席卷而来,怎么就成了她的错了?她可没有掀起什么风,她只是安静的,或许还有点渴望的,看着他。怎么会有风?那晚上根本没有风,白天烤得人浮躁,晚上亦热的要命。   她低下头,吁一口气,呼吸都热了。   “怎么不说话?”   楸楸撑着盥洗台,眯着眼,缓了好一会儿。   “…自,自然灾害。”她说。   鬼才会认这是人为灾害,倘若就这么认了,岂不是还得道歉?   裵文野看着湿了半截的食指,灯光下亮晶晶的,漫不经心道:“你的意思,这是天注定的?跟你没关系?”   楸楸的背脊也泌出了一层薄汗,像是撒上了闪粉。   “很,很正常。”她艰难地抬起头,镜子里,她锁骨眉眼也都是反光的汗,“都说艺术源于生活,人类那些引以为傲的作品,都是对大自然的模仿。”   “很正常?这是常态?”裵文野挑了下眉,多加一根手指并排。   “不…”楸楸张了张嘴巴,又抿了下唇,像是在隐忍,不发出声音,然而无人知晓,她头脑风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狂风,飓风,地震,火山爆发,这些自然灾害都是地球的常态,不是什么奇迹,对地球来说,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所以……我没错。”   “没人说你错。”裵文野拿来旁边揭了盖的瓶子,补了一点油。   倒太多了,地上都是湿的。   二突然变四,太多了,楸楸试图躲开,没躲掉。   他说:“所以你看,于地球而言种种天灾都是小事,她命长着。你又何必在短短百年里,因为这种小事感到费解?”   “我没有……”好吧,有,楸楸有点介意,陷入了一种困境。   她甚至觉得,如果裵文野在日记里的臆想不是她就好了,是其他人的话,如此她就不必有心理负担。   但正因为在日记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日记里,裵文野把她描述地特别美好,就彷佛她是绝无仅有,只应天上有,而不是她所认为的自己就是一个bitch,疯子,没人爱的废物,渴望被需要的小狗。   她是那些幻想的载体,最终也真的落实在她的身上,然而呢?在裵文野空幻想的时候,她正在别人身上实施他的幻想——尽管是日记里的冰山一角——可裵文野这方面的经历全是初体验,她的记忆里却大有人在,虽然后来被覆盖掉了一些,但她难免感到可惜,为裵文野感到遗憾,她配不上日记里的只应天上有,她这样的烂人,怎么配?   在邮轮上,说出那句“你说,如果你家人知道,我私生活这么乱,他们会怎么样?”之前,她曾设想过,如果这个人不是她,是别的她,大家闺秀,与裵文野门当户对,大约会被亲朋戚友祝福的,而这恰恰证明了她的三观是不被世人所认可的。   楸楸有很多朋友,在学校在公司都人缘好,因为她会说话,会来事,但也不是没有被骂过bitch,公交车,换作从前,她会不屑一顾,“公交车?你太小看我。”   但不得不说,环境真的影响情绪,回到国内她也开始变得保守,居然开始反省思考,有些事情,是不是真的不应该经历太多?   话题像是倒车入位,回到最开始,裵文野说:“这就是一个悖论,如果你没经历过这么多,又或你对两性看的不那么开,那在凉亭,我们不会看到彼此,在纽约你也不会来找我,更别说现在邀请我开后门,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从来没有对立面,只有一种结果。”   她迟钝地想:“那你为什么要选这种,不算太好的结果?”   裵文野短暂地没有说话,逼仄的卫生间,一时只有浴缸放水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出,弯刀上阵。   “因为对我来说,这就是人为灾害。” 第57章 葬礼   ◎「生活与死亡」◎   就这样, 他们的关系似乎进入稳定期。   虽然谁也没有刻意去约定好。   见过这样的人,楸楸一时很难找到替补,或是比他更要好的人,想着干脆就这么算了, 人活着也就那么几万天, 说不定哪天她就意外去了。快乐么,快乐一天少一天的, 她决定不忍了, 放任情绪自由。   也无所谓裵文野怎么想, 如果他要结婚,要谈恋爱, 遇到适合恋爱结婚的人,她再离开也不迟。   经过裵文野的开解,再加上算盘打得很美,于是接下来两天楸楸一身轻松, 闲下来时就去看他的日记, 和他试日记里一些有的没的,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   次日回内地参加他的朋友的一个葬礼, 楸楸觉得很是唏嘘, 明明前天才参加过他一对朋友的婚礼。   更让楸楸觉得唏嘘的是,这位朋友比裵文野大三岁, 据说是前几年得过艾滋,虽然没死, 不过多年抵抗力下降, 上周得了一场感冒, 便轻易带走了她。   他们到达现场时, 教堂外面很热闹, 有几个小孩在追着蝴蝶跑,其中一个扑到裵文野腿边,似乎很惊喜,笑着问:“First叔,你也来了。”   裵文野沉默了一阵,抱起他来,说了一声是啊。又说他长高了,重了。   小孩骄傲地说他有四十斤了,妈妈都抱不起来了。   裵文野给他介绍楸楸。小孩显得没有方才激动,腼腆地喊了一声,“姐姐。”   她不是很会跟老人小孩子相处,更何况还是不认识的小孩,假装甜甜哎了一声应着。   对自己今天出现在这里也感到意外,原本她是不想来的,可裵文野明天就要出差,至少五天才会回来,离别当前,她有点舍不得,便跟着来了,打算裵文野进教堂后,她在外参观两圈打发时间,晚上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夜市,感受当地的夜生活。   和小孩寒暄两句后,裵文野便让小孩儿去玩,又让楸楸在附近转转,别走远,他进去后,等入殓,告别仪式结束便出来,大约一个半小时左右。   “你放心吧。”楸楸说,“我绝对不乱跑。”   今天阳光充裕,不似昨天阴雨蒙蒙,真是一天一变。待裵文野进去后,楸楸在教堂外面的树冠下乘凉,懒得去别处转悠,南方酷暑太要人命,呼吸的空气都是闷热的,走在太阳底下,不稍片刻,头皮都是滚烫的。   “姐姐。”背后传来脆脆地一声响。   “嗯?”楸楸回头,听出来是方才叫裵文野叔的小孩,回头一看,果然是。   “姐姐,你是First叔的女朋友吗?”   其实小孩儿的普通话讲得不太好,通过刚才的交流,她知道这小孩儿是个ABC,从小说英文的。   反应了一会儿,楸楸摇摇头,说:“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啊?”小孩儿问。   楸楸心想有趣,敏锐地感觉出,这个小孩儿跟他关系不一般。   “你今年几岁?”楸楸反问。   小孩儿还以为她是觉得几岁儿童谈论男女关系,儿童不宜,辩驳道:“姐姐,如果只是男女朋友,朋友,亲戚,同学,这些关系的话,没什么是不能说出口的吧?”   人小鬼大,楸楸乐了。她说:“不是哦,我只是不乐意一直被问问题。如果你不回答我,那我也不会回答你。”   小孩儿被她说服,撅着嘴说:“好吧,我今年七岁了。你可以回到我的问题了吧?”   楸楸:“朋友的关系。”   小孩儿肉眼可见地松一口气。   “怎么了?”楸楸问。   “没什么。”小孩儿忙不迭摇头否认。   他不再说话,楸楸也乐得安静。   庞大的树冠将周围的地面覆盖一层树阴,日光透过树叶的空隙,在地面洒落斑驳的金影,四处传来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教堂里有动静传达出来。   楸楸不知道里头躺着的人是谁,只知道是一位女性,今年二十九岁,客死他乡,尸身于几天前从美国空运回来,这几天进行了尸检,报告无异后,于今日举行告别仪式。   小孩儿站得累了,在她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分给她两个。楸楸接过来,道谢,问他怎么不去玩。她看好些小孩儿都在外面玩,有些扑在草丛里,说是要捉一直嘶噪聒耳,令人不得安宁的蝉。楸楸觉得如果他们捉到了,一定会把蝉弄死。   “她们不想跟我玩。”小孩儿委委屈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楸楸也不知道为什么,默了默,说:“没事儿,坐着也行。”   “姐姐。”小孩儿扭头看她,“我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机,我想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First叔来了。”   “啊?”楸楸愣了一下。   如果只是听前半句,她会借的。可是后半句,使得楸楸心生犹豫。   一方面是不知道小孩儿的妈妈和裵文野是什么关系,是否会给她带来困扰。一方面是万一是个熟人,那少不了要一起吃中饭吧?   “不行吗?”小孩儿眼巴巴看着她。   楸楸受不住撒娇,可也从不委屈自己,她看着小孩儿,问:“你妈妈跟你First叔是什么关系?”   约莫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那么合家欢,小孩儿脸唰地红了,犹豫了一阵才支支吾吾吭声。楸楸没听清,心里已经猜出来,有不确定,“什么?”   小孩儿恼羞成怒似的,握紧小拳头,一双眼瞪圆了看她,气鼓鼓地,半晌像泄了气的皮球,说:“我希望我妈妈跟First结婚。”   这回不叫叔了。   楸楸就知道关系不简单,那这手机肯定不能借了,她虽然总看热闹不嫌事大,可没有人会看自己的热闹不嫌事大。   “那怎么办?我跟First虽然是朋友,可我们关系不纯洁。”   小孩儿愣了一下,看她,“可是,可是,你刚才……”   “我骗你的哦。”楸楸心底一丝愧疚,嘴里的口香糖嚼得不是滋味。   这小孩儿刚才肯定很高兴,就像小时候班级里的同学希望某个男老师和女老师结婚一样。   “好吧,我也猜到了。”小孩儿叹了一口气,颓然道。他滑下排椅,耷拉着头离开。   楸楸也没拦他,在原地休息片刻,有点饿了,便打算到附近转一转,尝尝车轮饼,脆甜卤藕卤肉卷,虾扯蛋,芝士热狗棒,一通吃下去,七分饱。看着还想吃的饭团,鸡锁骨,酸奶捞……   她给裵文野发微信:你不在,我只能吃几样,完全不尽兴。猫猫好可怜.jpg   “做好啦,美女,一共九块钱。”窗口里,老板吆喝着,把饭团递出来。   “好咧。”楸楸接过,扫码付了钱。   这段时间在香港遇到的饭团几乎都是台湾饭团,可她不爱吃紫米的,好不容易在这儿遇见一家东北大米的传统饭团,没忍住还是买了个,额外加了海草鸡柳和酱八爪鱼,一手握不住,她找了个阴凉地儿坐下吃,看着周围人来人往,庞大树冠遮头,她慢悠悠地吃着饭团,看街上百态。   没吃两口,有个人在她身边坐下,楸楸无聊地看过去,愣了一下。   楸楸嘴里一口还没咽下,怔忡看他,“不是一个半小时?你怎么出来了?”   “没事,我心里先告别了。”裵文野指了指她手里的饭团,楸楸见状,忙递给他,他自己也不接,攥着她的手腕移到嘴边,咬了一口。   楸楸看着饭团,四分之一没了。她本来也就是尝个鲜,最好是她吃一点,裵文野吃一点,如此她能吃到更多的美食。她把剩下的饭团给了裵文野,就地开赌局,打赌他会四口吃完,如果她赌输了,那么她要坦白刚才那个小孩儿的事情。   裵文野平时吃饭不算狼吞虎咽,却也不是细嚼慢咽,姿态中规中矩,瞧着没有吃播那么下饭,就正常人吃饭的样子,油水或茶水溅到桌面得用纸巾擦掉才继续吃,勺筷拿捏的地方不能有水珠,得擦了才能用,厨余残渣不能放在餐桌上,得有盘子垫着,茶餐厅喝冻柠茶时也得有纸巾或杯垫垫着,以防杯壁上的水珠滑落在桌面……   以上都是楸楸长久观察得来的,就像他下厨完了,得要先把炉灶周边的油渍给擦拭一遍再用餐一样,都是刻进骨子里的操作。   看着他一口一口吃完饭团,还剩下最后一大口,楸楸心想这回肯定赢定了。   不远处有个穿着围裙的姑娘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杯黑糖珍奶,跑得气喘吁吁,脸都红了,“客人,你刚才在那里买的奶茶,”她转身指了下不远处的店面,“做好了但是一直等不来你,我就给你拿过来了。”   “啊。”楸楸想起来了,她刚才看到这家奶茶店,似乎网上很火,见前面只有三四个人排队,便下单了,而后去隔壁买饭团,然后就忘记了奶茶的事情。   楸楸接过奶茶,连忙跟她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   店员送完奶茶便跑了。楸楸抱着珍奶和吸管转过身,对上裵文野的视线,以及他手里还剩下一小口的饭团,显然比她刚才起身时少了一半。   输了。   楸楸面不改色坐下来,吸管撕开包装,插进奶茶里,吸了一口,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团,扔完垃圾回来,楸楸将奶茶递给他,慢悠悠说起方才在小孩儿的事情。   裵文野全程安静地听完,最后‘哦’了一声,慢慢腾腾说了一句:“还好你没借他手机,他妈妈现在可接不了他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的?”楸楸原本在看地上的阴影,闻言弹地回过头,眼底有警惕。   “因为此刻他的母亲,就在教堂里躺着。”   楸楸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狠狠一个怔愣,眼神里充满着不可置信,讶然道:“今天告别仪式的主人,是那小孩的母亲?”   “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他母亲永远的离开了他,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要永远记住某个日子,某个瞬间,或是今天。不过这对于一个乐观的小孩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裵文野盯着被多冰珍奶弄得湿漉漉的手。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希望有人跟我说,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楸楸从包里拿出纸巾,帮他洇掉手上的水珠,又将那张纸巾贴到杯壁上,“我不想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第四天?一周,或是一个月吧,不想有朝一日醒来,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间就不在了。”   “嗯。”   “你也认同吗?”楸楸看着他。   “不想一切不明不白的,可是想得多未免太难受,我可能没有你勇敢,这一点我很犹豫。”裵文野将奶茶还给她。   “你害怕死亡吗?”楸楸抱着奶茶,低头吸了一口,缓缓问他。   “是啊。”他说,“以前不怕,后来近距离接触过,就怕了。跟你多说一件事。”   楸楸点点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裵文野说:“你还记得,前不久提到过的,父母有意让我们相亲的那位,在加州留学的女生吗?”   楸楸当然记得。   紧接着裵文野说,他第一次吃阻断药,就是因为这个女生。   那时他还不算抵触、对于跟世交伯父的女儿见面这回事,至少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路途遥远,被催到不能拖,才择了个空闲的日子出发。   结果是那天他在加州被人放了飞机,在餐厅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拍了张照片给母亲,心想这可不是他的错,便走了。   来都来了,他决定在加州好好玩一圈,先后打卡了远古时期的世界缩影Yosemite National Park,还自驾游了加州1号公路,一号公路横跨整个加利福尼亚北部,将洛杉矶和圣地亚哥连接起来,被称为“美国的脊梁”,可惜时间紧迫,没有去一趟东接的内华达州,见识见识传闻中全美最孤独的50号公路。   第三天,就在他把车子还给租车行,打算离开加州时,他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那位Selina。   Selina请求他今天一定要见一面,否则她不好跟父母交差,裵文野原本懒得理她,电话挂断后,母亲的电话进来了,他有些不耐烦,最后大家各自退一步,只要他今天去赴约,那么接下来几年直到回国,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他当时就一个想法,这位Selina家里一定是富可敌国,值得他母亲如此出卖儿子。   “还是一开始订的餐厅,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孕妇。”裵文野自嘲笑笑,“当时快生了,你知道吗?”   “她瞒着家里人,想要生下这个baby?”楸楸愣住,“就是刚才那个小孩儿吗?”   裵文野‘嗯’了一声,“她也不想相亲,但她那会儿毕业了不回国,不读书,不工作,家也不回,她家里人放心不下,就想着干脆让她结婚算了,说也算是有点事做。谁知道她已经怀孕,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华侨。”   大家都不容易,俩人礼貌而和谐地吃完一顿饭,看在她是孕妇的份上,裵文野开车送她回家,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他得掐着时间去还车,而后去机场。   结果不出意外,还是出了意外。   在车上,Selina羊水破了。   到目前为止,裵文野还算镇定,只在她颤抖着声音说羊水破了的时候,慌了那么一两秒,而后立刻导航最近的医院,并打电话过去,告知对方车上有个孕妇,羊水破了。   结果Selina忽然幽幽冒出一句:“告诉医生,我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   一瞬间,方向盘都快滑了出去,车轮胎在马路上吱嘎一声,裵文野好不容易扶稳了方向盘,惊骇看她一眼,几乎头皮发麻,像看一个怪物,脑子里一万匹草泥马跑过,心想你怎么不早说?一顿晚餐一个多小时,她不说,上了车也不说,羊水破了也不说,直到他给医院打电话,才突如其来这么一句。   偏偏就撞在他昨晚不知道碰到什么,划拉出一道小血口的档口上,大大提升了感染的概率。   那一刹那,他脸上乌云密布,都是阴影,简直掐死她的心都有。   送到医院后,医务人员穿着防护服,把她抬下去,裵文野自顾不暇,去打了免疫球蛋白,后来吃了一个月的阻断药,全方位阻断,万幸最终是没有感染。   再后来大约是过了一年半载,他接到母亲的电话,对Selina及她家人乱骂一通,裵文野终于在母亲这里知晓了来龙去脉,Selina被一个四十好几的华侨老男人骗了身心,结果孩子怀上了老男人才告诉她,自己是HIV携带者,需要进行母婴阻断,Selina傻眼了,不久后她亦被确诊HIV,于事无补,最后她还是被老男人说服,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结果第二年,老男人就去世了,死前财产全给他的前妻和孩子,Selina只捞到一份在美还有五十年期限的房产。   那会儿裵文野已没心理阴影,问婴儿有无大碍,孩子足够幸运,及时母婴阻断使得孩子没被感染。   再后来是他回国,Selina父母带着孩子和大包小包来感谢他见义勇为。   裵文野心想这是见义勇为么?分明是被人耍了,还好Selina自知理亏没来,否则他当场摔碗就走。   难怪他被造谣活儿好,估计是被人撞见频繁吃阻断药。   楸楸感叹,如果那会儿他真被感染了艾滋,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是处男的事实。 第58章 裸泳   ◎「Iamsleeping.」◎   在生活上, 其实她和裵文野也不是完全合拍。   譬如她凌晨两点约了黄婉伶出去宵夜喝酒,小心翼翼不吵醒明天还要上班的某人,结果刚窸窸窣窣穿好衣服,灯就打开了, 后续是裵文野也不睡了, 开车送她去约好的地点,也不打扰她们夜聊, 人送到了就走。   到凌晨四点多钟, 他给楸楸打去电话, 问她们几时散伙,他去接人。   她喝醉后说话总是软软糯糯地, 些许含糊,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答非所问,说整片青黑的天空怎么还不亮, 海怎么是黑色的。   裵文野猜她在浅水湾, 笑笑道:“这个黎明没想象中那么快。”   楸楸听到车子引擎的动静,“你要来找我吗?”   “是啊。”他说, “你喝醉了还在海边, 我不放心。黄婉伶呢?”   楸楸‘哦哦’两声,回答:“她回去了哦。”   没开地狱猫出去扰民, 换了一辆保时捷993老车,黑色车身配银色的大抛边轮毂和金色中片, 手机连上车载蓝牙, 这台车的车载音响特别贵, 因此楸楸说每一句话, 都像是在360度全方位环绕。   “好无聊, 沙滩一个人都没有。”她趴在栏杆上,眯着眼睛看海岸线,月光朦胧,在平静地海面滤上如雾般的光辉。因着喝过酒,情绪敏感,又道歉,“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事,今天行程充裕,有很多时间休息。”裵文野一心开车,车速不快,因此声浪也不大。   十几分钟后,993到达浅水湾沙滩。   浅水湾位于太平山南面,依山傍海,海湾呈新月形,浪平沙细,滩床宽阔。楸楸就在沙滩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树杈子,在沙子上划划写写,长裙裙摆湿了一截,大抵也下海玩过了,不过没往深处走,布料水纹到膝盖便戛然而止。   裵文野摸来烟和打火机下了车,走近才发现她蹲在沙面上画画,一只小猫,戴着项圈,一道阴影盖下来,遮了头顶月光。   树杈子一顿,楸楸梗着脖子回头看,见是他,肉眼可见地松一口气,她拍拍心脏,“你怎么走路没有声儿啊?我还以为我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   “你活着,去哪里都行。如果你死了,我就捉你回来做标本。”裵文野在她身边蹲下来。   分明是吓人的一句话,可楸楸只觉得浪漫,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们俩,心理好不健康。”   他不置可否,拿过她手里的树杈子,在小猫周围画了一间小屋子。   楸楸抢回树杈子,在屋檐下画个牌匾,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那天趁着四下无人,楸楸第一次尝试了裸泳。   她下到淹没肩膀的深度,脱了裙子,将彻底湿水的裙子用力扬一把,试图扔到岸上,到裵文野手里,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臂力,低估了湿透了的裙子的重量。   裙子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水推波而起伏飘荡,裵文野把鞋脱了,去捡她的裙子。半晌楸楸又将她的内裤胸罩扔过来,这回湿了水的重量倒是刚刚好,裵文野稳稳接在怀里,只是捎带的海水不免地溅到他衣服和脸上。   楸楸潜入水下,顺着海边游泳,月光不时拂过她白皙的身躯,渡上一层柔光。   他站在原地,嘴里还咬着一根烟,手上将她的裙子和内衣扭成麻花,将水分还给大海。   在海里游泳有海浪阻碍,不像游泳池里的轻松。楸楸来回游了两圈,手臂便感到疲软,在抽筋之前回到方才脱衣的位置。   裵文野就站在水里,海浪小,到了都得绕着他走。   他一手扦烟,烟头火星随着吐息一明一灭。一手臂弯处捞着她的裙子内衣,等着黑夜风干。   楸楸忽然从水里冒头,在水里站起来,一手抱着胸前遮挡,一手捋着头发往后带,半截身子还在水里,头发脸上都在往下滴水,有的直接掉落在海面上,有的在她的锁骨,小腹上蜿蜒而下,没入水中。   “爽吗?”裵文野问她。   “嗯!”楸楸点点头,心想除了做.爱做的事以外,好久没那么痛快了。   在海边游泳的这么两圈,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释放,没了世俗的束缚桎梏。   裵文野笑笑,问她还游吗?   楸楸摇摇头,“我累了。”   “穿上衣服。”   俩人离着有一米远,裵文野先将裙子整理出领子,套在她头上,而后捞着裙摆,小心别掉在海水里,随着她一步步靠近沙滩,才彻底将裙摆放下。   “内衣还穿吗?”裵文野掂量着手里的两件小件。   “算了,回去洗澡换衣服。”楸楸歪着脑袋,在挤头发的水分。   换衣服?裵文野一愣,“还想去哪儿?”   “喝早茶。”楸楸歪着头斜睨他,“你不用陪我的其实,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没想到她整夜不睡,出去喝酒,海边裸泳加起来都不累。   他说:“我也饿了。”   他回家后没睡,煮了一杯咖啡,把今天的活儿都提前干了。   “要不要看日出?”裵文野看着腕表,五点钟,大约过个半小时便日出,如果现在回去洗澡换衣,似乎来不及。   “算了。”楸楸摇摇头,“我对日出没有那么迷恋。”   那就回家。又是开了十分钟出头的车,回到公寓停车场。   楸楸披着他备在车里的毯子,看电梯里的镜子,倏然倒吸一口凉气,像见鬼一样,原来她睫毛膏全化了,在脸上张牙舞爪。   好在头顶灯光昏黄,不是惨白,否则她不啻女鬼。   好在除睫毛膏化了,底妆却完好,说脏也不算很脏。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楸楸哀哀一声,双手捂脸,中指食指成小树杈,两眼穿过树杈哀怨看他。   “挺可爱的。”裵文野已经憋一路笑,此刻终于乐出声来。   “像鬼一样。”小树杈不见,她完全捂着脸。   “没有人看到。”裵文野摸摸她半湿的头发。   “你不是人啊?”声音闷闷的。   “你什么样儿我没见过?”   啊。也是。楸楸心里回答。   电梯一到,指纹开门,第一件要事就是卸妆洗澡。   裵文野亦快速地冲了个凉,换上舒适的外出衣服,将换下的衣物放到洗衣机。   楸楸洗完澡出来,只见他正在洗衣房里手洗她的内衣,楸楸凑近,从背后抱着他腰。   感觉到后背湿了,裵文野让她去吹干头发。   “噢。”楸楸乖乖答应走开。   五点多钟,天光熹微。俩人再度出门,这回没再开车,省得找地方停车。   沿途经过一些没开门的屋村和铁皮屋茶档,这个时间出来喝早茶的人不少,夜茶时间虽然过了,但路上仍有三点开的夜茶档亮着灯,看招牌是每天凌晨三点开到下午四点。   最后他们去了一家茶楼,凌晨五点多钟,外面居然排着队,好在排队的人不多,都是一家阿叔阿婆,整个一盅两件在聊天。   等个几分钟,刚落座,有个阿叔过来点单,要点了单才算开台。   裵文野拿来茶水洗餐具,将餐单给她,用普通话说:“跟阿叔说,我们吃什么?”   楸楸早在方才过来的路上练习过几遍,被裵文野忍着笑调教口音,这会儿仅凭记忆力跟阿叔复述。   “全部都来一笼,烧麦,虾饺,金钱肚,糯米包,煎萝卜糕,凤爪……”   “得啦得啦。凤爪,好嘅。”阿叔忙得很,开了台让他们自己去自助拿,“果边自己摞,咩岩食摞咩。”   楸楸误会了,以为自己说得不准确,阿叔不耐烦听,被打击到,扭头看他找安慰,眼巴巴,可怜道:“我有说错哪个吗?”   “没有,做得好。”裵文野在用茶水洗碗杯谍和筷子,“下午去铁皮屋茶档,那里会耐心听你说完的。”   那个楸楸知道,她之前和黄婉伶一同去过,即将排到她们的时候,店员过来给她们点单,点完单后,才由店员领着她们去空桌落座,出餐非常快,落座几分钟,猪扒餐蛋面便上来了,吃到一半时还有一对小情侣过来搭台拼桌。   “好。”楸楸严肃地点点头,明白学习一门语言,最重要是敢说。   几分钟后,楸楸刚才报的菜名一笼一笼呈上,裵文野觉得不太够,少了灵魂,自己去拿一份猪肠碌,回来碰见小推车,要一碗香草绿豆沙,问楸楸要什么,她看着桑寄生蛋茶这个名字觉得新奇,便要了一碗。   吃饱喝足,结束早茶后,楸楸终于发困,回家的路上都是强撑着,脑子不足以思考,刚到家门洗漱完就睡。裵文野则收拾收拾回公司上班,早上十点有个董事会会议,今天就这件较为重要的事情,结束后便可以早退。   到公司后,他先看了会儿电子邮箱,几分钟后助理敲门走进,持续了一个十五分钟的会面,为他安排今天和明天的事情,裵文野能推就推。   助理一边做着标记,一边惊讶,还是头一次见boss刚上班就想早退,好在接下来确实没有要紧事,最大的行程除去待会的董事会会议,便是明天出差,确定裵文野明天会直接从家里去机场,不来公司上班后,这次会面结束。   助理出去后,按照安排,他先与驻纽约的亚太区首席财务官进行了一番视频通话,结束后又与驻北美的顾问讨论公司内部一个针对私募基金行业最新的成功案例,而后时间相对宽裕,在休息室早休一小时,十点开会。   十二点回到公寓,拎着楼下买的斋奶上楼,到卧室,楸楸还在睡,他便先去冲了澡,回来时楸楸换了个趴睡的姿势,右手抄在枕头下,被子退到腰部,浑圆压着床单。   楸楸这一觉睡得不怎么好,平均两个小时醒一次,也没有什么东西扰她清梦,醒了也很快就睡着。   倒也没有感到意外,这就是突然断药的下场。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情绪患得患失,睡眠断断续续,睡不长。   因为睡不长而没精神,白天发呆的时间更长了,同时没了药物的抑制,其他思维正在荒唐地发散。   “不要。”楸楸嘟哝着,睡意一点一点被抽离,意识回到脑子里。   她依然保持着趴睡的姿势,右手抄在枕头下,要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自己全身都被某人的温度所覆盖,膝盖窝被顶着,过了两秒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得不侧过身来,右手被压在枕头下抽不出来,只能艰难地用左手去推后面的人的臂膀,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发声,便被人摸着发旋亲吻,将声音堵回去。   缠缠绵绵舔舐好一会儿,终于获得自由,被吻得水润殷红的嘴唇微张喘气,右手不知何时挣脱出来,反过来抓着枕头,她眼里湿润润地趴在枕头上,声音闷闷地,“I am sleeping.”   “我知道,你不需要起来。” 第59章 文身   ◎「生活不够刺激」◎   这一觉累极, 直接进入深度睡眠睡了个饱,直到傍晚才醒来。   结果是铁皮屋茶档也没去成。   好在斋奶放冰箱存放着,过四五个小时还能喝,裵文野拿出奶锅煮热了换到透明随行杯里, 楸楸抱着杯子, 和他一同去附近商厦的地下超市,冷气开得比楼上还要猛,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 楸楸抱着热乎乎的随行杯,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虽然睡饱餍足,可腿还是疲软地, 没什么精神思考,裵文野停在某个货架前,看她满脸空白,脑子放空的模样。   “饿不饿?”他问, “那边有熟食区, 有蛋糕,买了去找座位。”   楸楸抬眼看他, 反应了两秒, 缓缓摇头,“我要跟着你。”   “那你跟着吧。”裵文野没拒绝, 从零食区绕到生鲜区。   “今晚要吃什么?”楸楸打开随行杯盖子,埋头吸着吸管, 盯着他的脚下。   “你想吃什么?”裵文野头也不回, 看着生鲜区的食材, 亦在思考。   出门仓促, 楸楸只套了件中袖T恤和运动裤, 上黑下灰的搭配。   裵文野是白T搭DK西服,比他上班穿的西服要休闲不正经,帅得雅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恣肆无忌的气场。   出门在外,楸楸依然不太能正眼看他,只得盯着他脚下看,可看着看着,两颊至耳根突然通红,裵文野的脚踝真是性感,他小腿纤细,跟腱修长,到笔直下来的脚脖子,那只脚后跟落地,肌肉青筋就会绷紧,显得异常漂亮。   她过去只看得出他大腿很有力量,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脚踝居然能看出性感这两个字。   没有注意到前方停了下来。裵文野没有听到回答,便停了下来,转身看她盯着地上,不知在想什么,很是出神。   他胳膊肘搭在购物车上,好整以暇看她,直到她险些撞上来,错愕地抬起头,一阵心虚,赧然道:“怎,怎么了?”   “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裵文野说着,手背触上她的额头。   楸楸愣了一下,心里有鬼,差点听岔了,听成没有h拼音的版本。   “没有……”楸楸别开脸,却没阻止他的动作。   手背在额头上贴了一阵,体温确实正常,没有发烧。那就是别的。裵文野收回手,慢条斯理道:“喜欢我穿成这样?”   楸楸心跳得飞快,捂着耳朵,“别说了别说了。”   见她下巴脖颈青筋绷紧,实在不能再逗了,再逗就要生气,裵文野气声切了一下,“有贼心没贼胆。”   随便你怎么说。楸楸腹诽。她需要一点时间转移注意力,心不在焉地与他相隔两米,看裵文野买了排骨,她才上前去,悄声说自己不喜欢吃排骨,因为肉太少,吃着不过瘾,所以不用买她的量。   “排骨用来煲汤,不用你吃,喝就行。”裵文野正在等称重,“你这样日夜颠倒,睡眠不规律,还容易醒,今天煲个石斛橄榄花旗参汤正合适,补虚。”   称重的老板原本对他们爱答不理,直到后半句的关键词触发了他,然后便热心肠地操着一口港普对他们说:“识货喔啊生,这道汤好喝的,放点麦冬更好。润肺,益胃。”   “是吗。”裵文野笑笑道谢,接过称重好的排骨,放到购物车里。   买完排骨,俩人往其他方向走。   “你在香港也会说普通话吗?”楸楸问。   “对方说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裵文野说,“牛排吃吗?做宵夜,明天中饭都行。”   楸楸还没看过去便说了一声“好啊”,开放式冷柜摆了一些腌制好的牛排,挑选口味买回去后直接开火下锅即可,不用再自己做调料,她在纽约生活也喜欢去超市买这些半成品,尤其是韩国超市,速食品半成品超级多,简直是懒人福音。   八点过后,超市里很多商品会打折。这会儿六点没那么多人,俩人慢悠悠地在货架间打转,裵文野边跟她介绍晚上吃什么,买了半成品洗净处理好的肥肠,做干锅肥肠。买了两盒肥牛卷和一颗洋葱,做照烧肥牛饭。买了空心菜,做腐乳空心菜,买了手.枪鸡腿,打算做凉拌盐焗手撕鸡……   三荤一素一汤,差不多了。   楸楸跟在他身后去自助结账,想起少女时期的自己曾幻想过,长大后谈恋爱了,与‘男友’一起去逛超市,买避孕套一定是个重头压轴环节。   没想到时过境迁,她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   仿似热恋期,当天晚上,两人进行一番温存,下午睡了一觉,此刻大脑还精神活跃着,点了一根烟,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随后楸楸抱着他睡了一会儿,又惊醒。   裵文野还没睡,看她乍醒,惊讶。   “怎么了?”   楸楸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努力了一会儿,依然没能睡着。   黑夜中,裵文野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抚拍她的背部。   他说:“宝贝,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楸楸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牵动着自己的黑发。   她仰起小脸,小手摸到他的下巴,奋力仰着头蹭了蹭。   房间里很黑,窗帘密不透风,真真一点光线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她又靠近了一点,头埋他颈窝里,低声道:“我想文身。”   “想纹什么?”裵文野直觉她这个时候提,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文身。   楸楸说:“想让你给我纹。”   “我?”裵文野顿住,他哪儿会文身?   想了想,没拒绝,可文身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短时间内,我只能学会文字和简笔画。再高超就不行了,有些事情,还得是专业的人来干。”   “就是字而已。”楸楸怕他拒绝,连忙道。   “你想纹什么?”   “还没想好。”楸楸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小小的。   其实不是没想好,是因为选择太多了,她需要在十几个选项里,选出几个。   “明早去看看?”裵文野摸到她的耳朵,轻揉着耳垂。   “你明天不是要出差吗?我不急的。”楸楸摸黑吻她。   “早上去,下午走。”   “噢。”她点点头,“好。”   “再来一次?”   “……”   这回是很小声的嗯。   这一觉倒是没再中途醒过,一觉睡到次日七点。   睁眼时,屋子里依然黑,依稀能看清周围的轮廓,卧室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隙,外面传来轻微的动静,不至于吵醒人,但是又让人听到存在的程度。   楸楸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下了床。   路过客厅时,看到裵文野在外面游泳,阳台门开着,翻涌的水声不断,她脚步没停,进了洗手间,门也没关。   过了会儿,客厅传来动静,楸楸刷完牙,吐掉泡沫,含着水漱口,裵文野荡进了洗手间,站在她身后,眼神直勾勾地,又不说话。   他头发短,随便擦了擦,有的发丝还在滴水,掉在布料单薄的浴袍上,洇湿了布料。浴袍衣带系得松垮,胸肌腹肌都露出了一半。   楸楸莫名其妙,诧异看他,吐了水。   “怎么了?”   大概是昨天没想通的事情,经过一晚上的思考,今天有了答案。   “你是不是没药吃了?”   “啊。”楸楸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讶然一瞬,不想承认,别开脸,装作忙着继续漱口,没回答。   落到裵文野眼中,这就是承认的连招动作。   等她漱口完毕,清水洗了脸,裵文野说:“我买了葡挞,做了蚵仔煎,鱼饼和通心粉。来吃。”   这是招供的第一步。   楸楸垂着脑袋跟出去。   路上,裵文野问:“怎么突然间就想文身了?”   “就是突然想。”楸楸有点紧张,没想好怎么回答,吸了吸鼻子。   “别从问题里揪现成的答案。”   “……”   算了,迟早要说实话的。楸楸心想着,说:“因为我觉得生活不够刺激。”   这个答案,裵文野大致能猜到,可又觉得不至于,不过是一个文身,能上升到刺激这个高度吗?   对未成年也许可以。   但对楸楸来说,还没有被蚊子叮一下来的刺激吧?   “你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吗?”裵文野让她坐下,将刚做的食物从保温拿出来。   “不够刺激。”楸楸抿了抿唇。   “你还想要多刺激?”   楸楸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回是真的很刺激,刺激到她难以启齿。   裵文野将餐盘放到她面前,想着有什么事儿,吃完再说。   “吃吧。”   “你吃过了吗?”楸楸看着无论蚵仔煎,还是鱼饼和通心粉,都只有一份。   “我吃过了。”他拆了葡挞的盒子,拿出一个,陪吃。   “刚游完泳没消化吗?你游多久了?”楸楸没什么胃口,拿起勺子先吃那份看着清汤寡水的通心粉,只加了青瓜丝和一点瘦肉丝。   裵文野看了眼时间,“四十分钟。我吃葡挞。”   都吃了还吃,那岂不是白运动?算了,盛一碗通心粉的汤吧,看着清汤寡水,没有酱油重调色,但他放了盐巴,还是有味的。   一口通心粉入口腔,楸楸眼前一亮,“好吃!”她还以为这个品相,顶多普普通通,没想到还挺开胃。   “好吃就多吃点。”裵文野说,“你现在瘦的屁股都没肉了。”   他知道这话说得粗俗,但他还是想表达,楸楸还是肉肉的好看,她不适合瘦骨嶙峋,看着都没有生命力了。   “怎么可能!”楸楸眼神里潜入浓浓震惊,看着他,她瘦的是胸,她知道,但是屁股怎么会瘦?   裵文野咬半口葡挞,看着她,怎么不可能?瘦的手腕骨头纤细,以前大腿虽然匀瘦但至少有肌肉线条,现在摸着肌肉都没了,连脂肪都所剩无几的样子,大约是夏天?总体只剩下瘦。   楸楸大受打击,当初发现胸围瘦一圈,都没这么难受。 第60章 名字   ◎「省略号」◎   待她吃得七七八八。   裵文野才问:“能说说么?”   “抑郁症。”提起这个, 楸楸食欲都没了。虽然她已吃饱。   “还有呢?”   楸楸一怔,“你怎么知道还有?”   裵文野说:“大学有心理课程,你看着不止是抑郁症。”   楸楸思索片刻,“因为我比较冲动?”   “嗯。”   抑郁症患者在服药期间, 欲望很低, 甚至可以说是低迷到没有。   但她一反常态。   “恭喜你猜对了。”楸楸承认。   “还有焦虑症。”承认得不多。   “还有呢?”裵文野耐心问。   他也不是没了解过焦虑性神经症。   楸楸眯起眼睛,眼神里拉起了警戒线。   她紧盯着裵文野, 眉头蹙着, 语气里开始带上焦躁, “你是不是已经猜出来了?”   裵文野:“sexual addiction?”   犹如一片乌云盘踞在大脑里,楸楸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觉得我毛病挺多的?”她问。   “我没有这么认为。”   “那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她一脸冷漠, 语气听上去已经很不爽了。   “……”裵文野看着她,“楸楸。”   “sorry。”楸楸不说话了,埋头吃通心粉。   又过了会儿。   裵文野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这么跟我说话。”   楸楸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心里早就悔意翻腾, 她抿着唇, 还是低着头,觉得很难过, 胸腔里似有团气体在无限发酵, 闷闷地膨胀到极限,彷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 体内爆炸。   “我知道我错了,我会吃药的。你不要骂我。”   “我没有骂你, 你不用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有错。”   “有毛病。”楸楸骂了一句。   “骂我?”裵文野笑了一下。   “是啊。”楸楸说, “你可不就是么?我也是有毛病, 为什么不认?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行吧, 大家都有病, 一起吃药。”   楸楸皱了下眉,只那么几秒,意识到裵文野的刻意拌嘴和陪伴,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才觉得整件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好生气的,真是太不冷静了,她顿时松开了眉眼,懊悔道:“对不起,我控制不好情绪,你原谅我。”   以前可以控制情绪,是因为吃了药后,一般情况下脑子心里都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可以像做填空那样,在空白处,填入自己根据事态解析分析后、认为是正确的情绪即可,这样与人交往永远都不出错,因为她学过,上过专业的课,只要她想,交友交心都绰绰有余。   但是现在,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并不怎么愉快,并被这种情绪控制。这太糟糕了。   饭后,俩人换了一身外出的装扮,开车去了九龙尖沙咀。   裵文野今日难得没穿西装,穿了黑裤搭切尔西靴,上衣白色长袖,圆领带两颗纽扣,但他没系,一边撇开了,露出半截锁骨,戴了一条红绳玉观音。   民间有‘男戴观音女戴佛’的说法,裵文野说这观音是他出生那年,姥姥家里给的,以前不离身,绳子不知道换了多少条,出国那年他谁也不信,就不戴了,回国做生意,见的人多了难免脾气暴躁,偶尔戴着降降火。   楸楸听完,觉得他话里有话。   “我今天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楸楸弱弱问,“我只是控制不住,觉得很烦躁……”   “不是。”裵文野开着车,正视前方,“我只是引以为戒。”   “其实,我现在是不是挺讨嫌的?”楸楸胳膊肘搭着车窗沿,手心撑着脑袋。   “也还好吧。”   “也还好吧?”楸楸侧过头,这答案可不好听,意味着她确实有某一刻让裵文野心生厌恶或厌烦。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完全讨人喜欢的人吧?一生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会被人厌烦的吧?”   “也对。”楸楸觉得他言之有理。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事先说明,至少在香港期间,我从没有觉得你烦过。”   “那就是在纽约的时候有咯?”   裵文野不否认,但更多的也不是厌烦,就只是烦而已,想靠近的时候还是会靠近。   到了地方,楸楸先下车,裵文野去停车。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单肩抹胸上衣,搭了一条黑色吊带高腰包臀短裙,中间部分肋骨处露出一点肌肤,配一双切尔西靴。   路边有卖糯叽叽,她爱吃软糯的东西,买了五块钱的红豆和抹茶馅,裹了黄豆面,等裵文野过来一起吃。   一如既往地,他一过来,就如同打了无形聚光灯,无论走到哪,注目礼就跟到哪。   楸楸戳了一块糯叽叽给他吃,他吃不惯,不过还是细嚼慢咽了。   这家文身店就叫‘Tattoo’,翻译过来还是文身的意思,开在一条还算宽敞且商业气息浓重的巷子里。   楸楸不识路,也不知道这家文身店是裵文野在网上搜的,还是有什么渊源,俩人刚出现在门口,迎面有个男人出来迎接他们。   “我在纽大的室友,段深。”裵文野为两人介绍着,“我女朋友,楸楸。”   “你好。”楸楸微笑打招呼,不意外他对旁人这么介绍。   俩人相处一起出行,总得有个关系去命名,说朋友不合适,他们偶尔会在外面接吻,便只能是男女朋友关系。   “久仰大名。”段深笑着看二人,笑得意味深长,“我听说过你,每年拿stern奖学金的,是个狠人。没想到你是文野对象啊。”   “奖学金每年都有人拿,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就拿不了,还是你厉害。”段深笑道,“进来吧,上二楼说。”   Tattoo一楼店面不是很大,胜在有几层楼高,客人很多,拉着帘子。楸楸环顾着店内装潢,墙上裱了许多店里文身师自己设计的作品,还有一些拿过奖的堪称艺术品。   裵文野早跟段深通过气,他要亲自为楸楸文身,一上来,段深就带他们参观了二层的公共区域。   有些客人文身的部位不需要脱衣和遮挡,就不需要去隔间,直接在公共区域就上针了,陪同的朋友在一旁喝茶聊天陪伴。   轮到裵文野上手机器,段深拿来了两种练习皮,一种厚的一种薄的,让他先在厚的练习皮上锻炼手感,再过到薄的皮上,只要文身内容不复杂,像文字简笔画,手感练的差不多即可以上手。   趁着裵文野练习的空隙,段深在旁边跟她聊天,聊聊母校,问一些关于文身的问题,譬如她是什么肤质,容易留疤否,是不是疤痕体质。   楸楸不算是真正的疤痕体,虽然她的身体总是莫名出现磕磕碰碰的淤青,然而过个几天就会化为乌有。从前上课自虐,用圆规悄悄划手臂,划出血疤来,结痂后有个白疤,鼓起来像条蜈蚣,不过大抵是划得不深,不出一年疤也没了。   “想纹在哪里?”段深问她,“手臂?腿上?如果是这些地方,”他对裵文野说,“待会套个可乐罐再试试手感。”   楸楸正在拿手机点果茶,闻言回答:“纹在还算平坦的地方。”   其实也不平坦,还是有弧度的,不过她不介意裵文野纹的差,反正外人也看不到。   段深懂了,小情侣情趣。   “可以喝酒吗?”楸楸问。   段深:“最好还是不要喝。”   “好吧。”楸楸遗憾道。   裵文野就着汉字练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手感练得七七八八,可以复刻他握着笔在纸上写字的笔迹,只是力度不一样,需要把持着这个。   段深带他们上了三楼的隔间,隔间虽小,设备却应有尽有,一张床,凳子,墙上裱挂着一些作品。段深一边弄颜料,他的助手在一旁调整机器,装针,告诉他们机器等都是清洁杀菌过的,放心使用,需要用到的设备都分别放在哪个地方,最后让他们自便,有需要就喊人,段深说他就在三楼的公共区域陪客人。   柔软帘帐放下来,逼仄的隔间剩下俩人四目相对,裵文野戴着黑色手套,橡皮的质感,很薄,拉上手腕还有响亮的声音。   “脱掉衣服,躺上去。”   隔间隔音并不好,隔壁交流的声音都能听到,外面走过路过的脚步声也很频繁。   明明也不知道她想纹在哪里,可开口就是要她脱衣服。楸楸瞅了一眼他,听话脱衣服,将两边带子往下拉。   出门前她就想好了,这个文身要纹在哪里,于是特地穿了这套衣裙,没了肩骨撑着,带子往下松,脱落在两旁,裙子往下褪,因着是高腰的设计,穿脱都花了点力气,连同打底裤一起脱下来,这下浑身上下就只剩上衣单肩抹胸和同色的丁字裤,她又看裵文野一眼,四目隔空相遇。   这家伙伫在一旁,同样看回她。看她身体语言扭扭捏捏,像是表达着她很不好意思,慢吞吞爬上床,胳膊肘撑着,又回头看他。   裵文野拿起自己带出来的夹克外套,盖在她腰下。   机器打开的时候,很响,楸楸吓了一跳。不过好胜在响,可以盖过他们的小声交流。   “想纹什么,嗯?”裵文野在床边的圆凳坐下来,两手心上抬,在等待,像是做手术的医生似的。   楸楸看着他,心口缓慢起伏,似乎还在做心理准备。   “你……”她开了口。   裵文野还以为她要说了,机器就在边上,听不清晰,于是靠近了点。   “你亲亲我。”   听清楚了。裵文野嗯了声,更凑近了一些。楸楸闭上眼睛,视觉关闭,触感和听觉更加清晰了,他的嘴唇覆在自己的嘴唇上,先是很轻地舔舐,碾磨,吮吸。给了她一点勇气的安抚后,楸楸还是心脏狂跳,下唇被他微重力度细细麻麻的吮吸着,加深了这个吻,比方才稍重的呼吸和亲吻的水声不时盖过了耳边机器的声音。   楸楸出汗了,她感觉够了。裵文野拿来纸巾,擦掉她背柱上的薄汗,一点点地印下来。   “你帮帮我。”她感觉眼睫上都有汗,否则为何眼前雾蒙蒙的?   “帮你什么?”裵文野明知故问,将沾了汗的纸巾团起扔到垃圾桶。   “帮帮我。”她还是说不出口,要是能喝酒就好了,酒意上头,就什么都敢说。   裵文野忽然笑了。   “怎么这么娇?”   “我一直这样。”她唧哝道。   还说对自己有正确的认知。裵文野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脸皮薄。   “你自己说,想要什么?”裵文野一步不退,步步紧逼。楸楸别开脸,双手捂着,过了一会儿才转过来,小声道:“Please use me.”   “what?”裵文野问。其实听清楚了,但不确定是不是他理解的意思。   “灌满。”楸楸又说,“加几个箭头。”至于箭头指着哪里,不言而喻。   听上去就像是醉鬼才能说出来的话,偏偏裵文野理会了她的意思,深呼吸,又屏住,迟迟才吐出这口憋着的气。“一点都不后悔,是吗?”裵文野问。   “Bitch。”   “太多了吧。”裵文野打断她话音。   “Slaves belong to …”楸楸小声道。   裵文野顿了下,沉默看她。似乎在等待下文。   楸楸却说:“就这么多。”   她很懂得什么叫作适可而止。   “to谁?”裵文野追问。   “没有。”楸楸摇摇头,“省略号吧。”   “省略谁?”他似乎想要问出个所以然。   “就省略……就行。”   楸楸原本不想把话说的太绝,但这文身毕竟是经裵文野的手,她怕他自作主张,于是小声道:“你不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话也太伤感情了。似乎害怕他生气似的,楸楸手脚并用爬起来,夹克滑下来,她跪坐在床上,撑着他的肩膀蹭蹭他的额头,轻声道:“我不会被其他人看到的,就只有你能看到,好吗?” 第61章 门铃   ◎「空巢」◎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裵文野还能说不行吗?只能拿着机器,闷头上手。   楸楸对疼痛的容忍度很高,不过也很容易给出反应和声音,于是全程捂着嘴, 冒着汗, 看他手握机器,专心地操作着, 偶尔胯骨和尾巴骨还能感受到他喷热的呼吸。   一共四处文身和几个箭头, 每个都是青黑色颜料, 散落在正反处。   结束后,裵文野拿来保鲜膜覆盖在上, 避免细菌灰尘侵入。   段深之前和他们提过,三个小时后才能摘掉保鲜膜,可待会还要穿上裙子,难免会蹭掉, 于是裵文野绕着多缠裹了两层, 拿来胶布在外固定。像是多穿了一条裙子,比之前更行动不便了, 楸楸脸红着, 在他的帮助下穿回了打底裤和外裙,而原本那条丁字裤是穿不上了。   离开时, 段深给了裵文野一支薄荷药膏,保鲜膜摘掉之后, 药膏薄涂。   “每天涂个三遍, 涂个一周就差不多了。组织液可能会流个两三天, 不知道你们纹在哪里, 在家的时候, 不必要的衣服可以不用穿,因为组织液是洗不掉的,免得弄脏衣服。三天后结痂,半个月掉痂,之后可以使用护肤品保养下,会使颜色更鲜艳,有光泽。”   裵文野似乎还有点生气,一路怫然不悦,墨镜架在鼻梁上,冷着一张脸。回去后便开始收拾行李。   这还是楸楸第一次见他对自己生气,心里犯怵,在客厅转悠,有那么一点气馁,思来想去,她不后悔在身上文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汇,可要是知道裵文野会生气,早知道就瞒着他了。   下午与慕玉窠通了个电话,说自己终于踏出了这一步,又对裵文野的反应不知所措。   “我哪知道他会生气。”她闷声道,“你看着不刺激吗?”   慕玉窠反应很大,“我看着肯定刺激啊,拜托!流鼻血好吗!?他居然生气了?真是不知好歹。”   楸楸认同,“我说也是。”   慕玉窠问:“他为什么生气,你看出来了吗?”   楸楸如实说了,因为to后面跟着的是……“我还说了,You can tattoo the words sex slave on me, but you cannot engrave your name.”   慕玉窠愣了一下,不禁笑了起来,“这就难怪人家生气了,你想啊,你们现在不像过去说这次就没下次,男人嘛,就是容易对上过床的女人产生占有欲,你的to后面跟了个省略号,这是要气死谁?”   居然站到了裵文野那边。   楸楸说:“难道我要在to后跟他的名字?这更荒唐好吧?”   都说文身不建议纹男女朋友的名字,就怕日后分手尴尬。更别提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只能算是1v1的炮.友。再者,她去文身是要刺激自己平淡乏味的生活,这些不入流的词汇句子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如果后面加上裵文野的名字,算怎么一回事?   “归根结底就是理念不符。”慕玉窠也认为不应该加名字,除非疯了,附和楸楸,“是他没品位,你换个有品味的。”   “啊?”楸楸犹豫,“这很难换个有品味的吧?”   毕竟她文的地方那么隐蔽,谁能轻易品到?   慕玉窠说:“好说,我们当时是从片子里get到的,那个圈子里的人应该都会喜欢,接受度比较高。”   “?”楸楸说,“那我可没想踏那么大一步。”   也许她平时会撩拨裵文野,做一点臣服于他的小动作,可不代表她想玩那些出格的行为,甚至她心里还是对在身体留下鞭痕,穿刺这些感到抵触。   且她也不是面对谁都可以做出这样的行为,裵文野可以是他有本事,光是穿着西装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可以让人想要下跪,但不代表其他人可以。   慕玉窠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嘛,不乐意就换,咱不惯着他哈,男人多的是,咱怎么开心怎么来。”   话筒里,不远处有人叫慕玉窠的英文名,是个男人的声音。   慕玉窠应了一声,然后跟她说:“药我今天已经拿到了,下周我就回去,到时候上海见。”   “好。”   “我开心去了宝贝,明天再聊。”   现在纽约凌晨四点多钟,慕玉窠估计是刚结束派对,不知道勾了哪个野男人去开心了。   楸楸挂掉电话,趴在落地窗边,沐浴着斜照进来的阳光,暖意洋洋地,很舒服,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想,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体一轻,她迷糊睁开眼,看到裵文野抱着她,裵文野亦发现她醒了,走进卧室的步伐不断。   “老公…”她闭上眼,含糊道。   裵文野觉得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像是在嘲笑人。   他说:“叫谁啊?”   “叫你。”   “我是谁?”   “主人。”   “是吗。”   似叹了口气,裵文野将她放落床,空调被掖了掖。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裵文野说:在家乖乖的。我走了。   好的。她在心里呢喃一声,路上小心。   房子的主人要短暂消失几天,屋子里显得空落落的,楸楸待了两天,便待不下去了。   这两天她睡在床上,睡在衣柜里,睡在书房的小叶紫檀底下。   第三天,她把衣柜里的衬衫西服都抱到床上,一睁眼,便是在自己筑的巢里,叹气。   她带回来的药已经吃完,虽然知道不好断药,可之前在上海挂号过几家医院,医生都不愿意给她直接开药,无一不是让她做完检查才能开处方。她理解医生的严谨,却又没有耐心配合再做检查,因着她毛病有点多。   而且她这个病,在国内也不招待见。   没出国之前在国内面诊,她就在不止一个医生那里接收过审判的眼神,赤.裸的打量。   也许几年过去,随着社会全面发展有提升,今年这个方面会好一点吧?她是这么希望的,可心里抵触着,不愿去证实,因为很可能还是那个她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一切都仅是她的希望,就像她希望这个世界有在变好,但并没有,一个肿瘤被治好,一个毒瘤浮出水面,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变好是要以世纪的单位去计算的。   晚上是彻底待不住了,约黄婉伶过了上海。   惠思嘉行动不便,她们几天前便让惠思嘉先把必要的行李空运回来,不必说回来再找房子,那么仓促被动。   不过再三斟酌后,她们决定还是租酒店的长期,算下来比租房更加便宜,不需要押一付三,最后还有要不回来押金的风险。   在广州待了两天,俩人拿到行李托在酒店,嘱咐酒店这段时间不需要打扫客房,又结伴回了香港。   一眨眼五天过去,裵文野明天就要回来了。   回到裵文野的公寓,碰巧收到裵文野的信息,他今天约了家政上门打扫客厅和清洁泳池。她回了一个好的!又问什么时间,裵文野回半小时后。   楸楸掐着时间去洗了个澡,出来刚吹完头发,便有门铃声,她去开了门,一个穿着家政制服的阿姨站在门外,楸楸核对了身份才请她进来。   在上海转悠了两天,吃了许多当地美食,楸楸又拍了一起vlog。   她的上个视频,标题起得很成功,【weekly vlog:香港之行抑郁症患者增肥之旅 ep1】,发布一周多,哔站就有了一百多万播放量,大约是被哔站推了热门,她的粉丝也涨到三万多。评论热门是一些向往美食、旅游,以及同为饱受抑郁煎熬的B友自己的小故事。   这一次的vlog,她趁着家政打扫时间,在卧室剪辑出来。   标题:【weekly vlog:上海之行抑郁症患者美食之旅 ep2】。   等待审核的间隙,楸楸又剪了另外的视频,上次和裵文野在酒店的视频,他手机拍的全景还没有发给她,后来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她手机里倒是有细节部分的,楸楸做了一些片段处理,上传到P站,继上次在这个网站上传视频,居然已经过去三四年,这是楸楸没有想到的。   翻看着过去视频底下的评论,还记得第一次翻阅的时候,脸红心跳,几年过去,心底里已然免疫。   “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楸楸放下电脑,过去开门,家政阿姨站在门口,戴着手套,手里拿着抹布,告诉她:“雇主,有人在摁门铃。”   “嗯?”楸楸愣了一下,往大门的方向看过去,像是在附和家政阿姨,门铃应景又响了两声,“噢好,”她离开卧室,关上房门,“你继续忙吧。”   楸楸走到玄关,先盯着猫眼往外看,然而什么都看不到,昏黄灯光照映的同样昏黄地墙面,角落一个盆栽。   不知道来者是谁,楸楸不敢贸然开门,想着如果对方再摁一次门铃,她就给裵文野打电话。   最终对面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在玄关处杵了好几分钟,门铃没有再响起过。   楸楸感觉有几分蹊跷。   “雇主。”身后传来家政阿姨的声音。   “哎。”她回过头,看着家政阿姨。   “我打扫干净了,请你查验,没其他事情的话,我今天就下班了。”   “好。”   她在客厅和花园大致看了一圈,没什么问题,又不放心门口的人到底离开了没有,最后请保安上来转一圈,自然是没看到可疑的人,保安领着家政阿姨下去。 第62章 告别   ◎「她想裵文野怎么忍心的!」◎   门关上后, 楸楸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楸楸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拿上手机打算出街觅食。   身边没个人陪,黄婉伶要陪对象, 小爸和暗恋对象一起出差, 剩她一人游荡在香港中环街头,人行道成双成对, 就她一人形单影只。   草草填饱肚子后, 楸楸决定去电影院看电影, 为此她专登过九龙红磡,黄婉伶说这里有家超过五十年历史的戏院, 这家戏院迄今为止还保留着传统经营模式,售票模式是人手划位,买票时想坐哪里,自己到柜台划位。   楸楸看了一部没法在内地上映的电影, 观影结束出来已是十点多钟, 不太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便在路边排队买奶茶。   这家奶茶店生意红火, 前头人多, 估计这条队最快也得等个十几分钟才排到自己。没过一会儿,她背后已经排了几个人。   “妹猪, 妹猪。”背后传来叫唤,声音不说苍老, 可一听就是上了年纪独有的质感。   楸楸正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 对这些呼喊不甚理会, 反正不是在叫她。   直到她肩膀被人拍了拍。楸楸吓一跳, 回过头, 只见她的背后排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阿伯,皮肤松弛,眼下沟壑纵生,拄着拐杖的手背长满了老人斑。   “怎么了?”楸楸按捺住被惊扰的情绪,疑惑问,“有什么能帮到你吗?”   “你讲普通话噶。”老人皱了下眉,像是被劝退了一下,可皱眉思考两秒,不愿放弃,朝远处招了下手。   楸楸愣住,往他招手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大块头西装男人走过来,耳朵别着黑色耳机,像极了影视剧里的保镖形象。   楸楸骤然睁大眼睛。不会吧,她要被人街头绑架了吗?可街上这么多人,应该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吧?她该怎么办……?跑吗?可跑到哪里不都是街吗?都一样,还不如待在原地,好歹前后左右都是人,求救成功的概率或许会高一点。   就在楸楸头脑风暴时,保镖样的西装男人赶到,老头对他咭哩咕哝一句,保镖立刻恭敬地看向楸楸,“楸楸小姐,这位老先生咱们家少爷的爷爷。咱们家少爷您也认识,裵文野。”   “……”   一刹那,脑海里的兵荒马乱戛然而止。   楸楸思绪被定住一般,看看他,又看看老头,左顾右眄,细细打量。   过了好半天,老爷子耐心告罄,对着保镖叽里呱啦一句。   保镖说:“楸楸小姐,老爷子想跟您借一步说话。”   楸楸终于开口:“去哪里?”   老爷子能听懂普通话,也能说,只是老了,说话本来就吐字不清,更别说不熟悉的语言,不甘于落下风,丢了气场,才让保镖在其中传话。   保镖复述他的话,“老爷子说:就对面那家咖啡店,如何?”   楸楸看过去,就在马路对面,轻轻颔首:“好啊。”   红绿灯就在十米内的十字路口,老爷子走在前,她走在中间,保镖殿后。   一路上,楸楸反复想着,老爷子找她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上演一千万,离开我孙子的戏码?看他一路摆架子,八九不离十。   楸楸捏着下巴,有些犹豫,这一千万她到底是收还是不收?不收对方可能不放心;可要是收了吧,搞不好被指证勒索敲诈。   咖啡厅里不算安静,机器运转的声音混杂着低频交流的人声,二层只有他们这一桌在营业,楼下座位却都是满的,估摸着老爷子早订好这家咖啡厅,包下了二层。   楸楸一条胳膊肘搭在台面上,手指轻叩着桌面,很轻,听保镖复述着老爷子的话。   和她猜得八九不离十,老头不满意她这个‘孙媳妇’,想让她离开裵文野。   戏码很老,可她喜欢。楸楸听完乐得不行,没想到她也有今天。   “才五百万吗?”楸楸乐得肩膀发颤,“裵文野听完肯定生气,并给我追加个一千五百万。”   如果不是早就决定明天来一场告别,她肯定要将这个笑料分享给裵文野听,笑话他阿爷做事老派,还要笑话他在他阿爷心中如此便宜。   老爷子冷哼一声,这回倒不再让保镖复述他的话,挥挥手,保镖下了一楼。   老爷子说:“楸楸小姐,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不配生孩子,你知道是哪两种人吗?”   他普通话说得不好,却说得铿锵有力,犹如他身子骨的硬朗和傲气。   大约是在川西地方待过,带有那边的口音,咬字犀利,一针见血。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楸楸便明白他想说什么,也不笑了。渐渐地,桌底下掌心冰凉发麻,控制不住地发抖,她闷不作声十指相扣,面不改色。   “第一种,穷人。”老爷子说。   “第二种,”他曲着食指,敲敲自己的脑子,“这里,有病的。楸楸小姐,你说老头子我,说得对吗?”   “你查我?”楸楸声音骤冷下来。   “放心,没查太多。”老爷子摆了摆手,“门当户对是很重要的,这点你承认吗?楸楸小姐?”   承认,怎么不承认?楸楸不是那种对自己不利就不承认事实的人。   她不悲不喜地与老爷子对视,他这种高高在上自认为了解一切的傲慢口吻,让楸楸感到不那么舒服,尽管他说的不无道理。   如果他咄咄逼人,也许楸楸可以反击,可相反,楸楸觉得他对极了。   “看来你没法否认,”老爷子轻描淡写道,又说,“我的孙子,文野,有钱,身心健康,这点,你承认吗?”   他心理才不健康。楸楸盯着他,心里否认。可依然保持缄默,因为她确实无话可说。   她早就意识到,她快乐,多是裵文野在迁就她,实际上他们的生活根本不合拍。   “楸楸小姐,不知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跟老婆子,我和他嫲嫲老了,八十好几,没几年命了,临终前只想看到他幸福。他可以不结婚,不生孩,但他不能跟情绪不稳定的人过下半世。楸楸小姐,这一点,你同意吗?”   ……   老爷子走后,这家咖啡厅恢复正常运营,不久后有一对小情侣上到二楼。   二楼一览无余,他们轻易就能看到二层唯一一个客源,是个女人,她安静坐在那儿,眼神空茫,与空气对视,思想彷佛游弋在宇宙之外。   过了一会儿,楸楸掏出手机,给裵文野发了一条信息。   “就算是小狗,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对吗?”   香港的晚上是贝尔格莱德的下午,收到这条信息时,裵文野在车上,前往机场的路上,旁边就是在用手机打麻将的丁裕和。   短短的一行字,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等他回复,那边又发来一行字。   “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迟疑半天,楸楸还是决定把这句话发出去。她知道这样显得她很作,如果她足够理智,就应该不说一声再见,潇洒地离开。   可思前想后,楸楸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办法,他们不会总是那么有缘分,也许这次就是最后说再见的机会。   她看着名字数次变成输入中,又从输入中变成名字,可对话框里始终没有出现对话。   楸楸两手交叠趴在台面上,屏幕亮光扑着她脸,她眉头不安的拧起,额间沁出一层汗,心想为什么?很多原因。他为什么不问呢?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如果他问了,她可以回答超多的,百分百都是实话,假一赔十。比如:因为她迟早是要离开香港的;因为当下不是一个相处的好时机,她迟早会被他厌恶;因为吃了药,我就没那么喜欢你;不吃药,我就会厌恶我自己。因为你阿爷说得对,你值得情绪稳定的,可以给你带来情绪价值的,而我,太丧了。   顶上彻底变成名字,不再变换。   楸楸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胸腔因着焦躁而急剧起伏,双臂渐渐发麻,这样的生理性反应,楸楸也不知是咖啡厅空调开得猛,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   她把手贴到嘴边,呼出热气,暖和几秒钟,又哆嗦着敲下一行字,“再见面也不要打招呼,好像认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分钟,两分钟,顶上名字有没有变她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对话框里终于出现了白色条框。   “以后床也不上了?”   那怎么行?她眉眼嘴唇,连带着面部肌肉走向,都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   那怎么行?她心里、脑海里又默念一遍。嘴唇微微翕动,就差把这四个字说出口。   她刚才确实是想着以后不要再见面,可但凡是用脑子想想,她肯定做不到,总有一天会受不住诱惑,悄悄地见他,跟踪他,躲在人群里柱子后,相机对准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像个变态一样。   反正一切都要建立在裵文野不知道的基础上,真忍不住了就把他灌醉,迷晕,下药……第二天再跑。就想到这里为止而已。   老爷子离开咖啡厅到现在,也就过了不到一小时,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能支持她想得多周全?   至少还没有想到关于……这床还上不上…如此涉及到灵魂的问题。   下一秒,她眼神暗了暗,不要再联系的意思,不就已经把所有答案都囊括在其中了么?   久久得不到回复,裵文野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她刚接通,裵文野便重复了对话框的那句话。   一旁,一心搓麻的丁裕和愣地一下,抬头看他,眼里尤带浓浓震惊,彷佛在说:你小子,我好歹是你们的长辈。   “行。”楸楸干脆地给出回答,“没事。”她告诉自己,“不上就不上。”在告诉他,声音拔高,“谁稀罕!”   车内逼仄,安静,丁裕和依稀能听到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小朋友,在梗着脖子说一些绝对会令自己后悔的话。他太了解楸楸了,叹了口气,不太理解这些年轻人在瞎折腾什么,明明都互相喜欢。   “行。”裵文野右手接着电话,看着窗外缓缓倒退的风景,“你开心就好,那就请你今天搬出我的公寓,我回去不想再看到你。”   就算他不说,楸楸也是要今天搬走的。   可他说了,瞬间委屈爬上心头,她眉头紧蹙,眼泪像丝线一般滑下两行,热热地挂在脸颊上。   她想裵文野怎么忍心的!   “现在都晚上十一点,”手机放到眼前,她看了眼时间,又贴回右耳,“二十三分了!”   “那你为什么不明天再跟我说?”裵文野冷静反问。   “我……”楸楸张了张嘴巴,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现在说,只是觉得快刀斩乱麻,她双手双臂现在仍在发麻。   “现在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好好跟我说话。”裵文野又说,“那句话是怎么得出来的,从头到尾的心路历程是什么,刚才又发生了什么。”   眼泪流到嘴角,滋味很是苦涩。   那个老头子说得对,裵文野更适合情绪稳定的人。   彻底认清这个事实,她闷闷不乐趴在台面上,郁悒地捶了一把桌面。   这个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救赎?   在这里划上句号,姑且还能称得上是美好的回忆。反之就会变成:另一方过得蛮好的,瞧你给他祸害成什么样子!?   那头还在耐心等待着,楸楸觉得他估计是想认真解决事情,可惜她不行,她所能想到最好的未来,还是吃药。   “算了。”她抹了一把脸,无声叹口气,“庆祝我早日实现几把自由。”   闻言,裵文野沉默半晌。   “你一直这么自由。”他绷着声音,没什么所谓道,“注意安全。”   这意思还是要她晚上搬走。楸楸瘪了瘪嘴,两眼泪汪汪,没忍住,跟开闸似的,新的热泪覆盖两颊泪痕,她趴回桌面上,继续呜呜。   丁裕和早就不打麻将了,在一旁看戏,看得并不怎么爽快,眉头皱着,“你俩怎么回事儿?”   “她想走。”裵文野将手机收好,“可能这样会没有负担吧。”   “你怎么不痛不痒的?”丁裕和那道眉快蹙得飞起,“不是你高中时期跟踪我女,看到她平地摔,被雨淋,结果只挂念着拍照的时候了?”   裵文野一个怔忡,看他,眉心皱了一下,很快松开。   “就是你小子,反侦察意识还挺强,”丁裕和说,“我就说我在哪里见过你,几天前愣是想不起来,看到你头像才想起来,2014年有个半大小子跟踪我女,跟到我们家门前,她是没心没肺,完全察觉不出来被人尾随,但是我们那高级小区,地上都有监控,知道吧?”   丁裕和掏出手机,翻到一张相片,让他看,“就是你,对吧?”   “……”   360p画质的画面,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头顶巨大树冠,拍摄点在对面,恰巧把他拍了个正着。   光凭这张相片,断然是他就太勉强了。   后来丁裕和不放心,接送楸楸上下学,碰巧在学校门口见过这张脸,觉得眉骨眉眼很眼熟,在脑海里加深了印象,正想着下次捉个正着,结果这人不再来了。   他之所以认出来,要追溯到三天前,他无意中瞥过裵文野的头像,心里怪异,然后点开,放大再放大,头像里穿着一中校服的身形真是熟悉,化成灰他都认识。   丁裕和说:“别抵赖,那段时间你害我快一月没睡好觉。”   有点尴尬。裵文野抿了下唇,别开脸,机场快到了,依稀能看到轮廓。   好半天,他才说:“我可什么都没做,她一点都没发现。”   “那是,她能发现就有鬼了。”   后来丁裕和去查了监控,每个监控画面里,他与楸楸都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大夏天穿得非常严实而普通,看不见他的脸,人很安静,几乎没什么大动作,不会长期盯着一个方向,路过路边摊时还会买一个煎饼果子吃吃,买一杯玉米汁喝一喝,巴适得很。   丁裕和说:“你这事儿做的忒儿变态了些,被她发现搞不好会落下心理阴影。她从小被保护得好,人与人之间的危机意识浅薄,不过估摸着你那时候要是在她面前露一露脸,她就能跟着你走。”   长在她审美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裵文野说:“抱歉。”   “跟我道哪门子歉。”丁裕和摆了摆手,“她待见你,我看得出来,小女孩生气说反话是很正常的,你回去哄一哄,她就回心转意了,不过你们年轻人的相处,我看不懂,最好还是不要做这种伤心伤肝伤肺伤身的决定,不要做这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裵文野应了一声。   然而心里想得是,楸楸迟早是要离开的,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她会去很多地方,成都、重庆、苏州、西安、东京、曼谷、加德满都、罗马、歌本哈登、马德里……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或是回纽约工作,抑或回国来工作,只要她病好了,她又怎么会需要自愿戴上镣铐,留在某个人身边呢? 第63章 再遇   ◎「加格达奇」◎   楸楸:“你也觉得我很自由?”   慕玉窠:“不然呢?”   楸楸:“可为什么, 我总觉得我被世道桎梏着。”   慕玉窠:“但和大多数人比,你还算是自由的吧?”   楸楸:“我为什么要跟大多数人比?”   慕玉窠:“也对,我们的教育从来不是跟差生比,你慕强, 我也慕强, 我们应该向上对比,怎么可以向下兼容?”   楸楸:“但我们的教育是, 要比差生强。”   慕玉窠:“是的, 差生真可怜。”   楸楸端起小酒杯, 与慕玉窠碰杯,奶油米酒洒出来些许, 溅落在中间的烤盘上,伴随着烤肉滋滋冒油的声音,听得见的听不见的方言人声,楸楸仰头一口喝完米酒, 舔舔停留在唇纹上的酒味, 有些呆滞。   “你真的不多留一天吗?”慕玉窠用夹子给五花肉翻面,“半天也行啊, 我还想带你去水上市场吃遍早市。”   慕玉窠趁着冬假回国旅游, 顺便给她带药,俩人约好了在延吉见面。   延吉水上市场的早市, 可以说是当地特色。   楸楸刚结束黄婉伶那边的旅程,从最后一站青岛飞到延边见她, 飞机落地已经是中午, 慕玉窠带她吃吃喝喝打卡几家店, 感受了一番当地的泡菜文化和咖啡文化。   吃过这顿晚饭, 楸楸还要到延吉机场, 乘坐晚上九点的航班回北京,再转机去哈尔滨停一两小时,到加格达奇去。   “算了,我姥姥还急等着我过去。”楸楸又给自己倒一杯酒。   倘若不是有要务在身,楸楸也很想在延吉多待几天。   这边街道干净,空气清新,饮食文化也很合她口味,多是酸辣甜口,咖啡也很好喝,不说是多顶尖好喝吧,但半天肯定是领略不完的。   “哎,要不是姥姥朋友……”慕玉窠顿了顿,“我还真想跟你一起去加格达奇玩玩,顺便去漠河内蒙古走一走,长这么大还没喝过蒙古奶茶。叫什么?苏,苏?”   楸楸说:“苏台茄。”   慕玉窠:“对,苏台茄。”   蒙古奶茶,蒙古语叫苏台茄,用砖茶煮的,咸口,楸楸以前去过,和丁裕和一起去的。   不过那时他们去的是呼伦贝尔草原,不是加格达奇。加格达奇是内蒙古租给黑龙江的一块飞地。   “下次啊,等你毕业的。”楸楸说,“日子还很长。”   “确实。”   吃完晚饭,又吃了药,楸楸就要启程。这半年来她都是跟纽约的主治医生订药,慕玉窠在纽约拿药,然后寄回来,偶尔是托朋友带回来。精神状态彷佛回到了从前,彷佛一切都很稳定,但又稳定过了头,到了心如止水的地步。   慕玉窠把她送到延吉机场,俩人为短暂的告别互相拥抱一番,楸楸便过安检去了。   因着她只是去加格达奇送东西,送完就走,所以此次行李不多,省了最麻烦的托运。一个斜挎的旅行袋,一个手提包。手提包装了一些随时要用的东西,譬如手机,纸巾,护手霜,口香糖等。旅行袋装了一两套换洗的衣物,药物,洗漱牙具,一张毛绒绒地毯子等。   大约十一点钟,飞机落地北京,在机场大厅,楸楸与从没有见过的远房亲戚匆匆见了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一个巨大相簿,包括外壳足有十几斤重。   这就是她要送往加格达奇去的东西。   起初楸楸是想用行李箱托运的,但一想到这个相册意义非凡,承载着许多人的回忆,如果托运行李暂时丢失,导致姥姥的朋友等不到这个相册就走了,那她真是罪该万死——罪不至此,不过楸楸就是这么想的。   一周前,姥姥的朋友,六十多年感情的好闺蜜訾千雁,一次家中晕倒送医,被确诊癌症晚期,最多活不过一个月。姥姥听闻消息,当机立断带着家伙动身,飞过大半个中国到加格达奇去,要送訾姥姥最后一程。   ?   姥姥这一程走得太急,虽然前一晚上已准备了很多东西,却还是漏了这一个相簿,本打算快递运过去的,最后放弃的理由同上。也怕快递磕磕碰碰,让快递员拿着,总放心不过自家人。   于是作为家里唯一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杂人等,楸楸背负了这一个重担。开玩笑的,外公姥姥对她是很不错的,否则楸楸不会答应两天内坐四趟飞机,只为送这么一个相簿。   在北京机场等了大约八个小时,看了一场平凡的日出,楸楸又坐上飞往哈尔滨的航班,强烈地推背感后,拨云见日一般,飞机跃上平流层,黄灿灿的光芒斜打进飞机里,楸楸趴在窗户上,看了会儿窗外的景色,这个高度已经看不到地面的景色,她稀里糊涂地进入短暂的梦想。   到达哈尔滨,是早上九点多,航班在此处经停,让乘客都下飞机了,大约过个一小时再上同一班机。楸楸背着旅行袋在机场大厅的座位眯了一会儿,接到姥姥打来的电话,问她预计什么时候到。楸楸看了眼机票,“大概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姥姥让她一路顺风,又说她叫了一个哥哥去接楸楸。   楸楸原本想说飞机不能说一路顺风,听到后半句,‘啊?’了一声,拖长了尾音。   楸楸说:“哥哥?不用了吧?”   “怎么不用?这里山路十八弯,你不懂来的路。”姥姥陡然顿了一下,“……”话筒电流声间有着诡异的沉默,姥姥突然破口而出,“是你这个年纪的哥哥!”   “噢……”楸楸吓了一跳,心有余悸,“还以为你找了个七十岁老头来接我。”   “你是这么想的?”姥姥也学她‘啊?’了一声,拖长尾音,短短的一个字,像是话里有话,大有内容,彷佛在说‘这个离谱的要求,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楸楸扑哧一声,刚想说:那还是留着接你吧。   话筒那边传来了另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大约就是訾姥姥,然后又是稍显年轻的女人声,不过东北口音又快又富有节奏感,楸楸没怎么听懂,姥姥就又说话了,“你那个要求我答应不了你,但我找了个七十岁老头的孙子去接你,这总可以吧?”   还能说不行吗?楸楸看着窗外大雪纷飞,“那你让他慢点开车,我三个小时后就到。”   她说了个整数,地上等一个小时,再飞一个多小时,到地方了她等一会儿也行,凑个二十几分钟到三小时。   坐飞机坐的她浑身嘎嘣脆,不知道是不是她霉气太足,每次坐飞机总会遇上颠簸,只是颠簸剧烈程度不同,大多时候是轻轻地颠簸,但这次前后坐了四趟飞机,就像是在玩碰碰车,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孩童尖叫。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加格达奇,看着离三小时还有一段时间,她饿得慌,不乐意动,便从旅行袋抽出一件外套蒙脸,披头就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大约十几分钟吧,反正就像是没睡一样,她被人拍醒,楸楸拉下外套,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的人,一位发箍爆炸头的阿姨。   她有点迷茫,因为这个阿姨肯定不是来接她的‘哥哥’,这位阿姨在她落座这个位置之前,就已经大包小包地坐在这里。   阿姨说:“娃儿,你手机响了。”   “噢。”楸楸立刻醒了过来,“谢谢。”她坐正,从包里翻手机,来电显示都没看,试探性地抹了抹嘴角唾液,还好没流哈喇子,“喂?”   “在哪?”对面劈头盖脸地问。   楸楸回答:“机场。”   “等行李?”   这么问,肯定就是那位来接她的‘哥哥’了。   “不是,就在机场大厅。”楸楸报了个最近的出口,“你到了吗?”   “我进来找你。”   楸楸觉得对面声音有点熟悉,但时间匆忙,没多想,她站起来,忙把外套塞到旅行袋里,拉拉链,一只手不好操作,拽了好几下,都没把拉链拉上,就当她歪着头,肩膀夹着手机,双手去拉拉链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链条的边。   楸楸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吓一跳,“我靠。”退了一步,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来人,手机登时滑飞出来,她倒吸一口气,忙去捞手机,捞了两下,第二下手指碰到弹了出去,又被那只手稳稳接住,放到旅行袋上。   “小伙子厉害啊。”一旁,爆炸头阿姨围观了全程。   手忙脚乱一通后,楸楸则站在原地,盯着手机,心怦怦跳地,有些许不安,以及一点躁动,害得她呼吸紊乱。   上一次告别,是在七月的尾巴。这一次重逢,是十二月。但中间四个多月,楸楸不是没有见过他。   后来她又办了几次签注去香港,这回不是逗留签,就是简单的个人旅游G。   她在公司,家门口蹲点,不过每次都是那么远远地看。偶尔会跟在他身后,看他参加酒会派对,和朋友吃饭聊天,游船河。间中拍了几张照片,但也就那么几张,甚至看不清脸。否则就该暴露了。   是你啊。应该这么说吗?   好巧。还是这么说。   那人将她的手机放到椅子上,捞起旅行袋和手袋就走。   “走了。”懒懒地说。   像是个开关,楸楸连忙拿起手机,追上去,距离上一次见面,他外形上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是冷脸更甚,不知是不是来到东北的原因,他的气质与冰天雪地相契合,看上去冰冷,又不近人情。或许是不近她情。   楸楸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最近的一个机场出口。   “这不符合陌生人的逻辑吧?”楸楸在他侧后方执拗地开口,“我们接下来要坐一辆车,可能还要相处一个白天,到夜晚,这种情况下,不需要互道姓名吗?不需要寒暄吗?”   谁说的?我们也可以不坐一辆车,不相处一个白天,到夜晚。这很简单。裵文野心想。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楸楸。”她说。   没人理她。真是冷淡。   楸楸又说:“我是来送东西的,送完就走。”   没有回答。   “你呢?”   没有回答。   冷淡。   离开机场室内,外面大雪纷飞,零下十多度,室内开着暖气恒温,楸楸根本没穿太多衣服,到了室外就冷得一哆嗦,也不管什么陌生不陌生了,她缩着脖子藏在高领毛衣里。   好在车子就停在机场门口,裵文野将她的行李扔到后座,车门没关上,他绕过车头,去了主驾驶。楸楸以为他是不愿意自己坐副驾驶座,便偏要坐,关上后门,打开前门,才发现前面坐着一个人,是个男生,大高个,他笑着打招呼,“嗨。”面貌特征一看就是东北本地人,大概就是姥姥在电话里说的‘哥哥’。   “嗨。”楸楸面不改色,注意到他腿脚不便,帮他关上门,重新打开后座,弯腰坐了进去。   前座的男生绕过来,朝她伸手,“訾瑎,上此下言的訾(zī),左王右皆的瑎(xié)。”   “好名字。”楸楸说,“楸楸。左木中禾右火的楸。”   “就叫楸楸?”訾瑎问。   楸楸说是的。   “全名就这个?姓楸名楸?”訾瑎讶然再问。   “就叫这个。”楸楸乐了,“怎么?”   “没,怪可爱的。”訾瑎摸着后脑勺道,“我还是第一次碰见姓名是叠字的,一般都是名字。”而且这听起来就像是小名……这句没说出口,他坐回去,又乐了,“本来昨天说好是我来接你的,但是不巧,我昨晚摔了一跤。”   “没事,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有人接,本来打算自己打车的。”   訾瑎摇摇头,说:“还是得接,打车不好打,我们住的地方太山上了,你找不到的。”   “有多山?”楸楸来了兴趣,看,这才是人和人第一次见面才会有的对话嘛,连名字都不吱一声?那谁看谁怪。   訾瑎说:“山路十八弯,有千年古树的山。”   “哇。”楸楸彻底被勾起了兴趣,国际繁华大都市她去过,冰天雪地她也去过,唯独没去过什么深山老林。   訾瑎说:“邓姥姥给你准备了个房间,不过在我们家,特别漂亮。”   邓姥姥是楸楸的亲姥姥,名叫邓婉。她去看望訾姥姥,自然是住在訾姥姥家。   楸楸有点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打扫了,我打算送完东西就走了的。”   “啊?”訾瑎又回头看她,“不多住几天吗?”   “我打算去周围转一转。”楸楸推却道,“还没有去过长白山什么的。”   “长白山?”訾瑎想到什么,看向裵文野,“对了,奇致和小灵不是也想去长白山玩吗?”   裵文野把着方向盘,没有参与他们对话的意思,听到訾瑎问他,才略一点头。   “是这么想。”   訾瑎想了想地理位置,“从这儿去长白山,也就五百多公里,很近啊,可以找两天一起去。”   “这……不太好吧。”楸楸心想,訾姥姥都快西去了,你们还想着去玩。   “没有不太好,就这么定了。”訾瑎一拍手,一锤定音,“楸楸,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既然你是来旅游来玩的,咱东北别的没有,北国好风光,吃的玩的地方特多,绝对带你转到尽兴了再回去。”   楸楸说:“可是姥姥也需要你们的陪伴吧。”   訾瑎:“你别说,咱奶还真不想我们在跟前晃悠,她虽然喜欢热闹,但是喜欢看热闹,换她做主角,对她嘘寒问暖,她就嫌烦了。这一周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亲朋戚友,快把她烦憔悴了,旁敲侧击地让年轻人白天多出去走走,她有邓姥姥陪着就够了。”   楸楸:“这样啊。”   訾瑎太热情了,楸楸盛情难却,还是想却,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后视镜,那里框住了裵文野的眼睛,俩人对上了一秒钟,裵文野没什么情绪的挪开视线。 第64章 橘发   ◎「好冷漠的人」◎   果然如訾瑎和姥姥所说的, 訾姥姥家住的特别山里,在半山腰的山里,没有被开发的山路十八弯,颇有隐姓埋名的气势, 雾气笼罩, 林麓幽深,绿光蔼蔼, 草木气味幽微, 扑面而来的宗族神圣感。有那么一阵, 楸楸认为生机勃勃和死气沉沉,这两个成语描述一个画面并不矛盾, 透过身后的牌坊,楸楸彷佛看到了山里的观音,让人忘乎所以,不见天日, 沉没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森林中。   一瞬间, 楸楸想起裵文野戴的那条红绳玉观音,想起裵文野说, 那是他姥姥家在他出生那年, 送给他的。   过了牌坊之后,又开了几分钟路, 终于到了訾家。訾姥姥一家都随訾姓,訾姥姥上面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当家, 后辈都管老太太叫阿祖。   “那我见了要叫什么?”楸楸小声问。   “一样就行, 邓姥姥也是这么叫的。”訾瑎说, “不过你见不到的, 阿祖在为阿奶祈祷, 这阵子不出来的。”   “这样啊。”   九十多岁的老太,为七十多岁的女儿祈祷。   楸楸沉默。   车子停在半山腰的平台空地,距离大院门口还有个十几米,雪似乎停了,外面都是雾,楸楸打开车门,下了车。   訾瑎说:“你要小心路滑,现在还是好走的,还没有结冰,等结冰了就不好走了,我看你这鞋应该是不防滑的,待会我托人出去买一双送进来,你穿多大的码数?”   “三十七三十八码都行。谢谢你了。”楸楸也不跟他客气了,眉眼弯弯地笑着回答。   “你脚好小,这么高的个子,我还以为至少四十码以上。”   “这个嘛,我小时候听过一个说法,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什么说法?”訾瑎问。   楸楸冷得哆嗦,没想到这么冷,是那种来啥都不好使的冷,“不知道听谁说的,就是光脚走路,会日渐脚大,穿凉鞋也会。我认为三寸金莲难看,但是脚大也不太好看,就是得一切都刚刚好,所以从那时候起,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会穿鞋,包脚的鞋。”   她边说着话,边弯着腰,扒拉着旅行袋出来,刚要歪头背上,便被另一只手拿走旅行袋,她弯腰躲了一下,还是擦过了脑袋和头发,头发乱了一绺在头上,没等她五指梳整好,怀里就塞进一件羽绒服。   楸楸愣愣地睨一眼走开的人,“谢谢。”默默穿上。   “还有这种说法?”訾瑎笑道。   “是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毫无根据,但就是被影响了。”楸楸也笑,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想起他昨晚摔了一跤,“我扶你走吧?”   “不用。”訾瑎连忙拒绝,“各走各的,你扶着我万一我摔了,你会摔得更惨。”   红棕绿黄的墙砌成的院,在雾中颇为气派恢宏。楸楸踩着下了一晚的积雪,上了几步台阶,踏进大院门槛。院子里有人在扫雪,看了他们一眼,又埋头做事。   进门右手边有一排轮椅,是给居住在此地的老人备的。   訾瑎腿脚不便,就用了一辆,也不用人推,自己支着跟轮椅专道走。   拐过几个弯道,终于到了訾姥姥住的小三合院,这样的大院设计结构惊呆了楸楸,宛若一个半山腰的雾中小镇,这样由历史文化沉淀下来的神秘建筑,衬得她老家那座两百年大宅都像是暴发户。   又一次跨过门槛,院子里有一张褪色木桌,上面码着一堆蔬菜和肉,还有一堆冰棍,旁边地上摆了几口黑色小缸,后来楸楸知道这里头是一些泡菜,右手边的房子传来麻将的哐当声,但是门关的严实。   訾瑎直奔主屋去,上几步台阶,打开虚掩的门,楸楸便见到了两位姥姥,一张熟悉的脸孔,以及一张……化过妆仍然面容憔悴,脸色不均匀的面孔。这就是訾姥姥。   訾姥姥戴着围布,坐在电视机前的紫檀四仙桌,亲姥姥站在訾姥姥身后,手里拿着刷子,旁边还有个推车,上面摆着一些颜料。姥姥在为訾姥姥染头。定睛一看,染的是奶奶灰。   訾瑎他们出门之前就知道姥姥要染发了,此刻见怪不怪,到姥姥面前还说笑,“让我来看看这位时髦的老太太!阿奶,这奶奶灰忒适合你了,哦豁,再涂个口红,气场得全开了。”   “那你要不要一起来啊?”訾姥姥笑着问。   “我可以吗?”訾瑎问。   “来啊,来陪阿奶,”訾姥姥拉着他手,乐呵道,“来挑个颜色。楸楸,这一程辛苦你了。文野,你俩也来吧?”   裵文野摸摸自己的头,不太乐意,但不能把不乐意挂脸上。   “咱们都来,谁来帮咱们啊。”他说,“还是我来给你们染吧,你们来挑颜色。”   “你逃不过的。”訾瑎指着他,“我们完事了就给你染。”   裵文野不理他,“选颜料。”   訾瑎看了眼众多染发剂,“我要红色,吉利,喜庆。”   “行。”裵文野看向楸楸,“你呢。”   楸楸深呼吸,愣了一下。她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她就要开始挑颜色了?   “橘色吧。”邓婉笑说,“咱们姑娘适合鲜艳的颜色。”   楸楸看向姥姥,一秒钟就笑了出来,应下这份荒诞。   “好吧,那就橘色,姥姥想要什么颜色啊?”   “我?”邓婉思忖道,“漂白太费劲,我来个棕栗色就好。”   如此,全员都安排妥当了。訾瑎要染的红色不需要漂白,等到訾姥姥上完颜色静等,他就着手头同样不用漂白头发的邓姥姥。   裵文野则负责给楸楸染需要漂白的橘发,没有多余的围布,裵文野拿了一件自己的卫衣给她换上,屋子里暖气开得旺,楸楸脱了羽绒服放到一旁,到二楼一个房间换衣服。   站在客房里,楸楸还有点发懵,没想到事情还能发展到这一步,自从飞机落地,裵文野接到她,一切都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裵文野的衣服,对她来说还是太大。   她扭扭捏捏扯了下领子,又揪起来闻一闻,嗅一嗅,好香,刚洗过的,洗衣液的清爽味道,男人的味道。呜。   打开客房的门,楸楸走出去,下楼时,听见邓婉在跟裵文野说话,让他去拿些吃的来,说楸楸连坐三趟飞机,这一路肯定没法吃好没法睡好。   邓婉不知道,其实她坐了四趟飞机。她揪着衣角下楼,恰逢裵文野踏出了门,她搬来一张小叶紫檀围椅,面对电视机,电视上放着《那山那人那狗》,正播到儿子背着邮差包出门,母亲嘱咐儿子别喝脏水。   然而一屋几个人,谁也没把注意力分给电视机,和两位姥姥聊了一会儿,裵文野拿着一竹筐进来,上面好几个碗,装着各种吃的,饭包,糕点,凉菜,油炸,糯叽叽的食物,还有一些软糖,他一样样放到桌面,谁吃谁拿。   楸楸饿的不行,拿起一个看上去很有食欲的炸物,訾姥姥说这叫油炸糕,楸楸咬一口,外皮酥地,玫瑰味,豆沙馅地,一口下去全是感动,全是满足,“好吃。”她说。   “好吃吧。”訾姥姥笑得眼睛眯起来,“多吃点,娃儿瘦得嘞。”   怎么去到哪里都被说瘦。楸楸有点不好意思,难道她真有看上去的那么‘柴’吗?   裵文野说:“手。”   楸楸看他一眼,伸出白皙的手臂,让他在手臂上试颜料,他还在耳后刷了一道,要看是否过敏,这个过程要花一点时间,楸楸趁着这个时间大吃特吃,几口吃完油炸糕,拿起一碗羊肉汤,喝了几小口,身体热乎乎地,又拿起用碗盛的‘饭包’。   裵文野站在她身后,已经用夹子帮她把头发分成几个区域夹住,在周边上了一层凡士林。   这不是楸楸第一次染头,但还是头一次心里如此忐忑,手里拿着勺子,心不在焉地,一勺一勺擓着饭包吃,试图麻痹这颗轻易被挑逗的心脏,让它安分一些,不要在活泼乱跳了,麻烦正常一些。   其他人在,她与裵文野是‘第一次见’,楸楸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不说了。   很迷茫,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件事。   漂白操作和静置花了一个小时,期间她就陪同两位老太太聊天,无非就是在纽约读书,有没有遇到趣事,是不是真如新闻上说得那么乱、总是发生枪战啊?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还是不要离家那么远比较好,离家近,父母好照顾,既然都毕业了,还是在国内待着好,安全。   楸楸一直认为,以自己的格局去指责、说教、预测、代人和评价她人人生的人,最为愚蠢可怜。   她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附和就好。   “哎哟,奶,还能在舒适区待一辈子啊?敢闯敢荡是好事啊,多少人没有的勇气?”訾瑎帮着邓婉上颜色,手上唰唰唰。   “是,是,”訾千雁连说两声,“我们老喽,落后喽,观念都不同,从前这人啊,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但是你看现在?教育小孩都是长大了逃离黑龙江,逃出东三省,最好北上广深发展去。”   邓婉看得开,笑着说:“千雁,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些猫儿喜欢待在现成的盒子里,有些猫儿乐意自己找地方躲着。”   一小时后,两位老太太已经搞定,要去休息了。訾瑎亦饿累了,在一旁吃饭。楸楸静置完毕,要洗一次头。   她进了一楼的洗手间。   “要帮忙吗?”裵文野随后也跟进来了。   楸楸看着他。   ……既然你都这样问了。   “要。”她说。   “那你蹲下。”裵文野去打开花洒。   如果是楸楸一个人操作,可以用洗手台的拉伸水龙头,可毕竟是水龙头,可以调力度,不可调水量,如此太慢了。倘若多一个人帮忙,还不如用花洒。   “噢。”楸楸低下头,将过长的衣摆揪出两个小角,在肚脐边上打了个结,边打结,边在脑子里酝酿什么。   “蹲着太累了,我想躺着洗。”她试探性地提要求。   “你不如倒着洗。”裵文野没看她,语气没什么温度。   “你现在好冷漠。”楸楸努了努嘴,有点委屈。   “我不惯着你。到底洗不洗?”   “不洗。”楸楸低低吐出这两个字。   像是被他伤到了,楸楸原地蹲了下来。心如擂鼓变成了缓慢地沉重地心跳。好痛。可是这是你自找的,又有什么办法?自作自受。还是痛,有种针刺在胸口般的钝痛。   裵文野站在淋浴区里,俩人中间隔着一扇玻璃门,楸楸不看他,但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种像是在潮湿阴暗里看淤泥的,多看一眼就要生化出细菌的眼神,叫什么来着?腐殖土的味道?其实也没有复杂罕见,放一把土养点放线菌多浇水,也能闻到这种代谢物的味道,下雨天就全部都是。   不知过了多久,裵文野关掉花洒架好,经过她时,裤子擦过她的头发,一声不吭地离开洗手间。   脚步声越来越远,楸楸抿了抿嘴角,真作啊,她心想。蹲着确实太累了,楸楸换了个姿势,跪坐下来,虚坐在脚后跟上,从口袋摸出烟和机场拿的塑料打火机,低头垂眼睑点了根烟。   正对面就是干湿分离的玻璃门,她看着玻璃面上的倒影,稍显狼狈,头发被漂白了,白金的颜色,脖子上围着保鲜袋,打了个结,上面还有一些漂发剂的污渍。   逼仄昏黄的小空间,想起王菲的一首歌,《暗涌》,开头那几句歌词挺适用当下,尤其是那一句‘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楸楸吸了一口烟,不知何时,她已经学会了吸烟过肺,虽然很少这么吸,还是喜欢看着嘴巴吐出雾来,所以连带着也是喜欢冬天的。   也许有朝一日,她是得肺痨死的也不一定,这样也不错,起码是她自作自受的,不是意外地,也不是被强迫的。   漂发剂在头上待太久了,就快干枯,有一种头皮小干裂的疼痛,楸楸吸完一根烟,扔到垃圾桶,最后一口烟气还未吐出,玻璃面上倒映着裵文野的身影,手里拿了两个小马扎,露营必备的那种可伸缩展开的。楸楸眉眼间的惆怅密云,顿时随着嘴里的这口烟缓缓吐出而烟消云散。活过来了。 第65章 洋楼   ◎「你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懂。」◎   看她忍住得逞的笑, 裵文野没说话,打开小马扎,让她躺上去,两个小马扎只能支撑她的背部, 兜着她的屁股, 再多就不够了。   裵文野蹲在她旁边,从他蓄着阴影的眉眼看来, 依然没什么情绪, 不知道他在干这件事的时候, 是什么心情,是无语?无奈?心想这人病得不轻?   花洒打开了, 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耳边响彻。   水是温的,潺潺冲洗着漂发剂,带着薄茧的指腹,轻刮着发际, 刮走那些白沫。   整个过程很快, 至少在楸楸看来是的,过了几遍水, 干净的毛巾服帖到发上, 按压了下头皮,拧着发尾, 紧接着裵文野叫她起来。   怕小马扎打翻,她起来的动作慭慭然地, 毛巾还盖在头上, 她隔着毛巾摁枕骨, 避免水往下流。偷偷地瞄向男人, 又飞快地溜回视线, 兴奋的心情渐渐转为失望低落,这一刻,她是真的有些信,在她走后,裵文野已经有心忘记她,转而在乎其他人了。   不意外,她似乎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   吹干头发一个人就行,裵文野插好电源,二话不说离开洗手间。   楸楸慢吞吞地吹干了头发,在洗手间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不放心,出去倒了一杯水,就着吃了中午份的药。   訾瑎洗完碗过来,看到了,好奇地问她在吃什么。   “维生素。”楸楸说。   訾瑎点头,理解,“你看上去是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楸楸从头到尾打量他,小脑袋,双开门的肩膀,胯部窄,但是大腿肌肉夸张,看上去可以一脚踹死一个人。   楸楸没憋住笑了笑,“但凡是女生跟你对比,都会显得营养不良。”   吃完药,又过了十几分钟,心情终于不再那么低落,有点不知所谓的飘然,她只好忍住不说话,要么吃东西,要么看电影,上色结束,正在静置,姥姥午休结束了,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忍不住上手摸摸她的脸,“我就说橘色适合,我孙女多漂亮。”爱不释手的样子。   訾瑎正在一旁捣鼓颜料,闻言也很认同。   “是真好看,像早年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   “谢谢大家。”她眉眼弯弯地应下了所有夸赞,没说这个颜色她早就染过,于四年前。   染发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结束,最后一次洗头,楸楸没再麻烦他,自己弯着腰在洗手台过了几遍水,吹干头发出来,便拿出那个巨有历史意义的相簿,交给姥姥。问姥姥,自个儿晚上睡哪里。   刚才没注意,吃错药了。也不是吃错,是吃多了,原本中午份的药不应该含有安眠成分的,但她稍不留神,把晚上那一颗也吃了,导致她早就困得不行,染发到后半程,眼睛也睁不太开,眼皮沉重地半垂着。   姥姥见訾瑎还忙着染头,便让裵文野带她到房间里,就在他住的那一栋小洋楼,二楼转角右手边的那个屋。   “好的。”裵文野对待老人家的态度,比对她温和多了。   楸楸在姥姥的督促下,穿上羽绒服,戴上围巾,帽子罩着脑袋,羽绒服拉链拉得高高的,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   走出主屋,三点日落,四点多钟快五点,天早就黑了。   进门右侧的屋门此刻是大开着的,有加厚棉门帘挡着,男人女人的说话声同时交错,一句都没听清楚。裵文野提着她的旅行袋一步一步走在前,楸楸模糊地看着他的背影,世界像是加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她觉得就算她下一秒晕倒在雪地上,雪地大风也会吸走她晕过去的声音。   好在没有发生这样狼狈的事情,小洋楼很近,只有三层,三层是小阁楼。楸楸今晚的住处被安排在小洋楼二楼转角处,在外面没有注意到那全貌,打开房门,从里看出去,才发现这个房间三面都是单面玻璃窗,她有那么两分钟是清醒的,伫在房门口,透过玻璃,看着窗外冷风中一颗颗屹立的樟子松,混杂着未化的一寸白绒积雪。   这还是天黑着,没有下雪的时候,倘若是白天刮起鹅毛大雪,那么这三面玻璃墙都将是风吹雪飘的画面。   看够风景,屋里开着暖气,楸楸感觉有那么点热得慌,她走进卧室,脱了羽绒服,原本随手就要放在灰白色的床上,床很矮,底下木板支起个十厘米,摆了一张床垫。弯腰的间隙,就足够让她想起点什么,又走回到门边,还给裵文野。   他靠墙揣着兜,看着那件羽绒服,一时半会儿没接。   “我洗干净了还你?”楸楸犹豫了一下,看着白色的羽绒服,缓慢道。   “不用。”他终于扯过羽绒服,“我走了。”   “你不高兴吗?”楸楸从背后问。   她似乎有些困惑。   他头也不回地走在廊道里,不过还是传来了他的回答。   “有什么值得要高兴?”   “见到我……”楸楸缓缓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裵文野却突然站定。   他回过头,诧异看向楸楸,俩人的距离直径忽然放长了六七米,他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惑,诚挚问她,“你总是神出鬼没的,我到底要为哪一次高兴?”   突然间,楸楸的心咯噔一下,眼睑睁大,她也歪了下脑袋,似乎惊讶,又好似茫然,不知所措。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楸楸彻底懵了。   屋里没开灯,全靠小洋楼外的路灯透过窗户片光照明,他站在房间外的阴影处,眉眼低着,更是蓄着阴影,一张脸不刻意做表情,都是冷的,彷佛在说,他也不是没有脾气的。   “算了,你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懂。”他忽然笑话她,说完就转身离开。   什么意思?楸楸怔住,没心没肺,说的是她? 第66章 雪夜   ◎「我就喜欢你不管我死活的样子,很帅气」◎   也许是知道她的疲惫, 傍晚没人来叫她吃饭。   楸楸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夜。   听人说,午觉睡到黄昏五六点,会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无助感。   楸楸认为,说这话的人是没试过从白天, 或者是从早上一觉, 睡到午夜,这个时间跨度才是最可怕的, 醒来后全世界都是静的, 连黄昏的自然声都没有, 只剩下死亡的气息在无声呐喊,在鼓噪四起, 轻生的念头暗藏四伏,稍有不慎就点头同意了。   从梦中醒来,找回自己的呼吸,楸楸闭着眼发了会儿呆, 再睁开眼, 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下雪了,大片的雪花飘絮从屋檐落下, 像是被框住在这三面窗里无限循环。   她不禁傻眼, 下了床窸窸窣窣向窗户靠近,趴在窗玻璃面上, 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 这场大雪漫山遍野的覆盖, 樟子松改头换面, 不见一点绿意, 却依然傲立在寒风中。   一户户红棕绿黄大院小院, 牌坊,道路,全都被笼罩在这大雪之中,视野所到之处,屋檐,大地,都被铺上一层厚厚地白色毛毯,又被路灯渡了一层昏黄的柔光。   隔着一扇窗玻璃,看够了,楸楸忍不住想要亲手摸一摸这张毯子,听一听下雪的声音。   也不是没有见过雪,从小到大都可以见到,只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比起春天,夏天,秋天,她更喜欢拥抱冬天,那种可以撼动夺舍人体温度的寒冬。   小洋楼静悄悄地,一点人声都没有,楸楸不知道这栋楼除了她和裵文野,还住着谁,因此裹着毯子下楼时,蹑手蹑脚地,仔细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楼有光,壁灯做了烛光的设计,墙上忽明忽灭地。起初楸楸并没多想,只以为是谁在客厅留灯。   结果猫着腰下楼到一半,她就看见裵文野,揣着兜,拿着个马克杯,站在一楼的楼梯转角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盯着她。   楸楸身形一僵,不是因为看到裵文野,只是被突如其来吓到。   她直起腰,心有余悸,拍拍心口。   “你还没睡?”   他似乎洗过澡,穿着平常的长袖T恤黑裤。身后是一片榻榻米,一扇窗,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框住了一小片雪地。   榻榻米上的矮桌摆了一台电脑,一些电子产品,还散落了一些文件。他脸上也扑扇着忽明忽灭地光,眉眼下蓄着阴影,情绪看不真切,似乎不在意下楼的人是谁,看清人是谁就走开了。   这说明着这栋洋楼里还有其他人?楸楸还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下楼,跟着他的脚步到餐厅区域,餐桌上有几个饭盒,看到这些,她已全然忘记了原本下楼来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我的吗?”她撑着桌边问。   裵文野在捣鼓咖啡机,头也不回地说:“姥姥怕你醒来饿。”   还好。楸楸没感觉到饥饿,但是低血糖和晕眩告诉她,确实是饿了。   也许她确实真如訾瑎说的,营养不良。   有一大部分人在服用抗抑郁药物时会发胖,但她没有,甚至胃肠道还因为药物引起了不良反应,导致食欲不振而消瘦,所以有些时候,她不是故意一日就吃这么一餐的,纯属是没有食欲,进食到一半偶尔会产生厌恶食物的情绪,偶尔还会呕吐。其实她也没有真的很想去死,大部分时候是不想的,所以一旦低血糖,楸楸就知道自己该耐心点,吃点东西了。   “谢谢。”她在餐桌边坐下。   饭盒是保温的,有下午吃的改良版饭包,吃上去有点像黄豆酱土豆泥菜叶子拌饭,这回真有一片菜叶子包着打底,不过瞧着像是装饰用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回来的,打开后还有点温热气,好在屋子里暖气开得足,就算冷掉了也没关系。另两个饭盒是一个酥脆蜂蜜外皮的南瓜包,一个糯叽叽的红豆沙馅驴打滚,以及一点点当下饭菜用的凉菜,食欲瞬间就有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没等她开始动筷,后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看去,裵文野打开了后门,消失在视野中,她看到外面飞舞的雪,忽然想起自己到楼下来的原因,刚想推开椅子离桌,裵文野已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饭盒,不过这回是不保温的塑料盒。   裵文野把盒子搁桌上,“炒酸奶。”   透过透明塑料,楸楸看到了里头各色的酸奶,大约是混合着水果味的,有粉红色,黄色,白色,紫色,对应是大概是草莓,菠萝,酸奶原味,和火龙果?量依然很少,只有几块。   “谢谢你。”她看着裵文野。   咖啡做好了。裵文野走开,“谢我做什么?姥姥疼你而已。”   哧。蒙谁。楸楸扭头窃笑。姥姥才不知道她喜欢吃饭包,和糯叽叽的东西,还不赞同她喝冰的吃辣的,说是对肠胃不好。   “谢谢你给我带回来。”   这样可以了吧。   咖啡里兑了一些生椰,勺子晃匀,裵文野不说话,往榻榻米的方向走。   吃饱喝足,楸楸伸了个懒腰,怠惰感就上来了。   尤其裵文野敲着键盘,还在深夜工作,显得她尤以四体不勤。   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楸楸倒一杯水,上楼洗漱一番,就着水吃了药,这回没吃有安眠作用的。又下楼,碰巧裵文野拔掉电脑电源,她开口道:“能不能借我一套防寒服,我想出去。”她指着门的方向。   “现在半夜一点钟。”言下之意,问她出去干嘛。   楸楸说:“出去看雪啊。”   “大晚上的。”裵文野看着她,眼神就差写着:你吃饱闲得慌?收起电源线,将平板文件手机都叠放在笔记本电脑上。   楸楸说:“有光,现在也能看得清。”   裵文野一手抬着电脑,一手摁着平板文件夹以防掉落,经过她时语气不善,“知不知道外面零下三十度?你出去就冻僵了。”   楸楸跟着他转过身。   她说:“所以我才向你借厚衣服。”   “不借。”   “我就喜欢你不管我死活的样子,很帅气。”   “爱死不死。”他说,“做生意的人,谁吃激将法谁家倒闭。”   “那我可就穿成这样出去了。”楸楸拽掉身上的毯子,费力扔到一旁。   她还穿着白天裵文野给的卫衣,反手一抬,领子圈过一头橘色头发,掉落在地上。   裵文野听到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很轻,轻地被木板楼梯发出的吱嘎声音盖掉一半,他脚步不停地上了楼,上到拐角处,他看到楸楸开始低头解裤子。   忍了忍,最终还是说了句,“你也太事儿事儿了吧。”   楸楸偏着脸窃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在得逞。   大雪不知何时变成小雪,楸楸穿上防寒服,里面还有一套保暖加绒内衣,是訾瑎托人去买的,原本只打算买一双鞋,但看她似乎行头不多,避免被冻死,就直接捎了两套户外装备回来。   除了这俩,还有帽子手套围巾和秋裤等等,她穿了一套连体的滑雪背带裤,外套是落日橘色防寒服,活像夜空下最亮的火焰,彷佛拂过的风都是橘子味,再戴上帽子和手套,行动不便,像极了企鹅。   裵文野说后山有两条滑雪道,一条初级的,一条中级的,訾瑎昨晚就是在那里摔断腿。   訾瑎明明只是扭到了。楸楸扑哧一声笑出来,跃跃欲试道:“我想玩冰滑梯。”又说,“你说我明天要给訾瑎转多少钱啊?”   她是真不知道这一堆衣服,到底要花多少钱。   给多了,訾瑎肯定不会要,给少了又不合适,不给更不行了,她跟訾瑎非亲非故的。   虽然訾瑎肯定不这么想,他还喊邓婉一声邓姥姥。   裵文野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给个两千得了。”   楸楸被这个数字惊到,低头打量,“真的吗?我怎么觉得不止啊?”   楸楸刚才看过羽绒服的充绒量,已经到四百克,这个重量怎么觉得两千都打不住?就算性价比再高,加上这身滑雪服,两千肯定刹不住查的,她认识这个品牌,以前去滑雪时买过同款牌子。   楸楸说:“就算性价比再高,就算他是本地人,买这些熟门熟路,也不能只是两千吧?”   但裵文野关上小洋楼的门,懒懒地说:给多了訾瑎也不会要,这里谁差这点钱?差不多得了。   不知为何,楸楸听出他似乎有点高兴,那种不知所谓的高兴,不像是周围的环境带来的,一定是某个点戳中了他。是什么?就算是联系上下文,楸楸也猜不出来,她要把钱还给訾瑎,到底有哪里是跟他有关系,那么是其他?   其他就很难想了,对于现在的楸楸而言,脑子只能单线程发展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犹如传说中的一根筋转不过来,如果非要等她转,就得等一段时间。   “你说得也对。”楸楸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门前积雪,声音从围巾出来,又被天地间的积雪吞噬,显得闷闷地。   去往后山的路都开着灯,这个小镇子一般大的大院,道路规划得非常明晰,尽管此刻路都被雪埋了,可但凡是路,都比边上不是路的草地平地高了那么几厘米,有路牌指引,人行道、石子路附近,总有轮椅的滑道。   穿过一条很长的双面空廊,隔个两三米就会有一道台阶,走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就不知不觉地把訾宅抛却身后。   他们去的是中级道,一路俩人谁都没有说话。因为裵文野让她专心走路,在这边摔跤了可不是小事,分分钟骨折,万一真骨折了,现在去医院急诊还得排好长的队。   楸楸可不想骨折,她还想去长白山看天池,感受一下吸氧的过程。   一直到目的地,她才把憋着的一口气释放出来,“裵文野,如果你早跟我说后山的意思是山顶,我就不来了!”   她是想玩冰滑梯,但可没想半夜爬山。好在这路修得好,且他们还是从半山腰开爬的,否则没个把小时,还真爬不上来。   裵文野睨她一眼,对她假生气没什么反应。心想也就看着距离很近,实则离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路。   不过訾家小辈一般都止步于此,山顶没什么好玩的,做不到露营,风景也就只能俯瞰一部分的訾宅屋顶,还不如在这天然大斜坡滑雪。   边上有个小仓库木屋,里面摆满了装备,单板双板、有色镜、防风镜、滑雪盘,轮胎样的雪圈。虽然没有多余的衣服,但有两个试衣间,墙边有个过滤水龙头,一张桌子,一个电热水壶,一些亚克力盒子,里面装着茶包,咖啡等。   冰滑梯只有一道,就在滑雪道边上,是前几天訾姥姥让专人垒起来的,全冰块堆砌,长两百多米,高度落差十几米,能维持一整个冬天,为的是让那些专程过来看望她的小辈们消遣消遣,别再去烦她。   “两百多米。”楸楸喃喃一句,看一眼冰滑梯,顺着看过去,拐个弯儿都看不见底。   “那我们要怎么上来?”她问。总不能玩一次冰滑梯爬一次山吧?   “摩托车。”裵文野拍了拍门板,指着角落两台电动雪地摩托。   和常规的摩托车不太一样,这两台红色蓝色的雪地摩托,是滑雪履带式地,看上去就像是……   一只双爪擒地的机械大螳螂。 第67章 巴适   ◎「顶多是朋友」◎   现在, 裵文野就骑在那只红色的、双爪擒地的机械大螳螂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朝她奔驰而来。   烟雾白气袅袅。楸楸坐在雪地上,乐得不行, 拿起手机录了一段。   夜色漆黑如墨, 不见半点星光,路灯亮着柔暖的光, 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双爪擒地的机械大螳螂来了个小漂移, 稳稳当当停在她一米开外。   他满脸不屑, “笑屁啊。还玩不玩?”   烟火点子随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翕动,在黑夜里上下一晃一晃地。   楸楸动作更大了, 笑得肩膀直颤。   怕手机直接冻关机,她是揣在衣服里偷偷拍的。如此手机还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掉了十几的电。   她忙不迭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拉链拉上。   雪圈和滑雪盘换着来, 来回滑了几趟冰滑梯, 都是裵文野开大螳螂下来接她。   大螳螂不及冰滑梯滑下来快,前者要三分多钟, 冰滑梯最多只需要三十秒。   每回下来, 楸楸就躺在雪地上,摆成个人形大字, 双手双脚扑腾着,好像八卦图, 又像无人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裵文野也给她拍了几张照。   黄迹斑斑的光线下, 楸楸一头落日橘发, 同色防寒服, 大大咧咧躺在花白的雪地里,配合他做作地做了几个表情,鬼脸,吐舌头,用力的闭上左眼,剪刀手,顺势夹住自己的舌头。冻得她嘴巴吐出白气。   裵文野大概是把手机充满电了才出来的,他拍完后就盯着屏幕,一张一张划过去。   内行人看了,都会赞叹,什么叫作什么光影,什么叫作什么踏马的人性灵动的艺术。   楸楸从雪地爬起来,凑过来看,看了几张不满意,看着他。   “什么玩意儿?拍糊了吧。”   而外行人只会管这叫拍糊了。   “你懂什么?”裵文野睨她,收起手机。   楸楸抢过他叼着的烟,过滤嘴还有咬过的齿痕,她毫不介意地放到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真冷啊,但是太爽了,烟气过了喉管,喉咙滚动再下去,彷佛能到四肢百骸,浑身缓和一些,她把烟还回去。   裵文野含在嘴里,也吸了一口,一边收起手机,拍拍车把,“上来。”   又玩了几趟,最后一趟她没用滑雪盘和雪圈。   裵文野穿得没她严实,就一套防寒服,里面加绒保底和毛衣,冷得不行,一直在抽烟,侧身挡着风点着这根烟,回过头就见到楸楸脚后跟踩着雪,往下滑,   他左眼皮一跳,点烟的手一抖,险些燎到手心,上前几步,她那一头落日橘色发尾随风曳起,像是一束光在往下滑。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嘴里呼出的白气朝脸颊擦过,往身后去,又消散在黑夜里。   太爽了。楸楸穿得是自己的鞋子,平日里防滑,但在东北的雪地不够用,此刻更是不好刹车,大约滑下五十多米就摔得四仰八叉。   还好有意识缓冲了,加上浑身上下穿得结实,没摔到骨头,她闭着眼笑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躺在雪地上,吊儿郎当地等裵文野下来。   零下三十度在这儿摆着。   可随着时间年月的推移,衣服的防寒科技早就跟上了,只要站着能忍受三十度的体感温度,躺在雪地上也并不会更冷。等到明天,后天,或大后天出太阳,融雪了的时候,才是最冷的时候。   裵文野下来了,他一脸‘你是不是有病’地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赶明儿你可以跟訾瑎炫耀了,昨晚他就是这么摔断腿的。”   楸楸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爆笑开来。   她眉眼弯弯地,有限的视野里,能看见裵文野沉默了半晌,也笑了出来,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楸楸是在笑在她的对比下,訾瑎像是个倒霉蛋。   俩人一直在后山玩到凌晨三点,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小洋楼。   主要是体力消化得差不多,体温亦开始下降,他们赶在失温之前,一前一后踏进小洋楼。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前一脚还是三十度,后一脚就被暖气裹得迷迷糊糊。   楸楸想洗个澡,她的房间是不带洗手间的,大约裵文野的房间也不带,因为他的剃须刀洗面奶牙具等,就放在这个洗手间里。   她在卧室里就脱掉防寒服和滑雪裤,此刻穿着保暖内衣,抱着换洗的衣服,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好暧昧,她心想。方才那样近距离接触,她都没有心思想别的。但此刻。现在。只要想到裵文野曾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脱过衣服,洗过澡,也许还做过手活,楸楸就忍不住咽口水,觉得自己被爱抚着。她知道自己满脑子废料,可停不下来,就这么发了一会儿呆,又靠近镜子,捻起一绺头发,心想这头发染得真好,没有爆顶,也没有不均匀。   在浴室磨磨唧唧半天,结果洗个澡十分钟不到,将束缚头发的橡皮筋扯掉,梳好头发,楸楸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到走廊,迎面看到裵文野走在楼梯上,脚步一顿,她屏住呼吸,下意识抱起那堆衣服挡在胸前,浑身上下都没安全感地顿了一下,可仔细一想,她什么样子,裵文野没有见过?不一会儿又放松下来。   在楼梯半路,裵文野便听到浴室门开的声响,不意外上来会看到她人,不过还是停在了楼梯口。   她穿着睡裙,裙摆依然很短,两条腿白皙地明晃晃,吊带很细,压着锁骨,挂在她消瘦的肩骨上。   一楼大灯黑了,只留了几盏小灯,烛光一般跃动的二楼忽闪着。   他站定在楼梯口,没再过来,却也没看她,眉骨蓄着的阴影,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   不知为何,空气有点尴尬。楸楸心想,当下这情况,无疑是被堵在走廊上。   好在过了一会儿,裵文野动了,推开楼梯口左斜侧的门,闪身进去。   门关上,严丝合缝,走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楸楸松了口气,飞快小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心脏怦怦跳,微妙眨了下眼睛。   第二天,他们又装作不认识,客客气气地说话。像昨天在机场时,问裵文野叫什么名字一样的,问他今年几岁。   当着人前他倒是好声好气地配合了,今年二十七。因为生日过了。   于是她装模做样地说:“我二十三。”此时距离她二十四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哥,对吗?叫文野哥可以吗?”   “叫什么文野哥,生疏。”訾瑎杵着拐杖,抱着一盘凉菜路过,“直接叫哥!”   “噢!那你呢?”   “管我就不用了,叫名就行。我就大你一岁,没这必要。”   随着訾瑎路过而扭头,然后又看回来,看向裵文野。   她咧开嘴角,笑道:“好的,哥。”   彼时裵文野正拿着刀子收割刺老芽,待会要拿去炒鸡蛋。   刺老芽已被剪了半盆。   窗口摆着好几个花盆,有大葱,香菜,蒜苗。就是没有花。   楸楸看得新奇,自从她到加格达奇,到这里,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訾瑎放完凉菜,拿了一瓶饮料过来,问她喝不喝。   “这是什么?”   “格瓦斯。”他的发音很好笑,听上去像是‘葛娃~丝’,娃拖了长音。   橙色的饮料,楸楸没有见识过,便想尝尝,点点头接过来,大概是拿到室外冻了一小会儿,楸楸接过来还是冰凉的,上面有些中文字,写着‘面包纯发酵,常喝身体好’。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俄式大面包’。   扭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麦芽味扑鼻而来,又隐约有点啤酒味,一口入喉,还充盈着面包的香气。   她眼前一亮,看看裵文野,又看看訾瑎,“好喝。”   屋子里比昨天多了一些人。   楸楸都不认识。   大家都忙乎着,也没谁介绍。   两位姥姥不在,楸楸要是不想孤零零呆站在一旁,便只能逮着他俩聊天,帮忙干点事,显得自己真的不是大闲人。   “是吧,我们这儿家喻户晓的饮料。”訾瑎说。   “啊,对了。”楸楸拿出手机,“加个微信。”   訾瑎的手机不知道撇到哪里去了,拜托她打个电话,裵文野端着那一点刺老芽出去了。   楸楸则待在客厅里,给訾瑎打电话。不知道从哪个房间里传来铃声,訾瑎循着声音摸索过去,然后拿着手机出来。   俩人加上微信,楸楸给他转了三千块。毕竟两千真的太少。她声音语气诚恳,让他一定要收下。   訾瑎装模做样听她说了两句,点头收下了,转头把钱转给裵文野,并发送一句: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昨天訾瑎原本想着帮楸楸买一双鞋的,也算是自己淋过雨,所以想帮人撑伞。却也是他待客不周,想不到楸楸根本没有能在加格达奇过冬的衣服,还是裵文野考虑周到,给了他一张单子,上到帽子下到袜子,统共花了快一万。当然了,是裵文野付得钱。   訾瑎一开始转不过弯儿来,想说他帮着买鞋,可没想过还要收楸楸的钱,那鞋算是他送的,倘若楸楸给他钱,他肯定是不会要的。   然而裵文野这挥手就是小一万块,这不要回来,不太合适吧?再有钱也不是这么干事情的吧?   裵文野却说:“她给你多少你应着,转回给我。”   有鬼。   但是裵文野不愿意说,訾瑎看着楸楸,旁敲侧击一句。   “你早就认识文野吗?”   楸楸刚退出微信,不知为何訾瑎会这么问。   难道有这么明显吗?她想。   明明刚才她还装作不认识裵文野,问他年龄来着,难道来了一处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不对,訾瑎要是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就不会这么问了。   “认识,不怎么熟。”她说。   即圆了裵文野似乎挺照顾她的‘认识’,还圆了她刚才问年龄的‘不怎么熟’,楸楸祈祷着,寄希望于她的前后举动看起来是符合逻辑的。   “朋友?”訾瑎又问,有点意味深长,“有上升空间的朋友?”   “怎么会?”楸楸讶然看他,“你想太多了,顶多是朋友。”   见她一口咬死只是朋友,訾瑎也不好说什么。   “好吧。”   俩人离门边近,他拉开棉门帘就要出去。   訾瑎:“哥?”   他一声惊呼。楸楸也愣住,越过訾瑎的肩膀,蓦然看到棉门帘后的人。 第68章 滑雪   ◎「管理者的通病」◎   听见裵文野说:“包饺子, 谁来?”   “我!我我。”楸楸立刻举手,她急切地想要找点事情干。   “那你来。”   白天温度没有晚上那么离谱,零下十几度的样子,楸楸没带外套, 还是一件长袖圆领和长裤, 出去就倒吸一口凉气,小跑着随裵文野进了右边的厨房。   厨房很大, 中间一张大桌子, 有好些人, 有男有女,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 都戴着透明地厨师口罩。   她进去时,靠门边的几个都抬头看她了,主要是看谁进来了。   一下子面对那么多陌生人,楸楸有点不好意思, 紧跟着裵文野到中间的桌子, 他给她递来一个口罩,跟大家的一样。   楸楸乖巧戴上, 一边看他, 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站在那里,有没有听到什么, 然而裵文野一副夷然自若的样子,一如常态, 心情很松弛, 没什么高兴的, 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裵文野拿来一个铁盆, 红白色大红花款地, 装满了肉泥,混杂着一点绿色。   他先递来一双筷子,“先搅馅。”   “这是什么馅?”楸楸接过来,很勤奋地就搅了起来。   “猪肉大葱,吃吗?”   “吃。”楸楸点点头,“我不挑食。”   “嗯。”   裵文野走开了。   他一走,彷佛把她的心也带走。楸楸心不在焉地搅馅。   几分钟后,裵文野抱着一盆肉回来,她才打起精神来。   看他在一旁切肉,剁肉泥,做别的饺子馅。   两把菜刀在他手里很趁手,剁起肉来游刃有余。   这还是楸楸头一次见他握那么大的菜刀。   在香港用得都是小刀,他们基本都买那种已经处理好的食材,买回家可以直接下锅,省时省力,就算是要剁肉馅做肉饼,做菜码肉酱,可以拜托老板用绞肉机搅成泥,没什么机会用这么大的菜刀。   很快又剁好一盆。楸楸看着,觉得下午这一餐应该是很多人一起吃了,至少得有好几桌,连饺子都要做几种口味。   这一盆搅好,便被人拿走去开包。   包饺子的就在旁边那一张大桌,围满了人,各个在说说笑笑。让楸楸想起过去的留学生生活。   虽然她从小到大年午饭年夜饭都没有包饺子的习俗,亦没有吃饺子的习惯,不过留学之后,遇到好些北方人,过年跨年时,大家聚在一起,天南地北的饮食结合,包饺子就是一个让大家分工合作的保留环节,主要是为了让大伙都融入进来,热热闹闹,过个红红火火的好年。   裵文野让她休息一会儿,楸楸便坐在一旁,看他继续剁馅,这回是剁牛肉。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拿了一大把酸菜过来,放进刚剁好的肉泥里,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楸楸只听得出来是东北方言。   她有点好奇,看着这个有点上年纪的女人,跟裵文野是什么关系,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打量,于是站了起来,继续搅馅。   刀速渐渐停下来。   裵文野说:“可能还在睡觉吧,要我去看看吗?”   这句楸楸听懂了,纯正地普通话。   “你打个电话吧,催他们快点起床。”   “好。”   “叫他们醒了到姥姥这儿来。”訾琼音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儿,没见过,同样好奇,不过说完这句话便走开了。   裵文野将刀放好,跟着离开了厨房。   电话打得很快,一分钟都没有,他便回来了,继续操刀干活。   楸楸看他快刀斩乱麻的样子,也不敢跟他说话,怕出意外。   就这么憋了半个多小时没说话,肉泥剁完了,馅也搅完了,包饺子的桌子站满了人,都是四五十好几的面貌,裵文野也不想过去,于是俩人又回到主屋。   就在厨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吧?也许。屋子里出现了一批新面孔,都是小孩,就像是凭空刷出来的,还不少,最小的两岁模样,站在电视机前,仰着脑袋,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电视上播出的《熊出没》。   她洗完手出来,换裵文野进去,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熊出没》。   看不懂,但是小孩儿跟她说,这只猴子叫吉吉,吉吉国王。   “噢!叫吉吉国王啊!”她讶然道,“他是国王啊!”   小孩见她愿意理自己,奶声奶气地激动道:“他是森林之王!他有朋友,叫毛毛!和壮壮!”   楸楸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和一两岁的小朋友说话,嗓子会夹起来,根本是自动的,完全是控制不住,声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夹起来了,甭说尾音,几乎每个字都是跳跃俏皮上挑地。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楸楸问。   “我叫冠冠,冠军的冠。”   听上去和夺冠有关。楸楸想到裵文野从前是运动员,不知这个小孩是否也是运动员苗子。又想起这一大家子都是高个子,想不通裵文野是怎么走上的花滑男单之路——后来倒是知道了,裵文野的父亲和祖上都不怎么高,他长这么高纯属是遗传了母亲这边的基因,亦因着他青少年期间吃好喝好早睡早起,没有网瘾。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她就这么夹着嗓子,陪冠冠聊了会儿天,还认识了蹦蹦,涂涂和萝卜头……直到冠冠的午睡时间到了,他母亲来把他接走。   没了打发时间的玩伴,楸楸便扭过头去找裵文野,才发现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盯着手机,沙发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最大的像是同龄人,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不在屋里。   她盘腿坐在地上,前面一张桌子挡着,旁人见了都以为她在发呆,实际上她看到裵文野的裤脚和袜子,都是黑色的。   他浑身上下都遮得严实,除去手和脖颈以上外,没有露出一点肌肤,就连裤子亦是宽松且长,袜子倒没有多长,比雪地靴短一点点,不过他进屋脱了鞋,于是直接看到袜子,描绘出跟腱跟骨与脚踝的线条轮廓。   她直勾勾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悄悄隐秘地扯了扯裵文野的裤脚。   没敢抬头,怕被人看到。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裵文野动了动腿,拿起搭在一旁的防寒服出了门。楸楸陡然看向电视机,装作不在意,半晌,拿起羽绒服,也出了门。   拉开棉门帘,那人就站在院子门口,一头黑发被吹得凌乱。   楸楸这才想起他昨天并没有被捉着染头……让他躲过去了。   上次的睡衣派对也是,穿着外出的衣服装睡衣。好狡猾。她见院子里没人,小跑扑了过去。   像是扑一面墙。裵文野身子骨硬得很,被她撞出一步,又稳住了。   “干嘛?”   “你会不会说东北话?”她好奇问。   “不会。”他说。   “真不会还是假不会啊?”   “我就来过几次。”   “那你知道还有哪里好玩吗?”   他感到好笑,“你当这是哪里啊?”   这是‘家’,一个大家族的家。   楸楸被他加重了认知,又觉得兴味索然。   太无聊了,无事可做。   于是他们又去了一趟后山。   去后山之前,俩人先回小洋楼换了一身行头。要持续在室外待着,穿成现在这样的单衣单裤肯定是不行的。   白天没有晚上那么冷,可零下十几度也不是盖的,楸楸换上那套滑雪服,黑色保暖内衣打底,一件棉质长袖T恤,再穿上连体的背带裤,外面一件滑雪的薄款防寒服,加上围巾和手套就差不多了,路上忍一忍,待会运动起来就热了。   除去带上一双滑雪靴,这回她还老实穿上了訾瑎买的那双雪地靴。   毕竟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出了太阳,也许路上哪里就结冰了。   就连裵文野亦谨慎了起来,不如昨天走得那么稳健大步流星。他不时会回头,脸上情绪不显,肢体语言透露出他的关心。   不一定是在关心她,但凡是个同行的人也会透露出关怀的吧?   穿过双面空廊,他们又去了昨天的中级道。   和昨晚上后山的萧索冷清不一样,今天的雪道很热闹,有好些年轻人,和面貌精神气十足的中年人,相反年轻人稍显颓废。也有一些小孩,一人拉一个雪圈,在冰滑梯那边排队。   “哥!”不远处,裵奇致喊他。   又是哥?楸楸看了眼那个呼唤裵文野的青年,他脚下双板,一步一步像是企鹅那样滑稽地迈过来,身边有个更小年纪的女生,单板,滑得显然比青年要好,顺溜地从他身边经过,滑到裵文野面前急刹车。   “哥,刚才叫你,你还说不来的,怎么现在又突然来啦?”说着,眼眸偷偷瞟向楸楸。   楸楸不动声色走开,轻车熟路去了昨晚进过的小木屋。小木屋门口一片鞋子,七零八落,也不知道是谁跟谁的。   以前在北美,到了冬天,楸楸偶尔会去滑雪,找过私人教练,不过都学不长久,因为有些事情不适合发生第二次,所以有些关系还是当机立断更好。   换上滑雪靴,抱着双板和滑雪杖从小木屋出来,外面还有一排椅子,她没坐,执着滑雪杖,前脚置入滑雪板固定器,后部的固定器抬起,感觉到靴子前端插入前部固定器的凹槽内,她用力踩了下后脚跟,听见‘啪嗒’一声,穿好了。   中级道有好几个大高坡,还有个大跳台,以她的技术,其实去初级道更保险。但初级道低缓坡太多,不够刺激,玩一会儿就腻了,而中级道就算是慢慢滑行都是刺激的。   她慢吞吞地将右脚滑雪靴扣进板子里,就像是刚才穿左脚一样,心不在焉地,余光窥视觊觎着裵文野的方向。   不知何时,他身边堆满了人,多是小辈和同龄人,氛围和洽,载笑载言。   这人在她面前,和在这些弟弟妹妹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   这些弟弟妹妹听信于他,服从他。楸楸亦是。   可他似乎不怎在乎这些人的服从,又或说是不在乎各人脑子里的真实想法,只要表面上听话就行。   然而他与楸楸的关系就一定得是压制与被压制的。楸楸有些混乱地回想起从前,其实只有那么几次而已。但每次都很深刻,全部都是承受,到最后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在人前还能说这是上位者该有的姿态,楸楸把这归咎于管理者的通病,他连上床都有职业病。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用什么对话,白话?普通话?东北方言?楸楸无厘头地想着,心里肯定着必然是普通话。   她穿戴好双板,低头原地蹦跶一下,检查是否牢固。   不知何时,裵文野走过来了,那几个青年和小孩也在原地解散,经过她时倒没说话,径自进了木屋。   一双美目藏匿于镜片里,楸楸戴好黑压压地护目镜。   昨晚在路灯下还浑然不觉,顶多是风刮着眼睛干涩。现在青天白日,镜后一片白雪皑皑,白花花地刺着她眼睛疼。   裵文野抱着单板出来。   大概是刚才想太多,她又走不动道了,杵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裵文野将板子扣好穿上,经过时,俩人对视一眼,相较于她的认真,裵文野显得恣意一些,轻轻睐她一眼,这一眼即随意又无所谓。   前板一踩,他压着雪便下去了,擦过一阵风。   楸楸仍杵在原地,紧盯着雪道,他整个人消失在视野里,不一会儿,他倏地出现在下方雪坡。   大抵是专业的出现了,场子里几乎所有人都静止下来,三三两两地散落站定在各处,围观着裵文野滑了一段平地,速度却飞快,板子曳起,飞出去时他伸手摸了一把雪坡,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像是被重心甩出去的姿态,令场上观众都能与之感同身受的失重感,让人看得振奋,热血沸腾,飞出去后重重地落到下一个平台,板子掀起一阵稀薄地雪尘。雪场一群人在欢呼。   楸楸支着滑雪杖,周围有人在感叹和羡慕他的核心力量强,怕不是练得全身只剩下核心了。   楸楸颇为认可这个说法。裵文野的衣架子注定他看上去是穿衣显瘦,却也脱衣有肉。他的身体,线状肌肉流畅且巨有美感,浑身上下就没有哪个部位的肌肉是特别粗壮的。   并且也认同,他的腰部核心群力量……楸楸深呼吸一口气,不能再想下去了。 第69章 教练   ◎「我不会。你教教我。好不好?」◎   很遗憾。把场子带热后, 他就没再滑了,把装备卸掉,从山下上来。   前后过程不长,不到十分钟, 楸楸依然站在原地, 木屋旁边,杵着双杖歪头看他, 结果又走了老路。   “我不会。”   “你教教我。”   “好不好?”   就像是在打游戏, 往电脑键盘上扣‘一二三’连招一般, 一个操作下来丝滑而流畅,直接命中对象。   裵文野思索片刻, 把板子扣回去了。   “来。”他说。   还是去了初级场,因为那边方便练习。   双板是入门容易,进阶难。单板是入门难,但是进阶容易, 所以建议小白玩双板。之前的教练是这么对她说。   但无论是什么板, 想玩出花样都很难,楸楸也没指望要学什么花样, 她在裵文野的指导下, 先学‘会’了刹车。   不过学艺不精,她要么摔在雪地上, 要么摔在裵文野怀里,然后哀哀一声屁股好疼, 委屈巴巴地说, 自己果然真的不行。   每当她这么说, 裵文野都似笑非笑。心想你摔倒之前都知道先扔掉雪杖,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怎么看都不像是不会的样子。   不过还是没有戳穿她,倒是说了一句,“学不会就别玩了,疼上瘾了是不是?”   楸楸吸了吸鼻子,也不敢再频繁假摔了,毕竟不是真的演员,演技太差,都被人看在眼里。   不过滑雪摔跤是很正常的,后面到中级道,她真摔了几次,摔得挺狠,要不是手护着打侧摔,基本都是脸刹车着地。   余光中,裵文野压着板子滑了下来,滑出快两三米才转个大弯儿到她面前,刮起一片雪尘,他自然地顺势跪下来,去看她,“摔哪里了?”   她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没事?那怎么趴半天不起来?   “扭到脚没?”   楸楸不知道,她浑身上下都有些不同程度的乏力和酸疼,不太清楚有没有扭到脚。   她试着坐起来——坐不起来。   裵文野帮她把板子卸了。   楸楸撑着地,晃了两下脚,没事,没有扭到。起不来是因着体力不支。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在后山待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   确定她没有扭到脚,裵文野想扶她起来。   她没起,有点自暴自弃似地坐在地上,像是鸭子坐,双腿M形,双手撑在两腿中间的雪地上,小口气呼吸着,心口小小起伏。   这个坐姿有点涩。裵文野原本都要起来了,看她这样,将她脸颊沾着的雪给擦掉。   “怎么了?”他问。   “生活都这么苦吗?”   她抬起眼,眼里都没光彩。   “……”裵文野看着她,“你现在是有什么烦恼?”   “我肚子饿了。”她歪着低下头,摸摸肚子。神情恹恹地,耷拉着眼皮。   像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裵文野一愣,有点听乐了。原以为会从楸楸口中听到什么颓废厌世的语录,他都做好心理准备。   结果是肚子饿了。   裵文野顺势掐了一把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楸楸真是瘦太多了,明明饭量都是正常的,昨天带回来的食物她都吃完了,这意味着她没有常年不进食、导致把胃缩小,可她却像是不吸收一般,不禁让人有些担心。   他深呼吸一口气,卸了自己的板子,将三块板子叠在一起,兜在腰侧,还是有点重量的,他玩的板子是赛级的,能支撑起他玩大回转,就注定不能轻,轻了能把人直接甩出去。   “走,回去吃饭。”他伸出手,将楸楸从地上拉起来。   路上捡起被楸楸甩掉的两根雪杖。   不远处,裵从灵和裵奇致四目相对,十分惊讶,看向渐渐走远的两个人。   “大哥好像融化掉的冰山,这就是……爱情吗?”裵从灵傻眼。   “是。”裵奇致认同,“不对。”然后扭头,“你这描述是从哪里学来的?”   “看小说。”裵从灵摸了摸鼻子,又问,“那是……阿嫂吗?”   “不知道,没听大哥说过。”裵奇致摇摇头,还从没听过。   “从没见过大哥这么有耐心的样子。”裵从灵羡慕道,“我发微信十条都不回一条,说是不跟笨蛋打交道。”裵从灵越说越心酸,“结果这个姐姐摔了十几次,比我更笨蛋吧?他都陪在身边,这都能笑出来,这不是双标是什么?”   裵奇致沉默几秒,“确实。”继续认同,“他教过你滑雪吗?”   “没有。”裵从灵摇摇头,“我是跟陈教练学的。大哥说他很忙,没空教我。”   裵奇致说:“也没有教过我。”   过了一会儿。   裵从灵想起点什么,笃定道:“上周,妈妈还笑话大哥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所以?”   “可能是在这里一见钟情吧。”裵奇致笑起来。   “这……可不太好。”裵从灵一脸严肃。   这段时间来到訾家的,都是有訾家血统的,又或是在法律上有亲情关系的,这么算下来,这个姐姐岂不是他们的近亲?   “骨,骨科吗?”   “在这里猜来猜去的……”裵奇致说,“不如回去问问。”   “走!”裵从灵好奇极了。   回去的路上,裵文野接了个电话,是他奶奶打过来的,问候亲家身体健康。   手机就快没电,俩人先回了一趟小洋楼。   一进门,楸楸便往榻榻米上倒,两眼发黑,饿得有点低血糖,忙说她不去訾姥姥那边,她要休息。   裵文野给手机充上电,蹲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饺子吃吗?”   她打侧躺着,橘色头发糊一脸,缓缓点点头,又提要求,“我想要麻酱的。谢谢你。”   “嗯,不客气。”他淡淡道。   不止麻酱,裵文野还给她带了一点汤的,以及煎的。   除去之前包的猪肉大葱和酸菜猪肉,还有玉米三鲜羊肉胡萝卜牛肉大葱……还有凉菜和溜肉段,一碗羊肉汤,一碗小蓝莓,每一份的分量不多,架不住样式多。   裵文野报完菜名,又说:“饺子拿的不多,一种馅儿两个,要是还饿就跟我说。”   楸楸觉得他拿的挺多的,这饺子有她拳头一半大小。   “谢谢你。”   这回是双手合十,由衷感激地。   裵文野嗯了声,像是没把这句道谢放在心上的样子。   那边就要开饭,他让楸楸吃完放桌上就行,不用洗。楸楸回答好的。嘴上这么答应,心里想着那怎么行?当然要洗了。   后来楸楸才知道,小洋楼里的厨房不开火,没有炉灶没有碗,更没有洗洁精和手套。   她吃完花了一个多小时,撑得不行,剩下蓝莓和一点溜肉段,实在吃不下了,在楼下来回走了两圈,消消食,接了个电话。   下午三点多,外面快天黑了。   加格达奇冬至昼短夜长,时有奇寒,据说夏至期间偶尔会出现北极光,她这一趟来的不巧,即没有北极光,也没有奇寒。   通话结束后,楸楸吃了药便回到房间。   不知何时又下雪了,楸楸趴在窗玻璃前,灯光裹挟着飘絮的雪花,纷纷扰扰铺天盖地,想起裵文野在纽约租得那个大平层。   那天她第一次去,也是下了好大的雪,天雾蒙蒙地,很安静,好像全世界都在下同一场雪。 第70章 夜聊   ◎「僵持」◎   ……   “呕——”   卫生间里, 传来干呕的声音。   楸楸一手紧紧把在水龙头开关上,视野一片水光模糊,依稀看到呕吐物通通被清水冲到下水道,咽喉仍然痉挛着, 她一手掐在脖子上, 连声音都来不及出,感觉到又有什么冲到咽喉处, 又是更猛烈地呕吐欲冲上来, 她一头扎在盥洗池上, 下一秒有些什么从口腔爆发出来。   水声掩盖了大部分奇怪的声音。   “楸楸?”走廊传来裵文野诧异地叫声。   脑子里虽没有嗡嗡地响,可听觉却像是隔了一道屏障, 依稀听到裵文野的声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象,她人还趴在洗手台,回身反手, ‘嘣’地一声, 门被关上。   胃里的东西基本被吐到干干净净,吐到最后只有黄色的汁水, 一瞬间被水龙头喷出来的水冲走。   她眼睁睁看着呕吐物被冲走清空, 终于感觉好多了。只是眼眶还由于生理性反应而湿热着,眼前一片水雾花白, 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她撑着洗手盆两边,盯着镜子试图聚焦了好一会儿, 才逐渐恢复清明。   楸楸捧起一点水, 漱口又洗脸, 胸前布料被清水打湿一大片, 水顺着手臂胳膊肘蜿蜒而下, 溅得周围满台满地都是水渍。   再抬头时,她整个人精神显得好多了,只是些许狼狈,头发湿湿的,整个人都是恹恹的姿态。   几分钟后,门打开,裵文野站在外面。原来不是错觉。楸楸看他凝着眉看自己,问:“你怎么了?”   楸楸缓缓摇头,声音沙哑道:“吃撑了。”也不管他信不信,扶着栏杆下楼,想找点水喝。   裵文野跟她下楼,抬手看表,“现在晚上十点,距离我上一次离开,过去快八个小时。”   言下之意,甭说四个小时该消化完,八个小时怎么着都该进入新一轮进食的时间了。   玄关处开了壁灯,没开大灯,小楼里光线昏沉暗弱,每件物什都有自己的影子,半被照明半晦暗。   “我想吃东西。”楸楸小声道。   假的。楸楸没有胃口。只是不想再被问下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正常的换药犯恶心呕吐罢了。正好吐空了,是该吃点东西充饥。   裵文野沉默一阵,大约是听出她在搪塞。   “你想吃什么?”   “随便,”她勉强笑笑,走到客厅沙发乏力躺下,“有什么吃什么,我不挑食。”   裵文野走到她旁边,踩着地毯就地坐下,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屋子里很静,烛光式地壁灯致使光线浮动,倒显得屋里的陈设家具都很生动。   楸楸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声音,不知道跟他通话的人是谁,是男是女。   裵文野的声音倒听得很清楚,“……嗯,菠菜胡萝卜肉馅煮点粥,放点盐。……玉米汁?行。”   挂了电话,裵文野拿来遥控器,打开电视机,随手点了一部电影。   屋里仍然没开灯,莫名其妙就看起了电影。   楸楸抱着抱枕,没精打采地看着演员走剧情,没看一会儿便开始走神,比壁灯更亮的光扑到裵文野脸上,他背靠着沙发,因着电视机的高度而微微仰头,侧脸线条轮廓深刻流畅,大约有段时间没去修剪黑发,长度快及上一个巴掌,发梢擦着耳畔,一捋额前发往后梳,几秒过后,几绺不听话的碎发叛逆压眉。   他穿着连帽卫衣,领子很宽,帽子很大,半遮半掩白皙性感的颈。倒是颈下锁骨因着他大大咧咧的坐姿而完全显露出来,如工笔般雕刻细腻,清晰,紧致,光洁如瓷,犹如天使的一对羽翼,脆弱易折。抑或精神的钢架,支撑着万千吨重的荒诞,坚不可摧。   她的视线停留太久,饶是裵文野从小习惯被注视,也受不了她这般赤裸裸的,饱览。   他的表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刚想说话,门铃响了。   送餐的来了。打开门,裵奇致朝他挤眉弄眼一番。   裵文野从他手里接过保温袋,刚想把人打发走,想起桌上的饭盒,便让人进来稍等。   裵奇致没进。他靴子上都是雪,碰到暖气会湿鞋,如此反复容易发臭。   他就站在门口,探进半边身子,在可视范围内张望一周,没看到人。   电视上播放着电影,裵文野在收拾餐桌。   母亲和小妹都在等着这个八卦,嗷嗷待哺,结果他根本没看到人,裵奇致失望地敛回视线。裵文野把保温袋递给他,他打伞走人。   关上门,裵文野回到屋里,打开保温袋,里面有一大碗粥,一瓶玉米汁,干净地碗勺,他盛出来一碗,放到沙发的桌上。   “吃点,垫巴垫巴。”他说。   这是看出来她其实不想吃东西的意思。   楸楸爬起来,从沙发后趴着,看他要走。   “你去哪?”   “洗澡。”裵文野懒懒道,头也不回上楼。   “那你还会下来吗?”身后传来问话。   不确定这句话的准确含义,裵文野想了下,经过楼梯转角,还是说了句,“下来工作。”   他白天没时间工作,几乎全积压到晚上。前两天还能睡整觉,自从楸楸来了,两天加在一起,只睡了十个小时出头。   也还算过得去吧,没有去年宣布买买买模式的时候累,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都在落实收购,一部分是融贷,一部分是全现金去买,其中譬如收购一家外资银行的加拿大业务,战线拉得很长,一直在过有关监管部门的审核,比如反垄断,竞争事务等等,等到交易被执行,已是年中。   完成收购后,裵文野二话不说,包了一条邮轮宣布团建,以表自己的开心。   下半年就没有什么收购并购企划了,大的不易吃,小的牙签肉,嫌塞牙,不吃。十月份倒是有个竞标,现在也已经结束。   底下各个部门的小项目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着,宛若金字塔一般的管理架构,他已超额完成今年的业绩,今年可以下班了。   可以说基本上每天只管在家打电话视频即可,随便和谁,比如驻世界各地的顾问,香港或北美的人力资源部,外聘顾问,首席财务官,世界各地的合伙人,其他地区的总裁,等等。   因此半个月前,訾琼音让他陪同回黑龙江看望外婆,他连犹豫都没有,便答应了母亲。   不过香港与加格达奇距离三千多,将近四千公里,干活当然不如在香港时方便。   二十分钟后,裵文野拿着电脑下来。   彼时楸楸只吃了半碗粥,玉米汁倒是喝了半瓶,抱着抱枕坐在地毯上,一半注意力在电影上,声音台词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不在脑子里待着。一半注意力留给发呆。   工作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裵文野将邮箱和助理发来的工作过了一遍。下班。   电影进行到尾声,粥吃完了,楸楸把凉成糊糊的玉米汁喝个干净,还是想喝水,扭头看向裵文野,那人刚好去倒水,她便从地上爬起来,跟了过去,拿上干净的杯子,在他倒水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挪过去。   倒水声咕噜噜,给她倒了大半杯,裵文野把烧水壶放回去。   俩人移步客厅。   楸楸缓行跟在他身后,慢慢腾腾地喝水。   “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前面突然传来声音。   “嗯?”这一声到了马克杯的杯底,又响荡回来,就是传不出去,声音闷闷地。   “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裵文野又问一句,在沙发前的地毯坐下。   楸楸沉默着,水杯移开,在方才的位置盘腿坐下来,若有所思一阵。   她问:“我还要在这里住几天?”   裵文野的坐姿大大咧咧,右手胳膊肘搭在沙发上,左手拿着遥控器,搭在腿上,有意无意地摁着按钮,要找一部评分高的电影,电视的分辨率很高,各种蓝色绿色红色的光在屋子里变幻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等你姥姥一起走?”   “我是希望訾姥姥能活得长久一点啦。”她说,“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到她闭上眼睛。”   今天,訾姥姥疼得起不来床,自家姥姥也不见踪影。   訾姥姥目前是在用药吊命,但所有人都知道,癌症晚期只吃药是没多大作用的。訾姥姥放弃了化疗,意味着她放弃了一年半载的生命,精缩到一个月。   然而命运是很残酷的,在某种时候,一个月就好比拖延症患者的‘一会儿’,厨师口中的‘适量’,不是一个准确的日期。   或许还没有三十天,也许二十天,又或是这段时间的某一天,訾姥姥便在梦中睡过去了。   “你呢?”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陪我阿妈。”他说,“就是白天在厨房找我的那位。”   “噢!”楸楸恍然大悟,“你妈妈好漂亮。”她突然一改坐没坐相,双手撑在地毯上,缓缓凑过来,眼睛里有电视机反出来的光芒,亮晶晶地。她仔细看他,“你随你妈妈多一点。”   “你都没见过我爸,你怎么知道?”裵文野反问。   “因为你随你妈妈的部分有点多啊。”她说,“额头,眼睛,嘴唇,都有一点相似。总不能你脸上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脸型眉骨牙齿眼型……只能在你父母之间选择吧?肯定有哪里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不过你脸骨好好看,是随你爸爸吗?”   “随我太爷。”   “你太爷?”楸楸讶然。这是隔了,隔了两代的遗传?   “我太爷有十六分之一的欧洲血统。我骨相随他,五官完全不同。”   楸楸惊叹了一声世界的奥妙,真是神奇。   “十六分之一,相当于是一杯水里加一滴红酒。”楸楸坐回去,小声道,“那你简直是中了基因彩票,长得这么好看。” 第71章 交流   ◎「其他都行,什么叫作在梦里掐死你」◎   裵文野笑笑, 没说话,想起裵奇致南北结合的长相,也是个好看的眉眼清秀地青年,但跟他比起来, 确实显得十分普通逊色了。   楸楸:“我说错了吗?你的弟弟, 也遗传到了吗?”   裵文野:“没有。他的骨相随了我爸,我爸随了我奶。”   楸楸:“那上天对你真是太好了, 都让你净往好的长。”   包括他的身高, 是随了他母亲这边的基因, 当然也有他从小吃好喝好睡眠充足加上锻炼的原因。   裵文野不太喜欢话题长久地围绕自己,或自己的家人, 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那你长得像谁?”   楸楸思忖半晌,摇头,“不知道, 没想过, 也没听人说过。”   裵文野:“没有照片?”   “有啊。”楸楸拿来自己的手机,面部解锁, 打开相册翻了几翻, 才从最顶上找到一张父母的照片。   那是一张无比寻常的合照。   “我上高一需要住宿,可能这个日子意义非凡吧?他们约好了来帮我收拾宿舍, 陪我一起吃饭。后来在公园散步,那是一个有水上设施的公园, 除了我们, 也有其他亲子去玩, 看到有一家三口在拍照, 我爸爸就提议我们也拍一张。就是这个。”   她把过程画面说得很清晰, 彷佛这是一件不能忘记的事情。   见他盯着照片不吭声。   “像吗?”她问。   裵文野看着照片,算着年龄,楸楸高一之前就跳级过,上高一这年才十四岁,穿着连帽卫衣和短裤,腿很长,个子已经很高,快跟她母亲一般高。   “不像吧。”楸楸以肯定地语气道。   裵文野仔细在三张脸上来回转了几圈,照片很清晰,关系很亲密,可单从长相上来看,确实没太大关系的样子,三人的眉眼鼻子嘴巴都不太像,骨相也找不到相似点,就连气质亦不尽相同。   相片里的母亲俨然是女强人气场压人的形象,父亲则有点斯文,楸楸算是结合了这两点,有点倔强文艺的气质,向上生长又向下沉溺,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哀愁。   “难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她满腹狐疑,声音喃喃,像是自问一般。   “你想多了。”裵文野觉得大事不妙。   楸楸收起手机,警觉看他,“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裵文野说:“说不定你也是隔代遗传多一点。”   她已经听不进去,全身心上百亿的神经细胞都在怂恿着她的冲动。   “要不,我现在打个电话?”   “一点了,让他们休息吧。”裵文野有点忍俊不禁。   想到如果没有他的阻止,这对父母可能会在凌晨一点接到女儿的来电,并对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发出灵魂般的质疑,就觉得荒诞。   楸楸撇了撇嘴角,又说:“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想了。”   裵文野默念:看得出来。当机立断就要打电话,绝对不是心血来潮。   楸楸说:“以前我看电视剧,就是那些家庭伦理电视剧,我看里面的家庭,里面的母亲,都会为了孩子而选择不离婚,最终结局基本是‘苦尽甘来’的创作手法。要么就是主张忍到孩子高考结束再离婚,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有孩子的单身母亲,她们的出路彷佛只有一条,就是再一段婚姻。虽然我肯定是不希望我爸妈为了我而去忍耐婚姻带来的不幸,但我多少会想,是否我的到来,根本就不被任何一个人欢迎。”   但要说,秋信和管菱不爱她?也不尽然。   “欢迎我的到来,和爱我,是两码事。他们后来对我好,只是因为他们还算有责任心,但并不多,假如责任心画成一个圆,用百分比来区分,我可能就占了其中的百分之五?”楸楸思忖着,“主观猜测,大概就是这么多,客观?没有客观,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和你多。可没有人会说他们不爱我,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求回报给一个人送几千万,我长这么大,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少说上亿。”   关于她到底是不是父母的结晶,这回事,她很早就想过问了。但她一直没勇气面对除了‘你肯定是我们亲生的女儿’以外的答案,因此一直没问出来过。   现在想问也不是因为有勇气了,而是因为生活太过于无聊。她想找点事情做,这个事情不能是工作,工作肯定是没法好好工作的,得过抑郁症的人应该都知道,情绪难以控制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因为吃药而思维凝滞,跟不上正常人的脑回路,注意力难以集中,多少有点健忘。   如果她想找点事情干,又要这件事有意义,不无聊,那么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她的原生父母另有其人,虽然这听上去很煞笔,但是去找原生父母也不失为一件还算有趣的事情。当然相认是不可能相认的,她只是想要给自己假设的每个问题都有一个属于它的答案,如果父母说她绝对百分之百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也是一个答案。   “有回复了告诉我。”裵文野听完她的想法,没再阻止。   “告诉你?”她诧异地看着裵文野。言下之意是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告诉你?   裵文野:“我想知道,可以吧?”   楸楸看着电视的方向,没说话,过了会儿,一个‘嗯’从鼻音跑出来,很轻,轻到如果看向别处,就很难察觉到这个音。   翌日早上十点钟,她在一楼客厅等到洗漱完毕下楼的裵文野,还有一桌早餐,显然她已经去过訾姥姥那边了。   “今天起这么早?”他讶然看她。   楸楸点点头,“我去见了两位姥姥。”   裵文野问:“今天怎么样?”   “訾姥姥好一点了,能坐着吃点东西。”   “我问你。”   “问呗。”   “……”他说,“我问的是你,今天好些没?”   “我?”楸楸愣住,没反应过来,“我怎么了?”   “昨天为什么吐?”他在桌子边席地而坐,搞不懂有餐桌为什么不去,非要在沙发旁边的矮桌用餐。   “啊,这个。”楸楸恍然大悟,没想好怎么回答,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想过裵文野还会再问,于是支支吾吾两秒钟,她坚持说,“真的是吃太多了,撑的。”   “你想好了再说。”这是不打算让步了。   楸楸哀哀一声,看着面前铺了许多白糖的豆腐脑。   裵文野去看她带回来的早餐,甜和咸的豆腐脑,牛肉饼,豆包,豆浆……他拿了条豆浆,豆浆是条状塑料袋的,有一条小臂长,女人手臂粗。他没有多拿碗放出来,直接用吸管怼着顶端插进去就开始喝。   喝到一半,她终于开口:“因为换药了,还不太习惯。”   因为之前吃的药愈发管不住一些胡思乱想,她深受其困扰。上个月按部就班地跟主治医生Rory视频聊天,Rory给她重新配了一组药,就是这次慕玉窠带回来的药。   至于副作用,Rory提前跟她说过的,所以她对呕吐这件事并未感到意外,并且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每次换药都会不适,她已经习惯了。   “我不跟你说实话,只是因为……”她欲言又止,难为情地咬着下唇,被咬过的唇色更深了,她小声道,“你应该明白的吧?”   “我不明白。”裵文野淡淡道,“你说。”   楸楸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又在做思想准备。   过了会儿,她望着桌子上的豆花,温吞地说:“……你可以在我跟别人接吻的时候冒犯地看着我,我不在乎。可以一起分享食物帮我吃掉我点多的那份,那样我很感谢你。可以做饭给我吃,也很谢你,因为这不是你的义务。可以满足我提的很多荒唐要求,虽然我从不跟其他人提这样的要求,”说到这一句,她似乎有些不确定,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满足,但是从你每次不怎么样的心情可以看出来,其他人应该也不怎么乐意干这些事的,但是你都陪我干了,并且不厌其烦的,下次还来,所以也很谢你。还有很多很多,比如看破不说破地看我装模作样。”   语言破碎,没有重点,逻辑混乱。楸楸都知道,因为很紧张,此刻她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以对我粗暴,可以不理会我,可以骂我事儿多,可以在梦里掐死我,可以对我不怀好意,可以上我,可以对我有所图,对我好也行,对我坏也行,怎样都行,怎么样都好,但是你,你不能,不求回报对我好,那样我会觉得,我好像很没用,我就没有一点可以回报的东西吗?”   最后一句是临时编的,却也是心里话。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   不求回报这四个字,不该出现在他的人生字典里。   就像是一大片拼图里,由上千个成分组成。   他可以对她好,对她坏,但他就是不能做一个无私的人,不能无条件对她好,这不是这片拼图里该出现的东西,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大概是犯贱吧。”她说完,擓起一勺豆花送进嘴里,又说,“我脑子不太好,你知道的。”   他安静听着,沉默半晌,才开口问:“其他都行,什么叫作在梦里掐死你?”   因为某天梦到过,从梦中惊醒。   楸楸不说话,保持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烦你的?”他问。   否则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至少偶尔会有的吧?”楸楸抬起头看他,“我不是那种二十四小时都让人满意的人。”   确实。   他最终还是拿来一个碗,把余下的豆浆倒进碗里。   “但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喜欢是不止于在床上的,对吧?”   心脏漏拍似的,楸楸手一抖,敛声屏气,偷偷呼吸,偷偷看他,他微垂着眼睑,慢条斯理戴上手套,像是终于有了一点胃口,去拿牛肉饼。   她嘴里还有豆包,脸颊股起一个小包,微妙地眨了下眼睛,缓缓点点头。   他又说:“如果你觉得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上一张床,那我看不起你。”   ……还有这种好事?   “我就是没有这样想,所以才说那些。”楸楸含糊道,连咀嚼都变慢了,口水淹没豆包,豆包融化了一点点,吞咽的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异物从喉管下去。   “我是有所图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裵文野忽然说。   楸楸凑过去,一手倾斜着他的豆浆碗,埋头喝了两口,把喉咙的东西冲下去。   放下碗。她困惑看他,“是什么?”   “我说过的吧,我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裵文野一双眼仍然凝视她。   比起半年前在香港街头那次的犹豫和试探,这次显得要坚定许多。   楸楸一顿,她保持着跪趴的姿势,胳膊肘撑着桌面,硌得疼。   半晌‘嗯’了一声。   “我图的就是你活着。”他说。   楸楸说:“那你未免要求太高了。”   “必要时候我会帮你。”   “那为什么现在不帮?”   “你需要吗?”   “……不需要。”   “说真话。”   “不需要。”楸楸恼羞成怒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有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去死的。”   “噢?”裵文野问,“是什么?” 第72章 恐吓   ◎「Willpuppychoosetodie?」◎   “芥末味的寿司和刺身?……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   “还行, 还有呢?”   “一切糯叽叽的东西。”她有点犹豫地试探道。   “还有吗?”   “还有……”她声音突然降了下来,声音飘忽道,“你给我的所有东西。”   他蓦然笑笑,喝了一口豆浆, 轻声问:“没有我吗?”   “是哦。”楸楸看着他们共享过的一碗豆浆, 嘴硬道。   “Whatever。”裵文野放下碗,“Does not have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behavior of this species, Don\'t do it。”   随便什么, 不具有该物种行为的普遍性, 别做。   楸楸被这一句中式思维的英文逗乐,捂着脸吭哧吭哧笑起来。她的眸中含着笑意, 方才的悲伤漩涡一点点趋于平静。   意识到他是想用非母语来调动她的情绪,没来由的,紧张。她把这归咎于是这一早上水喝多了。   “What is universality? ”什么是普遍性?   “All animals have an instinct to seek survival.”他说。   所有动物都有求生的本能。   楸楸:“All?”所有吗?听上去语气存疑。   “不信?”裵文野慢条斯理地摘掉手套。   楸楸轻一点头,神色肃然认真。   “嗯。”   “来。”裵文野抽出纸巾擦擦嘴巴, 站起身。   楸楸仰头看他一秒, 迟钝地撑着沙发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过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看着他上楼, 也一步一步跟上去。   到了二楼,裵文野没再上去, 往前走,推开了自己房间的木门, 径自走了进去。   没有完全推开, 门只打开一半。楸楸站在门口, 以她的角度, 依稀能看见屋里昏黑的床和桌子的轮廓, 床的样式和她房间里的一样,底下一块实木,放上一张超级厚的床垫,然后是床单被子。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床单被子。哗啦一声,窗帘被拉开了。哦,是黑色的。霎时间,她一眼看清半个房间。   “进来。”卧室里传来声音。   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是一起睡,房间里沾有自己的气味,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可是没有,这是裵文野自己的房间。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门从里拉开,裵文野还站在房间里,却伸了一只手出来,把她扯进去,“发什么呆。”他半抱怨道,推着她往里走。   “干嘛啊。”楸楸心如擂鼓,鼻翼动了动,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比他本人身上更重的,大概是下楼前用过,房间持续一段时间的闭塞,气味便愈发浓郁了。   她被推着往阳台的方向走。他的房间居然是带阳台的,不过阳台并不大,长两米宽一米,所以刚才拉开窗帘的时候,顺势把阳台的窗打开了?   此刻的楸楸依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   “好冷。”她嘟囔一声。越接近阳台越冷。   房间里的暖气迅速流失。   卧室不大,没几步,楸楸就被他推出了阳台。   加格达奇昨晚下了一晚上的雪,终于在早上六七点停,七点半日出,现在十点多,零下十一度,天空多云,头顶这一片云出现一个豁口,打下一束熹微的日光,照落在他们身上。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裵文野从背后拥着她。   “什么?”楸楸一怔。   没有回答。   下一秒,她被裵文野拦腰抱起来。哐当一声,她的手背在挣扎时撞上阳台的铁栏杆。居然是空心的,她还有空这样想。   “你——”楸楸倒吸一口气,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她亦没来得及抱住裵文野的脖颈。   她整个人被腾空越出了栏杆!   “啊啊啊!!!裵文野!放我下来!!”   她对着天怪叫着,失重感让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狰狞。一手抓紧了裵文野的领子,另一手在空中扑腾着。她完全睁大了眼睛,大约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能如此大范围地感受到天空的开阔,然而她毫无心情感受这份美丽。   虽然她体感这个过程很漫长,实际上她只在空中滞留了那么几秒钟,裵文野收拢臂弯,将她抱回到阳台范围内。   眼前有了遮挡,失重感不再那么明显。楸楸终于停止尖叫,脸埋进他的颈窝,悲咽呜咽着,像是如溺水者攀上了浮木,紧紧地抱着他的脖颈。   裵文野杵在原地,任她抱着,无声叹口气。还说可以对你坏,如此轻微的恶劣程度,都能吓成这样,还贪心不足蛇吞象地寄希望于他大施拳脚?荒谬。   “现在,All animals have an instinct to seek survival,Agree?”头顶传来冷淡的声音。   “Yes,Yes。”她重重地咽了咽口沫,双手死命揪着裵文野的领子。   回到屋里,裵文野将她放到床上。他去把阳台门关上,楸楸坐在床边,曲着膝盖,脚板踩着床垫下的实木。   她心有余悸,心跳得很快,呼吸亦是紊乱的,红红的眼睛里有泪,就这么一眨眼,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裵文野笑话她,“真是没受到恐吓,连哭都不流畅。”   他走过去,慢条斯理屈膝,踩在她旁边的床沿,腰微弯着,微垂着眼睑,抬起手擦擦她的眼泪。   他眼神真挚,认真地问:“现在,告诉我,Will puppy choose to die?”   小狗会选择死亡吗?   “Nope。”“Never。”   她摇摇头,一点哭腔,仍呼吸紊乱。   眼睛红红,鼻尖红红,就连哭起来都梨花带雨地。裵文野观赏了好一会儿,搭在膝盖上的手抬起她的下巴颏,俯下身,亲吻着她流到下巴的眼泪。   “别哭了,怪可怜的,我有欺负你吗?”他低声道。   她抿唇忍着,摇摇头。   “起来吧,下楼吃早餐。”裵文野站起来,就要下去。   身后没有传来动静,他站定,侧身看她。   “还要我please你吗?”   她再度摇摇头,脸上隐忍着,深呼吸。   “Yes,Master,Obey Your Command。” 第73章 神仙   ◎「我们什么关系?」◎   一直到吃完早餐, 楸楸才完全缓过神来,将方才的死亡逼近抛却脑后。   她坐在地毯上,屈膝抱着腿,看裵文野有条不紊收拾着餐桌, 眼睛还有点红, 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失了。   “想去姥姥那边吗?”裵文野问。   楸楸摇摇头,红着眼睛, 声音支离破碎地, “我想给我爸妈打电话。”   “告状吗?”   楸楸愣了一下, 半晌笑了出来,“说什么啊。不是!”   “那是什么?”裵文野明知故问, 将饭盒放回保温袋里,打算待会拎过去洗。   “昨天不是说了吗?”她鬼鬼祟祟道。   她要确认自己的身世。   “你有这么想过吗?”楸楸打了个哈欠问,吃饱喝足,被恐吓刺激过头, 精力不足, 乏困了。   “想过什么?”   “不是爸妈亲生的。”   “很小的时候想过。”裵文野说,“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   “睡了。”一两小时。   昨日白天睡太足, 夜里吃过药后勉强睡了一两个小时, 天还没亮便睁开了眼,不影响现在十点多钟又困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她又问。   为什么?有很多原因, 比如父母去北京,他却被留在香港。后来他去张家口训练, 父母甚至没来看过一次。   最重要的是, 他和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 逢人见到, 面上不显, 可背地里闲话一句没少,说法五花八门,比如母亲出轨;他是父亲包的白人洋妞情妇所生的私生子、抱回来交给正妻养;其实他是家里某个未成年亲戚未婚先孕的私生子,避免家丑外扬,便交给已婚亲戚抚养长大……   成年人不敢当着他裵家人的面说,可他们的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跑到他面前来飞扬跋扈,骄横放肆.   他可不像他父亲火巴耳朵,好说话。来一个揍掉一颗门牙。   仔细算来,他确实是从个子到面貌,到性格,没有一点是随父亲的,更别说他这为人处世,连母亲都不像,更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朋友。   后来他们领养了裵从灵,事实证明,是不是亲生的,这件事也没那么重要。   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家和万事兴,父母感情好,陪伴在他长大的爷奶身体健康,全家上和下睦,这就够了。   不过这不耽误他让裵奇致将父母的毛发收集起来寄到香港,现在想起来,还是退役那段时间太过无聊,他拿着毛发在香港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显示样本之间具有生物学亲子关系,样本点位相似率达到99.99%,他居然还真是亲生的。   楸楸耐心听完,踌躇不决绞着手指,“……你说得也对,大家都有各自的家庭了,那我是不是不该打扰他们?”   “没事,你打吧。”裵文野盘腿坐下来,“完事了我们去玩。”   他这副什么都不当回事的样子,彷佛是不是亲生的都不重要。楸楸再次心如擂鼓,深深被他对人对物的弛懈感所吸引着。   “去哪儿玩?”她问。   裵文野身姿向后仰,胳膊肘后搭着沙发,“滑雪。”又说这次带几个饭团上去,饿了吃饭团充饥,省得才玩那么一会儿就精疲力尽,低血糖。   “为什么你滑雪那么厉害?”楸楸拿出手机来,思考着是先给老爸打电话,还是先给老妈打电话。   “冰雪不分家。”说着,又补充,“张家口有个滑雪场,全国闻名。”   “懂了。”楸楸点头。   国人思维:来都来了,滑一圈再走。   但能滑成他这个样子是非常了得的,楸楸搜过他以前参加X Games(世界极限运动会)的视频,只参加过两次,在出国的第二年,被邀请去的,没有拿牌,那年冠亚季都是外国人。   不过他参赛的视频片段在油管上播放量特别高,今年还有冰雪迷在底下评论,问他是不是去从政了,这么久都不出来比赛。后来有人给他指路那个与古风联动文化输出的北奥冰雪宣传片。   她竖了个大拇指。   楸楸决定先给老妈打电话。   可能是思想准备时间够久,又或是裵文野成功调动了她的心情,她现在很放松,不过也可能是非常想要得到答案,又或许是她对这方面不是很敏感?总之她打通电话后,寒暄了一会儿,就很轻易地问出了口。   管菱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也许天底下的小孩或多或少都有过这样的困惑,管菱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在这方面或许有一点经验。   “千真万确。”管菱说。   “真的?”楸楸问。   “童叟无欺。”   童叟无欺,意思是:意思是既不欺骗小孩也不欺骗老人;指买卖公平。   “可是……”楸楸迟疑道,“我是青年人。而你,是做生意的。”   “说了你又不信,”管菱沉默了两秒,“你怎么突然间这么问?”   这么问是肯定问不出真相的,楸楸决定诈一诈她。   “我爸爸说了,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   “你爸说的?”管菱震怒,“是不是找借口不给你钱?他现在都变成这样的人了?被枕边风吹到脑壳癫咯!”   哎?楸楸愣住,抬起头与裵文野对视。   “你等着,我待会打过来。”   “不是不是……”   晚了。   “叔叔会挨骂。”裵文野一脸允悲。   “对不起。”楸楸连忙打开微信,找出老爸的微信,立刻道歉。   楸楸叹一口气。裵文野倒是听乐了。   管菱是个生意人,对时间很敏感,说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两分钟后,电话响起,楸楸接通,还是摁了免提。   她趴在桌面上,颓颓道:“喂?”   管菱倒没再跟她寒暄,直言不讳,问她是不是又无聊了,没事干可以去她那里上班。   楸楸大惊失色。那还是算了,拉出姥姥当挡箭牌。   管菱顺势问候了訾千雁的情况。楸楸如实回答:“看着脸色不太好,但是精神气不错。”   “癌症晚期的人,脸色都不大好。”管菱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是必然的。”   楸楸听出来了妈妈是在安抚自己,“没关系,妈妈,我没有因为这个难过。”   管菱嗯了一声,又说:“我说真的,你来,接我班。”   看来她真是管菱的亲生女儿。楸楸张了张嘴巴,讷讷道:“这么看得起我啊?”   管菱:“你是个聪明孩子。”   楸楸:“那我可能遗传了父亲的志向。”   管菱:“没出息。”   楸楸笑了起来,“对。”   那边有人在叫管总,“稍等。”那边传来这么一声,话筒就被捂了。   楸楸坐起来,等了几秒钟,传来管菱的声音,“和姥姥回北京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们。”   “好的,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   通话结束后,恢复网络,微信弹出来了提示。   秋信回复她了,发了个破涕为笑的表情包,又说“被你妈妈骂了”。最后问她钱还够不够用。   中国传统父亲式的关心。   楸楸回了一句够的。   话是这么说。两个小时后,她的手机收到几条银行转账信息,秋信给她转了五个两百万。   彼时她在后山初级道上摔了一跤。   在裵文野的劝说下,她把双板换成了单板,用的是140的板子长度,硬度不超过5,换上之后她原地蹦跶两下,身轻如燕,如同发现新世界。   140的板子刻雪深,速度慢,要不停地换刃才能顺溜。   好处是板子轻,做粘跳(butter)等动作不费劲。   “你太轻。随着你重一点,硬度长度可以增加,因为你腿长,这个板子总归用得不那么舒服。”裵文野帮她戴上乌龟屁股垫。   因着有屁股垫,所以摔得不疼,至少尾巴骨没事,而且单板起身容易很多,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裵文野从上面滑下来,速度很快,他没拉链的衣摆随风曳起,脚下板子近乎打侧,膝盖几乎贴地滑行,手摸地,转了个大圈回来,然后就,就站住了。楸楸目瞪口呆看他。   “你刚才这一段叫什么?”楸楸指着地上被板子划出来的痕迹。   裵文野回头看了眼,“circle turn?”   圆形转弯?好贴画面的名字。   “想学?”裵文野看着她,“先把换刃学好了,这个就会了。”   楸楸叹了一口气,嘴巴里呼出一团白气。   “好吧。”   任重而道远。   “板头的方向要跟你运动的方向重合才能换刃,如果两个方向不重合强行换刃,速度快一点就会卡刃飞出去。”   楸楸若有所思。   又在初级道练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把换刃技术精湛,楸楸精疲力竭。   俩人上到中级道,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方才在初级道如同包场一样,空无一人,中级道却有许多家长小孩和青年,冰滑梯那边依然在排长队。   不知为何,楸楸总感觉有些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并不明显,早上去三合院那边,亦能感觉到周围的人或多或少在打量她,但除了訾瑎,并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找她搭话。   她把这件事悄悄告诉裵文野。   裵文野正站在微波炉前,给饭团加热,闻言“嗯?”了一声,回头看她。   木屋里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他似乎也感到费解,“没礼貌,我回头说说他们。”   “你没有跟他们说过我们的关系吧?”楸楸试探道。   “我们是什么关系?”   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楸楸无言以对。   吃完一个饭团,楸楸抱着保温杯,坐在出发线上的边边,杯里装着热咖啡,她不时扭开喝一口,和裵文野提要求。   “我想看前空翻。”   “前空翻?”   裵文野思索道:“Tamedog?”   楸楸听不懂这个词汇,大概是专业术语?如果在这个词汇中间加个空格,那她明白是什么意思。   驯服的狗。   “就是,”她将保温杯放到腿上,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漩涡,“又或者侧空翻,看上去差不多。”   “就是Tamedog。”裵文野懂了。   “那在空翻的时候伸手摸雪坡呢?看起来像倒立,有一种岌岌可危、随时就要趴下用脸刹车的感觉。”   “……”   “前半句可以,顺手的事情。后半句,你想要的那种感觉很难做到。”   楸楸拉着面罩闷声憋笑。   裵文野也笑。   不过今天风大,他们都戴着面罩,没人能看见。   “你是不是去搜knuckle huck了?”裵文野问。   knuckle huck是X Games最近几年新开设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主要是看选手的创意和自由发挥,里面有很多大神,都是冬奥苗子。   X Games也是滑雪届的顶级赛事之一。   楸楸点点头,“简直是一群神仙。”   确实是赛神仙,不过出事了就在阴间。   休息够了,楸楸爬起来继续练。   练累了,就免费看表演,什么叫作神仙。   神仙御剑飞行,神仙贴地飞行,神仙落地翩若惊鸿,神仙打雪漂。   那天他们在后山待到日落天黑,雪场的室外照明灯接二连三亮起,给地面白雪渡上一层柔黄的滤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体力完全到达极限,最后一次推坡滑到山下,便当即原地躺平。   离雪道有一段距离,边上就是防撞垫围挡,长眼睛的应该都看到这里有人了,可以撞别处去。   下雪了,柳絮般地雪花从天而降,铺天盖地落下,轻轻地,没有重量地落在雪场、樟子松上。   以及,她的防风镜上。   楸楸扯下防风镜和黑色三角巾面罩,看着夜色漆黑如墨,雪花纷纷扰扰,脸颊,下巴,不时出现了几片雪,又被她的呼吸体温融化。   裵文野踩着单板滑下来,便见她呈大字躺在雪地上,张大了嘴巴在吃雪。   “……” 第74章 发烧   ◎「谁还不会耍流氓?」◎   激烈运动后, 张着嘴巴吃雪。   不出意外,楸楸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她侧开头,往旁边躲,试图避开耳温枪。   “痒……”   没躲开, 裵文野的掌心贴着她脸。   嘀——   “三十九点五。”   裵文野顺势揉了揉她的耳朵。   “吃药吧。”又说。   雪场回来后, 楸楸睡了一觉。   晚上十点多,裵文野从三合院那边拿了点吃的回来, 到她房间敲门, 没人回应, 好在她没反锁门,在门边叫了两声, 依然没有动静,才发现她浑身发烫,发高烧了。   裵文野放下耳温枪,就要离开。   被人扯住衣角。   “不要走。”她小声道。又扯了扯衣角。   裵文野顺势在床沿坐下, 摸出手机, 发完信息,垂着眼睑看她。   “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她缓慢摇头, 额际鬓边的胎毛发丝沾了汗, 成了一绺绺地。   “胸口疼。”这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什么?”裵文野没听清。   他凑近一点,右手撑在枕头边支着, 眼睛稍往旁边一瞥,就能看见他手臂激凸的青筋。   “胸口疼。”这回听清楚了。   他眉一皱, 不会是心肌炎吧?   “不知道, 疼。”底下人儿的声音仍然低低地。   “我看看。”话音一顿。   他蓦然抬眼看她。   楸楸也凝睇着他。   两人对视着。   她没憋住, 扑哧一声, “看啊。”   还有力气耍流氓, 看来是没有烧糊涂。   裵文野作势要弹她脑门,在她被吓地用力闭眼时,轻轻弹她一下。   楸楸立刻睁开眼,憋着笑,小声道:“怎么不看啦?”   “躺着有什么好看,都往旁边摊开了。”裵文野坐起来,“站着趴着才好看,水滴的形状。”   一副‘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的架势,谁还不会耍什么流氓?   话音刚落又觉得这对话太幼稚,他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他让裵奇致送药过来,小洋楼离三合院五十多米远,很快就到。   吃药前得吃点东西垫巴垫巴,这点常识,楸楸还是有的。   她点点头应着,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又嘟囔道:“浑身都疼。”   “什么疼法?”裵文野拿起毯子给她披上。   “酸疼。肌肉酸。”   正常。她今天的运动量超标了。   裵文野告诉她:“明天会更严重。”   楸楸长叹一口气,“我好废。”   楼下传来门铃声,裵文野让她下楼慢点,便下去开门。   从门的方向看进去,斜对着楼梯,这回裵奇致终于看到了跟兄长同住一屋檐下的女人。   “嗨。”楸楸也看到了他,打了个招呼,便体力不支地往沙发的方向踱步去。   裵文野身形一移,挡住弟弟的视线,费解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八卦。”   “不是我,阿妈交代的。”裵奇致甩锅道,“你什么都不说,她很担心呐,这就是那位要分走咱家一半家产的嫂子吗?”   这婚还没结,就开始盼着他离婚,哪有这样做妈做弟弟的?   裵文野踏出了门槛,带上门虚掩着,说:“八字没有一撇。”   “真没有一撇?自从你坦诚布公,爸妈很怕你偷偷扯证,就怕你做慈善。”裵奇致哈哈笑道,“但如果是邓姥姥家的,也不是不行嘛,门当户对。”   “不会结婚的。回去吧。”裵文野穿着高领毛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下,懒得跟他说这些,“回去让那些人少看她,她脾气好,我可不怎么样。”   裵奇致讶于他的回答,又搞不清兄长在想什么。   “那我多嘴问一句,你俩现在什么关系?”裵奇致补充,“我好回去跟阿妈说。”   什么关系?   “朋友吧。”裵文野搬了某人的回答,“顶多是朋友。”   “回去吧,路上小心。”又赶了他一次。   “好吧好吧。”裵奇致可不相信他搪塞一般的回答。   裵奇致走后,他在门口又待了一会儿,才推开门进去,冷风瞬间灌进去,楸楸就站在玄关处,手里拿着他的夹克,她似乎有点错愕,不知道怎么门就推开了,解释道:“你很久不回来,我想给你拿件衣服。”   “好。”   不知道她在这儿站了多久,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目光止不住地在她脸上描,并没有得出答案。   他随手关上门,“没事,人走了。进去吧。”   “是谁啊?”楸楸看一眼手里的保温袋,往回走。   “我跟他长得不像吗?”裵文野笑笑。   “你弟弟?”楸楸问,又说,“不太像。”   “嗯。”他说,“他叫裵奇致。”又分别说了是哪个奇,哪个致。还说了妹妹叫裵从灵。   俩人回到沙发区域,楸楸顺势坐在桌子与沙发的过道,抱着抱枕枕着沙发。   这一次发烧,令本就不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令本就不灵光的脑袋满目疮痍。   楸楸说:“我老早就想说,你家是做生意的,可是姓裵。”   家里做生意的,钱越多,越迷信,尤其是粤南的,广府人,香港人,楸楸见过很多这样的有钱人,家里会摆上许多神牌保佑,逢年过节要在家里拜一拜,再去山上寺庙拜一拜。   楸楸在国外待的那几年,去过很多华人华侨朋友的家,都出国移民了,还要带着国内的财神。   “不吉利是不是?”裵文野嘴角扬起,衔着笑,“我以前也这么想,后来听太爷说,祖上已经改过一次姓。”   楸楸有点好奇,“以前姓什么?”   “裴,上非下衣的裴,后来在基础上加了点横头,古同裴。”   “……”谐音还是赔。   “这不是相当于没改么。”   “是啊,我也想这么说。”裵文野从保温袋里取出保温盒。   他之前带了一点锅包肉和杀猪菜回来,一盒加了香肠的土豆泥饭包,不过这些都不适合生病的人吃。   刚才让裵奇致带药,又带了一点水饺,可以蘸酱吃。   “八王八裴,无裴不成唐。”她忽然说。   高中时,楸楸对盛唐感兴趣,查过很多唐代的资料。   但唐都能改朝换代,更别说一个姓氏。   她对裴这个姓氏不了解,只知道科举以后,裴氏式微。   “跟这个有关系吗?”她问。   “没有吧,那未免太久远。”他说。   科举可以追溯到一千二百年前。   “那次改姓没有记录在族谱里,似乎是从某个时间节点起,后代统一成了裵姓。”他将保温盒一个个打开,又说,“后来我上网查过,有说裴姓招鬼,是邪姓;有说是得罪人,涉及到朱温和黄巢,这个说来话长;也有说是迁移,毕竟从前裴也不是裴,是?,上非下邑,离开苹邑去掉了邑,改为衣字底,才成了裴。”   “邪在哪里?”楸楸还在纠结前半句,睁大眼睛,震惊地看他。   明明看上去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字,顶多本义看上去有点恐怖,长衣下垂的样子,听上去像是在形容阿飘。   裵文野说:“都说是邪姓了,为什么会邪,你觉得根据中国人的性格,会流传下来吗?”   啊,那倒是。除非是假的,才会不在乎,被流传下来。不过那些听上去很是荒谬、荒诞的事情,乍然觉得是假的,说不定其实都是真的,就像有些人说真心话爱打着开玩笑的幌子。   裵文野对这个话题显然不太关心,“不过都是建国前的事情了,邪不邪门的,不重要。人事部招人的时候,别说赔了,死都招,不也没什么事儿么?”   “说的也对。”楸楸被这一句‘建国前的事情’给安抚住了。   “吃什么?”裵文野已经将所有保温盒打开,让她选。   话题一下子跨度太大,楸楸反应了两秒,还是选择饭包。   她发着烧,胃口却挺好,看着锅包肉,色香味俱全,尝尝,齁嗓子,呕;然后,真好看,尝尝,齁嗓子,呕;真好看,再尝尝,齁嗓子,呕……   裵文野算是信了,以前玩的不是情趣,她骨子里确实有受虐倾向。   最后锅包肉吃掉大半,饭包倒是解决了,还剩下饺子,裵文野秉着不浪费的精神,一扫而空。   吃完饭,等着烧开的热水变温,没法设置烧水温度就是比较麻烦。   “好饱啊,好饱啊。”楸楸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被她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眼睛大,眼眶长而宽,眼梢微微上挑,勾勒出些许妩媚,平时不太明显,有媚态,但更多的是纯净,因着她眼神里从未出现过挑逗的姿态。   就着温水吃药后,楸楸便上楼休息。   平时懒惰,吃饱喝足就会想要睡觉,可她这会儿才睡醒没多久,并不困,只是觉得身体软绵绵的,有气无力,浑身酸痛。   运动后的肌肉酸疼,和发烧的肌肉疼,都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疼。还是说叠加在一起,更疼了。   总之就是疼和晕。   撑着洗手台洗漱完,已经花光刚才在沙发上续存的力气,她需要重新躺一会儿。   然后就,睡着了。   抗炎药起效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她挥手拍开。   …啪地一声。   嗯?其实她听不到声音,但能感觉到自己的手,真的碰撞到了另一只手。   楸楸迷蒙地睁开眼,视野里还有一只手,只手遮天似的,她看不清除去黑暗以外的物什。   不一会儿,手移开,依然看不清脸,屋里光线昏暗,黑魆魆地,全靠窗外的路灯支撑光明。   虽然看不清脸,但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她认出来了这人的轮廓,精力没法支持她想太多,被子拉起来,遮住脖子,到下巴颏,又睡过去了。   再有意识,是冷,浑身都冷。楸楸哆嗦着,浑身蜷缩在被窝里,两手夹在大腿间,试图将腿间温度过渡一点给手。然而并无大用,还是冷。她痛苦吸了口气,又无人理会。缓慢睁开眼,屋里还是黑,看什么都是黑色夹光,光里混着黑。   望着夜晚的空气发了会儿呆,她深知这样不行,四肢并用爬起来,被子披在肩膀上,紧紧攥着两边把自己包裹起来。   还好临睡前没精力,穿着的短袖短裤没换成睡裙,否则现在更冷吧?   原本楸楸睡觉是不穿衣服的,可转念一想,出门在外,还是得穿着点儿比较好。   脑袋还是晕坨坨的,头重脚轻,像刚从大摆锤上下来。   她打开门,猫猫祟祟到走廊,被子拖地也不管,先是跑到栏杆旁看下方,榻榻米处没有人。   她回过头,才发现身后这扇门是虚掩着的。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推开一点幅度,头往里探。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   做好心理建设,她回想着白天房间的布局,一路踉踉跄跄,摸黑蹭到床边。   然而还是陌生,脚尖踢到床板,喉咙险些发出嗝屁了的一口气。   被子滑落在地上。她抱着膝盖,身体僵直,倒在床上。   眼泪没有在眼眶里周旋停留,直接冒出来,大颗大颗如珍珠般掉落在床上,洇出深色的花儿来。 第75章 噩梦   ◎「犹如被咬住了命门」◎   动静不小, 床上的人醒了,随手打开床头柜边的台灯。   “楸楸?”   “是我。”她仍生无可恋抱着膝盖,声音闷闷,悒悒不乐, “你说人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烦恼?”   “嗯?”他人醒了, 但声音尚未彻底清醒,比以往更加沙哑磁性。说着,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依然滚烫, “又烧起来了?”   “我好冷啊。”她说着,掀起被子边。   “诶。”裵文野错愕。   没来得及阻止, 她已经钻进来,抱着他的腰。   他保持着胳膊肘支着床的姿势,侧头看向这个没皮没脸的人。   “什么意思?”必须给个说法。   “好冷。”还是这一句。   “你有自己的房间。”裵文野说。   “我困了,呜呜。”   行吧。明天再说。他重新躺下来, 察觉到她的拥抱更紧了。   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 裵文野毫无睡意。   尤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瑟瑟发抖。   “楸楸?”他低头看去。   她闭着眼睛应着,咬着下唇。   “冷吗?”   “好冷。”她有问必答。   感觉到裵文野要挣开她的怀抱, 楸楸唔了两声拒绝, 去抱他的手臂,“……不要走, 别走,求你。”   “我去拿被子。”他说。   屋里暖气开得足, 他床上这条被子只是一张空调被, 毛茸茸地, 很轻薄, 配合暖气的情况下够用, 但眼下有个病人,肯定是不行的。   “不去。”楸楸抓着他的手说。   “是我去。”他耐心道。   “你也不去。”她执拗道。   “就这么冷着啊?”   没有回应,也不动弹。裵文野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依然止不住发抖,下唇被咬得通红。   过了会儿,裵文野的手动了动。   “别,不要。”她拧着眉,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我不走。”他用力挣开她的束缚,却真的没走,而是往下探,似在摸索,摸黑儿地踅摸。   楸楸蓦然睁开眼,清醒了一点,可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眼里几分茫然,似不知所措,嘴唇翕动,又张开,欲言又止。   然而手没再继续往下走,他似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下一秒,楸楸便感觉到自己的短裤被拽着往下拖。   她脸更红了,分不清是发烧还是因为别的,整个过程都没说话,亦没阻止。   直到她的上衣也从被子里翻上来,楸楸配合地脱掉,扔到一旁。   他又去脱自己的,肩胛骨后顶,反手拖着背脊的布料,往前一扯,便轻松拽了下来。   他的脊柱一溜弯儿下来,蓄着更深的阴影,犹如连接两块陆地之间的狭长海峡。   楸楸感觉自己的呼吸炙热,心脏狂跳,终于,裵文野躺下来,两个人肌肤相贴,裵文野将她圈抱怀里,全身都被他的温度所笼罩,前胸贴后背,彼此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再之上便是被子罩着他们。   房间里阒无人声,习惯黑暗后,慢慢地能描绘出房间里静物的轮廓。   对着夜晚寂静的空气,楸楸微妙地眨了眨眼睛,时而看看昏黑的天花板,时而看看面前的床头柜。   一分钟后,她打破了沉默。   ?   “就这样啊?”声音带着点儿不可置信。   “睡觉。”有点不耐烦。   “呜。”有点失望。   她试着转身。无法动弹。   裵文野的臂弯收拢的紧,几乎是把她固定在怀里,心脏这片被一只大手捂着,大鱼际贴着雪团。他的体温像是一个熊熊燃烧的暖炉,渐渐地,楸楸觉得不再那么冷了。   裵文野似乎真的累了,没过一会儿,身后传来平稳地呼吸。   渐渐地,楸楸也进入了梦乡。   凌晨五点多,楸楸热醒了。   她几乎浑身暴汗,像是在水里捞出来似的。   裵文野也醒了,同样是被热醒的,他爬起来穿上衣服,不声不响出了卧室。   过了会儿,拿来两瓶矿泉水,扭开一瓶递给她。   她慢慢爬起来,被子顺着幅度滑落,又被一只手拉上来,连同着另一个被角绕过来,披着后背,最终挂在她肩膀上。   她喝了两口便不想喝了,想洗澡,想睡觉。   裵文野让她多喝点,脱水了就只能去医院。   他自己也开了一瓶。   楸楸听话地喝了小半瓶。   裵文野扭上盖子,放在床头柜。   期间裵文野拿来耳温枪,捧着她脸不容拒绝地量了体温。   “退烧了。”他看着耳温枪说。   “我想洗澡。”她迷迷糊糊提着要求。   “做梦吧。”他给出答案。   “我都臭了。”她哀哀一声。   这回连回应都没了,裵文野不知道去哪儿抱来一床被子,重新躺下来,盖自己身上,兜头就要睡觉。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楸楸。”他头也不回,警告的语气。   无人回应。   被子依旧被拉开边边,她蛄蛹着钻进来,从后抱着他的腰,好在到这儿就消停了。裵文野没再理会,闭着眼继续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楸楸感觉脑袋更晕了,晕着疼,估摸着睡得太久了,头部发出抗议,宛若半截脑袋都凹陷进去,头盖骨软绵绵的疼痛感。   她迷迷蒙蒙醒过来,窗帘留了一条缝隙,窗外熹微的日光打进来一束,斜斜地片切在墙面。   天亮了?裵文野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将她圈在怀里,有半边身体是被他虚虚压着的,虽没有感觉到重量,却也不好动弹。   她不敢轻举妄动,感觉到额际炸起的胎毛擦碰到什么,他的下巴?脖子?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感觉到自己不太明显的美人尖传来痒意,好想摸一摸,挠一挠……   上次这么纠缠在一起,还是在半年前。   她离开香港后没多久,就从黄婉伶那里得知,裵文野干了一票大的,因为开心,包了一条邮轮请公司团建。陈宿也在其列,并抱怨说明明可以带家属,然而黄婉伶却不在,浪费了。   那时候她就觉得,他的开心,好大动静,和他的沉默,震耳欲聋,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过了好一会儿,上方呼吸的力度变了。   楸楸沉寂了十几分钟的心,立即生动起来,怦怦跳地,抬头仰望,近在咫尺地下巴,经过一晚上的折腾,似乎冒出一点胡茬。   她伸出手去摸,有点硬,有点扎手,不消片刻便被拽住了手。   她又去看眼睛,还没睁眼,也没皱眉,也没有想要起床的意思,大约头脑风暴,正在跟睡意作斗争,彼此拉扯着。   冬天起床是很艰难的,尤其裵文野昨天根本没休息好,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一番争斗过后,他还是醒了过来,将上面的枕头拉下来,多垫了一层支撑背脊,找来水喝。   楸楸顺势换了个睡姿,趴在他肩膀上,闭着眼小声道:“我做梦了。”   “嗯?”喝水咕咚咕咚的声音盖过了这个字音。   “梦到下好大雨,有个游泳池,下面连通着潜水洞穴,我被泡在泳池里,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岸,吓醒了。”   裵文野扭回盖子,拿起另一瓶还剩五分之三的水瓶,扭开瓶盖,托着她背脊起来,耐心喂了几口。   点了台灯,屋里依然不怎么敞亮。除了咕咚咕咚的声音,再无其他。   虽然不打算再睡,却也没打算起来,重新躺下来后,裵文野才缓缓开口。   “梦跟现实是相反的。”   “还有一个,”楸楸赞同他说的,“我梦到有人摸我。”   “摸你?”   “嗯。”她点点头,脑袋毛茸茸地蹭到他颈窝。   “摸你哪里?”   “额头。”她伸手盖着额头。   “……”这可能不是梦。   “发烧容易做噩梦。”他说。   “听说过。”楸楸嗯了一声,“是真的。”她又说。   “听说。是真的。这是能连在一起说吗?”   像极了网上人云亦云的人。楸楸嘿嘿笑了声,拉起他的手绕到自己脖子后,又拱着身体向上点,直到她蹭到一个脸颊吻,才消停下来。   “我觉得是真的,我发烧就经常会做噩梦,有时候会梦到我在洞穴里逃亡,不断地奔跑着,身后追我的,或变态杀人犯,或山海经里的东西,但结果不变的是,下场总是死路一条。”一语双关,“有时候会梦到,在雨夜里,我站在家的门槛上,背后一道闪电划过,我举着枪杀了爸妈,就像是西部牛仔……穿着靴子的猫里的场景,我还吹了吹冒烟的枪口。这枪质量不行的样子。还有一次,梦到,我跟蛇打架,它拿着笔插进我的脖子……我醒了,因为脖子睡麻掉了。”   旁边的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颤动,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楸楸纳闷地抬起头,“你笑什么?”   “你跟蛇打架,它拿着笔插进你的脖子?”裵文野慢条斯理重复一遍,依然觉得这个画面特别好笑,仰着脖子快乐过去了。   楸楸用力地“哼”了一声,觉得他一点都不疼自己,声音闷闷道:“我脖子睡麻掉了,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是吗。脖子麻了?”裵文野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上手帮她揉了揉颈窝。   “憋。”她瞪大双眼,浑身一阵战栗,像过电似的,一道电流窜过,从她的脊椎到尾巴骨到小腿,再漫延到四肢百骸,呜呜呜呜,她倒吸一口气,试图躲开,“呀……别别摸我。”声调都变了。   后脖颈被捏了捏,他贴过来埋进她的颈窝里,笑意浸在声音里,“蛇是怎么用笔插进你的脖子的?嗯?是这样吗?”   头发被撩开,炙热的鼻息扑到颈窝,犹如蛇信子扫过,下一秒,她左颈被咬住了。   楸楸闭上酸涩的眼睛,觉得自己的脖子僵住了,连带着左边身体都不能动弹。   犹如被咬住了命门。 第76章 童年   ◎「山里就有观音,我还能死在她眼皮子底下」◎   牙齿碾磨着皮下大动脉的位置, 她僵着身体,梗着脖颈,血管青筋明显,感觉口腔不自觉地在分泌唾液, 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 这阵子吃过的药就跟没吃似的,心脏狂跳, 空气中流动着春意,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推裵文野的胸膛。   然而手臂只做了这么一个架势, 完全没有注入任何力气。   她暗骂手臂没用,人更没用, 就这样就束手无策了?就这样就俯首就擒了?算了,她求饶地呜呜几声。   “别瞎叫了。”   终于还是松开了牙口。裵文野退开一点,看她白皙纤细的脖子有自己的齿印,周围亦红红一片。   楸楸偏不如他愿, 刚从虎口脱险, 又得寸进尺地啊两声,然后就被裵文野捂住了嘴巴。没用力, 虚虚捂着, 像下一秒就要飞出去一个吻,当下自然是无吻可飞, 于是她幻想自己是一只小猫咪,伸出舌头去舔舐捂在嘴边的手指。   手指有一层薄茧, 不像她的犹如这辈子没干过粗活, 估计这辈子干过最粗的活, 就是抵着他的东西。楸楸觉得自己迟早要得心脏病, 这起起伏伏也太不规律了。   五点多钟, 裵文野起来找水喝,只随手套了裤子,这会儿挂着空挡。   楸楸觉得他没必要忍,反正她身体素质还不错,烧都退了,就是凌晨暴汗,干了之后,身上味道不好闻,连她自己都嫌弃。   裵文野倒觉得再这么躺着也不是事儿。   他推着楸楸去洗澡,在浴室里一同等到浴缸盛满水,才扯下她用来保暖蔽体的薄被,回到屋里把床单卸了,连同被子抱到一楼的洗衣房,倒入洗衣液,启动。独自清心寡欲地待了好一会儿,那东西才堪堪低头。回到楼上,一件一件捡着地上的衣服,短袖,长裤,内裤,回到洗衣房,将除了内裤以外的衣服一件一件扔进去,最后在旁边的洗手台把两条内裤洗了挂起来。   楼上传来楸楸的声音。   “裵文野,哥哥,主人,欧尼酱?老公,hello,Can you hear me?”   还行,挺有精神。裵文野叼着一根烟,没点,慢悠悠地上楼。   “干嘛?”   门后探出一个湿漉漉的橘色脑袋,发丝往下滴水,她身上裹着浴巾。   “衣服,帮我拿衣服。”她拜托道。   “有要求吗?”   “随便吧,看到什么拿什么。”   裵文野进了她的房间,闻到一股清香,像是燃烧后散逸地天然植物精油,床头柜上的香薰蜡烛给了他答案。   蜡烛旁边还摆着几个药盒,裵文野看了一眼,都是西药,名字比他命还长,全是专业术语,看不出是什么药。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床对面有一张榻,榻上撇着一些衣服,他拣起一件不怎么保暖的粗线毛衣,领子很宽,能露出清晰的锁骨和有吻痕的脖子,还有一条半身裙。   没有内裤,楸楸自己回房间翻了一包一次性内裤拆开。   没办法,带在路上的两套内裤都洗了。内衣倒是没洗,因为根本就没穿过,只有在坐飞机过检时,象征性地穿了一穿。   原本在家里也没必要穿上打底裤的,可一次性内裤太煞风景,思之及此,楸楸还是穿上了,吹干头发离开房间,走廊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想到裵文野照顾她一晚上,楸楸决定好好报答报答他。   她回房间套上光腿神器和靴子,戴上帽子手套裹上围巾,手里拿着防寒服,边穿边下楼。   楸楸有点饿得慌,步行个几十米到三合院那边,两位姥姥在跟小辈们打麻将。   人还是那么多,和刚来那天没有什么不同,右手边的屋子永远传出搓麻的声音,彷佛死亡的气息并不浓重,合家欢更上一层,像极了这几天只是在过年,大家吃嘛嘛香,一起做了团圆饭,一起包了饺子,而不是在等待一个癌症晚期的老人,在一天一□□着死亡走去,直到宣告死亡的那一天降临。   然而后来裵文野告诉她,因为訾姥姥认为麻将声可以超度亡灵,像叮铃铃这种循环声音易招魂一样,搓麻时重复的劈里啪啦,也是一种循环的声音,且充满仪式感。所以他们才会打麻将。   楸楸不是很理解,她虽尊重訾姥姥,不过还是感到困惑,“那为什么现在就开始打麻将?不是应该等人……那什么了,再到灵堂上打,才是对的吗?这样才有用吧?现在人都没走。”   “因为对亲人不舍,想要转移死亡逼近的恐惧,以及麻痹内心的痛苦。”他说,“也因为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长了,会感到无聊。”   她带着早餐在回小洋楼的路上,迎面遇到裵文野出来,俩人又往回走。   刚病过,也不好出去吹风玩耍,无聊的很,楸楸在客厅放了一部片子,边吃边看。   直到人离奇地死了一个又一个,裵文野才看出这是一部恐怖片,再看楸楸,聚精会神地一脸淡定,偶尔会被突如其来大的声音吓个激灵,那是条件反射,其余时候看不出恐惧的样子。   还有心情跟他吐槽,“全靠音效堆起效果来的惊悚恐怖片,不知道为什么评分那么高,居然有八分。”   “你晚上可别害怕。”裵文野说。   楸楸才不怕,她铿锵顿挫道:“山里就有观音,我还能死在她眼皮子底下?”   平板里播到凶手打开下一个受害者的房门。   裵文野喝着豆浆,漫不经心瞥她一眼,不知道脑子里酝酿着什么,半晌嘴角微微上扬,冷不丁道:“我很久以前看过一个新闻。”楸楸不是嫌弃这片子还不够恐怖么?他决定给这部片子增色,“差不多类似的入室杀人案件。”   “什么新闻?”楸楸没看他,注意力还在恐怖片上。   裵文野慢悠悠说:“杀人犯某某,于一天深夜撬开一户人家的锁,入室把人全家都杀了,一家五口都没放过。几天后303的邻居305闻到恶臭味道,报警,才将这起事件公之于众。”   “入室杀人,这样的案件,自古以来很多吧。”楸楸拧着眉,注意力完全从平板上转移了。   裵文野一点头,背脊抵着沙发,胳膊肘搭在沙发上,“是啊,不一样的是,这个案件有续集。一家五口被入室凶杀次日,这时候凶杀案尚未披露,当地派出所却接到四起报案。报案人声称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家门锁疑似被人撬过和撬开,不过由于没有钱财损失,警方不予受理。”   “一周后,凶手落网招供,警察将凶手作案过程概述公布,这件事随后上了当地新闻。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天新闻播报,305,306,307,308在电视机前出了一身冷汗。据凶手自己所说,他当天不是随机挑选一家倒霉蛋,他从308一路撬到303,是303自己足够倒霉,撞上他的刀尖。”   因他描述地绘声绘色,楸楸眼前闪过好几个相关画面,虽然她没看过这则新闻,却彷佛身临其境,一阵毛骨悚然。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问:“303倒霉在哪里?”   联合警方给出的信息和记者的采访,303当天晚上夫妻俩吵架,整栋楼都知道,丈夫搬到客厅沙发睡觉,妻子在卧室里反锁房门。所以丈夫是第一个被刀的,睡梦中无知无觉被割喉,一刀致命。   然后便是次卧的三个小孩,最大十一岁,最小四岁,手无缚鸡之力,被害期间303的女主人感觉到声音动静,以为是孩子们不睡觉半夜悄悄出来偷吃零食,于是出来一探究竟——   再对比其他人家当天晚上的情况,主播总结:请居民们保持警惕,夜晚睡觉一定反锁房门,锁的种类有很多,除平常的电子锁,插芯门锁,还有挂锁,弹子门锁,球形门锁,搭扣门锁,必要时还有门闩,防盗链。   “啊,说起锁,”楸楸想起来一件事情,似乎年代已久,此时才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小爸总是检查我锁房门了没有。”   “嗯?”裵文野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楸楸仍在受冲击,因为这件事的跨度长达近二十年。   她说:“就是很小的时候……”   很小的时候,大约是从记事起,她开始跟丁裕和分房睡。   在那之前虽然睡在一个房间,不过是两张床,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她,因为楸楸小时候身体底子弱,经常感冒发烧,睡相也不好,爱踢被子,爱掉下床,没人注意到的话,她能在地上躺到明儿早上。   分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一个刚学会跑的小孩来说,独自面对黑夜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丁裕和也不打算跟一个小孩子用强势的手段,所以有一段时间会在她床边念故事书,等到她彻底睡着了再离开。   后来她才知道,丁裕和等她睡着后,会在门外用钥匙给她的房门上锁,她可以在屋里打开,但在门外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当然这种程度,撬锁也是可以撬开的。   直到她开始上小学,他们搬到小学附近的公寓,据说治安很好,丁裕和给她买了一张新的大床,足够她在床上来回翻滚。   从那以后,故事书不再讲了,丁裕和在她的房间安了锁链,还加了门闩,一共三道锁,要求她在睡觉之前,得记住反锁。   “我问他为什么,”她说着,眼神空茫,仍有当时的困惑,“如果我锁门了,他不就进不来了吗?夜里踢被子没人管,早上起不来上学也没法叫。”   裵文野:“他怎么回答?”   “他说因为我长大了,男女有别。”楸楸回想当初的答案,“我那个时候听进去了。因为学校也是这么教的,老师还教了我们防性侵的口诀。丁裕和很在意这件事情,晚上他会敲门,我说进,他打开门又不进来,就看一眼,要我锁好了门再睡觉,几乎每次都这样。”   她的生活环境注定她不会居安思危。   有几次楸楸忘记锁房门,在被窝里偷偷看漫画书,听见敲门声,心虚不敢理丁裕和,那么丁裕和会试探性打开房门,发现门居然可以打开,就进来叫醒装睡的她,楸楸本以为会被骂,结果丁裕和只是叫她起来锁门,锁了就乖乖睡觉。   楸楸觉得有点过于离谱了。   她很信任丁裕和,且丁裕和从没对她做出老师说不允许的事情,她要防的人根本不在家里,如果她连家人都防,那为什么她还要跟丁裕和共处同一个屋檐下?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能理解丁裕和这个行为。   于是她问同学,在家里睡觉会不会锁房间的门。   甲同学反问:“啊?你房间还有锁?”   乙同学说:“我会锁,因为我爸妈进来根本不敲门。而且有时候就算锁门了,他们也不经过我同意,拿钥匙来开我房门。我好好跟他们说话,结果他们说‘房子是我们买的,你人也是我们养大的,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进你房间还要敲门?’,有一次简直吐血,我正跟花花视频聊天呢,我爸穿着条底裤就闯进来了。煞笔!”   丙同学说:“别说房门了,我家卫生间锁坏了,洗澡都能他么的开门进来。让不要进不要进,她说:‘你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小时候我啥没看过?我看看又怎么了?害羞个什么劲儿’,我去!”   …   于是楸楸又开始变得迷茫,因为在同学爸妈的衬托下,丁裕和简直是个神人。   但她还是不理解,如果是男女有别,一道锁就够了,而且丁裕和每次敲门都会经过她的同意再进来,根本没有冒犯到她的意思。   “更何况……我小爸是同性恋啊!”她一拍桌子,激动道,“就是因为确认过他是同性恋,我爸妈才会信任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往家里安装监控的,不然哪个保姆住家照顾小孩、会不安监控的啊?就算后来知道是很好的人,但一开始也没有建立起这么深厚的信任吧?就算一开始就知道是好人,给予了信任,也不代表这人一辈子都是好人吧?说不定好到一半,突然动了坏心思呢?”   她认为自己得出答案。   “就是因为这个吧?说不定他看的新闻,跟你看的是同一个。”楸楸看着平板道,剧情已经播到凶手对这户人家杀人灭口,找到想要的东西,擦掉指纹,匆匆离去。   “说不定是同一个。”裵文野回想当年,“二十年前的新闻,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不小的震撼。”   “我得问问他。”楸楸拿出手机来,有点激动。   不止是十几二十年的跨度带来的新奇感,也不仅是解答了当年的疑惑,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丁裕和的好,感觉到一直以来被深深爱着,有点想哭,很想跟丁裕和说话。 第77章 梦境   ◎「交流情绪」◎   跟丁裕和打完电话, 已经是傍晚。   丁裕和话很多,她也话很多,两个话痨凑在一块儿,简直不知时间为何物。   一直到门板被叩响, 裵文野问她要不要吃饭, 楸楸才意识到天又黑了,再看时间, 六点钟, 她回了一句‘吃, 稍等’,趁着穿衣服的空当, 想跟丁裕和多聊几句。   通话一直保持着免提,丁裕和将她这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先说了再见,他要去接小男朋友下班了。   “你小男朋友比我还大。”她说。   “就大一点。”丁裕和说, “以后你见了他, 要改口叫我哥,我不想听你叫爸。”   楸楸扑哧笑出来, 不能自已, “行呗,老来初恋, 这么宠。”   “嗬,别说, 四十六才来第一春, 放全中国, 都是击败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   挂了电话, 楸楸急忙穿好外衣, 碰见裵文野拿着水杯下楼。   裵文野见她开心的样子。   “怎么样,问了吗?”   楸楸点点头,嗯嗯一声。   “他说确实是因为看到了那样的新闻,怕我被吓到才没说实话,因为我从小就容易做噩梦,是噩梦体质,我还做过关于关于抛尸的连环梦,但不是那种续集的连环梦,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做着同一场景的梦,杀人犯从不出现,变成背影男,再变成有脸男……这个梦很有意思,我待会再跟你细说。”   “说回正题,我容易做噩梦,这一点我小爸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扯了男女有别的幌子,刚好那段时间学校强调防性侵,所以他就顺势加强了我的印象。不过其实他把我保护的很好啦!我小时候根本没有机会跟成年男性单独相处的,就算是遇到的老师,也都是好人,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个特别幸运的人!我很感激我生命当中出现的每一个正面形象的人。”   话音刚落,她像是想到什么,两颊至耳根突然通红,娇羞道:“包括你。”   “我?”裵文野与她并肩下楼,回想着俩人的过去,“我在你面前,有过正面形象吗?”   “亦正亦邪吧。”楸楸莞尔道。   “邪在哪里?”裵文野问。   “为什么不先问正在哪里?”   “无论遇到什么,先把不好的给改掉,才是最重要的吧?”   “好吧,也对。”楸楸认同。   “你说。”   “邪。”楸楸拉了长音,停顿一下,然后以肯定道,“邪在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我想回去拿个本子记一下,回头再跟你说。”   裵文野睨她两眼,挑了下眉,听出她的揶揄,在暗指他的日记。他别开脸笑了笑,说:“写呗,让我看看你能写出什么花活来。”又说,“正呢?”   “正就太多了吧!”她说。   “比如?”   “比如……”她想了下。   想到了,她说:“比如你是香港本地人,你有很多的资源,有钱,但你从来不利用现有的资源去插队,去忽视别人也在辛苦的排队,这一点让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有人格魅力。”   “哦?”裵文野是真没想到。   “你不觉得吗?”楸楸笑着戴上手套,继续说,“你没有遇到过那种情况吗?你在排一条很长的队伍,就快排到你了,突然间,旁边伸出来一张钞票,说麻烦帮他也买一份……奶茶,汉堡?whatever,或是什么套餐吧,理由是他赶时间,或是他的女朋友赶时间,急着赶去火车站。他挥着那张钞票,说‘Listen, The remaining tip belongs to you’,她捏着嗓子拿腔作调一番,然后恢复正常,“So funny。你不认为这样的人,出现在你的生活中,至少会让你感觉到,从那一刻起,你接下来的五分钟,十分钟都会很扫兴吗?”   到目前为止,裵文野没有遇到过楸楸所述的情况,不过也曾被人插队过,比如在超市买单等,确实会心情不佳。   楸楸圈上围巾,围巾转了两转,遮得严严实实,继续柔柔地低声说:“我们一起去吃茶餐厅,大排档,你都没有说让老板直接给你拿个位置,大排档那天也是表哥先去拿号排队。还有买奶茶那天排队,那天我们排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后面那对玩手机打游戏的情侣看我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都惊呆了,我彷佛都能看到他们四眼在说,也太屌了吧,后来那个女生问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说我们认识八年了,她都傻眼了,说你们都在一起八年了还这么能说啊?她跟她男朋友在一起三个月就无话可说了。”   她这样说话声音柔柔的,话很多,却全然不显得叽叽喳喳,声调跟哼歌一样。   “我可没你这么能说。”裵文野回,将她的围巾拉上一点,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你每次都认真地听我说,没有把话掉在地上,我觉得也很厉害,我最好的朋友……玉窠,婉伶,我的亲人,爸妈,小爸,他们都不一定能做到呢,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丁裕和说我是个高需求小孩,我以前不认为,现在觉得对,我不希望我发出去一百条信息,对方是挑选着回,不想回就不回,两个小时后集中的回,还要挑选着回,像是批奏折一样……”   听上去怎么这么可怜。   她低声道,吸吸鼻子,都是空气,“后来习惯了,两个小时也行,一晚上也行,没办法,大家都长大了,不只有学习朋友了,大家要赚钱,要谈恋爱,只有我还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   再说下去和抱怨没有两样。楸楸不愿意说了。   俩人一前一后踏出小洋楼,裵文野回身关上门,把钥匙放回门前只有泥土的盆栽底下。   去三合院的路上,踩着雪地上的影子,楸楸说起她觉得很有意思的连环梦。   她说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并没觉得有意思,就像是普罗大众,万千噩梦里的一个,没什么出奇的。   “不知道怎么呢,就出现在一片金色田野里,但是你知道,梦都是没有逻辑的,所以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也说不通。金色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有一片水泥地,水泥地上面盖了连排楼,很像国外那种开在荒郊野外的私人旅馆,侧面看窄,上空看是长条形,不高,可能就几层楼吧,也没有人住,但重点不是旅馆。我绕过这片旅馆,到后面的田野,看到了一个稻草人,平平无奇的稻草人,戴着草帽,有昆虫在萦绕着它飞。我走过去,一步一步向稻草人靠近,稻草人衣衫褴褛,身上的稻草露出大半,我越走越近,逐渐要看清草帽之下的稻草人长什么样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就是一个,一个……”她难以启齿,咽了咽口沫,低骂了一声我靠,“就是人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是我,反正的血淋淋的。然后我就吓醒了。”   “第二次,又是一模一样的场景,金色田野,私人旅馆,绕过旅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绕过旅馆,但总之我就是绕过了。和上次是一模一样的路线,绕过之后,田野里有个稻草人,和上次是一模一样的稻草人。”   或许连楸楸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语速逐渐加快,在描述着脑海里蹦出来的画面,“但这次稍有不同,因为稻草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人,穿着白大褂的人,会动的人。我走过去一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走过去,但我就是过去了,我看到这人背对着我,手里拿着刀,刀还在滴血,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稻草人上插着……嗯。”   “第三次。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又走了一遍,但不同的是,”她深呼吸一口气,一口气道,“这次白大褂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他的脸。”   “是谁?”裵文野听得津津有味,一直没有打断她的兴致,直到这一句。   她突然变得沮丧,眼皮微垂着,“不知道。很陌生的一张脸,记不清,但可能就是梦不让我记起来,反正我不记得我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张脸,就是一张很普通平凡的脸。”   “你有没有想过,梦里出现的场景,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是真实存在的?被刀的人向你托梦,他被害了,他死不瞑目?”   “我以前想过,”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纳闷道,“还去查了,可是我查不出来啊,三个梦,一模一样的场景,我只看到了金色田野,私人旅馆和稻草人,连旅馆名字都没有。唯一有变化的,只是出现了一个人,出现了一具无首尸身,出现了一张平凡普通的脸,其余不变。世界这么大,如果他真那么心有不甘,应该给我一个地址,或者告诉我一个年份,让我知道是什么年代发生的事情,而不是让我去猜。”她摆着双手,看向裵文野,“OK,我说完了,exchange。”   “exchange?”裵文野惊讶,哼笑一声,“行,我想想,我有什么等同价值可以交换的梦境。”   “不,just small talk,随便你说什么。”   大约想了有一两分钟,到了三合院,裵文野也没想出来,楸楸不着急,他们有一个晚上,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但愿吧。   这回俩人没打包东西回去小洋楼,在厨房就开吃了,訾瑎也在,他脚好多了,现在不用拐杖,却也不能参与脚踝相关的运动,于是他逐渐横向发展起来,比那天在机场见到,脸明显圆了。   他们在闲聊着,一旁裵文野保持沉默,在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分享的梦境。   细想过去二十七年,裵文野还真没有一个能称之为有趣的梦境。   童年训练太累,倒头就睡,根本还没来得及做梦,就会被闹钟叫醒,到点去上学,然后进行新一轮训练,继续倒头就睡,八个小时,十个小时都不够睡的,睁开眼天就亮了。   后来十八岁职业生涯结束,他开始把重心全部放到学习上,起床就更困难了,再是现在,学习换成了工作,每天睡眠的结束都伴随着闹铃,就像是个定时橡皮擦一样,闹铃一响,基本上脑子里有什么梦境都会被一扫而空,有的只是今天的行程和注意事项,然后起床……   等到訾瑎走后,裵文野也吃完了,装了两杯玉米汁。   一人一杯,楸楸用吸管喝着。   他说:“我想到一个。”   “你说。”她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但不保证你也会觉得有趣,所以说完了,我不会‘再想一个有趣的’。”   “当然。”楸楸接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梦境都会带有恐怖色彩。”   裵文野看了她一会儿,说:“只是一个片段,不是完整的梦境。”   “好。”楸楸应着。   “这个梦的日期,应该是我刚到纽约没多久,那段时间我压力极大,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他认为有必要铺垫前情,由于心理短暂出了问题才做这个梦,而不是常态。   “你也有自暴自弃的时候?”楸楸讶然。   “是人都有吧。”裵文野说,“那段时间除了上课,就是在宿舍看电影,什么都看,把排行榜评分高的都看了一遍。做这个梦那天就看过一部哥特式电影。”   那是一个哥特式世界,到处都是动画卡通黑暗诙谐风的建筑。   “你可以在基础上想象成是十七八世纪的伦敦街道,《自杀专卖店》看过吗?类似这样的。”   “看过。”楸楸点点头。一瞬间画面就出来了。   “梦境里,我穿梭过一条巷子胡同,走出来看到一条江,说是河也行,河的颜色并不好看,主体是黑色的,水流被垃圾挡着而分叉,会出现灰白色,也有的因为垃圾挥发而出现土黄色。虽然我闻不到味道,不过看着味道应该也不会太好闻。”   楸楸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闻不到味道,所以也没什么所谓,我在江河岸边停留着,下方刚好是一条城市排水系统的管道,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江边水管道,圆形口,直径小半米,不过出水口被堵上了,一个出水口大小的圆形隔板,堵得严丝合缝。突然间,下面的管道传来轰隆隆的水声,像是洪水之势,往出水口猛冲。”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死死盯着下方的下水道看,水声逼近,越来越近。   突然间,圆形隔板推出!堵着管道口的东西被冲出来,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长方形棺材,棺材里有个人!肤色惨白,常年不见天日的死白。   “是死人?”   “不。”他说,“活着的。也不全然是人,是动画形象,大头小身,四肢纤细,形象就像,《僵尸新娘》里的人物,理论上是不会死的。”   他还能看到那人微微起伏的胸膛。随着出水量渐渐变少,棺材又滑了回去,重新堵住管道口。   “这个片段,跟那部哥特式动画片的剧情没有一点关系。”裵文野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梦到这个,“后来我回想了梦境里的其他片段,根据剧情推断,这个人犯了错,被惩罚囚禁在下水道里,永远不见天日,因为女儿的以死求情,感动了年轻的国王,国王下令,在每天固定的时间点,城市系统会出一次大水,把他给冲出来见一见太阳。其余时间他都在管道里生活,吃着管道里的……蟑螂老鼠为生。”   卧槽。楸楸心里不禁惊叹。   这个片段就算是放到整个哥特式动画界,也是相当炸裂的。 第78章 夜袭   ◎「梅开三度」◎   吃完饭后, 俩人去陪姥姥打了会儿麻将。   这边冬天长,昼短夜长,外面冷,一到晚上就零下二十多度, 三十度, 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到了一月份, 刮起寒流, 是真能冻死个人。   大伙凑在一起, 就算不打麻将,也不好玩手机, 公然放短视频也得有个限度,电视就是个背景音,于是就剩一些老生常谈和游谈无根。   有个姨一开口,她家那栋楼前后能死好几个人, 彷佛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这家出轨了,那家男的暴力分子, 哪家婆媳关系不和谐……整个小区死伤无数, 三十分钟不到就聊完了,唯独她家是幸福的, 完事了还要跟訾姥姥说几句好话,居然教出这么好的男人, 真是让她捡到宝了。   这堆话真或假, 也就数她自个儿最清楚, 旁人都是附和捧哏, 她说完了就换下一个叔, 再下一个姨。   快到九点钟,訾千雁累了,邓婉陪她回到房间休息,屋子里只剩下一群姨叔辈的,要么就是一些同辈的青年小孩。   裵文野被他母亲拉去打麻将,扬言要把昨天的耻辱洗清。   楸楸不敢过去,怕被长辈搭话,况且她也不会打东北麻将,于是坐小孩那桌,隔得远远的,跟訾瑎和一个小孩斗地主。   一群人吃喝玩乐到半夜,才逐渐散台,带小孩回去睡觉。   等到裵文野母亲带着一对儿女走了,她才松一口气,跳到裵文野背后。   他面前的抽屉塞得满满当当,抽屉都推不进去了,看着得有万把块钱。她惊叹自家人都打这么大?   “就是图个乐呵,不带走。”裵文野将钱叠好,推回抽屉里,“明儿他们还拿这些钱玩。”   “回去吗?”他又问。   “回。”楸楸一点头。   有小孩儿在,一晚上都没见人抽烟,现在好些人杵在门口点烟,看到他俩出来便打了个招呼,问她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楸楸都回答了。其实就是见到了,随便问问,问两句,大家就散了。   俩人继续往回走,今天天晴,没下雪,明天就要降温。   回去的路上,楸楸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人还没说话,先传来一道机械女声的播报,xxxx航班,xxx乘客——   楸楸打了个呵欠,手机移开耳朵到眼下,来电人是慕玉窠,她放回到耳边。   “你要回纽约啦?”她问。   仔细一想,冬假就要结束,慕玉窠还得回去开学。   她大学毕业后半工半读了半年多,受不了金融职场,又回归全职学生的生活了。   “是啊,我这儿下大雪呢,航班延误了。”慕玉窠生无可恋道。   “哦,我这边没……”   “嘟——”没电了。   楸楸看着漆黑的屏幕,正常情况下电量不足即将关机之前是有提示的,不过这在加格达奇并不适用。   她这台手机还能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情况下支持她沉默几秒,又对话两句,已经很争气了。   回到小洋楼后,她马上回到房间充上电,给慕玉窠发信息,不敢边充电边打电话,手机炸了可死不了人,但一定会毁容,楸楸可宁愿死也不想毁容。   俩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期间她去借来了裵文野的平板,和慕玉窠连通一个直播室,一起看了部电影。   电影快三个小时,期间慕玉窠借了一次充电宝,看到最后受不了了,哈欠连天,这飞机爱飞不飞吧,她得找个地方睡觉,才跟她道了晚安。   楸楸倒不怎么困,平时睡觉的时间点早过去了,却也不想起来干点什么,属于是精神状态,但四肢瘫软。   她仰躺着对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躺不下去了,又爬下床,带上洗过的被子和枕头。   和往常一样,一楼和走廊尽头的浴室留了灯。   她从二楼栏杆看下去,一楼鸦雀无声,一个人都没有。   凌晨三点多钟,自然没有人,就算裵文野是铁打的意志,也只是凡人的躯体,他需要睡觉。   房门依然没有关,虚掩着,留了个缝隙。   什么时候开始留门的?也没有什么时候,昨天开始的,大约是担心门锁了,她在那边病的奄奄一息,却叫不醒人,所以给留了门。   那今天又为何要留门?楸楸抱着枕头被子,在门口打量那道缝隙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板。   以偷偷摸摸的姿态摸黑进去,吃一堑长一智,她没在同一个地方撞到脚,却也没到床上去,将旁边的地毯悄悄拉到床边,还要仔细不发出一点声响。   然而无可避免地,空气中依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这个过程很漫长,持续了一分多钟,一直拖到床脚下,楸楸将枕头放上去,打了个无声呵欠,便原地躺下来,扯上被子睡觉。   翌日。   再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天花板,然后才惊觉不对,她离天花板比昨天近,身下也不硌了,扭头一看,她躺在床上。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摸摸另一边的温度,冷的,不知道那人几点起的。   闭上眼睛又歇息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吧,她慢吞吞爬起,抱着被子枕头离开房间。   小洋楼里仍然静悄悄的,一点声息动静都没有,她趴在栏杆往下看,一楼仍然没有人,餐桌上倒是有吃的。   楸楸回到房间放下东西,才扶着栏杆下楼,她睡好了,但没睡够,眼睛依然干涩,没精打采,准备吃完早餐,吃点药再睡个回笼觉。   走近餐桌,才发现一个碗底下压着一张纸,上面一行大字,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没有署名。   ——姥姥疼得不行,我们去医院了。   啊。楸楸坐下来,拿起一个包子,边啃边给他发信息,不指望他立刻回复,估计那边忙得晕头转向的。   没想到,半分钟后就有了回复。   他回:不太好,一直求医生给她安排安乐死。刚才打了针缓解,现在睡下了。   楸楸顿时没了食欲,进食全靠肌肉记忆去咀嚼,趴在桌面上继续打字。   发送:如果可以安排安乐死,你们会答应吗?   如果看到亲人生不如死的样子,她会答应的,长痛不如短痛,反正人固有一死。   他回:不是我说了算。   楸楸想了想,又问:你会难过吗?   她觉得裵文野不会难过,按他说的,也就来过东北几次,估计他这辈子见到姥姥的次数,还没有见她多。   他与訾姥姥之间的情感关系,由他的母亲来连接,没了訾琼音,姥姥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常年不见的亲戚。   果不其然,下一秒,裵文野的回复应了她所想的。   他回:看到我妈难受会。其他时间不会。   很正常。她心想。   俩人聊了几句,楸楸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飞速啃了肉包子和一碗大碴粥,上楼洗漱,打开Zoom,和Rory来了一次线上面诊。   Rory考虑到她在中国,又不能占用上班时间,所以每月面诊都选在北京时间早上八点,纽约晚上七点。   话题围绕她换药后的体现,以及最近的变化,都没什么好说的,每次面诊的内容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最后Rory说药继续吃,暂时不再换,便结束了连线。   楸楸躺在大床上,仰躺着,发了会儿呆,又开始不由自主地觉得生活很无聊,可出去玩吧?又不愿意动弹。   前两天有人陪伴,她姑且对滑雪有了兴趣,现在没人陪,干什么都觉得孤独,没人分享,偏偏她又不是那种能享受孤独的人,她是那种总是试图要参与到热闹中去的人。如此特没劲儿。   一个人干什么才会有劲儿的?楸楸开始绞尽脑汁去想,几分钟过去,还真让她想到一样。   她翻过身来,换了个姿势趴着,摸来手机,打开哔站,距上次打开这个app,已是小半年前,自从发完ep2的上海之行,她就没再往这个账号上传过任何东西,右上角的消息显示了999+。   到底是999+多少,楸楸不知道,她没打开看过,只是单凭粉丝那一栏猜测,估计她的视频内容并不讨人厌?   两个视频累计涨粉四万多,这些人是喜欢她的内容多一点,还是喜欢她的脸或性格多一点?要不点开看看?楸楸犹豫不决,最终还是算了,发完第三个视频再看吧。   下午,裵文野收到两条微信。   第一条:可以帮我捎带个摄像机吗?   第二条是牌子和型号。   当天晚上,裵文野回去的很晚,凌晨一点多钟,一身寒气,手上提了她要的东西,拆了包装盒,塞进内存卡,开机。   照着屋子拍了一圈,没有人,光线很黑,影影绰绰。屏幕里入画了阶梯,红棕栏杆,第一视角一步一步到了二楼,先是对焦走廊尽头幽幽亮光的浴室,在楼梯口辗转几秒钟,最终推开斜侧方的门,走廊的壁灯打进去一束光,第一视角走近,紧接着自己就入镜了。   楸楸看到这里时,抬头瞥一眼正在吃早餐的裵文野。   视频就到这里为止。白天她睁开眼还是在床上醒来,裵文野没再问过她有自己的卧室,好端端的,为什么还要入侵他的卧室?   更没问好好的床不睡,为什么非要睡地毯。   到第三天,梅开三度。她抱着枕头和被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又颤颤巍巍开了一条缝,如履如临地用左边肩膀慢慢顶开门。   现在才十一点钟,人就在床上躺着了。睡着了吗?希望吧。楸楸深呼吸一口气,能闻到一点寡淡烟味,人进了门里,留了条缝隙让走廊的光照进来,她慭慭然地朝床的方向走去,像之前那样,拖动地毯。   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被子摩擦的声音,楸楸僵住了,机械地扭头,看过去。   门缝儿留的不多,走廊的光线有限,照不到床上,只能依稀看到一点轮廓。   那人胳膊肘抬起,压到眼睛上,冷不丁说:“你上来吧。”   “那天都没见你这么客气。”声音是又冷又清晰,全然不像是睡着被她闹醒了的样子。   “不一样。”楸楸站直了身体,为自己狡辩,“那天烧糊涂了,现在是清醒的。”   裵文野放下手,看着她,也不知道能看清点什么,但楸楸就是感觉到了,他的沉默彷佛在说:你确定你现在是清醒的?   楸楸抱着枕头和被子,脚尖踢着沉默地空气。   “反正,我可不会在清醒的情况下,没经你的同意就上你床。”   裵文野默念:这样的事你干的还少?   她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裵文野乐:你还不是那样的人?   “干嘛不说话啊。”她又踢了一脚空气,闷忿道。 第79章 朋友   ◎「我就够喜欢你什么都不喜欢的样子」◎   不早了, 如果裵文野再不同意,她就宣布今日失败,乖乖回房间去。   人心里还是要有杆秤的。她心想。裵文野这两天总往医院跑,医院住院部都是些什么地方?跟訾千雁住同一层楼的都是些什么病人?就算身体不累, 看着心都累, 回来还要应付她,换位思考, 楸楸都觉得自己讨人厌, 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得寸进尺才好。   被子里, 那人探出手,手肘抬起, 慵懒散漫地朝她一勾,又掉在床上。   楸楸立即松开被子枕头,在地上放了两天,还是不要带上床了。   她飞奔上床, 扑到裵文野半边身体, 脑袋也埋他颈窝里,舔了舔, 又张嘴啃了一口。   裵文野吃痛啧了一声。   她便学小狗呜呜叫, 求饶。   “变异了是吧,我不喜欢狗。太热情。”他推楸楸的脑袋。   “那换猫, 喵喵喵。”   “猫叛逆,不要。”   “小蛇, 小蛇。嘶嘶嘶……”   嘶到了裵文野的下巴, 又被往回推, 不满意。   “冷血动物。”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难免惹来她的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啊?”   裵文野心想:什么都喜欢,那不是中央空调该干的事情?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干。   “不过没关系,我就够喜欢你什么都不喜欢的样子。”她小声用气道,声音黏糊糊地,压趴着他半边身体,去抱他的手,试图挣脱,楸楸不管,愣是抱着。   最终还是让楸楸得逞,也没再得寸进尺,缩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依然抱着他的小臂,就不动了。睡觉。   第二天,听到异样动静,楸楸朦朦胧胧睁开眼。   屋子里很黑,全靠走廊外面的灯光很努力才描出完整地个人形来。   那人在衣柜前穿衣,光着膀子拿起件中袖白衣,有微弱的光敞在他一边肩膀手臂上,光随着动作而变动,描绘着他的肌肉线条,衣服堆叠着找到领子的圆口,先穿过一头黑发,领子挂在脖颈上,肩胛骨后顶,蓄着阴影,描出背柱的弯儿来,两手前后找到袖子穿出,肩胛骨收回去,衣服拉下来,连皮带都遮住了。   楸楸看得口干舌燥,低头咬了一嘴被子,更干更燥了,摸来手机一看,早上七点半。   裵文野穿好衣服,回头来拿手机,见她醒了,随口问:“想出去逛吗?”   “现在?加格达奇?”楸楸讶然。   裵文野拔掉充电线,“现在,你来几天都没出去过。”   胡说,她每天都出去了,户外生活非常充实。扭头一想,啧,好像还真没离开过訾家,原本要睡回笼觉的想法统统没了。   “出。”她说。   去医院要一段时间,车上只有他们俩个人,听说他母亲为了方便照顾她的母亲,昨天已经搬到医院附近的酒店。   那也是訾家的酒店,现在整个酒店都没住客,只有她们自家人。   不过大冬天的,也没有游客会来加格达奇旅游。   裵文野停好车,帮她登记了个房间,让她如果逛累了就回酒店休息,他还得去医院把裵奇致换出来休息,他们都担心訾琼音伤心过度,所以得有人陪同着。   裵文野昨天原本也打算不回訾家的,一来一回三小时都在路上,但转念一想,他不回,楸楸可能就要在地毯上躺一宿。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放下楸楸,先给她指明了哪里有吃早餐的地方,早市就不用去了,现在都关门了,吃完早餐可以到哪里参观云云,顺便把他的车匙给了楸楸,让她下午五点前回到医院附近就行。   嘱咐完,他便带着裵从灵去医院。   大约到中午,饭店时间,楸楸给她发了一段视频。   裵文野以为是她去哪里玩录了一段视频,没点开。   姥姥吃着流食,又疼了起来,疼得糊涂直嚷嚷着死去老伴的名字,老妈看着姥姥这副样子,没了食欲,让护工进来收拾桌上狼藉,裵文野看了一场生动的什么叫作‘疼在你身痛在我心’,也没什么心情。   大人少吃点没关系,裵从灵却不行,青春期还在长身体,他跟母亲对视过,便带着裵从灵到这一层的花园吃饭。   这几天连裵从灵都变得沉默。   担心楸楸会说什么小孩不能听的话,他连了耳机才敢打开视频。   医院信号不太好,转了几圈才开始播放,裵文野一眼认出了背景是楸楸在老宅的卧室。   那就不是刚才去玩拍的视频。又看了一会儿,噢,原来是最近的金融资讯,她好像还不是很习惯面对镜头说那么长的话,有一些卡顿和快速剪辑,将中间一些停顿剪掉,使得整个视频流畅很多。   整个视频不长,也就五分多钟,内容信息量极大,他最近没怎么关注的资讯,都从楸楸这里得知了。   譬如最近许多公司宣布了interest rate swap(利率掉期;一种互换合同),主要是为了抵抗利率再次上升的风险。   北美再一次宣布大规模裁员,美储联宣布加息,最近通货膨胀率达到四十年新高,所以美央行宣布再加息100个基点,想要把通货膨胀率给降下去,目前成功降到了……百分之七。   以上是楸楸新一期的vlog内容,她正在为复工做准备。   和母亲聊天过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得有一份工作。   啃不啃老另说,主要是有了工作就代表她会因此忙起来,没那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亲人才不会担心她的死活。   恰巧她前老大一直请她回去做都市隶人,楸楸仔细一算,她已经休假大半年,便答应了二月复工。   对此,裵文野并未给出值得她开心的反应。   他说:“这很好啊。”   楸楸问:“好在哪里?”   “现在无论是金融还是科技公司都在大规模裁员,你上司却如此赏识你,回去待遇比从前更好,这还不好?”   楸楸当然知道好。她愀然心想。   可是纽约位于西经74°00′、北纬40°43′,而香港介乎北纬22°08′至35′、东经113°49′至114°31′之间,时差十二个小时,两者距离13000公里左右,她的白天是裵文野的黑夜,她的黑夜是裵文野的白天。   思之及此,她无声叹一口气,再次离别在即,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好打电话求解。   “看来你是真的爱上他了。”慕玉窠说。   视频里,她正在收拾冰箱,清理库存。   楸楸趴在床上,下巴颏搁在交叠的手臂上,“他很容易就能影响我的情绪。”   慕玉窠说:“这就是爱,爱就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影响到你。”   楸楸当然知道这个是爱,她还没有迟钝到这个地步,问题是——   “你说,我值得被爱吗?”   慕玉窠一顿,诧异看着屏幕里的她,说:“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当然值得啊。”   “你说如果我跟他表白,不,确定炮友关系,他会答应吗?”   “你真怂啊,楸楸。”慕玉窠要被她笑死了,真是恨铁不成钢,“搞半天,这炮友关系才从心照不宣到口头约定,是吗?几年了?四年,就这个进展啊?好歹也升级一下吧?”   楸楸惆怅道:“他还不一定想升级呢。”   慕玉窠说:“你不问怎么知道?”   楸楸说:“他说顶多是朋友。顶多,不就是不能升级的意思么?”   画面里,慕玉窠皱紧了眉头,“他真的是这样说的?”   楸楸点点头,“我亲耳听见的。”   慕玉窠沉默半晌,说:“这个渣男。”   楸楸抿着平整的嘴角,颇为赞同。   事情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加格达奇下了好大一场雪,訾姥姥回到了家,在她住了七十多年的卧室里走了。   那几天整个半山灯火通明,响彻着劈里啪啦的麻将声,混杂着人不时的抽噎。   她一人半夜无聊,在雪场从中级道只身滚到山脚下,也没人管。   跨年那天网上很热闹,她和裵文野在小洋楼里哈啤酒吃嘎啦。   蛤蜊是捞汁的,就着饭包,楸楸每吃一口都很珍惜。   再过不久,她就要陪同邓婉回北京去,以后也鲜少机会能来东北,饭包是吃一口少一口。   可这人,也是看一眼就少一眼。   离别在即,楸楸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   他们不会永远都像前几次那样,如此有缘。也许这次加格达奇的相遇就是上天在告诉她,这是命运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再不牢牢把握,那么他们就要永远错过彼此。   “裵文野。”   “嗯?”   “你对现状感到还满意吗?”楸楸攥紧了勺子,若有似无地问。   “满意,怎么了?”裵文野的注意力在面前的平板上,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剧情。   楸楸说:“那,我再问你。你觉得作为朋友,我有哪里让你觉得不满意吗?”   平板微弱的光扑打在他流畅的脸孔,随着高潮剧情变动而半明半灭。   半晌,他看向楸楸,眉梢上挑一下。   “在你这里,朋友是什么意思?”   楸楸犹疑着,不确定,“查一查?”   “行。”   裵文野暂停平板播放的电影,打开平板自带的safari浏览器,输入朋友二字。   宛若一对学龄前小朋友在翻词典,俩人坐得很近,裵文野倾斜着平板,让她看清楚。   “看好了,”裵文野说,“朋友的详细释义有很多种,第一种:同学;志同道合的人。后泛指交谊深厚的人。”   视线从平板上移开,她看着裵文野,眼神里混杂着好学。   “我们是同学吗?”她问。   “不是。”他说,“我比你大一届。”   她又问:“那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人吗?”   他问:“志同道合是什么意思?”   楸楸想了想,“志向观点相同,道路一致的人?”   裵文野说:“那你觉得我们是吗?”   楸楸摇摇头,低落道:“我们是分道扬镳的人。”半晌,她问,“那我们是交谊深厚的人吗?”   裵文野问:“交谊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的含义太过广泛,楸楸这回不确定了,她摸出自己的手机,搜索交谊两个字。   百度说这是一个汉语词汇,是相互交往的情谊的意思,具体为:相互交往的情谊。交情;友谊。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地,朋友是什么意思?   楸楸不免气馁,“那朋友的第二种是什么意思?”   “明代士大夫对儒学生员之称。”裵文野复述着屏幕上的字。   楸楸说:“说点现代的。”   裵文野:“特指恋人。”   “!!”   楸楸屏气慑息,低着头却瞳仁骤缩,摆在桌面上的手,手指条件反射弹跳一下,不敢置信朋友是这个意思?   那她之前到底都说了什么啊!   楸楸乍然一惊,往后躲了一下。   “呼吸。”裵文野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噢。”她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尴不尬道,“朋友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的?旧词被赋予新义?”   “不知道。”裵文野说,“月有肉的含义,双月,指代两个人相贴,可能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相互扶持,互相帮助,比如同学,同事,战友。”   楸楸看着相关例句,读了出来,“苏格拉底对看守说:‘忠诚的朋友,你精通服毒之道,请教导我应当如何服下这杯毒酒。’……”   她气馁,趴在桌面上,用勺子舀着啤酒,吸溜吸溜。   裵文野将平板放到一边,“你不妨有话直说。”   她的下巴颏抵在交叠的手臂上,手臂纤细白皙,受力处渐渐晕着红,她乖乖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两颊映上毛茸茸的阴影,阴影微微颤动着,暴露了她的惴惴不安。   突然间,她抬起头,眼神执拗,认真地看他,说:“作为朋友,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满意吗?”   她一开始便有话直说的,是裵文野逮着她绕圈子。   真是狡猾。   “可我不是很明白。”裵文野胳膊肘后搭,抵着沙发,“你口中的朋友,具体意思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狡猾,狡猾,好狡猾。   楸楸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她该怎么说,其实她根本不想做朋友,至少是不想只是做朋友。   她后悔了,想回到从前的暧昧关系,可她根本无法说出口。   天,谁来救救可怜的她?   “或者说,作为朋友,你希望交到什么朋友?”他问。   天。怎么被反问了!   楸楸看着他,他自然而然与她对视,可他依然是那副夷然自若的样子,彷佛无论她回答什么,他都不以为意。   指甲快要渗到手心里,楸楸抿着唇,紧张地快要疯了。   作为朋友,她希望……   “看到好看的,吃到好吃的,互相分享。”   “嗯。”   “遇到挫折、碰上烦恼,可以互相倾诉,帮忙。”   “还有呢?”   没有了。楸楸咬着唇,慢慢心想。   她迟迟不吭声。   “没有了?”裵文野平静看她,眼底里倒映着壁灯的光,彷佛眼底深处在燃烧熊熊烈火。   楸楸抿着唇,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心脏跳得很慢,却跳得很重,呼吸也重,让她忽然摸不着头脑。   她到底在干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后,他起来收拾着桌面狼藉。   “挺好。那你就多交点朋友。”他说。   他身后的墙,立起来一个巨大的影子,顶到天花板上。   楸楸仰着脑袋,彷佛在看一个巨人。   “你呢?你希望交到什么样的朋友?”   她的脖子纤细仰着,看着天花板影影绰绰,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我?随便吧,跟你一样,分享,倾诉,帮忙,都是朋友应该做的。”裵文野微弯着腰,使着筷子横扫厨余垃圾进垃圾袋。 第80章 升级   ◎「你没心没肺,是你的魅力。」◎   那天的讨论无疾而终。   今天是下葬的日子, 天公并不作美,白天温度来到负四十度,没有太阳,天空飘起毛毛雨。   和小孩们一样, 楸楸待在小洋楼里, 没有参与下葬过程。   只知道大早上的,殡仪馆开车来接走訾姥姥的灵柩。   车子一开始开得很慢, 家属们一群人浩浩荡荡洋洋洒洒跟了一路, 跟出两百米后, 灵车逐渐加速,消失在家属的视野中。   中午骨灰盒回到半山, 然后便是下葬仪式。   下午,雨夹着雪,天空雾蒙蒙的,都是青灰色。楸楸关上门, 回到卧室, 细细的雨水落在窗面上,淅淅沥沥, 破开水雾, 凝着雨珠。   她靠近着玻璃窗,双手立在太阳穴两旁, 从万千雨珠拣一颗,透着雨珠望出去, 依稀能看到湿漉漉脏兮兮的人行道, 两旁的树早已枯了, 等着几个月后的万物复苏。   一月四号, 半山突然间冷清了许多。   楸楸一如往常去厨房那边拿早餐, 今天连早餐供应都比平时减少大半。   问过才知道,原来好些人在昨晚上便各回各家。   从加格达奇飞哈尔滨的乘客,包括大人小孩有两百多名。   后天她也得走了,她还得陪邓婉回北京。   刚来加格达奇时说好了择个好日去长白山,结果泡汤,后来根本没有人想起来这件事。   楸楸给管菱打了个电话,她已经订好机票,从加格达奇回北京,在哈尔滨经停,不出意外的话,中午十二点的飞机,最迟傍晚六点落地北京。   “好,航班信息发给我。”管菱说。   挂了电话,她将航班号发过去,手机扔到一旁,在床上来回滚了两圈。   好烦。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下了床,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房门,一路窜到楼梯旁的卧室门口,吸气,呼气,她抬起手,指骨节轻叩着门板。   屋里没动静,门却开了条缝儿,走廊灯光漏进去。   他没关上门。   楸楸不理解,那天明明说过关于不锁门的凶杀案,他居然还能如此嚣张的不锁门。   要知道她连续恐惧了三个晚上,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人要害自己,拉开窗帘就觉得玻璃窗后有人,没办法,只好抱着枕头被子到他房间,闻着熟悉的味道,看到熟悉的人,她才能稍微汲取一点安全感。   没有回应。   这几天她没再夜袭裵文野的房间,头几天他在医院陪母亲,这几天是因为那天的不欢而散,楸楸认为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思路。   可现在没时间了。   楸楸犹豫了一下,继续敲门,这回力度大了。门内终于有了声音,沙哑慵懒,“谁?”   在睡觉?   “我?”楸楸喉咙干涩道。   又没了声音。   她杵在门外,盯着没穿鞋袜的脚丫,脚趾并齐依次排开,珠圆玉润。   她不爱做美甲,高中时叛逆跟风过,给手脚涂上鲜艳的红色,彩绘水晶浮雕贴片光疗她都做过,扮成大人模样。长大反而厌倦这些,还不如她原本的指甲通透晶莹,上颜色后反而俗气了,也不知少年的自己是什么眼光,后来再没光顾过美甲店。   她胡思乱想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听上去像是在找衣,穿衣,掀开被子,下床,床垫传来弹簧放松的声响,紧接着是脚步声,门打开。   他也没穿鞋,赤着脚踩在地板上。   楸楸抬起眼帘,她没猜错,他果然是在睡觉,黑发凌乱,衣服穿得匆忙,衣摆皱在裤腰上,他扯下来,也不说话,眯着眼回去。   楸楸跟了进去,转身将门虚虚掩着,留一道缝隙,让走廊的光偏斜进来。   他躺回床上,也不管她,似乎有睡回笼觉的想法。   楸楸保持着沉默,也不上床,就趴在床边,两手交叠,下巴颏抵着纤细的手臂,听着他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手来遮着眼睛,声音恢复清晰,“找我干嘛?”   “你继续睡吧,没关系的。”楸楸想着还有时间,既然他本来就没睡饱,她愿意等。   “你在这儿干看着,我怎么睡?”   “那我闭上眼睛。”她将脸埋进手臂里,光线昏沉暗弱,只能看见自己的膝盖早已跪红了。   裵文野还是坐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打开床头柜那盏不怎么亮的台灯,摸来烟和打火机。   烟是长白山,随处可买,还剩最后一根,他放嘴里咬着,打火机是一次性的塑料块儿,随处可见,齿轮擦着碰撞,蓦然从小孔窜出上橙下蓝的火焰,火苗微弱的光照亮他蓄着阴影的眉骨,燎着燃烧点,烟点着了,他眼底的橙蓝火焰瞬间消失,只剩白色烟雾袅袅直上。   昏黄的台灯为他凌乱的头发渡上一层微亮的光,没了打火机,他的脸又随着脸骨而蕴藏着阴影。   随着他吐息,昏黑中,一捧浓浓的白雾吐出来,烟雾缭绕,模糊他的轮廓。   雾是千变万化的,犹如她此刻,如堕烟海,因为迷茫而找不到头绪。   她支着胳膊起来,到他面前。   裵文野垂着眼睑,看她张着嘴巴,试图吃掉这些烟雾。   “怎么跟小狗似的,对什么好奇都先用嘴巴尝尝。”他乐得不行。   “我本来就是小狗。”她说。   他不笑了,咬着烟下床,楸楸这时才发现他运动裤松紧带没系,吊儿郎当地垂在前面,他拿起手机离开了房间。   楸楸只好跟上,和他一起到一层客厅,路上他把松紧带打了个十分敷衍的结。   后来楸楸才知道,他执意到客厅去,只因为他不想那时说着说着,俩人就稀里糊涂滚到一块儿。   电视机打开,他在沙发坐下,随便选了一部排行榜上的热播网剧。   楸楸来到他面前,挡着电视机。   他抬起眼帘,看着她,“让开,你挡着我了。”   楸楸执拗,认真地看他,“我不想只是做朋友。”   “噢?那你想做什么?”裵文野微微仰着头,歪着脑袋,靠着沙发看她。   “不重要。”楸楸摇了摇头,“我不想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什么语气?”   “就是很不客气的语气。”   “是吗。”他放下遥控器,“你还说过,我可以对你好,也可以对你坏。我到底要听哪一句?”   “不一样!”楸楸有点慌了,她紧张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疏离我。”   “可是朋友就是这样啊。”裵文野无辜道,“友情就是这样的,我们之前那种,叫作越界。”   “所以我说不想做朋友了!”她拔高了音量,又觉得失礼,抿着嘴唇,“对不起。”   裵文野不以为意,“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想……”她咬了咬下唇,指甲刺着手心里。   “还没想好?”   “我想回到以前。”她骤然抬起眼帘,鼓起勇气道,“我想了很久,我没法把你当朋友,我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跟你发生关系,想亲近你,想把你占为己有。偶尔做梦梦到你跟其他人离去,有任何人像我这样靠近你,我就无比的厌恶自己,为什么生病,为什么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为什么我没有爱人的权利。”   她大声说着心里话,眼底积蓄出一点泪水,渐渐淹没瞳仁,热泪盈眶,慢慢涌上睫毛,泪珠要掉不掉,悬在眼睑边上。   “去年,离港的第十四天,我偷偷回去找过你,想跟你说文身掉痂结束,特别漂亮,想让你看,可是到了你家门口,我突然觉得我好贱,明明先说再见的人是我,我就不敢了,马上下楼打车离开回成都。”   离港的第二十九天,她在他家门口放了一束报纸包裹着的玫瑰花。   玫瑰花鲜艳,报纸却褶皱不堪,打开来看,报纸报导着他们的花边新闻。   第四十七天,她买了一张西安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好吃。”   第五十八天,她买了一张苏州的明信片,写着《地尽头》的“无伴侣做证,也踏破苏州夜静”。   第七十二天,南京,秦淮河的明信片。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除了明星片,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们在马里兰州边界那家中古店拍的,她说这张照片,她好像在光里。   她在明信片上写:这是我最好看的一张照片。送给你。   统统没寄出去。   因为都是她自己捎带回去的,裵文野居然没取消她的指纹。   那些明信片大约现在还在床底下,保险柜底下,某本书缝中……   每回去一次,他就有一件衣服不见,有时是衬衫,偶尔是外套。   有一次是西服。后来她上网一查,这件西装六十八万,她吓一跳,心想要是裵文野报警,她得吃多少年牢饭?只得偷偷还回去……再顺走其他便宜的。   倘若不是还有那么一点理智,她甚至想在屋里装监控。   因此除去那束玫瑰花,他大概什么都没发现。   “你不敢?”裵文野的声音略带困惑,“那你是怎么敢进我家的?”   楸楸狠狠一个怔愣,眼里的泪水凝成珠,掉落一颗在脸上,她分明没想哭了,大脑疯狂凌乱,只剩尴尬。   “你,你都知道啦?”她嗫嗫嚅嚅道。   “我看你胆子肥得很。”他说。   “我只是想你了。”她委屈巴巴地说,“我不敢见你。”   “一共十八万五千,你猜你会被判多久?”裵文野慢条斯理恐吓她,“十年以上。”   “不要。”她膝盖一软,作势扑到他腿上,声音软软地撒娇,“我只是太想你了。”   “好好说话。”裵文野啧了一声,坐起来一些,手掌撑着她额头,让她离自己远一些。   楸楸抬着脸,看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裵文野说:“那你何必当初?”   “你就原谅我吧。”楸楸装腔作势呜呜两声,“这次打死我都不会再说离开你的话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裵文野补充,“曾经。”   怎么又翻旧账。楸楸脸色痛苦难堪。   他说:“你说你想实现几把自由,怎么,没找到好的?想吃回头草了?”   “不是,绝对不是。”她摇摇头,一脸僝僽,“我根本没找过其他的,我是骗你的,我没想过要找。”   “你这么不诚实,我分不清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说着,裵文野作势推开她。   楸楸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如此平静轻松,却让她惊慌失措。   楸楸后知后觉地,从他刚才“曾经”那两个字里,察觉出了山雨欲来的平静。   现在才慢慢狂风大作。   “现在是真话。”楸楸揽着他腰,不让他推开自己,埋脸拱他,呜咽着忏悔,“那时候只是气话。你说得对,我没心没肺,对不起,我那时候只是想快刀斩乱麻,否则我肯定会忍不住的,你知道的,我忍耐力很差,再说两句,我肯定走不掉了。”   “别这么说,你没心没肺,是你的魅力。”   “呜。”楸楸欲哭无泪。这种魅力才不想要。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你确定你接下来会说真话?”裵文野盯着她的发旋,十几天过去,发顶已经冒出新的黑发。   “嗯嗯。”她连连点头,怎么都行,给她一个痛快。   “行。”他不慌不忙摸起她埋在自己腰腹的脸,抬着她的下巴,“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是最后一次,错过可就没了,你得想清楚了再说。”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楸楸感觉自己已经知道,裵文野想让她招供除什么。   她脸上掠过一丝踌躇不决,裵文野盯着她,自然没错过。   “不愿意说?那算了。”裵文野松开手。   “不不不,愿意说的。”她慌神儿道。   “如果我发现你在说谎。”   “不会的。”她立刻摇头,“我发誓,如果我骗你,我天打雷劈,被五雷轰顶,活着回去被你做标本。”   “……不必。” 第81章 小狗   ◎「生物与食物、空气和阳光的关系」◎   正如她所想。   话题还是要回到香港电话离别那天。   楸楸万念俱灰。   他体贴关心道:“无所谓, 你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要听。”   楸楸觉得他好狡猾,明明方才才着重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没有不想说。”她摇摇头, “我只是, ”欲哭无泪,“过了太久, 没想好怎么说。”   “要我帮你记忆重现么?”   “……不要。”她小声道。   楸楸目光垂落, 酝酿着情绪, 才鼓起勇气,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披露。   她可从没答应过那个老头子, 她会离开裵文野,只是因为她那时候就想着离开,她离开只是不想霍霍裵文野。   现在说她自私也罢,楸楸无所谓了。   她一边缓慢说着, 视线将他的脸孔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想要从他脸上得到什么情绪,失望也好, 生气也好。   可楸楸知道, 他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否则就不是他了。   裵文野耐心地听完。   “其实我知道。”   楸楸眼里霎时涌入不可置信。   他说:“后来我查监控, 发现老头来过家里,不过他没我屋指纹密码。猜也猜到了。”   楸楸:“那你还要我说完!”   “你不该说完么?”他不咸不淡道。   楸楸噤声。   他继续说:“你是他人一句两句就能动摇的人?”   楸楸闭上眼睛, 装傻充愣。   “不想说就算了。”他说, “我向来不爱强迫人。”   胡说八道!楸楸心里暗骂。   这就是她为之着迷的人。   “我没有不想说。”她声音闷闷道, “可是说话是需要时间的!你想要的话是需要在脑海里找的!”   “说明你也不放在心上嘛。”裵文野轻声道。   “……”   救命。她怎么刚从坑里出来, 又掉进一个洞。   “我只是觉得它们需要封存起来!”楸楸斩钉截铁道, “因为很宝贵。”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裵文野,他嘴唇动了动,眼底有揶揄,似想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点了下头,“行,你想,给你两分钟。”   两分钟一到,楸楸不再犹疑。   她说:“那时候我情绪不太稳定。”   她直觉裵文野连这个也能猜到,他只是需要她说出来,而不是什么都不说,大家相处沟通全靠猜测。   “我觉得大事不妙,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吵架,无休止的争吵,就算不走,最后我们也会相看两相厌的,我不愿意这样,不想被你讨厌。”她说着,讨好似的,蹭了蹭他摆在旁边的手心。   “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么?”裵文野任她蹭着,似叹了一口气。   也是。自信的人,又怎么会说出厌恶自己的话,她对自己有病这件事,心底里有一个疙瘩,无论怎么都去不掉,她始终是自卑的,认为自己没有爱人的权力,亦不配被爱。   “因为是你啊。”她叹气道,“你太好了。”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对我滤镜太大了。”他缓缓道,又说,“你还没有说完,没法当朋友,所以呢?”   楸楸抬起头,真挚地看他。   “我的意思是,除了朋友,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陌生人也行?”   “不行!”她眉眼染上愤怒凶狠。   “那我听不懂。”他忍着笑,小声道。   好玩儿。他心想。   “你怎么这样。”楸楸喃喃道。   看穿他此刻一肚子坏水。   “你仔细展开说说?”他说,“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好嘛。”楸楸难为情,松开双臂,不再抱他腰,趴在沙发上捂着脸。   可她实在是太难乎为情,方才好些话趁着情绪上头,一轱辘碾过去,才吐出大半。   现在冷静下来,居然要她仔细地展开说说,这怎么好意思?   “喝点儿?”裵文野忽然说。   楸楸捧着脸,抬起头,视线穿过手指裂缝去看他,须臾点点头。   小洋楼没有酒,裵文野穿上防寒服去隔壁拿。   他离开时是什么样子,回来就是什么样子。   楸楸依然鸭子坐在地上,趴着捂脸,有点生无可恋的意思。   原本打算拿两罐啤的,结果凑巧那边在煮红酒。裵文野便顺了一养生玻璃烧壶回来,插上电恒温,俩个大号陶瓷杯,一人倒一杯,两片橙片点缀。   电视机还在播放,楸楸抱着杯子闷喝着,被热红酒弥漫一脸水雾气。   裵文野卸了防寒服,半躺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在回复邮件。   坐到他这个位置,其实每天的工作大部分都被打电话,视频电话和会议,和各个顾问等聊天,回复邮件所占据。   “你什么时候走?”楸楸问。   杯子遮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伺机而动的眼睛,像极了幼崽捕猎,纯真,稚嫩,不知天高地厚。   “明天。”   “明天!?”楸楸瞪大眼睛,杯子放下,小脸全露出来,“几点?”   “下午三点去机场。”裵文野好整以暇看她一眼,“你呢?”   “我后天中午。”   “差不多。”   差的可多了好吗!那双眼睛晕染着委委屈屈的情绪。   裵文野回复完邮件,坐起喝了口温热的红酒,不紧不慢道:“现在来聊聊刚才的话题。”   如果不是知道他明天就走,楸楸也许还想着耍赖,能赖一会儿就是一会儿,现在可不行了。   她只好老老实实说心里话。   “我之前说过了,看到好看的,吃到好吃的,遇到挫折,碰上烦恼,是可以互相分享倾诉帮忙的关系。”她说,“这是朋友。”   “可你说了,不想只是当朋友。”   “是啊,”她点点头,“我对你有占有欲,我不想,不想……”她目光垂落,小声道,“不想看到你跟别人接吻,不想看到你跟别人亲近,那样我会难过伤心,嫉妒,不想你的注意力会落在别人身上,男的女的都不行,宠物也不行。”话音一顿,她问,“这可以用什么关系来概括?”   裵文野也在思考。   片刻,他说:“这是一种心理现象、行为意图,不是什么关系。”   楸楸没劲儿地‘噢’一声。   她继续说:“想要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除了家政阿姨,谁也不能进去。”   裵文野默念:有领地意识,但不是很强。   “想随时知道你在干嘛,吃饭也行,开会也行,我不需要你说太多,只要你说就行了。”楸楸开始掰着手指头,她想要的实在是太多,太贪心,多到霎时间都说不完全。   “还有呢?”   “想成为你情感与献身的投射对象。”她说,“你不能跟其他朋友分享你的早午晚餐,生活琐事。”   “……会有谁在乎啊?”   “我啊,我。”她不高兴道,“你的挫折烦恼,也只能有我知道,其他人不行。”   “你盼着我点好吧。”   楸楸立刻补充:“还有快乐,开心的事情。”   裵文野说:“还有呢?”   “好多。”她想不起来,沮丧道,“想要被你疼爱,像父母对小孩,主人对宠物那样,完全地相信你,不会被背叛,不会被辜负,永远被珍视,我们之间有关心、责任、尊重、了解和排他。”   “就像……生物与食物、空气和阳光的关系,钢铁与矿石,米饭与稻谷的关系。”   “这是附属关系。”他说。   附属关系存在一定隶属关系,或合作关系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位。   “差不多。”楸楸似懂非懂道,“想做你的小狗,每天无忧无虑。”   “楸楸。”   陶瓷杯与桌面轻磕,他凝着眉,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嗯?”   楸楸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犹如被架上断头台,看不到的背后,悬着反光的梯形刀刃,随时松绳降落。   “上面这些话,你是想实现,还是说说而已。”他问。   楸楸打了个怔愣,睖睁着眼睛看他,弱弱道:“当然是想实现。”   “你要怎么实现?”裵文野心平气和地问她。   “我……”   楸楸刚要脱口而出,可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她狠狠愣了一下,是啊,她要怎么实现?   明天,裵文野回香港地。后天,她随邓婉回北京大院,过生日,过年。她还订了二月份回纽约的机票,继续都市隶人的生活。   放弃纽约的工作?回国来找一份新的?也不是不行。   为了幸福,看来只能背叛老大了……   “你是这么想的?”裵文野说。   楸楸眼巴巴看着他,点点头。   “要不要听听我是怎么想的?”他问。   “好。”她作出乖巧模样。   “你回纽约上班去。”   乖巧没保持住,楸楸的笑容僵了一下,强颜为笑,眉眼浮现出愁然,郁闷道:“然后呢?”   然后?裵文野看着她,“该是什么生活,就是什么生活。”   楸楸放下陶瓷杯,倏地站了起来,“我前面都白说了是吗?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是吗?”   “骗子。”她眼睛渐渐红了,眼里渐渐积蓄出一点泪水,眼底一半怆然一半难以置信,“还说我天上有地上无,现在白白送给你,你都不要。”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一直引导我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很好玩吗?”她隐忍着,眼泪渐渐淹没瞳仁,“噢,我明白了,你想羞辱我。”   视野逐渐模糊,周遭的家具陈设,突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包括眼前这个人都被卷了进去,统统搅在一起,迷离惝恍,一片朦胧,浑浑沌沌。   眼泪慢慢涌上睫毛,她啜泣道:“那你成功了。”   这还是裵文野头一次见她哭,都不知原来竟有人能哭得梨花带雨。   “我没这么想。”   他付之一叹,抽出两张纸巾,是要给她擦眼泪,被楸楸躲开。   她咚咚咚跑到沙发后,路上掉了两颗眼泪,脸颊红,眼梢也红,嘴唇更红,她迷蒙着眼,看不清人,只是觉得话还没说完,还不能走,可是眼泪太不争气,掉掉掉个没完。   她泣不成声,吭唧道:“那你怎么想的,你说,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你就是卑鄙无耻,色厉内荏,内藏奸诈,残渣余孽,害群之马!非人哉!竖子不足与谋!”   裵文野早知她会说话,她只会在心慌的时候语无伦次,找不到逻辑。   生气的时候可不会。不过她也很少生气。   “语文学得不错,还有吗?”   “你有没有人性?还想从我这获取知识?”楸楸破口大骂,呜咽地揪起领子,擦了擦眼泪。   还好今天没有化妆,否则丢脸死了。   他双手撑着沙发背,一腿屈膝跪沙发上,靠近她一些,看她睁眼,乍然被自己吓一跳。   她眼泪擦干,眼睛仍然亮晶晶地,像是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眼里仍有余惊。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么?”裵文野问。   “什么?”她愣愣问。   “喜欢你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圆融统一。”他说。   楸楸似乎没听懂,不过她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她蹙起眉,绞尽脑汁。裵文野一直耐心地等她反馈,因而没吱声,直到她眼神豁然开朗。   啊,想起来了。   出自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的作品《悉达多》。   「究竟什么是智慧?不过是在生命中的每个瞬间能圆融统一地思考。」   这本书,她很小的时候读过,到底是几岁,楸楸早已忘了。   那时她热爱朗诵诗歌、文学,并不是多么热爱文学,她只是热爱站在空调房里,玻璃花房里,对着太阳天,下雨天朗诵的过程。   为了培养她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丁裕和买了许多超出她年龄的书籍。   这些世界闻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荣誉的作品,于一个几岁的儿童来说,通篇阅读会稍显苦涩难耐,因此丁裕和会抢先阅读一遍,摘选出有意思的片段,做成一个文学集给她。   那时候才读小学的她,虽然能说会道,会说三门语言,可不耽误她其实是个文盲,乍一看书面文字,一段三行的话,碰上复杂的字,能磕磕绊绊好几次。   丁裕和却很有耐心,在她磕巴时,及时告诉她每个字的准确发音。   楸楸尤以记得,阅读《悉达多》摘选时,是一个下雨天,她与丁裕和待在玻璃花房里,感受着雨水淅淅沥沥,嘀嘀哒哒在头顶上。   她吃着糕点和红茶,听丁裕和跟她分享赫尔曼·黑塞的理想。   1919年1月,这位作家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回归:一个德国人致德国青年的一封信》中写道:“世界不是为了被改善而存在的,你们也不是为了被改善而生存的。你们的生存是为了成为你们自己。成为你自己,世界就会变得富足和美好。”   她那时不能完全听懂,长大后才感到震撼,中间有好几年的铺垫,带来的后劲是非常绵长的。   她沉默着,心想原来她这种想干什么,就卖力去做的性格,原来叫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圆融统一?   “那又如何?”她忿忿道,“到头来被你羞辱。”   “我没想羞辱你。”他说,“我只是想,现阶段最好的选择就是这样。”   “你根本就没有解决问题的态度。”楸楸摇摇头,不接受他的说法。   “到底谁是小狗?”裵文野看着她。   楸楸瞬间噤声,脸上的坚持执拗化为乌有,被受伤取代。   楸楸还是无法接受。   “我只是不想跟你分开。”她瘪着嘴道。   眼泪再次不受控地溢出来,她上一轮哭的眼角飞红,现在都未消散,睫毛扑簌着,隐忍着情绪,不敢爆发,看着好不可怜。   “为什么你非要赶我走?”她委屈地问。   他的思绪停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坐下。   “来。”裵文野拍拍自己的腿。   她听话绕过沙发,分开.腿坐他腿上,搂着他脖颈,埋他颈窝里。   他说:“就算是小狗,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对吗?”   楸楸对这句话反应极大,摇了摇头,似乎有点崩溃,“小狗满心满眼只有主人,怎么可能会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小狗没有自己的生活!”   裵文野:“可是主人得有自己的生活。”   她依然摇头,不愿意接受,眼泪打湿胸膛一片,呜咽快逼近哀泣。   裵文野拍打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换了一个说法,“这个世界上小狗那么多,为什么主人偏偏选中你?”   他抽出纸巾,后仰着,将她脸显露出来,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她脸上的泪痕像极了倒长进化树的样子。太神奇了。裵文野的声音涌上一些笑意。   他忍着笑,继续说:“不正是因为你比其他小狗好看,优秀,听话,懂事?”   “你得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去上班,交朋友。”   “小狗可以抗拒世界,但是不能抗拒主人对你的命令。”   “你要耐心一点,等候,现在还不是领你回家的时候。好吗?” 第82章 尾巴   ◎「回到纽约」◎   2023年, 纽约。   楸楸搬家了,搬到离上班地点更近的公寓,每天上班,下楼过一条街道便是, 路上有许多咖啡店, 快餐店。   每天七点钟,楸楸从公寓出发, 路上经过咖啡店, 等候咖啡时便登入邮箱, 处理今天的工作,早上没人打搅, 她处理晚上积压的pitchbook更快。   她现在不像从前那样fulltime(全职),凌晨四五点还在线,心态转变后,工作时间也变得规律, 每天六点半起床, 洗漱化妆,七点上班, 下午四五点便收工。   放工后偶尔会录vlog, 仍旧是一周的内容量制作成一个视频,每期都有个五到七分钟的时间, 分享她所接触到的金融资讯。   在发出去之前,她会先发给裵文野观看, 如果没有出现错误, 她才会加入到vlog里。   那时他们之间是和平有趣的来回讨论, 彼此分享金融新闻资讯。   比如北美大厂许多科技公司都在宣布裁员, 就光是一月, 美国已经裁掉超过六万人,战线一直持续到三月未停。   不仅是科技公司,金融也一直在裁员,楸楸复工一个多月,就送走了两位同事。   除去拍视频,她偶尔会约慕玉窠出来小酌,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夏天快来了,今天约在一家越南餐厅。   慕玉窠处于临近毕业的死期,还在被摁头写毕业论文,企图用ChatGPT蒙混过关,可惜带她的导师是出了名的老古董,看不得这种投机取巧的玩意儿,横批学术垃圾,让她回去重造。   慕玉窠气得要死,到了之后大骂导师,“可不就是学术垃圾吗!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真能搞学术的大学生研究生!气死我了!本来本环保人士心不甘情不愿在被摁头制造垃圾就觉得心烦!还要被摁头的人骂,他奶奶的!”她朝服务员大喊,“beer!one!bottle!”   还以为在找事骂人,引得周围几桌看过来,楸楸连忙做了个喝酒的动作,又比了个‘1’。   在美国,中餐厅基本都是越南人开的,寿司店基本是中国人开的,日本人则就开一开拉面店。至于越南菜,基本上她们每去一家,老板都是不同国籍的,越南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韩国人也有。   今天去的这家是越南人开的越南餐馆,不过谁开的都不重要,楸楸跟慕玉窠都一致赞同,最好吃的越南粉在越南人开的中餐厅,今天主要是来尝一尝其他美食。   她们点了一份春卷;一份‘三明治’,和常规的三明治不一样,被甜甜的熟洋葱浸软的法棍,内夹软烂肥美的牛腱肉、生洋葱等;两碗招牌米粉,以及两杯听上去像是黑暗料理的河内蛋咖啡(HANOI EGG COFFEE)。   还有一份炒粿条,但旁边一桌同胞学弟说:这叫炒贵刁。   楸楸看着餐牌上的英文名:House Spicy Rice Noodles(家常辣米粉),陷入了沉默。   最终还是点了,证实就是炒粿条。   后来上网一查,潮汕人确实称之为炒贵刁,吃起来很像爆炒牛河。   河内蛋咖啡咖啡倒是很不错,品尝之前楸楸放低了所有期待,结果得到了不错的回馈。   顶部是一层鸡蛋奶霜,顺滑且浓郁,奶霜很绵密。   至于咖啡,就是咖啡。   吃完饭后,俩人买了酒和小吃,回到慕玉窠的大平层小酌,慕玉窠坐在地上弹着吉他在调音,她则抱着平板在找电影。   慕玉窠放下弹吉他的手,忽然问:“你今年年假多久?”   慕玉窠最近又开始上班了,慕母让人介绍的工作,一家投行里做分析师,主要是做做PPT,以及各种打杂的行政相关的工作,不用经常去办公室,入职一个月了,基本在居家办公,大部分时间在写她的毕业论文。   楸楸:“二十天带薪休假。据说工作满五年了就会多五到七天,你呢?”   “别提了。”慕玉窠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我都打算辞职了。”   楸楸猛地抬头看她,“又辞职!?”   慕玉窠吐槽:“我估计我妈听到了也是这句话。”   楸楸:“我要是你妈,我也是这句话。”   慕玉窠桌底下踢她一脚,“去你的,占我便宜。”   楸楸傻笑两下,继续找电影,都没什么好看的,听慕玉窠继续说:“我本来就打算毕业了就回国去的,在纽约待了……”她数了数,“唉,有快十年了吧,待腻了。”   “你不是放假了就到处旅游吗?”   慕玉窠当没听到,低头继续说:“而且纽约竞争压力太大了你懂吗?我不干,有的是人干,最近裁员那么严重,偏偏我却托关系进去了,”听上去颇有几分自嘲,她继续说,“我感觉我长大了,我跟Sophia那群娘们说我妈让我去上班,她们都很羡慕,说这不是挺好的吗?不用回国加班生加班死,哪里好?她们以为在纽约就不用加班生加班死?”   “金融这个行业,去哪儿都是加班生,加班死。”   “但至少我家就在上海啊。”慕玉窠情绪低落道,“我爸妈可说了,避免我成啃老族的废物,我毕业了就必须得自力更生,他们不会再给我零花钱了,否则我怎么会那么想不开读研呢?本来还打算读博呢,但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煞笔老头了。”   “那你还是回国吧。”楸楸说,“国内也挺好的,安逸巴适,不用担心恐怖分子。”   “你跟我一起回去吗?”慕玉窠看着她。   “不回。”楸楸打了个呵欠,“我年薪快五十万,美金呢,你不配跟我说话。”   “高贵,佩服。”慕玉窠朝她作揖。   “那你问我年假干什么?”楸楸忽然想起来,“跑题了。”   “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国去旅游,自驾游。”   “去哪里啊?”楸楸不找电影了,干脆啃薯条,“一线城市可不去,我都去过了。”   “不去一线城市,去西藏,318线,此生必驾。”慕玉窠故作神秘兮兮道。   “和你?”楸楸来了一点兴趣。   慕玉窠:“以及我男朋友。”   楸楸一脸黑线,“我去当电灯泡啊?”   慕玉窠:“你也可以找男伴同行啊,女伴也行。拜托!自驾游,肯定是人越多越好玩。”   依然脸色不虞,楸楸说:“我找谁啊?”   “就没有一个能叫的?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一个啊?”   “算了,我不去。”楸楸说。   “去嘛,你那儿都快合上了吧?”慕玉窠说。   “你上周去我家没看到我那堆拿出来消毒的玩具?”   “你玩得挺野啊,这么大都能吃进去。”慕玉窠吐槽一句,“我就说别为男的守身如玉,苦了自己。”   “滚滚滚,说的你没有为男的守身如玉似地?我是乐意苦了自己吗?我这叫尊重对方的游戏规则。”楸楸推她一把,“重色轻友就算了,尽往我痛点戳。”   “我哪有?”慕玉窠无辜,直呼冤枉,“318线你听说过吧?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找个男的还能当免费苦力,做攻略,你只管享受,多好。”   “那这个‘此生必驾’跟你有什么关系?”楸楸灵魂发问。   “这不就是第一次去没经验,找个有经验的带带路吗?等以后有经验了,我自个儿去啊。”   “那为什么不找导游?”   “导游要花钱还黑心,男朋友就不了,免费的,还对你掏心掏肺,全程对你嘘寒问暖。”慕玉窠说着,边去拱她,撒娇,“去嘛去嘛,一回生二回熟,下回我俩单独去。”   “你少给我画饼。”楸楸别开脸,但脸上已挂满了‘再说两句我就去’的欲言又止。   “你不想当电灯泡的话,这次咱们找多点朋友一起去,一起嗨,行不行?反正不着急,安排在九月呢。”   多点朋友,这还差不多,电灯泡可不能指着她一个人发光发亮。   楸楸回过头看她,“为什么是九月?”   慕玉窠:“九月我肯定已经回国了,恰逢大学生开学,你知道这群大学生最喜欢趁放假去西藏找人生意义。又是工作日,可以避开十月国庆节。”   “我看看吧。”楸楸想了想道,仍在犹豫。   “你可以找裵文野啊。”慕玉窠忽然说,“你俩还没试过一起去长途旅行吧?刚好,318就是你们的爱情考验。”   “他啊,可是他……”楸楸迟疑道。   “怎么?说来听听?”慕玉窠嗅到八卦的味道。   “他最近越来越冷漠了!”楸楸端起酒,鼓起勇气道。   “哦,原来你们正在经历爱情考验。”慕玉窠说。   “别胡说。”楸楸说,“我俩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慕玉窠不意外,耸了耸肩,“到底怎么了?他不回你信息电话了?异国就这样,你得耐心一点,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在那儿摆着呢。”   “倒也不是不回信息电话。”楸楸觉得难以启齿。   “说啊?”慕玉窠催促。   “就是。”楸楸把酒一杯喝尽,扭头看向好朋友。   她说:“电话do,你跟你男朋友玩吗?”   “不玩。”慕玉窠懂了,一脸‘你也有今天’,憋着笑摇摇头,“屈丘会来找我。”   屈丘就是慕玉窠的男朋友。   楸楸又黑下来脸,说:“那他这方面欲.望还挺低。”   慕玉窠说:“这也不怪他吧?电话不过瘾啊,你觉得隔着电话能有多好玩?反正我不行,挺尴尬的,哪有见面刺激?”   楸楸:“那你这刺激挺贵啊,几万块钱。”   慕玉窠:“别提了,他是专门找来美国出差的机会,在纽约还好,要是他被派去加州,我就得飞去加州,要是去DC,我就坐车去DC。唉,其实这半年也就两次而已,都快长草了,否则我怎么会想回国呢?高低也得读完博士,啃这最后的一点老,要不就没机会了。”   楸楸听完了首先沉默,而后仰头靠着沙发背,喃喃道:“真好,听上去是双向奔赴。”   “谁让你们不确定关系?”慕玉窠说。   “这种关系哪有那么好确定?你以为是在工作啊,签各种合同,毁约就要赔钱。”楸楸摸来一根烟,“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之前,加拿大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之一毁约了洛杉矶位于市中心的两栋写字楼,你看,白底黑字,这都能毁约,欠下7.5亿贷款。爱情这种口头说说的东西,该怎么确定?”   “你太认真了。”慕玉窠说,“谈恋爱图的不就是个刺激热闹吗?要真像做生意这样设定规则,被条条框框限制,未免也太无趣了吧?那是结婚才需要干的事情。”   “你谈恋爱不是奔着结婚去的?”楸楸讶然看她,被噎住,烟都忘了点,“你好渣啊。”   “?”慕玉窠绷不住了,“你好纯情啊。现代人谁还想结婚啊?尤其是手里有点钱,有资产的,结婚是自找麻烦好吗?”   “那为什么还要谈恋爱?”楸楸看不懂了,“我觉得我跟裵文野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不需要对对方的人生负责,也不需要对方为了自己而妥协,”这句话说得迟疑,毕竟她原本打算妥协的,只是裵文野不允许,她继续说,“只要求对方不再找人,”她顿了顿,补了句,“他可能有点精神洁癖,”又说,“美中不足的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都说异国苦了,平时视频看得见摸不着,这能不苦吗?”   慕玉窠说:“不想负责任,你们这样才叫渣好吗?”   “我们这叫另一种默契好吗?”   “屁的默契!”   “呵呵。”   她和慕玉窠凑在一起,基本上就像双方辩手进场,每次都要小吵一架,却又没有隔夜的仇,甚至十分钟后就忘却一切。   这样的日子旷废虚度到了七月,夜晚十一点钟,楸楸再次从慕玉窠的大平层出来,往住处回,不敢一个人坐纽约地铁,那里疯子太多了,一不留神就要没命。便打开手机约了一辆车,上车之后,她看了一会儿繁华倒退的风景,摸出手机,给裵文野打电话。   现在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多,某人应该有时间接电话吧?   大约过了有几十秒,那边才接起电话,冷淡而磁性的一声,“hello?”空间感听上去很安静,但又有纷杂脚步声。   楸楸问:“你在哪里?”   “廊桥。”他说。   噢,要坐飞机了。   她又问:“去哪里?”   “Hawaii。”   楸楸一听,按捺住内心激动,“那你完事儿了来找我呗!”   “没空。”他淡淡道。   背景音还有一句来自空姐甜美的嗓音,欢迎乘坐本次航班。   好冷血无情。   楸楸立即变脸,哀哀道:“那我去找你?”   “你来找我干嘛?”裵文野诧异道,“很闲?”   “我有双休。”   “千里送啊?”裵文野终于来了点兴趣。   何止,差个两千一就是万里了,坐飞机都要十一个小时。   楸楸算着离周五还有四天,还行,也不算太难熬。   “那就这么说定啦?!”   “带上那条粉色的狐狸尾巴。”   楸楸脸一红,小声问:“什么狐狸尾巴?”   对面顿了一秒,“挂了。”   “好嘛。”master\'s task罢了。   她又说:“这个戴着可过不了安检。”   “落地了再放进去。戴上来见我。” 第83章 正常   ◎「这算是你开发了他的S天命吗?」◎   如果落地才要塞狐狸尾巴, 那在出发去机场之前就得先在家做好准备工作。   周五这天,她特地起了个大早,试图在家做完今日份的工作,一早上便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 早餐随便应付, 午餐点外卖,下午开日常组会, 前半个小时听各人分享最近的金融新闻, 大胆发表自己对时势的看法, 然后才正式开会。   结束后,楸楸跟上司汇报今天的工作, 顺带请三个小时假。三个小时后直接下班,上司允了。   做了一周都市隶人,终于可以放飞自我,尤其是得知周六就要见到这人, 她不免得从周一就开始亢奋, 就连使用软导管的过程都不那么漫长了。   她对这个行为并不陌生,但对于她这种一点爱情的苦都不想吃的人, 自然按捺不住给裵文野发信息。   脑子里一片混沌, 是运转着,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随处打转, 油流得到处都是,热烘烘的。   【楸】:你最想要什么?   信息发出去, 过了十几分钟才有回信。彼时她用了三包冲洗袋, 看着排出来的液体, 感觉够了, 就去洗澡, 手机震动在大理石上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   楸楸看了一眼,裵文野回她:   【裵】:世界和平。   四个字,楸楸看了有半分钟,回他:你觉得会实现吗?   这次是秒回,他说:永远不会。   楸楸也觉得永远不会,因为狼看着羊说不会,好比流浪猫看着老鼠,鹰看着蛇肯定也是这一句,蓝鲸看着磷虾,囫囵一口说着绝对不会。所以人看着蟑螂,人看着蚊子,人看着人,也绝对不会。never。   【你最想要什么?】   屏幕上出现这么一句。   楸楸看着没回,打了个句号,最终没发,先洗了澡,换了一身外出的行头,吹干头发,然后拿上行李,约了辆车前往纽约机场。   路上,她才给裵文野回了三句:   第一句:活在当下。   第二句:我出发了。   第三句是她的航班号,不出意外凌晨到。   虽然都在美国,不过纽约和夏威夷时差五个小时,纽约下午五点钟,夏威夷才中午十二点。   到机场后,因着不用托运,省下大部分时间,楸楸过了安检,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便接到裵文野的来电。   刚接起,就听对方说:“吃饭没有?”   “刚吃完。”楸楸说,“不好吃。”   “吃的什么?”   “烟熏三文鱼贝果,现在在吃椒盐卷饼。”   “噢。我在吃Poke…”没记住全名。   “Poke?”楸楸惊骇。   “Poke Bowl。”他念全了,“不知道中文怎么说,其实就是拌生鱼块,搭配甜洋葱、酱油芝麻油和寿司饭。”   “好吃吗?”这配料听上去能不好吃吗?楸楸觉得哈喇子都要出来了。   “好吃。”裵文野给予了她确定的语气,又说,“Spam musubi也好吃,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学校也有这道菜。”   “是不是那个饭团?”楸楸想起来了,“内夹鳗鱼牛油果的。”   裵文野:“是,看着奇奇怪怪,没想到还是这里的经典美食之一。”   “我马上就到了。”楸楸激动道。   最多十二个小时!   裵文野笑了,“不急,周日带你来。”   “为什么是周日,明天不行吗?”   “无所谓啊,你想明天就明天。”   楸楸又反悔了,“不行不行。”   明天她要在酒店厮混一天!做完还要筑巢。旷了一年,绝对不能潦草就度过了。纽约多的是夏威夷菜!她说服自己。   “到底什么时候?”还要提前订位置,否则排半天队。裵文野问。   “周六总得吃点东西吧!”楸楸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周六晚上!”   “你起得来就行。”   “我肯定起得来。”楸楸脸一热,自吹自擂,“我现在体力可好了,每周三天去健身房跟私教,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来一次就累了。楸楸看了眼旁人,默默地把这句咽回去。   “是吗?现在多重了?”   “九十八。”楸楸说,“好辛苦。”   “不错,慢慢来吧。”   两人就这么聊着,聊到楸楸手机快没电,去借充电宝,裵文野则要去午休,说晚上去接她,落地给他打电话,楸楸说好的,“辛苦你了。”   通话没挂,那边似乎说了什么,楸楸只听到了两个字,“你才”说得含糊,不清不楚,就没有下文了,大约是把脱口而出的话硬咽回了肚子里,变成了“嗯。挂了。”   楸楸看着手机桌面,心里顿时跟放烟花一样。   迫不及待地打开慕玉窠的窗口,“我跟裵文野越来越有默契了!”   三个小时后,终于逃离教授魔爪的慕玉窠,给她回了问号。   【慕】:?   【楸】:嘿嘿!   【慕】:??   楸楸挑挑拣拣,把两个小时前,她与裵文野的通话结尾说给慕玉窠听,最后下了定论。   【慕】:好嘛,搞半天,你俩在玩这种情趣。   【楸】:调皮.jpg   【慕】:这算是你开发了他的S天命吗?   【楸】:他可能本来就有,如果没有怎么开发?   【慕】:你有没有问过?   【楸】:问什么?   【慕】:他是主吗?   【楸】:他是如来佛祖。   【慕】:?   【楸】:我是观音菩萨。   【慕】:滚,我认真的呢。   楸楸终于老实,回了一句没问过,又说:   【楸楸】:有什么所谓,我们又不玩那些,我对被打鞭子没兴趣呢。   【慕玉窠】:真没有吗?   【楸楸】:真没有。   真没有那种兴趣。楸楸心里又默念一遍。   她去看心理医生,曾探讨过这个问题,心理医生认为她现在这么‘欠管教’,都是因为缺失父母陪伴,落下的童年心理问题,所以长大后潜意识里就乐意被人管着,被骂也好,只要出发点是好的,她就不会生气。   慕玉窠听完她的分享,感到唏嘘。   【慕】:有道理哎。感觉跟那些恋父恋母的男人女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楸楸想了想,似乎是的。   只是因为她双缺失,父母从小就不在身边,所以她不恋父恋母,也不恋大叔,恋的是能管得住她的人。   【楸】:果然儿童和青少年问题很多,值得重视。   【慕】:但这个例子……很难传出去,都不一定能过审,但凡传出去了,绝对是热议。   【慕】:#年纪轻轻年收三百万女士竟私底下做puppy,真相竟然是……!的程度。   【楸】:不会的。传出去,焦点只会是“年收三百万,到底是什么工作?求求开个栏目,教教我……”,现在这个社会,谁还没有一点心理问题啊?谁有会管你心理有没有问题啊?   【慕】:真实。哈哈哈哈哈,还是钱重要,其他都是浮云。   【楸】:正是因为道德感低,才能赚大钱,要不然怎么最赚钱的方法都在刑法里呢?ps我的工资是合法的!   俩人聊了一会儿,空姐推着餐车走过,楸楸要了一杯咖啡。   慕玉窠去吃晚饭,楸楸觉得无聊,她把刚才和慕玉窠的聊天记录,截掉慕玉窠的头像,发到微博小号去。   这个微博小号是去年夏天注册的,和她在P站的昵称是一样的,平时用以关注一些国内新闻,然后在微博里发一些牢骚,偶尔要生要死,偶尔解放天性。   因为被慕玉窠几万粉的小号关注,转发了一条她写的矫情厌世却又很有道理的文字微博,又被其他十几万、几百万粉丝的文字博主给予了很大的认同感,并转发,于是她的小号微博也有了上万个粉丝。   然后她恳求慕玉窠,绝对不能暴露这个号是她的。慕玉窠反过来要求她,俩人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竟也相安无事了。   她的这些粉丝中,有她厌世的忠实粉丝,有她doi视频的忠实粉丝,还有一些看热闹长见识的路人。   这张图发出去不久,她就收到几条回复,一些人震惊,一些人怀疑,这个#里的年收三百万女士是谁?是博主吗?puppy是我想象中的那个puppy吗?   睡了一觉再醒来,居然还真有人要求她开栏目,但也有说话不好听的。   譬如:救命,能不能把好才华留给正常女人?天天舔男人,真他妈的烦死了!   楼中楼有一些网友附和。   :确实,无语了!   :赞同,取关了。   也有一些反对。   :你们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你们太正常,所以平庸。   :不如先思考一下,为什么才华基本都在不正常的人身上?   楸楸看完了很惊讶,她这个小号哪里展示了好的才华?   不过她觉得这个话题挺有意思的,于是截图一张,把ID能马赛克的都涂了,发给裵文野。   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要么就是脖子麻了,要么就是腿麻了,起来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偶尔回两条信息,然后再度入睡。   再次醒来,飞机已在夏威夷上空,只是还没有到火奴鲁鲁(Honolulu)。   她揭开黑色眼罩,扒着窗户看,几个小时过去,天还是黑的,宛若原地打转。   拔掉手机充电线,通知栏提示她收到微信。   点开来看,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和裵文野聊了好几条微信。   【楸】:正常是什么意思?   半个小时后。   【裵】:符合一般规律和情况。by字典。   四十分钟后。   【楸】:啊?   十分钟后。   【裵】:伪命题,随环境而潜移默化。   一个小时后。   【楸】:是吗?   又半个小时后。   【裵】:那个人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跟她口中的群体脱离了。   又五十分钟后。   【楸】:我也是吗?   一分钟后。   【裵】:没事干的话,你就睡觉吧。   ……   她是煞笔吗? 第84章 月亮   ◎「火山灰,猫猫摆烂,箭头指着的世界」◎   落地欧胡岛火奴鲁鲁, 已是午夜。她看着那句“到了没”,并没给裵文野回消息,她背着挎包出来,先到行李传送带区域的卫生间。   进了隔间关上门, 隔壁、对面都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唯独她这个隔间发出了滋啦一声,拉开链条的声音。   念在要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 她今天穿得随意, 白T破洞牛仔裤, 解皮带的时候,隔壁已经上完厕所冲水离开。她咬着衣服下摆, 怕弄脏了衣服,慢吞吞地先涂油,才摸出来狐狸尾巴,冷冰冰的。一门之隔, 等的人不耐烦了, 拍了拍门板。楸楸没理她,椭圆球头部捂热了一点, 她才扶着墙推进去。对面的人也开门走了, 那个人似乎去了对面。左手都是油,楸楸只能单手系皮带, 把拉链一卡一卡地拉回去,门口还有人等着, 她打开门, 不着痕迹地把左手往后藏, 那人着急上厕所, 等她出去后立刻踏进小隔间, 嘣的一声关上门。   楸楸拎着包带,头一歪,将挎包背好,到洗手台洗手,这里挤了几个正在补妆的女生,她将手洗净擦干,涂上护手霜,又整理了一下头发,寻思着要不她也补一下妆?   想想又算了,那样未免显得太精致,她更想在裵文野面前表露出可怜兮兮招人疼的一面,如果可以的话,在外玩得脏兮兮就更好了,然后让裵文野捡回去,洗干净。   她这么想着,脑海里就有了画面。   然而一句话就把她拉回神,隔壁手挽手经过的两个小女生说:“走走走,Coral说外面有个长得很帅的亚洲面孔!”   俩小女生一样高,一样矮她一个头。   “有多帅啊?她每次都这么说。”   “这回是真的帅!”那人让出手机,“喏,看!”   “卧槽,还真的是哎,她这次终于看点好的了。”   楸楸走在她们斜后方,伸长脖子一看。果不其然,裵文野。   她掏出手机,亦步亦趋跟在俩个小女生身后,给裵文野回复。   【楸楸】:你被人偷拍了!   【楸楸】:愤怒.jpg   其实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应该不开心。但她打从心底里还是开心的,整个人有点飘浮不着地,楸楸有点搞不懂自己,人类好复杂。   【裵】:?   到了出口,她从俩小女生头顶看过去,一眼便看到裵文野。   他看着手机,一身白衣黑裤,一手揣兜,揣兜的手微弯着,戴着一枚表,肤色只比中袖白衣黄一点点,站在栏杆人群外,身高拔群,不仅她一眼看到,前面俩小女生也看到了。   她们保持着体面姿势,小声交流。   “卧槽,真的好帅!”   “哇绝了,好高!”   “你说他会有女朋友吗?”   “应该有了吧,长这么帅没有,没天理啊!”   “万一没有呢?还是问问吧,不然错过了上哪儿说理去?”   “你问。”   “你问。”   “哎呀你问。”   俩人小动作推推搡搡。   正当她俩讨论猜拳,谁输了谁去,一个白T破洞牛仔裤女生经过她们,朝男人走去。同时男人揣着兜的手抽出来,朝女生微抬着,直到女生走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同时男人低头吻了吻女生的额角,俩人亲昵地一同走出航站楼。   俩人面面相觑,一声低声但粗壮的“卧槽”脱口而出,这也太尴尬了!人女朋友刚才就在她们后面一路跟着!   车上回酒店时,她把刚才那一路发生的事情说给裵文野听,然这人听了,握着方向盘,看也不看她一眼,只说了句“是吗”,紧接着又说,“干嘛一路偏着身体,不舒服?”   楸楸看了他一眼,眼里写着明知故问,然后换了边侧重坐着,看向窗外,夜色正浓,一路昏黄的路灯,一路的棕榈树。   她在美国待了那么久,还没有来过夏威夷,倘若不是时间太紧,还真想好好游玩,据说夏威夷处于整片太平洋的中心地带。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楸楸回头看他。   “周一走。”   “啊。”有点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她周日也得回纽约去。   过了会儿,裵文野伸过右手,摸摸她的脑袋,“工作累不累?”   她眼睛向上抬,高抬起两只手,覆盖了裵文野的手,摁了几秒钟,拉下来,才小声回答:“我感觉,年薪三百万,已经是我的舒适区。”   尽管目前经济说低迷就低迷,说衰退就衰退,没有年底分红,还真不一定有年薪三百万,但去年休息大半年,心态调整好了,如今回头再看,从前的担心焦虑简直是庸人自扰。   到了酒店,楸楸慢吞吞下了车,有点担忧地看着屁股,怕油把牛仔裤给洇湿,毕竟她穿得丁字裤,好在没有,干干净净。   助理订的是海滨套房,方便在客厅汇报工作,如今进了屋,四下无人,楸楸想先洗个澡,于是就变成了现在,什么都没穿,站在镜子前,她捏着左耳耳环摘下来,从镜子里看到,裵文野就站在她身后,靠着门框,脱了上衣,皮带裤子倒是还完好穿着,目光就放在镜子中,与她对视,看她摘完耳环,要摘狐狸尾巴,看她迟迟不用力,看她脸红,耳垂发烫,看她小声说,“你不要看我。”   还是看她,过了一小会儿,人终于离开,随之离去的是那种空间被压缩,抽离空气的感觉,楸楸松一口气。   迅速洗了个澡,又重复了早前在机场隔间的操作。   出来的时候,卧室都是黑的,窗帘没拉,有月光照进来,裵文野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赏月,开了一罐啤的,听到声响逼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白皙的肌肤使得她在黑暗中很轻易就描出人形来,尾巴微垂着吊儿郎当,他又盯着窗外的月亮,“前两天没有风的时候,大岛的火山灰都飘了过来,一片雾霾,月亮都不出来。”   月光直扑他身,锁骨上锁着银白的光辉,影子在白皙的大床上拉长,楸楸听着发笑,她爬上床,先是拥抱了影子,才慢吞吞爬到裵文野身后,搂着他脖颈。   “那是我带来了月亮吗?”   “是啊。”他说,“明天你就能看到明亮艳丽裹着热浪的夏威夷。”   有吻落在他的耳后,有手夺过他手里的啤酒罐。   裵文野没给,他转过身,将她摁在枕头上,啤酒罐压到嘴边,是要喂她的意思。   喂着喂着,太满了,酒液从嘴角流出来,险些被呛到,干咳几声,嘴角的酒液被人舔掉,脸颊嘴角还余留着湿热的温度。   与此同时,尾巴也被扯动,他直起身,眼睛直勾畩澕獨傢勾地,炙热地,看着安静垂躺在床上的粉色尾巴。   明明不是在看她,但楸楸依然浑身发热,不禁瑟缩着,就好像这人在看的,就是她自己。   裵文野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说:“你现在真的很像猫猫躺着。”   “什么猫猫躺着?”   “没见过吗?猫猫摆烂,躺着主人的枕头,尾巴就垂在床上。”   她此刻就像猫猫一样,慵懒得很,又乖又可爱。彷佛尾巴还会动一动,尾巴尖抬一抬。   楸楸幻想着那个画面,被拉起一条腿,这人还她自己抱着,压在肩膀前。   忍一忍。他说。好吧。楸楸心里默念。从花儿里流出来的水,使得床布洇出水的花纹来,比原来的白色多了一点暗色调的影子。他伸手去刮露出来的东西,月光下,纯棉贡缎更暗了,水花纹快要漫延到床边。腕骨被人攥住,很用力,但又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指骨泛白,乏力,很迷茫。他没去理会,继续刮着,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瀑布一样的高山流水,两指进入了帘后世界,他直起身,另一手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被汗浸湿的头发一绺绺地成了背头,他才好整以暇地道,“怎么感觉要有五十度了,有这么热吗?”   说着,他离开水帘后的世界,又去研磨上面的字,距离上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些精心设计过的字体,已过去快一年,比刚刻上去那会儿,多了一些色泽明亮,彷佛引诱着人去观摩。他仔细去抚摸着每一个,他亲手刺下去的字,而这些字泛着微红,宛若在皮下给了他回馈地反应,紧接着,他弓着背俯身去亲吻那些字体,吻到省略号时,楸楸倒吸一口气,原来是牙齿磨着字体咬了一口,还没缓过神来呼疼抱怨,他已揩磨到了箭头指着的地方。 第85章 显灵   ◎「我还不知道海水不能喝吗」◎   箭头指着的地方, 被亲吻,被探索,被不同方式的探索,被□□, 被恐吓, 终被抵达,变得潮红, 泥泞, 姹紫嫣红, 再输入养分。   雨下了一整晚,通道堵塞, 到次日才被疏通。   “居然真的放晴了!”   楸楸跪趴在窗玻璃面上,看到了裵文野口中的明亮艳丽裹着热浪的夏威夷,马路边一排排棕榈树对着种植。   什么居然放晴,你都没有看到前两天的火山灰霾, 裵文野提着纸袋子进来, 里面新买了一套女式衣服和女士用品,他叫人来穿上, 又觉得她这副样子新鲜, 彷佛看什么都新奇,看空气都生机勃勃, 就没出声,挨着桌子虚坐着, 看她隔着窗玻璃看海, 看路, 看天空, 然后回过神, 看他。   她脸泛红,眼周也有点红,没休息好,浑身上下都分布着局部的红痕,几个小时过去皮下更清晰了,还有肩膀上的牙印,他让楸楸给他咬一口。   这人像是不懂得什么叫拒绝,只是哀哀拜托,“轻一点吧。”   那就轻一点吧,破了皮,洗澡用沐浴露都避开这个地方,她却好像挺喜欢的,咬下去的瞬间,裵文野感觉自己像是被热水淋了,然后就交代在水里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呼吸不畅,想抽烟,可惜这酒店禁烟。   “看我做什么?”裵文野说,“看风景。”来回共一万七八的机票呢。   “看你开心。”楸楸忽然笑着说。   “是吗。”   大鱼际后撑着桌面,他心情难得地放松,竟也觉得楸楸说得对,居然真的放晴了。   隔着玻璃窗看腻了只能被框住的风景,楸楸涂完防晒霜,换上新衣服,夏威夷一年四季温差不大,常年都是二三十度,夏天早晚差个十度左右,白天有三十度,裵文野早上让助理买东西,尤其是穿着上描述了样式,要至少能遮住肩膀和大腿,要休闲凉爽,要浅色调不能吸热,助理送了两条裙子过来,他选了一条大差不差的吊带裙,吊带和领子做了设计有两厘米宽,依然遮不住肩膀,不过可以加一件开衫披着。   楸楸毫无怨言地穿了,她虽宁可被看到牙印吻痕,也不愿意中暑热死,却也接受不了紫外线无差别扫射,好在开衫很薄,她没精打采地跟着裵文野下楼。   腿还软着,没什么力气,昨天那个自己勾腿的动作,实在是有点难为她了。   几个小时过去,到现在小腿肚大腿内侧的筋还是紧绷着的,然而偏偏只有一条腿受此折磨,另一条则是好好的,顶多有点低血糖,饿得整个人飘浮在火奴鲁鲁的土地上,走路颇有点一瘸一拐的姿态。   “想要极致的享受,也需花尽全身力气。”   在电梯里的时候,楸楸发了这么一条微博,在小号。   路上买了一杯夏威夷冰咖啡消暑,结果巨甜无比。楸楸拿出相机拍了一段沿途的风景,能清楚看到屏幕里翻涌着热浪,像是透明丝滑地巧克力,太夸张了,她心想着,可海岛风吹过,却又不闷热,站到阴影下,甚至感到一阵凉风拂过,这种感觉也太奇妙了。   夏威夷遍地日式餐馆,烤肉店,俩人瞅着都觉得没什么新奇的,转悠了好一会儿,楸楸在路边买了副墨镜,扭头发现对面有卖贝果,买了一个俩人分着吃,楸楸吃出了一点香芋味。   有了一点东西垫肚子,不那么饿了,裵文野弄来了一辆跑车,复古红,开上环岛公路兜风,夏天很热,风却很凉,车子一路向北,去了欧胡岛北边的植物园,进园便被鸟吟烘托着心灵,俩人改成了徒步,呼吸着植物湿润的空气。   不知何时,裵文野从她手里接过了相机,去拍她观察周围的树。   “好像动画片里看到的原始森林。就是好多树根垂下来,像猿人泰山荡秋千的感觉。”   有些小树上还爬满了大叶子枝柳,放眼过去像好多不同科、不同族的树种在并排野蛮生长。   这片土地枕山襟海,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路上忍不住哼歌,彷佛进行了一番有氧运动,然后听到比较明显的瀑布声,又走了十来分钟,发现瀑布并不大,有白人在瀑布湖里扑腾着游泳。   俩人在上面看了会儿,楸楸打了个呵欠。刚才的贝果已经消耗完,她又开始饿了,拖着裵文野去觅食,找到一辆白色餐车,车后像是拖出来一个巨大的黑色烤盘,里面一串串在旋转的烤鸡,看上去色香味俱全,俩人选了特价的半鸡plate lunch,不贵,七十块钱,配有一个米饭和一个菠萝卷心菜沙拉,俩人分拨着吃完,又回到路上徘徊,路过一块玻璃,楸楸举着相机拍到俩人的身影,裵文野感觉他们就像是徘徊在路上的饿死鬼。   这回是看到了一家招牌是蒜茸虾(Garlic Shrimp)的餐车,餐车周身涂鸦。裵文野说这是当地特色,但虾不是来自大海,而是附近的池塘。于是pass。   从植物园出来,顺着环岛公路开,一路都是海滩,有的人很多,有的人很少。   纹身之后,遗憾她再也没法穿比基尼去晒太阳,原本可以穿普通的泳衣,可昨晚经历的一切,注定她要告别夏威夷的浮潜和日光浴活动。   裵文野听完她这么说,略微思索道:“也不是。”   紧接着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看过来,嘴唇因着吃过刨冰而冻得鲜红水光潋滟,偏偏嘴唇还舔着下唇,手上动作停顿,满脸满眼写着期待他的下文。   “浮潜和日光浴肯定是没了。”他慢条斯理道。   “嗯嗯。”   没了就没了。楸楸心想,继续期待着裵文野接下来的话。   “如果你只是想离海近一点,还有个地方可以玩。”   “那走着。”楸楸不假思索道。   这个地方离北边的植物园不远,在整个岛的东部,科科角附近,距离恐龙湾大约五分钟车程。   下了车后过来,人并不多,有白人老太太在看台上吃冰激凌,风很大,冰激凌的尖儿都吹歪了,楸楸抱着头发跑过去,扒着栏杆,下面是漆黑的岩石海岸,远处一片碧蓝的海,掀起的大浪拍打在海岸上,打出了好几米宽的海沫儿,偶尔有雾飘上来,扑在脸上,像个天然的加湿器。   在她张大口准备吃雾之前,裵文野从后伸过手来,捂住了她的嘴。   他手很大,又有劲儿,必要时速度也很快,楸楸领略的次数足够让她深刻地领会到其中厉害。   “唔唔”两声,她举手投降,作出举白旗的动作,保证不会再吃雾,求他放手。   骗子。裵文野看她转身奔下海滩去的时候,低着头,悄悄张了嘴巴。以为她头发垂在脸边,他就看不见?   沙滩上有不少人在晒日光浴,躺着的,趴着的,都是古铜色、牛奶巧克力色的皮肤。   他们俩个常年在办公室里待着的,反而白的异常。   ?   楸楸下到那个会喷射出浪的黑色洞口,一开始没敢离得太近,每当大浪拍过来,冲击着黑色的嶙峋巨石,汇入下方的洞穴,这个洞口先是喷射出一点水雾,水滴,紧接着轰然喷射出水柱浪花,就像是火山的间歇泉一样。   然裵文野跟她说,这也的确是火山熔岩造成的,数千年前因火山爆发而形成的水中溶岩洞,受海水侵蚀而造成的岩石细缝,如今像是一个黑色喷泉。   沙滩上晒太阳的那些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黑色的嶙峋巨石上,只有他们俩在等待着一个巨浪。   “待会浪来了不能张开嘴巴。”裵文野手里拿着她的相机。   “绝对不会。浪而已,哪里没有?”楸楸一脸正色地跟他保证,又觉得不可置信,看着他,可怜兮兮地,“你为什么要这样看待我?在你心里,我是这种形象吗?我还不知道海水不能喝吗?”   “?”裵文野看着她。   “你这样想,我真的很受伤。”她捂着自己的心口。   “浪来了。”   “什么狼来了?”楸楸听岔了,没注意到身后拍打过来了的风浪,好在脚下的洞口会先翻涌出小浪,紧接着是……“芜湖!”   与她等身的水柱浪花。   当下一刻是很刺激的,然而回看相机的时候,却有点失望,不怎么大,她刚才在网上查,这个洞口可以翻出五米的巨浪水柱。   “换你来。”楸楸拿着相机,指使着裵文野站到她刚才的位置。   好玩的东西就得一起玩才行。   裵文野虽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揣着兜过去了,三十度的天,他还是穿着长衣长裤,不过是白T和牛仔裤,彷佛回到少年大学时期,蓝天白云下,海风吹过,他没打理的头发随着风被胡乱地吹往一个方向。   楸楸清一清嗓子,握起小拳头,到下巴颏,俨然小记者模样。   “请问,裵文野先生,在这个,火伞高张,烁玉流金,烈日炎炎,的七月,你的梦想是什么?”   宛若小学生棒读,偏偏还字正腔圆地一口普通话。   海风送来了他带点笑意的回答,“世界和平?”   楸楸还想说什么,注意到他脚边的洞穴撞击出海水,又回去,只余出那么一点海水在洞穴口蒸发,爆发前大约沉默了两秒钟,紧接着一滔天巨浪冲了出来。   裵文野仰头看着高出自己一米多的巨浪,回过头看向楸楸,发现她已经惊呆了,目瞪口呆在原地,手里捧着相机举在心口,也不知道拍到没有,裵文野湿了半边衣服,走回去看相机,还行,他和巨浪都入镜了。   “你说是不是,”楸楸指了指天,按捺着激动,“是不是听到,显灵了?”   “但愿吧。”裵文野说,“换你去。”   楸楸立刻跑过去,嘴上振振有词,“我的心愿是今天吃到好吃的晚餐。”   那你何必求天,你求我就行。裵文野摸着滚烫的相机,腹诽。   大约是楸楸胡乱许愿,天不显灵了,后来她等来的都是一些小浪,不过当他们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天空下了一场雷阵雨,十几分钟便停,紧接着就出了彩虹。   这不知是裵文野来到这里看到的第几条彩虹,估计靠着环岛公路,每三个小时就能看到一次彩虹。   这次楸楸倒没再许愿,她看了一会儿彩虹,才戴上墨镜,两手服帖地摸着肚子,回头看向裵文野。   他在喝水,捏着矿泉水瓶子,微微仰着头,小口喝着,似乎不渴。   傍晚的余晖倒映在他的脸上,泛着些许熠熠金辉。不穿西装时,他不怎么穿衬衫,然而无论穿什么衫,只要稍稍松懈,都盖不住他骨子里的性感和慵懒。 第86章 菠萝   ◎「我说你俩,别太会了!」◎   晚上, 楸楸吃到了裵文野昨天通话时提到的poke。   裵文野说,后来助理告诉他,poke在夏威夷语是‘切块’的意思,说得就是切块的鱼生, 大约读作‘pou, ki’,不是什么英文的poke。   除了poke, 还吃到了Laulau, 也是取自夏威夷语, 意思是捞捞菜,一种把切碎的肉、鱼、芋叶等包在叶中蒸或烘熟的菜。   这几样东西分开来, 楸楸都能吃得下去,混在一起,她就吃不惯了,皱着一张脸推到裵文野面前, 而后老神在在地去吸拉面。   吃到一半, 接到慕玉窠的来电。她好久没摸出来手机,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竟还有这么一件东西。发现的时候, 慕玉窠已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   怕是出什么事, 她瞥裵文野一眼,接起来。   结果并没有, 慕玉窠打来电话,是要揶揄她发的微博。   “是什么极致的享受, 需要花尽全身力气啊?”   楸楸早已忘记这件事, 经她一提起, 脸瞬间燥热,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犯浑的时候, 如果清醒着,就不叫犯浑。   她现在只想登上微博,将那些微博全部清光。   共八十九条微博,记录着她犯浑至少八十九次,顶多有时糊涂的时间长,一次能发好几条。   “切,现在晓得害臊了?”慕玉窠笑起来,又说,“老实交代,是什么让你发出如此切身的感叹。”   “喂喂喂?信号不好,听不清,挂了。”   楸楸挂了电话,放到一旁,慕玉窠犹如嗅到瓜味的猹,坚持不懈继续来电,她不声不响继续进食,任慕玉窠再打来几个都不接,最后实在是快没电,受不了了,发回一条信息,承诺回去全招出来,对方才善罢甘休。   楸楸登上微博,想把那条微博给删了,然而打开,底下多了许多回复,她没忍住点开看,热评第一条就是:“在?视频甩出来。”“你P站密码还记得吗?”“玛德,好想体验一下视频里的那位的厉害。”   楸楸黑下来,拇指轻点这条评论。   下滑,删除。   沉默两秒,还是决定删掉这条微博。   她反悔了,裵文野这没有感情,全是技术的一面,她能霸占多久是多久。   回酒店前,楸楸在楼下买了菠萝。   裵文野没让她这么吃,免得口腔溃疡。   他让人先去洗澡,拿着菠萝切块,买来盐巴加水浸泡。   记忆中,阿奶买来的菠萝果都先浸泡盐水,说是这么吃才不会热气。   也不知有没有用。   这样还有用吗?   楸楸裹着浴袍出来时,看着碗里盛满盐水的菠萝,满脸狐疑,眉眼挂着问号。   “有没有用,试试不就明了了?”裵文野从后经过。   “说不定除去甜,还能尝出咸来。”他又说。   “本来就是咸的。”楸楸心一惊,倏地转身看他,眉眼里蕴藏着彷徨。   裵文野说:“原来不是腥的?”   楸楸看着这碗盐水菠萝。   “你自己的东西,你没吃过?”   裵文野说:“谁会吃自己的东西?”   楸楸羞愤,“那你怎么还让我尝我自己的东西?”   “你的东西我尝过了,没有味道。”   这什么鬼对话。楸楸低下头,扒拉着自己的头发,神情些许崩溃,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离心理防线还远着。   还是试试吧。她想。   生命贵在实验。   俩人分食半个菠萝的量,裵文野主张没用,且说你要试的话,就少不了要吃苦头。   楸楸不信。比起那些有的没的,此人更喜欢这个。   “是吗?”裵文野很淡笑了下。   楸楸:“难道不是?”   裵文野嘴角仍衔着笑,那种漫不经心地,没有什么情绪的笑,右手搭在柜子上,看着前面的桌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几秒种,他一点头,轻易承认了。   “确实是最好的前菜。”   于是她大放厥词。   裵文野还是笑,微微低着头,眼角阴晴难辨,说行,既然puppy都放话了,肯定十分钟结束。   puppy。   小狗;幼犬;傲慢小子;自负无礼的青年;   似乎每个词都与她息息相关。   酒店房间灯光都暗,何止那是前菜,楸楸看着他,心想,对话都像前菜。   正常情况下,裵文野情绪稳定,做这事亦人如其名。除却被咬时总能激发他骨子里残暴基因。犹如夜里打灯,恐怖的黑影高到天花板,逼仄的空间急剧缩小,被抽离氧气,真空,呼吸困难,那不怒而威地形象,令人发指,也不知怪谁心思不端,邪念瞧着缝儿,立马张牙舞爪,嚣张疯狂。修长均瘦的食指,嘴角最后的可乘之隙,堵上便严丝合缝,瞧着也顺眼多了。他这么看着,这么想着,额角一跳,皮下青筋激凸着。   他也只有这种时候才瞧着反应大,楸楸心想。不知过去多久,或许仍在十分钟内?裵文野向来说话算话的。除却一些不切实际、没有生理物理支撑的话,其他还是算话的,也许。楸楸这次没被呛到,因着没有抵喉头,全在梨形结构上,全为让她去品尝,她眼底茫茫然,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影响,还是味蕾残留,她居然真尝到一星半点的菠萝味,一瞬间错愕。   后来她把这个实验过程分享给慕玉窠听,已在回纽约的飞机上。   她起了个大早,只为不当面跟裵文野告别。对方似乎也明白她用心良苦,当她满屋子找笔时,此人阖眼一声不吭,窸窸窣窣一阵,她关上房门,再贴门板上,遗憾这酒店隔音效果很不错,一点微乎其微地声响都捕捉不到。   纸上写着:这个航班很冷,拿走你一件外套。   一件黑色夹克,此时披在她半边肩膀,楸楸侧着身体,头抵飞机窗,捧着手机与慕玉窠聊天。这个玩法的弊端,除嘴角仍处于隐隐约约裂开的痛,似乎也没什么雷点。   慕玉窠回她:我说你俩,别太会了!   楸楸窃笑,哪儿是她会玩?都是裵文野日记里的东西。   这话当然不能随便外说,否则说来话长。   回到纽约,她恢复以往生物钟,每天九点上班,开会,开会,一群傻逼;十一点半休息,尝试每天下厨,到放弃只需两天;无数个视频会议在等着,五点下班;一群傻逼;经济好似有回升的假象;不愧是假的;十几杯咖啡蹉跎到了八月。   这天下班,她灵魂出窍,在一家烤肉店等慕玉窠。   六月时慕玉窠顺利毕业,约莫是去意已决,事到临头才开始舍不得,对这片土地多愁善感,美其名曰“无论怎么说,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有一半都是在纽约”,于是决定在纽约多逗留一段时间,与一些狐朋狗友美国自驾游,去了很多地方。   时间飞逝,下周就要回国,行李已陆陆续续分批次地寄回去,其他都已追忆,除了楸楸,她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席间,慕玉窠再度提到九月旅行的事情,只不过这次她是取消的行程。   “我跟那个渣男分手了。”   “啊?”楸楸抬头看她,说意外不意外,说不意外的话,还是有些许的对未知事物的小惊讶。   “fuck!”慕玉窠大骂一句,“他根本就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原来是回国在即,他们的爱情面临了新一轮的考验。   比如同居的房子。   慕玉窠生来住惯大平层大别野,长这么大除去楸楸在纽约租的公寓,这辈子都没住过小于九十平米的房子,更没用过二平方米的洗手间。ps:楸楸亦没用过。   然而这就是屈丘在上海购房的能力。   慕玉窠撸着串,囫囵吞道:“他想让我搬去跟他住,可是实际面积才八十多,这怎么住两个人?”   实际面积八十平,顶多两个房间两个卫生间(二平米),一个厨房和客厅。然而慕玉窠的试衣间就有十平米。   “这确实很为难你。”楸楸忙给她夹菜,“息怒息怒。”   “一定非同居不可吗?”又问。   “他想要同居的。”慕玉窠委屈极了,“我说不要,然后就吵起来了。他一定是本来就想着分手,所以在我回国前就这么说。我之前就不太喜欢他那房子,还是一个二手房。”   “二手房有什么啊,”楸楸嗐了一声,“又不是二手床。你用的也是二手男人呢。”   “靠,你说得对。”慕玉窠支着串尖儿指着她,“还真是一针见血。”   “那然后呢?你们就没有一点解决方案?”楸楸问。   “有啊怎么没有?”慕玉窠使着筷子,将竹签上的韭菜扫下来,“我让他搬来浦东跟我住,我那房子好啊,我爸妈全款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就在陆家嘴边上,两面环水隔江,西面隔江与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相望,北面隔江眺望北外滩,还是金融中心,我也好找工作。”   “结果呢?”楸楸支着夹子烤肉。   慕玉窠:“他说那怎么行?要是被人知道他搬来跟我一起住,会被人说闲话,造谣他吃软饭的。”   “……无语。”   “是吧。”慕玉窠呵呵两声,“反正这么一吵就不可开交了,他开始揭我短,翻旧账,说我生活习惯多么差,私生活多么乱。说我不过是投胎找了个好人家,无论做什么都有父母兜底,我承认他说得对,但是他作为我男朋友,能这么跟我说话吗?”   “……狗男人。”楸楸摇摇头,满脸嫌弃,除了谩骂无话可说。   “我眼光真特么的差。”慕玉窠忿忿不平道。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顿我请。”楸楸给她夹肉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一个说不定更好呢。”她说着,又问,“那怎么办,你还要回国吗?”   慕玉窠:“……”哪壶不开提哪壶。   慕玉窠决定读博,继续啃老。   为留在美国,她哀求着母亲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拿工作签证,在美国逗留,为考博做准备。   一年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慕玉窠在哥大上岸了。   楸楸拿着相机记录她的上岸感言。   慕玉窠一脸认真地看着镜头:“为了待在舒适区,人还真是无所不尽其极。” 第87章 雪崩   ◎「西藏八宿」◎   两年后, 八宿。   楸楸躺在狭窄的病床上,似灵魂脱壳般轻飘飘的,身处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听不到。   突然出现一道声音, 一声汽车的喇叭鸣笛, 却像一个开关似的,鸣笛声至此此起彼伏, 混乱中有人嘶声呐喊与尖叫, “快跑!”“别管他了!”“快掉头, 掉头!”“快!雪下来了。”   楸楸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远处出现冰山轮廓,两边绿意盎然的,中间的峡谷有一道一两米宽的“雪道”,可见此处是雪崩频发地带。   ……   雪崩!   快跑!   楸楸猛地睁开眼睛, 满头大汗, 气喘吁吁的,然而那些呐喊快跑的声音, 依然没有停止。   “她醒了!”耳侧传来一道女声, “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医生!”   楸楸反映了好一会儿,想起这是慕玉窠的声音, 外面的日光猛烈,灿的视野依然模糊, 她揉揉眼睛, 过了好半天, 才回过神来。   这时呐喊尖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楸楸抬起头, 乍然看到杵在床边的男人, 迟钝一愣,“你怎么在这里?”没等他回答,又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裵文野静音,在看她们遭遇雪崩时的近距离录像。   楸楸惊魂未定,环顾周围,发现她身处医院里的大厅过道边上,周围有好些人,有的躺在床上醒了,有的没醒。周围围着零零散散的家属,有些没家属守在身边的,前台护士忙得焦头烂额,在试图联系他们远在平原或盆地地区的家属。   楸楸想起来了,前天她与慕玉窠一行人在邦达吃过午餐后,前往八宿的路上突发雪崩,不计其数的雪花向山下席卷而来,时间很短,大约三十几秒,过程里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嘶吼,有神经病下车拍摄。   裵文野看的这个视频,就是神经病发的,他上传后不久,就被派出所拘留,理由是他妨碍交通堵塞,涉及危害他人安全等。   因为他下车拍摄,连人带车堵在路中间,导致后面的车子无法动弹,亦没人敢下车。   后来这条路上的车,大约前后十几辆车被冲下山坡,其中还有她们的同伴。   她们的车比较幸运,误打误撞正了过来。   不过随后便被雪花席卷,压在下方,四面窗玻璃在翻下山坡时碎了,打正过来还没庆幸一秒钟,便有雪埋进来。   楸楸彼时坐在副驾,雪冲进来时先埋她,好在安全气囊弹了出来,挡掉一部分雪的袭击,避免更多的雪冲进来。   车子翻下山坡前,她怕被甩出去,手下意识拽住了车顶前扶手,车窗玻璃碎掉时,不同程度地擦过她的手臂,脖子,随后小臂被雪撞压出骨折,以及车子翻下山被撞出来的轻微脑震荡,些许冻伤。   慕玉窠的情况比她好一些,没有骨折,不过本来就有高反,这么被车子晃了几圈,便歇菜吐了。   虽然车里的四十罐氧气瓶在翻车过程中都白给了,不过经过楸楸坚持不懈地反手扒雪,最后还是在后座狼藉里找到一瓶。   俩人就这么分食着氧气,录音留遗言,互相牵着手哭泣着,最后终于等到318线上的道路养护车和救援。   楸楸忽然有一点尴尬,她不知道裵文野有没有看到她留的遗言。   医生来了,先后问了她几个问题,确定各方面都没问题后,便对家属说,可以办理出院了。   慕玉窠抱着她,“呜呜呜幸好你没事,我不该让你陪我来的,如果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不是没事吗?别哭了,没事了。”楸楸连忙拍拍她的肩膀,安抚着,“其他人呢?”   裵文野自从刚才那句话后,便保持着沉默,见她想起来,碍于右手还打着石膏,起来的艰难,他才帮着把床支高,然后去办理出院。   “其他人没什么事,你放心吧。”慕玉窠抹抹眼泪,松开她,“我们的车正着打侧,可窗玻璃刚好对着雪。她们虽然翻车了,撞出脑震荡来,可是车屁股对着雪,窗玻璃还完好。”慕玉窠喜极而泣,“只能说万幸,大家没有出事。”   “是啊,死神可能无聊了,想调戏一下我们。”   “你手痛不痛啊?”慕玉窠又问。   “有一点,还行,不痛的话问题更大吧?”楸楸低头看了一眼,她对疼痛的忍耐力很高,可刚才起来时动弹了下右手,只觉得一股子钻心的痛,宛若刀割的剧烈刺痛感席卷全身。   她觉得自己应该脸色都白了,或是青的,不过也可能本来就是青的,所以慕玉窠没察觉到。   裵文野倒是看到了,然而他不声不响的,眼角阴晴难辨,楸楸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出院手续办好后,三人走出医院,慕玉窠存心想给他们二人世界,早已叫人来接她自己,给裵文野民宿地址,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裵文野领着她到一辆斯巴鲁森林人面前,这辆车是他临时租的,这两天跑昌都八宿的人太多,车源不足,只能租到一辆墨绿色的。   车子底盘太高,好在她骨折的不是腿,堪堪坐好后,裵文野关上车门。   她低头打量自己昏迷中被塑上的白色石膏,裵文野上了车,开始导航。   “饿吗?”他问。   楸楸连连点头,边看他,“饿死了。”   好在这一路有裵文野扶着,否则她浑身无力晕乎乎地,头昏脑胀,根本走不过来。   裵文野从后座箱子里拿出一瓶水,扭开了递给她,说:“想吃什么?”   慕玉窠她们订的酒店就在附近,八宿是318线上其中一个适合休息的地点。毕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前开个九十公里是然乌,海拔3900,退后个九十五公里到邦达,海拔4300,相比之下3200的八宿好多了。   “吃面吧。”楸楸想了想,“今天早上……前两天早上出发之前,我们还讨论过八宿的物价,这里的资源都是车运上来的,比较贵,所以大家决定晚上吃泡面……我猜他们都没吃。”她边碎碎念边摇头,小声道,“但我想吃。”   裵文野终于听乐了,紧绷的情绪舒缓一些,过来帮她调整着座位角度,降低一些,坐得舒坦,“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吃点清淡的泡面,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我两天没洗澡了。”她避开一点,“有没有臭?”   “嗯。”他模棱两可应了一声。   “真的?”楸楸心一惊,闻闻自己,“……骗人。”   虽说不香,却也没有到滂臭的地步,不过身上这件短袖她穿了快三天,洗衣液的清香味,与她早前喷的香水,经过时间的挥发,早消失殆尽。   也不知该不该说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当地九月平均气温仍在二十度,最低晚上十几度,紫外线强烈,车里开车时她会套着手袖物理防晒,下车摘了手套穿薄外套,到这儿一周了没怎么出过汗,亦乐得自在。   雪崩那天她跟慕玉窠商量好,早上中午赶路,俩人先后开一段,由于她车技比较好,所以怒江七十二拐那段路由她来开,在那之前由慕玉窠开一段,结果还没到就出事了,她在车里穿着短袖,遇难之前根本没想过穿上外套这件事,更多的是猝不及防和求生,最后确定还是待在这里最安全。后来送到医院,倒也方便医生护士检查打石膏,出院亦很方便,之前怎么来的,今天就怎么走。   咔嚓一声,安全带系好。见她想东西想的出神,裵文野便打算开车,先到酒店。   短袖过渡到雪崩,后知后觉的寒意从尾椎骨一点点爬上来。   人就是这样,刚才明明不怎么害怕,醒来后见到裵文野,开心都来不及,紧接着是短暂地意识回笼和医生检查,再是慕玉窠的愧疚,她当然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慕玉窠哭泣,思绪又被慰悦朋友而占据。   等一桩一桩紧要的事情结束,脑子空了出来,她才想起来,那天亲眼看着雪浪席卷而来的冲击,恐惧先一步密不透风地将她淹没,每一根骨头都酸软,反而是车身节节败退滚落山坡,积雪破入车窗,或多或少埋在身上,脚上。她不知道车顶的雪埋得有多高,随时有可能会因为缺氧而死。人在极度高压情况下,精神容易崩溃,视线也因恐惧而变得模糊,她趴在安全气囊上,哭着用手机留了遗言。   对了。恐惧瞬间被疑问取代,她问:“我手机呢?”丢了吗?让大雪给埋了吗?   好在裵文野告诉她,没被埋,她们和车是被‘挖’出来的,据说她被送到医院时仍紧紧攥着手机不撒手,好一阵才自动松了手,医院里人多,行李等珍贵物品不好寄存,她的东西都被慕玉窠拿回酒店放着。   她吁一口气,又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到邦达机场。”   “玉窠给你打电话吗?”   “不是,慕玉窠也是今儿早上才醒。”裵文野没看她,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路段。   他说:“你紧急联系人填了我的号码,护士给我打的。你们没人缴费。”   “啊。”楸楸恍然,些许愧疚,暗骂那群损友,一个两个不见人影就算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帮她和慕玉窠缴费的吗?   酒店就在客运站旁边,说是酒店,其实是个宾馆,有停车位和空调,已经算是好的了。一路上餐馆非常多,几乎全是川渝菜。   最后还是吃了泡面。   香菇炖肉的桶装面,和海鲜味的炒面王,这两种泡面真是全国随处可见。   楸楸吃饱后,坐在床沿打瞌睡,裵文野靠在窗边打电话。   单人间很小,除了一个卫生间一张床一个被当桌子使用的床头柜之外,什么都没有。   裵文野说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大约是和助理交代工作。   原本他们想把单人间换成双人间,然而没办法,他们来得太迟,双人间、三人间、四人间和套房都被订完,群体旅游的人多,家属也多。   没过多久,他结束通话,看了会儿手机,便说:“累的话就睡会儿吧。”   “我想洗澡。”楸楸摇摇头,声音软绵绵的,有气无力。   倘若不是这屋没其他地方可以坐,她不会脏兮兮地坐在床上。方才艰难洗漱的时候,她就在想着洗澡的事情,然而她没法脱衣,洗澡大约也很困难。   “那你再等等。”裵文野说。   再等等?等什么?身后不就有一个浴室?   很快,楸楸就知道在等什么了。   大约一小时后,两点午后时分,裵文野的朋友来了,还带来一车东西,他新租了一台陆地巡洋舰,兰德酷路泽,黑色车漆,特别酷。   趁着朋友跟楸楸打招呼,裵文野检查了他托朋友买的东西,楸楸带来的行李箱牺牲了,衣服捡回来一些,不过都沾了雪,湿的湿,脏的脏。托朋友买了两个空行李箱,一张毯子,两个保温杯,一些暖宝宝,电热毯,一箱水,一些零食,一些感冒药退烧药,等等等等。   不过这一切,最为重要的还是,后座那台制氧机,以及一堆氧气瓶。   告别朋友上车时,楸楸惊呆了,   “我们去哪儿?”她问。   “波密。”裵文野看着她的手臂石膏,也不知道是怎么撞的,上臂没事,下臂折了。   “波密海拔2700,我在那儿订了一家带泳池的观景套房,出去就是湖景,远处是喜马拉雅山脉。”他继续说,顺便斜了一眼她身后的宾馆,缓缓道,“傻子才住这里的单人间,两百多什么都没有。”   “……那你订的这间多少。”   “四千多。”裵文野静了一会儿,从后座拿来两罐氧气瓶给她,“要跟你的好朋友慕玉窠道别吗?”   他给的,楸楸下意识接过。   她懵然问:“玉窠不是你的朋友吗?”   裵文野说:“很快就不是了。”   “好他个裵文野!订到这么好的酒店不捎带我一个!绝交!绝交!!”餐厅里,慕玉窠接过她递来的两罐氧气瓶,破口大骂。   “息怒息怒。”楸楸摸摸她的胸口,“待会高反更严重了。”   下午三点从八宿出发,途径然乌镇时,楸楸原本想去看一眼传说中的然乌湖,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   加之楸楸微妙地发现,自从听说她出车祸遇上雪崩后,裵文野开车时比以往要小心许多,以前开跑车都是单手控方向盘的人,追崇剧烈的推背感。现在起步踩油门都是缓缓地,路上遇到大货车离得远远的,原本三个小时四十多分钟的车程,他开了四小时十多分钟才到酒店。   一路上她偶尔说会儿话,不过她觉得裵文野应该都没在听她说话。   赶上日落时分,遗憾今日没有天气不好,太阳躲在灰白云层后。   楸楸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依然骨头酥麻,没有力气,瘫软地靠着裵文野去确定入住。   这家酒店落座在帕隆藏布河边一处开阔的林间坡地上,周围层峦叠嶂的连绵群山,漫山遍野,近处是一汪湖水,最远高处是喜马拉雅山脉。   不同于底下山水的钟灵毓秀,波光粼粼,清风环绕,远处错综横亘的山高万仞,只消一眼,时间彷佛凝固了,巨大安静笼罩着的山脉,白昼与黑夜的交锋时刻,那些深的近乎发黑的岩石,终年积雪的连绵山峰,宛若在沉默地呼啸,令人生畏。   尽管这一路走来,经过折多山,看过仙乃日,海子山姊妹海,甚至经历了小雪崩,凉了半截,可再次看到雪山,她依然会为之动容。 第88章 血崩   ◎「生理期」◎   “好看吗?”裵文野手里拿着俩人的身份证和门卡, 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嗯。”楸楸坚定的点头,“你来过这里吗?”   “朋友开的,说还行。”   “哇,真凡尔赛。”楸楸扑哧一声笑出来。   “走, 瞧瞧客房去。”裵文野也笑。   客房在距离确认入住的迎宾处, 有四个高坡,看上去相差个十米的高度, 要走几步台阶。   “你背我吧, 好不好?”楸楸不愿走了, 她杵在原地,踢了一脚空气。   裵文野不知从哪儿直接来的, 身上还穿着西服白衬。楸楸在上一级台阶跳到他背部时,他连忙兜住她大腿,滑至膝盖窝,让她慢一点, 手骨折了不满意, 想再送一条腿是不是?   楸楸趴在他背上吃笑,打着石膏的右手抻直了, 垂在他胸膛前, 石膏打的并不厚,她跟裵文野吐槽这石膏打的马马虎虎, 一点都不漂亮。   裵文野说是的,告诉她, 帮她打石膏的那位医生, 后面还有半个医院的病人, 这次雪崩送来一小半, 另外车祸送来一小半。318线上车祸很常见, 尤其是怒江七十二拐这一段路,尤以能为当地医疗作出贡献经验。另外一半则是高反送来吸氧的。这位医生当然急得很,今天就他一个骨科医生值班。   “你早上醒过,不清醒,医生问你哪里疼,你说手臂疼,然后就去照X线了。”   楸楸并不在乎这些,她凑到他耳畔,低声问:“我重吗?”   “你觉得我背的很吃力?”裵文野不疾不徐反问。   当然,不。他背的很从容,每上一步台阶都相当稳健。楸楸左手虚虚抱着他脖颈,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裵文野解了两颗纽扣下的春光,锁骨下的紧致皮肤。   进门穿过一条短廊,视野瞬间开阔,迎面便是一张双人大床,右手边是客厅,客厅有迷你吧台等,右边拐角是洗手间与浴室,客厅出去带一个阳台,出去便可看见玻璃泳池、湖景与雪山。房间总体以浅木色的基调打底,基础上点缀着绿色白色,与窗外的风景做了一个过渡的衔接。   尽管大脑被强制性关机两天,可楸楸仍然没有恢复精力,除去期间被裵文野的出现与雪山刺激,持续亢奋了一会儿,其余时候,只要裵文野不出声,她都提不起劲儿,一路恹恹歪着头看风景,要么埋头睡觉。   晚餐简单吃完,楸楸坚持要洗澡,发出小猫一般的哼哼,“我都臭了。”   楸楸上半身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与冻伤,冻伤这两天涂过冻疮膏,好了许多,擦伤亦是一些小口,目前也已经愈合,然而脱了衣服,撩开头发去看,仍然触目惊心,一道道红色的口子撇在她肤如凝脂的锁骨,肩膀,脖颈……   她坐在浴缸边上,温热的水没过小腿肚,受伤的手搭在一旁的窗台,望出去便是连绵雪山,白雪覆盖的巍峨群山。   “真想在这里待到下雪,看树枝、屋顶、路灯上都积满厚厚地一层雪。”   “那就待到下雪。”他说。   闻言,她回头看裵文野,看他将毛巾浸湿,扭到半干,擦拭着自己的皮肤,绕过那些红色口子,又仔细地擦擦周围。   “我有时候觉得你像雪山。”她小声道,目光专注地描绘着他的脸孔轮廓线条,近乎于痴迷。   “为什么?”他附和。   “意志如黑色岩石刚硬,心像终年积雪的山峰柔软。”   “……”他抬起眼帘,看她一眼,又撇开,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用沐浴露。   “脸也是。”楸楸又说,“不说话的时候,放松的时候,也总是蓄着阴影,像错综横亘的雪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令人望而生畏,只需要在那里,就在那里,就在眼前,就让人想要不断地靠近。”   “是吗。”裵文野笑笑,理解不了她这番话,至少没法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但也知道她积攒着无限爱意,再不表达就要泄出来了。   最后还是用了沐浴露,清洗小腹以下。   洗下身就简单多了,平时是怎么洗的,现在就怎么洗。洗完楸楸脸都红了,紧紧抿着唇,绷着脸颊下巴,目光闪烁,盯着地上被剪开的T恤和剪刀。   因着石膏打的不太厚,穿衣也轻松,在裵文野的帮助下,右手顺畅穿过浴袍。   楸楸习惯裸睡,如此才能休息好,否则会睡得断断续续,两三个小时醒一次。   套上浴袍,意味着裵文野没让她休息,她便踱步去了客厅,翻找出手机,电脑和相机,相机摔的妈都不认识,好在卡没事,手机裂了几道缝儿,电脑外表倒是毫发无伤,因为是在行李箱里头,行李箱因着过重的碰撞而弹开,衣服都甩了一地,电脑在行李箱的夹层里,逃过一劫。   这次陪慕玉窠出来旅行,楸楸请了二十天年假,今天是第八天。   在成都休整了一天,看了半天大熊猫,等全员到齐,一共四辆车,都是慕玉窠的朋友,也有楸楸在纽大认识的同学,居然已经结婚,孩子都三岁了,此行携家带口,丈夫没来,她带了母亲弟弟和小孩,全程三个大人轮流开车。   原本以为带小孩会有很多麻烦,其余两辆车最初不同意,觉得这一家真是个狠人。然而小孩可爱讨喜,会说话,讨得一行人的欢心,倒也任劳任怨,后来几天居然帮着带起了小孩。   第二天,一行人在成都吃饱喝足,向着第一天的目的地康定浩浩荡荡的出发,楸楸和慕玉窠开的丰田打头阵,全程二百多公里。第一站是雨城雅安,藏地的门户,从这里开始逐渐驶离平原,进入山区,沿着山谷一路攀升,到了二郎山,穿过隧道,进入大渡河的峡谷之中,这里的地貌已经截然不同,进入了横断山区。原本打算在泸定找个可以看到铁索桥的餐厅吃饭,不过不凑巧,八月底跑318川藏段的游客依然很多,最后她们在桥面上走一圈,感受一番气势磅礴的泸定桥,便离开前往康定吃午饭。   当晚她们去了跑马山下的溜溜城,游客非常多,古城三山环抱,折多河贯穿城中,富有民族风格的各式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于此。   次日离开康定后,正式入藏。   迎面第一座雪山,车子盘旋而上至折多山,经过这一段又长又弯的盘山公路,因着这段是慕玉窠开的车,她不免得有点埋怨,“难怪叫折多山,这也太曲折离奇了。”   不同于她的烦躁,副驾游手好闲的楸楸得以欣赏感受沿路的风景、用无人机拍摄了一段折多山垭口的地貌,此地遍布着大量古冰川遗留的堆积物,实在令人振奋。   过了折多山,便进入康巴地区,一行人哼唱起了康定情歌前行,顺着河谷一路平缓西去到新都桥,到传闻中的摄影师的天堂,同行有一辆车是摄影爱好者,在此处不声不响地脱离了大队伍。   最开始没人发现,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三辆车的踪影了,导致她们后程很是担心,以为是路上抛锚,各种打电话,没人接,就差报警,两个小时后才联系上人,得知这对情侣停在了新都桥。   其他三辆车人都傻了,收拾收拾继续前往理塘。   需要翻过三座高山一条大河,这一程比较艰辛,由楸楸来开车,原本打算通高尔寺老路去云上观景台,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川西群峰,可惜老路封了,在低海拔的雅江严重堵塞了一段,又顺着山势盘旋而上,越过山路十八弯和剪子弯山垭口后,便是一路高海拔山顶平坦的卡子拉山,据说此处夏季时常云雾缭绕,她们来的时间不对,错过最好看的天上草原,便到了世界高城,理塘,在这里她们用了几罐氧气瓶,休息了一晚。   第四天,从理塘出发,越过一段平缓的山谷,便迎面而来一个平坦的盆地,毛娅草原,据说夏季是一片美不胜收的花海,依然是错过的美景,随后便到达她们第一天最期待的景点,海子山,赏着古冰川遗迹,一路吸氧,到了姊妹湖,宛若两颗蓝宝石一般镶嵌在海子山脚下。   之后她们一路震撼到了金沙江畔,长江的上游,经过千万年的冲刷,才冲出青藏高原东流入海,过了金沙江大桥,越过海通沟,才看到西藏境内的第一座山,宗巴拉山,到达芒康,第四天的休息地,也是滇藏线和川藏线的交汇点,此处游客巨多。   第五天,一行人起了个大早,继续顺着山势爬升,到达拉乌山,此段路是慕玉窠来开,一路急剧下降两千米海拔到达竹卡,然后换楸楸驾驶,经过一座极高海拔的垭口,也是全程最险路段之一,觉巴山,全程挂在异常陡峭山坡上的路,公路外侧便是深渊,如此陡峭的上坡下坡,刹车,经过一段漫长的山谷,不断爬升,到达5000海拔以上的东达山垭口,一路吸氧,后面便是慕玉窠来开车,平安到达3750海拔的左贡县,进行休息。   第六天,她们就遇上雪崩了。   第七天,在医院躺了一天。   第八天,早中午转醒。   裵文野洗完澡出来,便给她上药,浴袍卸下半身,药膏涂涂抹抹。   她还以为裵文野至少会说些什么,然而并没有,他沉默着,目光专注着。   客房里开了好多灯,可每一盏都是暗黄的,楸楸盯着他锁骨上停留的一小撮灯光,想象着自己如果是一条金鱼,就可以在他锁骨窝里存活。   这样的幻想以前也不是,假使自己是一只小猫,就可以揣在他的口袋里,跟他一起上班,随时被摸摸脑袋。   想到这里,楸楸不免得沮丧,不是因为这些都不可能实现,而是再过不久,她还是得回到纽约去,回到再次忍耐的日子。   她甚至不敢问裵文野什么时候走,他这次的到来是个意外,不像她有充足的计划,提前一个月拿到批准的年假,慕玉窠置办俩人的行李,从文字编辑到落实购买,也花了近一个月时间。   然而他呢,几乎什么都没带,一台手机,一张身份证,一张驾驶证,一张回乡证,过了深圳便飞到西藏,落地办了一张边防证。几乎都是证件。   药膏涂抹完毕,晚上睡觉定会蹭的哪里都是,虽然客房提供开夜床服务,不过裵文野还是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或许是到了低海拔,环境舒适,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总之这一晚楸楸睡得很好,她的轻微脑震荡得到充足的休息,美中不足的是,次日疼痛意识先回笼,手臂开始钻心的刺痛。   她龇牙咧嘴地躺了会儿,待那阵痛意麻木,才感觉到下身湿湿地,宛若尿床。   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骤然撩开被子,一滩红色映入眼帘。   楸楸:“……”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楸楸傻眼。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震撼的景象了。   上一次大约是高中?或是大学。   反正自毕业后,到了年纪,每一次真正来月经前一周,她都会先感到隐约地腰酸腹坠胸涨,彷佛是生理期在告诉她:老娘来啦!   每当这时,楸楸会拿出早有准备的生理期垫,垫在床上,以防凌晨或夜晚血崩,脏了被子被单和床垫,这些都是初中时期血的教训和经验。   在芒康停留的那天,楸楸已经感觉到生理期快来了,□□隐隐不适,尾巴骨亦比平时要累,伴随着胸涨。她也有所准备,白天换上护垫,晚上用生理期垫,内裤就不用说了,一路都是一次性的,不用清洗。   然而后来的灾难,让她全然忘记了生理期前带来的不适,在骨折带来的钻心疼痛、脑震荡引起的浑身无力,以及多处冒血的口子面前,其他不适根本不值一提,她的思绪也被其他事物占满,根本没想起来生理期这一茬。   窗外间或一两声婉转啁啾的鸟鸣,楸楸在屋内呆若木鸡一阵,才深呼吸一口气,拿来旁边的浴巾潦草套上,爬起来,掀开被子一看,简直不堪入目,她的血量一如既往地多,更别说被棉麻柔软的被单全然吸收分摊开,足足有半米的面积,不单止被单,被子上也有,大约床垫也无法幸免。   两秒钟后,楸楸两眼一抹黑,体感平躺了一晚上、在宫口腔内堵塞许久的积血即将要喷发式地涌出,她紧张地缩着和下半身,憋住憋住,直奔卫生间去,要流出来了,要流出来了……她一路内心呐喊着。   进入卫生间时,眼看着黎明即将到来,一时疏忽大意,右手撞在了门框上。   彷佛伤口上电钻,她‘唔’地一声痛吟,喉咙险些发出嗝屁了的一口白雾,脸都白了,僵在原地,额角青筋血管都快爆出,蜿蜒着凸显,随着一呼一吸,腹部没绷紧,奇怪地一声,地上涌现一滩血迹。   “fuck。”她一边痛,一边喃喃。 第89章 红色   ◎「红的刺眼」◎   几分钟后, 裵文野从外面回来,手上提着几个袋子,进门来把多出的门卡放到桌上,往里一看, 床上没有人, 被子凌乱堆在一边,一滩红色明晃晃地映现在眼前, 床头柜留了一杯水和一张纸条, 离开前是什么样子, 现在仍然什么样子,没被人拿起看过。   “楸楸?”他将几个袋子放到一边, 听到浴室的方向传来动静。   “我在这里。”隔着磨砂玻璃门,楸楸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能进去吗?”裵文野站在门口,透过玻璃门下的门缝,看到一些红色。   “不要!不许进来!”她紧张地大喊。   楸楸坐在马桶上, 捂着脸, 欲哭无泪,天哪, 天哪!人怎么会丢脸到这个地步, 这和失禁有什么区别?   虽然她也不是没在裵文野面前失禁过,偶尔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可有些事情随着频发而提高阈值, 但凡是初次,羞耻心环节必不可少。   裵文野看了眼时间, 决定给她五分钟做心理准备, 让她坐着, 不要动, 不准洗。   楸楸听完, 不知所措。然而磨砂玻璃门上的人影还在,她只好讷讷地‘噢’了一声,以示回应,心里依然疯狂呐喊着,这也太糗了吧!做梦在梦里裸奔都没这么难堪。   人影离开了,短暂的。   裵文野脱了防寒服,去拆那几个购物袋。   早晨起来,裵文野才感觉到不对劲。被子里一阵溽热,楸楸的身体温度亦比平时要高,原本以为她在发烧,然而摸着额头,和平常温度无异,后来才发现她生理期来了。   楸楸此程就没带内裤,她的一次性内裤亦在雪崩时遭殃,昨晚没有内裤可穿,他也没有,这种事也不好让友人去买,酒店只提供清洗服务,没有一次性内裤,他把楸楸的衣服交给酒店,便穿上昨天的衬衫西裤,新买的防寒服,留了纸条离开酒店,到县里去买东西。   当地没有楸楸常用的那种卫生巾和棉条,他估算着量,在货架上取下几包安心裤,和加长版的卫生巾。   除了生理用品,衣服,他还顺路买了两副偏光墨镜,防紫外线和雪盲,一些护肤品和防晒,替换牺牲在雪崩里的。   五分钟后,他拿着拆开的安心裤到门边,屈起指骨节,轻叩着磨砂玻璃门。   “进。”很小一声。   没等他推门进入,外面门铃声先传来。   “稍等下。”他把安心裤放到一旁,过去开门。   门打开,他叫的客房服务到了。   服务员推着车,上面摆了一些他需要的东西。   “先生,这是干净的毛巾和……”服务员报完后,又问,“需要准备早餐送到房间里吗?你们有订早餐服务的。”   “二十分钟后送来。”裵文野说着,将东西一件一件移到室内。   “卫生间需要打扫吗?”服务员又问。   “不用,暂时这么多,”裵文野礼貌性地说,“有任何需要我会在电话里说清楚的。”   关上门后,他拿着几卷干净的毛巾和浴巾到浴室去,这回没再敲门,径自打开了门。   地上一滩血迹半干,也不知是多久前流下来的。   大约是突如其来的门铃惊动了她,刚平复下来的羞耻心再度爬上来。楸楸已经躲在淋浴区的角落里。   玻璃门关着,横在俩人中间,隔着透明玻璃清晰可见,她抱着浴袍半遮半掩,红着脸缩脖子,全身不同程度泛红,不敢看他。   大腿上有血在蜿蜒往下流,红的刺眼。她的心跳很快,从胸前起伏可以明显看出。   “没事,不要怕,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你这样。”裵文野不再看她。将干净的毛巾卷放到抽屉里,浴巾放到边上挂着,“几点醒的?”   “没来得及看时间。”楸楸小声道,仍心有余悸,“吓我一跳!”拍拍胸口,眉心蹙着,又问,“你去哪里了?我醒来见不到你。”   “你也吓我一跳。”裵文野解了衬衫扣子,卷到胳膊肘上,随后把放在外面的安心裤拿进来,“买这个,酒店不提供。”   “噢。”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楸楸没有方才那么抵触了,不过肢体语言依然娇羞的难乎为情,因为裵文野方才一句,不准她洗,这不就意味着,他来洗?且他会看个正着,关于血是怎么流出来的。想到这个,楸楸的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的眼神仿佛聚焦在宇宙之外,直到外面的磨砂玻璃门关上,发出的动静将她神游到宇宙的思绪给拉回来。   喉咙痒痒的,忍不住咽口水,她微茫地看着眼前玻璃门被打开,比逼仄空间低几度的风拂进来,忍不住打个寒蝉,感觉到血依然在哗啦啦往下流。   她依然觉得自己很狼狈,不过她在裵文野面前出过很多次糗,譬如在同学家的庄园里被灌木丛缠绕解不开的绑带,哭的眼线液横飞、在脸上张牙舞爪,很多次因为水喝太多了,求饶也不行,被眼睁睁看着失禁,还有这次。   不知道在裵文野眼中,她是不是落得一个‘总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的女人’的称号。   楸楸手里的浴袍被他拿走,挂在边上,他进来后,关上玻璃门,本就不大的淋浴间,显得更加逼仄了。   楸楸彷佛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传递过来,热热的。   “手抬起来。”裵文野轻声道,拿下架在上门的花洒,点了下旁边放沐浴露洗发水的木架子。   楸楸照做,手搭在架子上。看他朝着墙壁开了花洒,哗啦啦的水声作响。底下不知何时滴溜下几颗血珠,瞬间又被清水冲走。   直到温热的水柔和细腻地喷洒在腿间,比水温度更热的手擦拭摩挲着   滞留在肌肤上的血迹,从膝盖一路揾到腿中,楸楸腿软的就快站不稳,左手扶着墙,才恍恍惚惚地心想,假使裵文野不帮她清洗,就她一个人,可能还真的难以做到。花洒架在上方,那么她的石膏无法幸免。花洒拿下来,究竟是左手拿着更方便,还是右手拿着更方便?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她可以使用浴缸,可以让服务员送来一个盆。   地上不时出现血水,像拨开花瓣那样被一瓣一瓣地清洗。他简直耐心极了。每次清洗她的时候,裵文野都显露出极罕见的耐心,无论前还是后。   他的指腹粗砺,与她的肤如凝脂形成对比,渐渐地,她扶着墙的手,攀在他的脖颈上,他不得已,手绕到她尾巴骨,换一处清洗。   再怎么耐心,五分钟也足够从里到外都洗干净了。花洒架回去,裵文野拿来干净的毛巾,揩拭她身上的水分,拿来刚买来的,像宝宝纸尿裤一样的东西,据店员说,量大的那几天最好用这个。   楸楸自记事以来,还没穿过这样的东西,一时间难以接受,如鲠在喉,不过扶着墙,脚尖传进去时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然后在裵文野的帮助下穿好浴袍,打了个漂亮的结。   “出去吧。”裵文野说,“待会早餐送来,放在门口,记得不要让人进来。”   “那……”楸楸看着地面的一滩红色,声音忽然降了个分贝,“这个怎么办?”   她战战兢兢地样子,裵文野感觉有点好笑。   “擦个地是有多难?”   “那外面的床单被子怎么办……”   “赔啊。”裵文野抽出几张面纸,湿了水,去擦拭地上的血迹。   楸楸也跟着蹲了下来,小声道:“对不起。”   他轻声道:“没关系,照顾好你也是我的乐趣。”   楸楸抱着膝盖,咕哝道:“可是好脏。”这种事就算是她自己来做,也得要隔着好多好多层纸巾才行。   “没关系,不是还有更脏的时候吗?”裵文野好整以暇看她,将沾了血的纸团扔到垃圾桶,“而且这是从你宫口出来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彷佛这一切都不是事儿。楸楸惯性的换位思考,觉得如果自己的性格轴一点儿,说不定会和他杠上,因为他的不以为意显得自己方才心情上的大起大落像极了小题大做。   可惜没有如果,虽然她给旁人带来的印象是外柔内刚,但本质上她温顺听话,带点儿童年缺陷问题带来的讨好型人格。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聪明,至少她现在清醒地明白,自己这个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行为有多么疯狂,多么愚蠢,她居然把全部的希望放在一个人身上。可她不在乎。楸楸心想。和裵文野相处,她从来没感觉到被背叛的不安。   说到宫口。楸楸抱着膝盖,看着地面的血痕被一点一点的擦拭干净,消失不见,“你想要孩子吗?”   有时候上头会口无遮拦,受孕成功这些话也不是没有说过,不过都是她在说,因此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裵文野喜不喜欢孩子。   他扔纸团的顿了下,好在纸团还是成功进入了垃圾桶。   “你喜欢?”他问。   他有见过楸楸与两三岁小孩相处,比平时更娇,说话更夹。   “我,”楸楸想了下,“还行。”至少是不讨厌的,但要说喜欢,谈不上,也许自己的会喜欢?   “我也还行。”裵文野说。他离开浴室,往床的方向走去。   “还行是什么意思?”楸楸亦步亦趋跟随在他的身后。   “你说呢?”他反问着,把床上的被子撤下来,放在地上。   楸楸如实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也差不多。”裵文野又去卸床单,这回倒是没直接复制她的答案,“如果是你生的,也许我会多给一点耐心,陪玩什么的。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小孩,你会吗?”   “……我不会。”楸楸为难道。   换位思考,代入她本人,也许她不会想要一个自己这样的母亲。像管菱那样的就很好,可是管菱亦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像丁裕和这样的就更是绝佳,他没有心理疾病,除了爱熬夜打麻将,没有其他怪癖,平时身心健康,三观正,不过他不会有后代。   除去丁裕和,楸楸认为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完美的人是眼前这位,不过他说他不会育人。   “所以我也可能没有耐心。说不好,我不确定。”裵文野给出了答案,“搞不好,这个小孩会很惨。”   “那我还是不要了。”楸楸气馁。   “没关系,你还小,再想想,过了三十如果还犹豫,我们就放弃。”裵文野撤下了床单,果然看到床垫上洇出了花儿的血迹。   孩子的话题到此为止。门铃响了,楸楸看着床垫上的血,顿时后脑警铃大作。   裵文野睨她一眼,揪了揪她红红的耳朵尖,“到阳台上看会儿风景吧,待会叫你进来。” 第90章 颜料   ◎「被你发现了」◎   楸楸听话地从他身边溜走, 临走前摸走桌面上的手机,手机屏幕裂了几条缝儿,不过不影响使用。   阳台门虚掩着,楸楸在藤椅坐下, 今天有灿眼的太阳, 她坐在晒不到的阴影处,摸出手机打发时间。   裵文野开了门, 客房服务员送来早餐, 他移着餐盘进屋, 看到屋里景象,愣住, 而后飞快地询问客人,“裵先生,需要帮忙吗?”   “嗯。”裵文野将餐桌上的物品挪开,“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客房服务员忙道。   客房人员对床垫上沾到血的事情大约是见怪不怪了, 打开对讲机让人准备与这个客房配套的床垫来, 说血渍问题是很好清理的,这个面积虽然大, 但也没到减少布草寿命, 让洗涤公司特殊处理的程度。所以最后清洗费亦不用额外掏。   他最初订房时勾了加早,一百五一人, 订了一份中式,一份西式。   中式是牦牛肉汤底的藏面, 泡萝卜配菜和甜茶, 以及牛肉饼和凉粉。   西式就常规多了, 一根烤香肠, 一份牛柳, 一些蔬菜色拉,一个煎鸡蛋,一片吐司,一杯果汁。   裵文野端了一些到阳台小桌子上,像往常一样,俩人分拨着吃,赏着湖景与雪山,说着悄悄话。   屋里,几个客房人员在换床垫被单,清理浴室,替换上干净的浴巾毛巾,活儿干得干脆利索,室内很快恢复清净。   “玉窠她们现在朝着波密出发。”楸楸吃着外焦里嫩的牛肉饼,顶得腮帮子鼓鼓的。   “住这里吗?”裵文野夹起一筷子藏面。   “住县里。”楸楸含糊道,“她们觉得这里太贵了,而且她们明天就出发到林芝。”   咽下这口面条,裵文野慢条斯理道:“这家酒店我订了三天。”   “那我们三天后再走。”楸楸立即道。   “剩下两天。”   “那就两天。”楸楸立刻改口。   楸楸的轻微脑震荡需要足够充分的卧床休息,虽然是轻微的,可毕竟是颅内损伤,医生说休息个一周,差不多就可以恢复正常。   吃完早午餐后,楸楸便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进入了睡眠。   再睁开眼,已是傍晚。这一觉大约持续在深度睡眠里,灵魂脑子都得到深度充分的休息,醒来时不像平时会有个读条的时间、意识回笼的过程,她几乎是在意识回到脑子的一瞬间睁开了眼,下意识去看时间。   下午五点多钟,屋里没开灯,正对面的客厅与阳台只拉上了窗帘,没有拉遮光帘,因此屋内光线昏沉暗弱,却还是有微弱的日光。   她慢腾腾支着左手起来,立即看到裵文野在阳台。   秋风拂过,垂荡的窗帘遮了他半边身影,透过布料不那么厚实的窗帘,与中间设计的蕾丝间隔,楸楸看到他面前的桌子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烟灰缸,他手里扦着烟,时不时抽一口,右手敲击键盘,他手很大,能覆盖半边键盘,打字也是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   过了会儿,他终于发现屋里的异样,往里瞅了一眼,只见楸楸头发睡得凌乱,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恬静地与他对视。   俩人虽是在一条直线上,可中间隔着三件套沙发,一张办公桌和电脑,一道栏杆,下了台阶,才是那张双人大床。   他扦烟的手合上电脑盖儿,站起来时抽了最后一口,摁灭在烟灰缸里。   “睡得还好吗?”   楸楸原本聚焦的目光,随着他走到室内,背着光而艰难凝注,变得模糊。   她点点头,换了个姿势跪坐起来,双臂朝他张开,被子滑落下来,视觉上一览无余。   “有做梦吗?”裵文野在床边坐下,倒没把她捞起来,而是抬着她手,又把她摁回床上,连同自己一起。   持续工作一下午,他的注意力早已不那么集中,大脑也累了。他抱着楸楸闭上眼睛,歇息片刻。   “没有哦,我闭上眼睛就拉灯,睁开眼的时候就醒了。”楸楸小声道,“你累了吗?”   他换了一件当地买的卫衣,下午洗过烘干,布料散逸着洗涤烘干的香味,混杂着些许淡淡的烟味,以及在室外呆久了的冷气,丝丝缕缕地传递到楸楸身上,使楸楸将他抱得更紧。   “一点。”他早上起得太早,“饿不饿?”   裵文野用过下午茶,补充脑消耗,这会儿也已消耗的干干净净。   “我给你按摩。”楸楸兴致盎然爬起来。   “……怎么按?”   “我是手臂折了,又不是手指折了。”她在被窝里蛄蛹蛄蛹,骑到他胯部上。   “行。”裵文野倒是要看看她能怎么给自己按摩。   他一手固定在楸楸腰上,免得她稍有不慎就摔下床。   偏偏他躺的位置就在床边,倘若楸楸摔下去,定会下意识用右手撑地,裵文野不敢想,她这一摔,会不会摔出骨裂,令本就不健康的手臂雪上加霜。   楸楸微微伏在他上方,右手胳膊肘不能用,重心只能偏移到左边的胳膊肘,支在软绵绵的枕头上。紧接着,四根手指贴着他的头部,两只大拇指施压在太阳穴上,十指协作着,温柔地揉着他的头皮和额角,力度适中。   “怎么样?”她洋洋得意地问。   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人按摩,她看着自己的纤纤玉指沦陷在他的黑发里,指骨节若隐若现地。   “不错。”   就是没费什么力度,不像是按摩,更像是在抚摸,揩摸,丝毫不让人放松,反而勾起些别的,泛起涟漪。   他在呼吸紊乱之前,先攥住她的左手手腕,“行了,等你手好了再说。”   楸楸被他放回床上,有些怏怏不乐,“我希望我的手永远也不要好。”   “为什么?”裵文野掀开被子来,去拿备在房间的菜牌。   “没有为什么。”她缓缓摇头,嘀咕道。   没有肌肤相贴的加持,仅有的人格羞耻心让她无法说出那些违反人性的话,可她还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因为想做你的小狗,主人永远不会背叛小狗。   小狗或许会有自己的朋友,可小狗的朋友都很单纯,没有人性复杂,她厌恶尔虞我诈的生活。   正逢松茸季节,晚餐吃墨脱石锅鸡,番茄扎木鱼和凉拌牦牛肉。   就像大湾区的人迷之迷恋落地窗一样,他们喝鸡汤也不怎么吃鸡肉。这是楸楸的不解。   好在鸡只要了小半边,以炖汤为主,没多少块肉,她吃到最后,就着凉拌牛肉的酱汁吃完,裵文野倒是慢条斯理解决了那条鱼,偶尔给她夹几块挑了刺的鱼肉,凉拌牦牛肉也就着米饭吃完了,再一次光盘行动。   晚饭后,裵文野帮她擦完身体和香香后,换他去洗澡,她在阳台瘫坐着,和慕玉窠打电话。   慕玉窠在电话里抱怨,她不在,今天全程由她一个人开车,无聊的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抱歉抱歉。”楸楸说,“这次算我重色轻友,下次一定补偿你。”   “怎么补偿啊?”慕玉窠坏笑道,“跟我说闺房秘话吗?”   “这个不行。”楸楸为难道,“我答应过裵文野啦,以后这些事情不能跟外人分享。”   “他管你还真严。”慕玉窠吐槽。   酒店里很静,这里的客房都是随着坡度错开的,几乎都是一户一房。   白天不见太阳冒头,晚上竟出了月亮,半边躲在云层后,从云隙间氤氲出银白色的柔光。   楸楸感叹道:“没想到我先成了那个不以你为中心的人。”   慕玉窠静了下,说:“迟早的事情啦,我俩谁先谁后,有计较的必要吗?”   很久以前,大约是高四要做电影作业,她们看了一部关于少女探索爱情、亲情、友情的电影,最后发现无论自己有多么糟糕,父母虽然一路嫌弃你不争气,却永远是你窝囊的港湾。   那时候她们都很认同这部电影,不过也因此扩展开了讨论,关于她们的以后。   慕玉窠认为,她需要从长计议,需要两年时间谈恋爱,考验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与她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做她孩子的父亲。   “你一定要结婚吗?”楸楸问。   “我想啊。”慕玉窠说,“我妈妈说,不出意外,父母走的会比我早,孩子始终会长大,有自己的世界和在乎的人。至于朋友,朋友也会有很多朋友,总不能要求朋友只能有自己这么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样太自私,而且朋友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自然而然重心都会在家庭,毕竟绝大一部分人,会下意识把好的东西分享给漫长生活中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人。而爱情,不出意外的话,是一生当中陪伴自己最久的感情。”   “我还是很渴望有这种感情的。”慕玉窠得出结论,“你呢?”   “我?”楸楸觉得茫然,“不知道哎。”   她从来不是不婚主义者,亦不是丁克,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原则,因此她也没什么底线要坚持的。   于是她说:“如果我遇到了那个人,想结婚的话,大脑会控制我这么做的。我现在不必想。”   俩人的观点不同,慕玉窠认为楸楸这样太过冒险,冲动,她认为还是自己的‘两年考验’要靠谱一些。   不过她没有反对楸楸,而是被其他的情绪笼罩,郁闷道:“以后我们互相有了更爱的人,那我们是不是就不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时见面,遇到好事看到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对方,以后也没办法随时一起出去玩了?”   “大概吧。”楸楸思忖着,“就算没有更爱的人,不是也有工作么?”   慕玉窠哦哦两声,“那换个说法,你的下班时间也不是我的了。”   “你觉得这个阶段在什么时候?”楸楸问。   “至少也是大学毕业后,工作的时候吧。”慕玉窠不假思索道,紧接着严肃道,“楸楸,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了,以后无论谁先找到要分走对方更多精力的人,都不要太难过低落,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如果你先找到了,我会为你开心的。”   九年过去,尽管当初话是这么说的,可如今再想起,慕玉窠只觉得心头微微泛酸。   两年前她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然而到头来被耍了。听母亲说,裵文野的事业重心逐渐转移到上海,大约再过不久,楸楸就要结束纽约生活,回国去。而她,还得在纽约读博,漫长的博士生生涯,遥遥无期。   通话结束后,楸楸无事可做,又不困,便找了一部电影。   刚播放几分钟,裵文野洗完澡出来,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浴袍,袍带系得十分敷衍,头发擦得半干。   “裵文野,裵文野,老公。”她雀跃地爬起来,趴在沙发背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如同跟拍摄像头,随着他走到哪里,就跟随到哪里。   “干嘛?”他将脏衣服扔到边上的脏衣篓,顺便去倒水喝。   “帮帮我,帮帮我。”她手里拿着一把大号的防水纤维刷。   他先仰头喝了一杯水,然后给楸楸倒一杯,高原干燥,不喝水不行。   过去一看,楸楸鸭子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桌子摊开了一盒丙烯颜料。   其中有两管旋开了盖子,局部干瘪,被挤出一部分。大红色和柠檬黄。   她将两种颜色调在一起,变成明亮的橘色。   “噢,被你发现了。”裵文野让她喝水。   早上经过一家文具店,想起楸楸似乎不太喜欢右臂的石膏,头几次吐槽了敷衍和丑陋,后来多次看着石膏绷带欲言又止。   他想着换个颜色也许能改变心情,便进去买了防水的丙烯颜料,不过文具店提供的牌子很便宜,不知质量如何。质量差也没办法了,他没时间去找美术用品店。 第91章 失血   ◎「橘色石膏」◎   三张沙发都离得远, 为图方便,裵文野挨坐在桌面给她上色。桌面只比沙发高一点点,他背着光,眉眼下与鼻翼右边, 有一层浅浅的, 源自他骨相带来的阴影。   楸楸漫不经心喝着水,手臂横在面前, 满心满眼都是他给石膏上颜料的样子, 如此沉静和专注。   丙烯颜料的气味不算好闻, 可楸楸想离他更近一些,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描绘, 他的眉眼,他的鼻翼,他的唇部,他的呼吸, 他注视着自己手臂的目光。楸楸觉得手臂不是很疼了。   石膏绷带逐渐从粗糙白色变成明亮的橘色, 她心底里关于石膏的阴霾亦化为乌有,变成明亮的晴天。   刷子放到调色盘上时, 终于没有任何东西横在俩人面前, 楸楸忍不住抱住了他。   裵文野猝不及防,身体后仰了下, 反手撑在桌面上,一手卡着她腰。   “怎么样, 还喜欢吗?”他问。   每次都这样, 尽管她把开心表现得一望而知, 一目了然, 可裵文野还是会问她, 开心吗?彷佛她的回答很重要。   楸楸嗯嗯两声,抻直了手臂,免得颜料沾到他身上。   “你真好,我真爱你。”   “就因为涂个颜料啊。”裵文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你的爱意来的太举手之劳。”   才不是。才不是。楸楸心里默念。   “你不懂。”她仍抱着他,低声喃喃道。   “那你说给我听。”   裵文野掐她腰的手改成臂弯兜着,她腰细又软,一手搂着还能余出一截。   “才不要。”楸楸断然拒绝,这样一天一夜都说不完,而且,“我说了你会更好拿捏我,那我以后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了。”   “你还想在我面前有秘密。”裵文野捏了捏她后颈,她脖颈纤细,背薄,后颈亦没什么肉。   “你自己就浑身上下都是秘密。”楸楸气不忿儿,嘀咕道。   “我又没有不让你问。”裵文野感到冤枉。   “可你一眼就把我看穿了!”她愤恨不平,松开搂他脖颈的左手,俩人隔开一点,“你怎么能随时知道我在想什么?”   “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怎么能随时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姿态放松懈怠,洗过澡后准备休息前的慵懒体现出来。   楸楸才不管他在说什么,她坐回到沙发上,脚尖踢着空气,“有时候我会很喜欢,觉得你真是厉害啊。可是每次我给你准备惊喜,你都能看出来,惊喜就减半了。”   “因为你撒谎很明显啊。”裵文野笑笑道。   要给他准备惊喜,准备的人反而从筹备的那一刻起就开心得意。问她傻乐什么,她却说不告诉你。这很难看不出来。毕竟楸楸平时遇到什么好玩儿开心的事情,都会跟他分享。然而这会儿却不告诉他,这不就意味着,这傻乐与他有直接关系?   接收她的怒视,裵文野遏住笑意,歪了下脑袋,“抱歉。”   楸楸完全没有高兴的意思,可只要看到他这张脸就心情好的不行,很快怒气消停,心里忍不住荡漾,尤其是生理期在即,想法也比平时强烈浪荡。   裵文野这时是真不知她满脑子废料,忖量着颜料厚度,“我原本想着明天给你涂,今天工作没时间,你醒的也晚,晚餐也晚,现在涂了,大约得等一两个小时才能睡觉。”   “抱歉啊。”楸楸说。   但她才不会说什么‘如果你忙的话,那你就先走好了’,她自私的很,恨不得裵文野留下陪她过完剩下的这十天。   “你抱歉在哪里?”裵文野不想拆穿她,看向别处,想到什么,起身过去翻翻柜子。   “在我心里。”楸楸的目光随着他身形的移动而移动。   裵文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吹风机。   他预备用热风帮她速干。   吹风机风很大,楸楸跟他说话全靠喊。   吹风机一停,她便抻住裵文野的浴袍前襟,浴袍松垮,她一扯就漏出春光,裵文野骤不及防,一手撑在她后面的柜子,微微俯身,眼底吃惊。   她顺势勾到他的脖颈,向下拉拢,她脚尖轻轻踮着,去亲近她窥视了许久的唇。   俩个人在一起腻歪着,就会忍不住接吻,抚摸。   可裵文野落地西藏那么久,竟没吻过她一次,这让她委屈极了。   他难道没注意到,自己自傍晚醒来,就一直在若有似无地盯着他看,迫切地想让他给自己一点什么?这份欲念不断地累积,堆积到此刻,夜晚十一点,西藏晴空万里,她却在默然中爆发。   难道他看不出来吗?不。楸楸坚信,他只是装聋作哑,看到了不理会,故意不满足,再在她终于忍不住时,给她全部。这叫延迟满足。   他轻轻地回吻自己,手顺着她的脊椎一寸一寸下滑,托住她的臀,将她放到身后的柜面上,这双长腿立即攀上他的腰,交叉夹住,恨不得化身为蛇,紧紧将他纠缠其中。   楸楸单手插入他柔顺的头发里,由主动变被动,感受着他舔舐着自己的唇角,口腔,彼此的温度热意交织缠绵在一块儿,楸楸热得快喘不过气来,眼梢飞红,眼底蓄着水,鼻尖冒出细微的汗,嘴唇被百般蹂.躏过,显得更加柔软殷红了。   楸楸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在放烟花,脑袋快炸开了,高原没有夺走她的呼吸,裵文野做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吻终于移开,她吁吁喘着气,感受着热情的吻蜿蜒下移,从嘴角到下巴颏,顺着脖颈到大动脉,锁骨,落到心口,吻很轻,一触即离,温柔缠绵,灼热的呼吸几乎在她如凝脂般的皮肤上涌现一层水汽。   楸楸觉得自己要疯了,脑细胞都要被高温消灭几个,她忍不住咽着口水,左手撑着柜面,跳下来。   她脸很红,心跳频率飞快,扑通扑通地,犹如整个人身处在蒸汽当中,飘飘乎地。   俩人同样渴求着对方,不愿分开,都没心思看路,就这么拥着对方踉踉跄跄下台阶,到床上。   浴袍松垮滑下肩膀,楸楸的脖颈和肩膀都落下几个吻痕,不重,大约明天就消了,可此刻却像是一张白玉无瑕的画布,晕染着一道道红。   到了床上,很多动作都是自然而然的,譬如抚摸,譬如宽衣解带,譬如覆盖在……   那个像纸尿裤一样的东西上。   裵文野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她。   俩人面面相视。   “……”   “……”   宛若一盆冷水泼下来。   裵文野倒在她身旁,吁出长长一口气,觉得郁闷,又觉得好笑。   紧接着俩人笑作一团。   笑累了。楸楸亦长叹出一口气,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裵文野亦不动弹了,倒在她身侧,轻轻压着她的左臂,身上温度很高。   屋里开了很多盏灯,大灯小灯廊灯壁灯,浴室的灯,不过都是昏黄的,照得人亦微微泛黄。   楸楸侧过头看他。   他的发梢,侧脸,流畅的颈线,因隐忍而泌出薄薄地一层汗,水涔涔地,因着光的照射,而不同程度的水光粼粼,闪闪发亮。   那根吊着玉观音的红绳被汗濡着,贴在脖颈上。   屋里暖气开得恒温,她虽然也热,却没有流汗。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凑近他的耳畔,吹了一口气。   “我帮你吧。”   “不用。别动。”   “难受吗?”   “还行吧。”   每个回答都短而简洁,没有想要多聊的意思。   好无聊。楸楸心想着,耐心等待几分钟。   她说:“裵文野。”   “嗯?”回应轻而短促。   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   裵文野才终于扭头看她,“怎么了?”   只见她咬着下唇,脸依然红红的,一脸窘迫,难以启齿。   “想上厕所?”他支起胳膊肘,问她。   楸楸呆了呆,看着他,然后如鸡啄米一般点头。   她晚上汤汤水水喝太多了。   距离上一次解决生理问题,是傍晚时分,裵文野顺便帮她换了干净的卫生裤。   当时她还吐槽,童年看《蜡笔小新》时,不知为何每次小葵臭臭或尿尿后,美伢都要给她换纸尿裤,现在知道了,是真的很沉重呀!   裵文野却若有所思,这流血量也太大了,长期如此不会贫血吗?   过了会儿,他慢吞吞道:“低血糖和贫血一样,都可以引起乏力、头晕、视物模糊,你有没有想过,你两个都有?”   “啊?”楸楸不知道为何话题跳跃的如此之快。   不过当裵文野说回去预约医生检查时,她没有任何异议,她已经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裵文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虽然她偶尔会象征性的抗议一下,不过大多时候,她只会问为什么。   卫生裤拖下来时,透明液体混着血丝黏在中间,拉丝一般藕断丝连.   楸楸没想过会是这样的迹象,一时傻眼。   裵文野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平时没有血迹,而平时,他会直接上手碰断,这回以纸巾代替。   楸楸的脸已经红到顶点,她坐下马桶圈,让裵文野出去,她想静一静。   裵文野无所谓,半蹲下来将卫生裤从她腿间脱离出来,换上新的。   “我拿手机给你,十二点前出来。” 第92章 洗头   ◎「她在这罅隙里待得太久」◎   虽然裵文野不乐意她把私密事情告诉姐妹们听, 但是没有扼杀她的分享欲,她可以发在微博上。   把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后会好很多,彷佛是倒出来的, 说完脑袋空空, 脸皮都变厚了。   摁完发表后,她把手机放到一旁, 抽下几张纸巾擦一擦, 拽上卫生裤, 转身摁下抽水。   之后是洗手洗漱,赶在零点前出去。   后面两天, 经过充分的休息,楸楸的精神终于好了许多,不至于睁眼两三个小时就开始打蔫儿,蔫头耷脑地, 一心想睡觉, 难以思考事情。   出血量亦在慢慢减少,原本想从羞耻的卫生裤换回普通的卫生巾, 可换过来后, 又觉得还不如卫生裤直接拽掉或抽上来方便,卫生巾不太好单手操作, 护翼一不留神就会粘在一块儿,更麻烦了。然而她实在不想用卫生裤, 于是还是裵文野帮她将卫生巾黏在一次性内裤上。   随着生理期倒计时, 腰酸腹坠的症状亦在减轻。   九月四号, 阴雨天, 俩人从波密出发去林芝, 途经色吉拉山时,扭头回望,能看到南迦巴瓦峰的方向,犹如直刺天空的长矛。   虽然今天下雨多云,不过高原天气说变就变,俩人还是去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等到日落亦没有等来日照金山,峰体云雾缭绕,被云层厚实地遮挡着。   晚上到达林芝,天空还是亮着的,如被洗礼过一般,天蓝的明艳。   和在波密一样,打开旅行app搜酒店,一摞下来全是标明只接待大陆客人的酒店,或需要港澳台籍办理入藏函才能确定入住。   然而他们知道,入藏函是给台湾省和外国人办的,港澳人凭着回乡证,在西藏除了必须住在涉外酒店,其余方面是不受任何限制的,和内地人一样。   因此每看上一家环境还不错的酒店,只要上面没有标注「酒店仅接待大陆客人」,裵文野都要打电话过去问问。   陆续问了几家挂星级酒店,居然都没有批下相关的申请。   “累不累?”裵文野都找累了,将安全带解开。   “不如我们直接开到拉萨吧,走高速快得很。”楸楸立马扑到他怀里撒娇。   “算了,开夜车累。”裵文野摸摸她脑袋,“找家餐厅吃饭吧。”   裵文野让她看看吃什么,他再翻一翻。再没有的话,找个能停车的酒店给她开一间有氧气的房,他今晚就在车里对付一晚,反正有氧气有毯子。   明日去拉萨倒不必愁,他有朋友在那边开酒店,有拿下这个证,听说他来西藏,已经给他空了一间风景优美的套房。   找了家餐厅坐下,点了烤松茸和松茸鸡汤,一些川菜,裵文野发了条朋友圈,寻找林芝的涉外酒店。   最后还是多亏朋友,居然还真的找到那么一间民宿。   原本俩人都以为客栈民宿青旅无望的,所以看到这些字眼基本都略过,一心找酒店,谁能想到最后挂星级的酒店都没有,民宿居然有?   饭后,俩人便驱车三公里,去到比日神山生态区附近,环境非常不错,室外景观近处一片绿意盎然,远处白雪覆盖的群山,从屋里看出去,庭院犹如绿野仙踪。   屋子是木板构成的三角形,坡屋面一层防水瓦,从里到外刷了桐油和棕漆,坡面有一扇大窗,从地面延伸至屋顶,对于裵文野这个迷之迷恋大落地窗的人来说,简直人间仙境。   屋内不大,几乎一览无余,陈设装修结合了藏族特色,基本都是木头毛织编织工艺,淋浴区与浴缸是分开的,浴缸在窗边。而淋浴区在最里边的角落。床在复式的二层,像是小阁楼一般,就在坡面大窗下,窗帘拉开,躺着便可以看到天空。可惜今天天气不大好,看不到星星。   给她洗完澡,擦完身体乳后,换裵文野自个儿洗。她闲得无聊,又开始给慕玉窠发信息,对着这间民宿先来一番‘欲抑先扬’,赞美着环境多么美好,最后说:还有一点可惜,就是在这样美丽的环境里,居然不能做.爱做的事。   慕玉窠回复她:你是不能,不代表你那位不能啊。至于你,反正你连口都能爽,心理和生理至少可以满足一个。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回复一句:谢谢你,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我幸福路上的月亮石[/握手][/握手][/握手]   几分钟后,浴室水声消失。   她忙放下手机,仔细着右臂,慢慢下楼。   她现在对右臂是越看越喜欢,下午去服务区加油,去南迦巴瓦峰的观景台,路上不少人在若有似无地瞟她的手臂,没有人想到这是骨折,只以为这是哪儿买来的手工手袖,怎么还一只手有,一只手没有。   趁着人还没出来,她站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整理一下浴袍和头发。   猛然想起,上一次洗头,还是在出发第三天的理塘,后来逐渐高反,怕高反严重,第四晚芒康海拔4300,第五晚左贡海拔3700,这两天她只洗了澡,原本楸楸打算到海拔3200的八宿洗头的,刚好第三天时间,加上不怎么出汗,在高原也不冒油,相反她干的快起皮了,因此很愉快就这么决定了。   谁知道……在波密那三天亦没有洗头,她刚脑震荡过,还来了生理期,依然在轻微高反中,就更不适合洗头了,免得造成头部缺血缺氧。   再仔细算算,从第三晚的理塘到今天林芝……八天。   整整八天。不数不知道,一数头都痒了。   浴室门开,裵文野从里出来,似乎没想到她就站在门外的落地镜前,他动作一顿,随后把脏衣服放在一旁。   他浴袍虽然套的松垮,然而不该露的,基本都遮得严实。   “怎么了?”   “我想洗头。”楸楸可怜兮兮地,如实说了。   还问他为什么都没有高反,不是说直飞高原更严重吗?不是说平时身体越好的人越严重吗?   虽然她不想看到裵文野高反,可这是不是太违反人性了?他居然每天都在洗头。   裵文野先是没有回答,他用干净的柔软毛巾擦了擦头发,思索片刻,才说了声好吧。   彷佛回到三年前,在加格达奇,背下垫着两张凳子,她躺在上面,右手乖乖搭在肚子上,依稀能看到天花板,还是木板砌成的,旁边有灯光晕着他的脸孔线条,好在他脸部线条足够清晰,令她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裵文野也有帮她洗过头,不过当时没受伤,她要么是坐在浴缸里,顶着一头泡泡,要么是站着,抱着他,湿漉漉地依附在他身上,将头上的泡泡挪到他头上,更多时候是在玩闹,蹭得他哪里都是,他也不生气。   裵文野很少发她脾气,就连不高兴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她够作,半夜不睡觉非要去爬山看日出结果冻感冒,用手去挡电梯门,即将关上的车门,为了耳环翻到甲板外的栏杆,桩桩件件,要么无语,要么吓得他额角一跳,平时总是四平八稳的声线,都吓出高峰的弧度。   至于真正动怒?一次都没有吧?楸楸不确定,也许他对她有真正的生气过,只是她没有注意到。   他的五指插入她长长的发丝,指腹轻柔地按摩着她的头皮,小心避开她的耳朵。   楸楸心里动容,她仰着头努力看他,“你说,等我们老了,也会这样吗?”   “你今年才二十六。”他感到好笑。   可你再过几天,就三十了。楸楸回过头,抬起右臂看,怎么看怎么喜欢,又说:“可是时间过的很快的。”   “等你老,至少还得等个三十四年。”   楸楸不言语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她不能,也无法看着自己渐渐老去,看着她和裵文野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也无法接受,终有一天,他们会分开。   越想,楸楸心里越难过,胸腔里似有团气体在无限发酵,彷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又或是体内爆炸。   她感到委屈,完全不想哭,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跑出来,她试图闭着眼睛,去阻止眼泪溢出,睫毛在颤抖。然而眼泪还是从眼角漫出来,小小一潭堵在眼角内眦。   她一边控制着不要情绪爆发,一边唾弃自己太过矫情。人固有一死,这个道理,她老早就知道了,怎么今天却无法接受了呢?   一瓢温热的水从她额际缓缓流下,冲走发间打发的泡泡,水流舒缓而奔泻往下到盆中,再倒掉,被洗发露沾染过的水涓涓流入下水道。裵文野拿下花洒,重蹈覆辙地清洗着残留在她头皮上的化学品。她的思绪、心跳竟然渐渐恢复了平缓、宁静。   她仰着头,迫切想去看他的脸,蓄在眼角内眦的泪水倒流,淌过眉毛,额头,最后没入到头发里。   “别动,闭上眼睛。”他忽然说。   “噢。”楸楸声音闷闷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   眼睛上忽然覆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她闭着眼,视觉感官关闭,只能凭着感觉,依稀能感觉到是裵文野的手,手上带着些许洗发水的清香味,粗砺的指腹揩拭着她的内眦、鼻翼,力度很轻,揩走那些泪痕,宛若在描绘她的五官和脸骨,到眉骨,最后回到额际。   头发被卷在毛巾里,楸楸睁开眼睛时,有点不敢看他,只一个劲儿地瞅着湿漉漉的地面,想着这民宿就这一点不好,干湿分离糟糕。又想如果裵文野问起,她该怎么回答,她怕自己又哭得稀里哗啦。   然而裵文野并没有过问他的眼泪,吹风机的噪音很大,他将风口拉远了一些,将她头发吹得纷飞,任由楸楸抱着他腰,脸埋在袍带上。   楸楸的头发长了很多,第一次见她时,她十五岁,那时候她就是中长发,头发堪堪及肩,不挡脸,丁裕和给她编各式各样的小辫子,从不重复样式的发夹,以丝巾束缚,十足十的一个爱美的小姑娘。   后来去到纽约,她还是中长发的长度,倒是很好打理,只是不再编辫子,她也不会编,基本全靠染和卷。   两年前,她开始把头发留长,不再去剪,吹头发的时间亦长了许多。   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好像很喜欢抓我头发,我看视频,太短了看着不够刺激,留长一点绑公主头,会舒服很多吧?”   哪有很喜欢?   偶尔吧。   行吧。也不冲突。裵文野心想。于是就这么留长了,理由很草率。   这两年只要俩人处在一起,必定会拍视频,只要拍了,楸楸就会整理着上传。   美其名曰,别人是为了记录分享生活,她也是为了记录分享生活。   有一次她在上传视频时犹豫,问倘若被人发现这是他的话,该怎么办?虽然这样的概率很低很低,却也不是没有。   她可不关心自己,反正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网线一拔,乐得清静。   裵文野就不了,他来这么一出,只会身败名裂,公司股票大跌,也许还会被爷奶父母断绝关系。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思索良久,脑海里涌现了许多情绪和如果,假使真落到那步田地,如楸楸所说的,公司股票大跌,身败名裂,和亲人断绝关系,那么楸楸呢?她还会在他身边吗?不,她不会。因为他的拼图里没有身败名裂这块碎片。因此他无法像平常一样,告诉她,怎么开心怎么来。   没等他找到自己的回答。楸楸又说:如果你的朋友,家人,发现这个人是我,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他说。他对这个无所谓,只要那些人嘴巴干净点,少在背后嚼舌根,不被他发现就行。   “你不想被发现吗?”他又问。   “当然不想。”楸楸不解地看他,“否则我怎么会把头部截掉呢?”   她为之着迷的,是这份暗戳戳的心思。就像她曾经迷恋死亡气息一样,她对这些病态的、不被世俗所接受的癖好,没有任何抵抗力,只要不危害到旁人,那旁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然而她也知道人性这两个字,所以她只敢把视频分享在和她有同样爱好的圈子里。   不是不晓得正常人怎么做,只是白天做人,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集,已经够累了。   她在这罅隙里待得太久,唯有裵文野从狭缝中看到她的丑陋。她不仅不为此感到害怕,相反,她渴望并祈求裵文野看到全部的她。   终于,裵文野在这难题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他做下一个决定,替她摁下上传的按钮,“作为你的master,owner,如果你被发现,那就是我的失责了。”   被发现,身败名裂。那么不被发现,不就行了?   到头来,还是那一句,你开心就好。 第93章 使用   ◎「血腥区域无法解锁」◎   头发长了虽美, 好抓,却也不好打理。   她头发本就厚,分着层次去吹,依然花了半小时才彻底吹干。   好在洗完头后, 没有加重高反。   终于, 吹风机的噪音消失。他将吹风机放到一旁的桌面,楸楸仍把脸埋在他袍带前, 只是不似方才老实, 她在悄悄咬着带子, 试图扯下来。   被裵文野钳着下巴,左右晃了晃, 似乎要她老实一些。   酒店民宿规格的梳子都不好用,裵文野帮她整理着头发。   过了会儿,她仰起漂亮脸蛋,“使用我吗?”   裵文野不言语, 轻揉着她的耳朵软骨,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似乎也没在想, 是否要使用她, 只是置若罔闻,长长的黑发从指缝间溜滑过。   “Can you use me?”她咬着下唇, 又问了一遍。红晕爬上耳尖,心跳频率飞快, 扑通扑通地。   “Do you want me to use you?”他漫不经心把问题抛回去, 目光流连在她保养得宜的秀发, 如同瀑布一般顺滑。   “Yes!”她大声回答。   那怎么行?裵文野心想。   “Exercise patience.”他淡淡道。   忍耐, 又是忍耐。忍耐还不够, 还要她运用耐性。楸楸欲哭无泪。   她摇摇头,别开脸,不愿意接受。   这下倒是有小狗的样子了。裵文野气声笑了下,眼底却没什么情绪,钳她下巴的手,拇指缓缓上移,摁着她的下唇稍稍一抬下颚,根本不用他去撬开嘴角,她便顺势开了个小口。   修长的食指插进两个指骨节,瞬间被涎水浸湿。他又塞进拇指,将她两边嘴角撑大。   “你希望被如何使用?”他轻声问,“Your hair?Your cheeks?Your hands? Your mouth?”   楸楸无法回答,嘴角流出一丝晶莹剔透。   渐渐地,嘴角泛红,眼眶湿润,生理性所致,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层水雾。   “又或者,”他声音轻轻地,视线停留在她漆黑瞳仁里倒映出的光点,“asshole?”   他带了点笑意,语气就像是在骂她是个笨蛋,一语双关。   楸楸“呜呜”两声,又不摇头,两手仍抱着他,根本没想过挣扎。   还行。够乖。   撑大的嘴角终于被放过。楸楸舔了舔柔软殷红的嘴唇,低低的小口喘气。   她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充盈着周围的光,“please。”声音轻轻地,尾音上挑,又低声祈求,“You can use me as you please。”   “随心所欲的。”裵文野有点意外,重复她的意思,眼神却暗了下来,也不笑了。   楸楸心下一撼,眼睛不可抑制地飞快眨动几下,睫毛连带跟着一起颤动,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一般这种情况下,认错就行。   偏偏楸楸现在不想认错,最好裵文野惩罚她。   偏偏裵文野最了解她在想什么。   “你想得美。”他扯下一旁的纸巾,将湿漉漉的手指擦了擦,声音淡淡,“随心所欲的使用你。”   好嘛。楸楸呜咽一声,知道错在哪里了。   “Bloody area cannot be unlocked。”她立刻找补。   血腥区域无法解锁。   她虽然对什么都好奇,却也不是个嫌命长的啊——至少现在不是了。   她委屈道,“你误会我了。”   “噢,我误会你啦。”裵文野慢条斯理道。   她双手环抱他腰,下巴颏支在他袍带上,可怜眨巴了下眼睛,心里默念:是啊,是啊。   “nope。”   还是不行。   “please。”她瘪嘴抿唇,可怜兮兮地,“你现在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他有点气笑了,嘴巴没张开,一声拖长的冷笑出来,“你以为你现在在哪里?”   “原来你对我的喜欢还分地点。”她佯装伤感地别开脸。   “随便你怎么想,我要睡觉了。”裵文野似笑非笑地看她诡辩。   “那你睡吧。”楸楸立即松开手。   她低着头坐在原处,一副蔫不唧的样儿,彷佛谁欺负了他,可怜见的。   裵文野不管她,去把几个空的小氧气瓶连上制氧机。   氧气机工作时,噪音还挺大的,他挨坐在沙发扶手边监督制氧机工作,边回复信息,感觉到身后的视线胶着在他的背后。   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不纵容她。   三角形的木屋,中间用几层木板隔开,成了一二层,二层像是小阁楼似的,空间窄小。   今天没有月亮,亦不见星星冒头,夜色漆黑如墨,什么都看不清,裵文野索性扯上窗帘。随后在边沿坐下,不咸不淡地看她。   “你预备在下面坐一晚上?”他声音淡淡的。   楸楸直视着他,眼眶泛红,眼底有无限委屈似的,“你可以强迫我,命令我上去,我不会不听你的话。”   听听,多嚣张,谁家小狗是这样的?   “一定要强迫你,平常说话不行,是这个意思吗?”裵文野看着她。   “……”这像是平常说话的样子吗?楸楸心梗,明明已经在施压。   她脸上表情出现了退缩。   “你这个态度,还想要奖励。”这太好笑了。他心想。语气里竟带上了笑意,“看来我挺失职的,这方面居然给你这么大的遐想空间吗。”   他说着,身体后仰,就这身后的床铺躺了下去,伴随着长长一声叹。   楸楸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脑海里的废料想法瞬间消退下去,逐渐被慌张堂皇取而代之,她下了地,又爬上楼梯,这短短几秒,脑海里只重播了几句怎么办?直到上了二层,看他闭着眼,手里拿着个氧气罐,正在缓缓地吸氧。   啊。他不是没有高反吗?楸楸慌了一下,慢慢腾腾爬过去,也不说话,就趴在他旁边。   过了许久,他倏地睁开眼,对上楸楸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立马真诚地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错。”裵文野不看她,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倒没再吸氧了。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吸氧,前面邦达机场海拔4300都没有高反,林芝海拔才2900,又怎么可能会高反?也就能唬唬楸楸了。   “对不起嘛,你不要生气。”她呜咽一声,打横趴在他身上,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层水雾,就快要哭出来。   俩人像是个十字架似的堆叠着,可惜今晚没有月光,没有光辉倾泻。   “我没有生你气。”裵文野摸摸她脑袋,“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任性了,但我无所谓,以前我也没有生过你气,是不是?只是希望你看看时机,海拔2900,真的不太适合堵上你的嘴巴。”   “那,”她认真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娇羞,扯着浴袍前襟遮住嘴巴,小声道出两个字,后面挂着一个问号的尾音上挑。   “……”你果然没心没肺。   她紧紧盯着裵文野,自然不会错过他的视线,随着自己说出的两个字,他的视线下滑了一下,又回来。   他有点怀疑,“不能够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好好裹住你的。”她眉眼染上愤怒凶狠。   “你平时也是这么说的,说是会好好裹住我,让我别动,可是你会偷偷退出一截。”   “这次我会努力的!”她拔高了音量。   “可你现在,”他声音迟疑,视线又下滑了一下,这回是定在她的橘色右臂,“怎么捧起来?一手掬俩吗?”   啊。楸楸也跟着视线下移,落到自己的手上。真是没想到,千算万算,算漏了她现在是残废。   小木屋陷入了沉默。   “说说你的想法。”他忽然坐起,开口。   “什么想法?”楸楸茫然一瞬。   因着裵文野坐起,她不想躺着这样与他对视,只好单手爬起来。   “这几天的想法。”裵文野说,“不开心,想做.爱,心路历程是什么?”   啊。楸楸似懂非懂,可不太明白他想要听什么,屈膝抱着小腿,低声呢喃:“你不要拒绝我,这样我会很难过。”   “不是跟你说大道理,但现在不适合。”他忽然定睛,凑近一些看她,嘴上没有停,“如果你只是骨折,脑震荡,那我会想做就做,轮不到你高不高兴,”说说而已,做这事儿就没有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这里是高原,你正在高反,氧气罐都用好几瓶了,我不想做到一半,你死在下面,懂吗?”   他的手指在她鼻翼处刮着,指腹粗砺,轻微摩挲。   “我知道,我只是情不自禁。”楸楸忍不住眨着眼睛,又闭上眼睛,“我渴望和你亲近,你让我回纽约,我回了,几个月见一次面,我也照做了,我很想你,我不能听你拒绝我的,这样我会很难过。”   “继续说。”裵文野收回手,看着指腹上的眼睫毛,根处居然连在一起,像是黑色杂草。   还要说什么?楸楸缓慢睁开眼,发现异样。   “还给你?”裵文野笑笑。   她好像知道裵文野要让她说什么了。楸楸‘呼’的一口气,将睫毛吹走,继续说:“我知道我脑子有点毛病,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偶尔。”裵文野收回手,还是那副寻常模样,脸色平常,眼神坦荡。   “我有些时候做事极端,莽撞,我以前,十几岁的时候吧,不在乎死亡的,也不忌讳死亡,骑马的时候总是想着马儿会不会绊脚把我摔死,要是摔死就好了。出海游泳,会不会遇到鲨鱼把我吃掉,要是吃掉就好了,就连平时海边游泳,也会故意不热身,想着抽筋溺水就好了。想着出门会不会遇到枪战,能遇到就好了,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死去,为什么不能是我?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玩儿。我知道我这么想很蠢了,”她叹口气,“你不用这样看我。”   好。裵文野默念。下巴抬了抬,示意她继续说。   原本说到这里便打算岔开话题,没有勇气接下去的楸楸,忽然又注入勇气。   楸楸低声道:“其实后来就不这么想了,不认为死于一个意外是好事。却也没有到恐惧的程度,一颗平常心吧,越是长大,越觉得这个世界幻灭,在我看来真是糟糕极了,一点都不好玩,我那时还没有被点亮欣赏风景的按钮,只是觉得,我有家庭,可是我的家庭有他们各自在乎的人,我有美好的朋友,可是朋友有朋友,有家庭,她们是独立的个体,会有自己崇高的梦想,日后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我还是会渴望去死,只是没有以前想的那么蠢了,不过我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为自己而活吗?可是我自己也很糟糕啊,我会本能的爱自己,可是这不代表我不觉得自己糟糕。”   她眼里渐渐积蓄出一点泪水,没过瞳仁,像是海平线上升一般。   “可是最近,我越来越怕了,只要想到任何跟死亡有关的事情,我就难过,心悸,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我们老去,不想死亡。”   “我觉得我一直在随波逐流,被人推着往前走,根本没有前进的方向,所以很迷恋死亡,到后来遇到你,渐渐地就惧怕死亡。”   这种惧怕原本是触不到摸不着的,只是一种情绪,直到前几天雪崩的出现,才将这一切变得具象化,她开始体会到被死神的镰刀刮过的滋味。   “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分开,我们永远不会比前一天年轻。”   “可是,可是我只是不想……”一连串泪珠掉落在膝上,她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吞声饮泣的,没法完整地说一句话,她有点崩溃双手抱头,手指陷进长发里。   因一场雪崩,她积攒了许久的压抑情绪,终于堆积到顶点,渐渐爆发开来。   “宝贝儿,来。”裵文野伸长了手,将她抱到怀里。   “我不是,不是非要做,做那种事。”她声音抽抽噎噎地,几乎泣不成声,说几个字抖一下,两手背不甘心地抹着脸,“我只是,只是不想思考,脑子很乱,不想……不想安静下来,不想独处。”   “好,我知道了。”裵文野轻轻拍打着她背脊,下巴绷紧着,紧紧抱着她,身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确实是失职。裵文野边安慰她,边心想。倘若真的对标那种游戏,他一定不是个称职的主人。   “还有呢?”他问。   “不想你总是拒绝我。”她啜泣道,哭得脸上都是泪,声音抽抽嗒嗒的,如诉如泣道,“平时在电话里拒,拒绝也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见了面也要拒绝我?”   裵文野没吱声,心里想:这不是在高原吗?你还在高反,心里没点数?好吧,没数,有数就不会这么想了。人前几天还经历过雪崩造成的车祸,撞出骨折和轻微脑震荡,不是钢铁之躯,但一定是钢铁的意志,都这样了,还没清心寡欲,还想着这事儿。   可他一个字儿都蹦不出口。尤其是当楸楸对他哭着说只是不想思考之后,裵文野觉得自己脑海里的那根一直悬着绷紧的弦,忽然咔嚓一下,崩掉了。   自六天前接到一个自称是八宿县人民医院的护士的来电起,那根弦忽然就被无形的双手拉扯着,绷紧悬在空中,他拿着证件买了机票,过了深圳,打无数的电话,安排接下来的所有事,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有序进行的。   直到下飞机,直奔医院,亲眼看到人还昏迷,医生却说没什么大碍时,弦仍然绷着,没有放松的兆头。他去把费用缴清,坐在病床边来回看雪崩的视频,听她的遗言,想了很多,周围乱糟糟的,他的思绪也乱糟糟的,也许他可以找个人帮他理一理,可他从来就不习惯跟人分享事情,作为香港人,他很信奉什么叫作闷声发大财。尤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还是感情这种私密的事儿。   他很习惯为自己决策,做决定,从小到大都这样,大到人生道路,小到小学早餐吃什么。   后来楸楸出现,她的生活习惯改变了他许多,她喜欢你来我往的相处方式,喜欢交换。   交换就交换,于是他们从一些很琐碎的生活趣事,到倾诉心事,裵文野恍然,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日常交流更多是在交流情绪,而不是交流信息,所以聊什么都不重要,无论聊什么,裵文野都能从她这儿得到反馈,渐渐回过味儿来,幡然大悟,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分享,只是从前没有耐心,而他对楸楸的耐心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是楸楸多次的正向反馈给到他,慢慢积累起来的。   同样,他于楸楸而言亦是如此。   然而现在,这个让他极有耐心的人陷入了昏迷。虽然他知道这个人会醒来,她还没有到死亡的地步,耐心一些,迟早会等到她睁开双眼,按照她的性格,那么没心没肺的她,醒来看到他,意识到自己没死,一定会抱紧他,夸张而又亢奋疯狂地说,那时情况有多么凶险,她居然遇上了雪崩,这件事恐怕到八十还能上她的饭桌。   然而没有。他等了快一天一夜,才等到她迷迷糊糊地说疼,紧接着去拍片,石膏固定。又等了一早上,她才悠悠转醒,醒来后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她没有兴奋,眼底全部都是恐惧。   弦绷得越来越紧,他开车时不太能听进楸楸的话,可他也说不出让楸楸回家、回到舒适区去的话,如果他能剥夺楸楸对外界的探索,那么当初就不会让楸楸回纽约工作,相反他可以把她锁在房子里,想什么时候干她就什么时候干她,反正她乐意的很。   可是,香港地太小了啊。他始终在想,又小,她的朋友没几个,又不会说粤语。   他没办法笼养一只高需求的小狗,给她戴上项圈和绳子,哪儿都不许去。   就算是养小狗,也得挑个够她生长且舒适的环境吧?   上海就不错,她会说上海话,离成都近一些,可以随时去找丁裕和,以后慕玉窠会回来,她不会无聊,且从上海出发,无论去哪里都会更加方便。   于是他让楸楸耐心一点,等候。现在还不是领她回家的时候。   在加格达奇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回到香港后就是资源重心转移,可他的行动能力还是差了那么一些,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尘埃落定。   他本想着,等楸楸旅游结束再告诉她的,有些喜悦不适合重合,如果让她提前知道,那么她就无心旅游了,会一路都在牵挂这件事。   他还找好了几套房子,彼时让她看一看,选一套,等她交接完纽约的工作,就可以彻底结束纽约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不是太矫情了。”楸楸揉了揉眼睛,幽咽问。她总是这样,把话说出来就好了。   可这只是暂时的。现阶段性好了,情绪仍然堆积着,等到下次上涌,只会更加崩溃。   “没有。当时是不是很害怕?”裵文野去抓她揉眼睛的手,拿来纸巾给她擦擦眼泪。   “什么当时?”她开始装傻。情绪发泄完后,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裵文野知道,理智上,他们应该现在回北上广去,寻求医生的帮助,检查是否有ptsd应激反应。   几天前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他不是事赶事才思考事的人,在飞机上他就想了很多,他知道楸楸没有大碍,他只是一个过去缴费的,实际上他直接打钱就可以,不必亲自去。   他想如果楸楸醒来了,他是要带她回香港,还是上海,还是陪她玩下去?楸楸在出发前给他发过她们制定的行程,他在飞机上看了一遍,最后他的想法是无所谓,楸楸想走了,就走,想继续玩儿,就继续玩下去,而以他对楸楸的了解,她对疼痛度忍耐很高,来都来了,还没到拉萨,她是不会走的。裵文野断定她会选择继续玩,于是他拜托朋友帮他办了边防证,下地就买制氧机,各种装备。   到了医院,他听着手机里吞声饮泣的‘临终录音’,又有那么一些踌躇不决。   可光是踌躇不决是不行的,他再度审视一番俩人之间的,这段畸形的关系。   理论上,普通人谈恋爱所承担的责任,是双方爱护尊重,对各自生理与心理负责。平时都是独立的个体,该工作时工作,该社交时社交,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可他们不是。没有一场正常恋爱的相处,会包含时而冷淡,语言羞辱,贬低,管教这样的关键词,然而越是如此,楸楸的快感反应越大。当然每次事后安抚也很重要。   楸楸给了他控制思想和身体的权利,以及强调心理层面的支配,为此她已经不再去看心理医生,平时只在家庭医生的协助下去医院检查生理方面。   最初他想,有些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这才像话。   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楸楸最大的快感来源于全方位的依赖归属感,其次才是臣服。他的快感来自于被极度的依赖,其次才是控制和支配。否则他去上班就好了,何必去管楸楸。   大约是对他依赖过强,又或许是他支配得当,楸楸的情绪或多或少地稳定了很多,在漫长过程中逐步减少药物后,她的睡眠状况与共情能力都在逐渐好转。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难题,他思来想去都是不确定,不确定她有没有ptsd。   他看到她因梦境呢喃,叫人快跑,睁开眼时的惊骇,跼蹐不安……可当她看到雪山后,几乎所有烦恼被震撼取而代之,又让裵文野觉得没问题,她只是因受伤而疲倦。   然而现在楸楸告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自然涌现出那天的景象,被雪压着打不开车门,暗无天日,氧气在一点点的消失,死亡在一点一点的逼近……   由不得她不去想,她没法控制,便只能主动找事情做。   这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小雪崩而已。朋友圈是这么说的,微博小红书抖音上的网友,亦是这么说的,就连她死过翻生,看着从远处拍摄的雪崩景象,心想如果她站在视频外,她也一定会这么想,只是一场小型雪崩而已,这值得害怕吗?不值得。她没有死,不是吗?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骨折而已。   多克服一下就好了。楸楸心想。小狗很勇敢,其余的交给时间。   她有点累了,俩人换了个姿势,躺着,她趴在裵文野半边上,左手去勾他前襟。   “小狗。”   “嗯?”楸楸支起左边胳膊肘,困惑地看他。   “见到我开心吗?”他拿来遥控器,摁了几个按钮,将灯光都关掉,一时间,周遭陷入了黑暗。   “嗯!”楸楸顺势躺下来,抱紧了他。   “接下来你得专心旅行。”   “为什么?”话题跳跃的太快了吧。楸楸本以为他会说几句蜜里调油的悄悄话。   “因为回去后很忙。”裵文野摸到她的耳朵,揉了揉,“回去后,你得辞掉纽约的工作。”   楸楸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她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依稀能看到他的轮廓。   “我可以从纽约回来了吗?”她满脸惊喜。   裵文野也笑,“然后去上海看房子。”   “上海?为什么是上海?”楸楸不解。   “上海综合不错啊。”他说,“北上广深,北京有一行三会、新三板和各种航母级的国有金融机构,但是空气差,不考虑。上海除了上交所、交通银行外,外资资本也很发达,教育资源也好,”说到这里,他想逗逗她,“不是还想要孩子吗?嗯?”   “不是还没决定吗?”楸楸脸唰地红了,两颊烫得像发烧,她小声道。   “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从长考虑。”他又说,“深圳有深交所,高新技术的发展带动PEVC,不过教育资源差一点。”   “……”啊。   “广州教育资源也比不上北上。”   “能不能别说教育资源了。”她声音如蚊子般小,抗议道。   裵文野憋着笑,继续说:“宏观上没政策支持,区域功能也和香港深圳重叠,券商就那几家,还没有深圳多,深圳私募多,但都比不上北上。”   “那为什么不能是香港?”楸楸问,“如果纯从金融岗位数量和丰富度出发,香港大于北京大于深圳,不是吗?”   “你喜欢香港吗?”他反问。   “喜欢啊。”楸楸点头说。   “单纯喜欢,还是因为我才喜欢?”   “都有,”她想了想说,“一开始因为你而喜欢,后来觉得这日子挺安逸的。”一顿,又补充,“有钱的话,去哪里都安逸。”   “我不想你为了迁就我来香港,”他就当是说悄悄话一样,低声道,“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原本想着北京最好,金融科技最重要是科技,现在北交所都有了,无论上下限都高,后来一想我爸妈在那里,我爸爱煲汤,我妈爱一大家子凑热闹,肯定经常打电话让你去吃饭,然后催我们结婚生孩子,空气也不好,想想算了。退而求其次的话,上海不错啊,其他不行,如果你不乐意去上海,也可以去北京,你说呢?”   “那还是上海吧。”她说。一想到跟长辈相处,就头皮发麻。   “嗯。”裵文野笑了下,“那接下来,专心旅游,可以做到吗?”   “你话题跳跃的好快。”楸楸吐槽。   “习惯了。”他说。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脑子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的啊?”楸楸胳膊肘撑累了,躺回去,往上拱了一下,小心不压着他肩膀,这人明天还要开车,转而压到枕头上,埋他颈窝里。   “你猜。”裵文野将被子掖好。   “你让我耐心等候那天吗?”她心中已有答案。   他‘嗯’了声,“你现在等到了。”   “感觉好不真实。”她喃喃道,心里万分动容,“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还是说我已经死了,这根本是假的?”   “你掐一掐我的脸。”她又说。   裵文野如她所愿照做。   “啊。”楸楸吃痛,嘴硬,“不痛。你再掐一掐我的胸部。”   “你凭什么还想要奖励?”他诧异道。   楸楸呜呜两声,又叹气,只寄希望于生理期快点走。 第94章 拉萨   ◎「现在这片地貌由他来守护」◎   努力一晚上, 最终什么都没做,楸楸又沮丧,又开心,因为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翌日俩人睡了个懒觉, 一直到中午才起来, 吃过午饭,兰德酷路泽上了林芝高速, 去往拉萨。   一路上, 楸楸在捣弄摄像机, 是他在加格达奇买给她的那个。   他们曾拿着这台相机拍过许多有趣的视频,金融资讯, 生食,电动小鲸鱼、小海马和小怪兽的亲吻与吮吸,日落与日出,拍出来像鬼一样的烛光晚餐, 小猫喷泉, 路边摊,华尔街里华尔兹, 又是一年春天到, 下雨与蝉鸣,搭乐高, 三洞开发,环岛公路兜风, 宛若原始森林般的植物园, 箭头指着的花园, 被不同方式的探索, 变得潮红, 泥泞,再输入养分。花园插花,浇水,庭院开发,插管。很多很多。   有些会一刀不剪的发出去,类似小猫温泉这样的,或海边的日落日出,主打一个视觉效果,听水浪和海浪的声音,有些会经过剪辑,譬如三洞开发,有些得加入音乐,像游船河,压马路……   楸楸对这台相机是爱不释手,谁来都不借,导出来的视频也只放在专门买的电脑里,为此裵文野下班时间闲暇之余还学会了如何修电脑。   技多不压身,才多不压人,免得一失足成千古笑。   他必须要更谨慎地对待这些事情才行。   楸楸天生没有安全感,总是会下意识地对一个问题多次重复询问。   在那次视频外泄讨论过后,楸楸还问过他,就没有想过改掉她这个行为习惯么?   没有。他第一反应是这个。仔细想过,仍然是没有。   这件事首先没有大到伤天害理,其次她心中有数,没有发在国内平台,亦没有露脸。   虽然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介意楸楸在他之后还找过其他人,其中居然还有他的朋友,为此而激气,想起就把几火。现在想起都不知该不该说是那时沉得住气,才有今天。   至于楸楸拍这些视频与人分享,他为何不阻止,首先各人爱好癖好是不同的,有些人爱好睡觉、追剧,能从中获得快乐,而她巧合被点亮了这个爱好,能从中获得快乐,其次不会露脸,这不就够了?   如果快乐因为‘害怕’而不去探索,这和他‘做人最紧要是快乐’的信条相悖,亦违背了他最初为勾楸楸探索欲时说的那些话。   人来人间一趟,起码不要白来,他们都是普通人罢了,有些大事就算这辈子到老他们都解决不了一件,那不如多解决一些小事。   无论如何,现在楸楸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其他人就算看到,亦只能赞叹她的花园地貌漂亮,经过长年累月的冲撞内外力作用而造就的精心雕琢、从原来的山包变成谷间坡地与小溪流,溪流的上头,不知不觉间有一个巨大水滴冒头,耸立在谷间的顶点,像是火山锥,偶尔会冒出喷出物,由于喷出物的性质、多少不同和喷发方式的差异,变得绮丽、壮观。整体终年呈湿热气候地貌。   现在这片地貌由他来守护,负责搞搞破坏和呵护保养。   用楸楸的话说,这样好看的风景,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她有这种思维很正常,从她穿衣大方表露身材就可以看出,还有平日吃到好吃的食物、用过好用的物品、看过好看的影视剧、都会针对性地分享给不同爱好的朋友们。   在裵文野看来,这就好比拍了一段绝美风光片,分享给所有人看,然就是绝对不把地址发出来。   那些人倒也规矩,赞叹,点赞,发表彩虹屁长评,但不会问她来自哪里,姓甚名谁。   去年,裵文野带她去了一次朋友开的俱乐部,她带着黑兔子面具,罩住大半边脸,伏贴地跪坐在他脚边膝盖,好奇地观看四周的景象,看到鞭子表演又瑟缩。   朋友说,他们和俱乐部里大多数人不一样,不必要什么都试。   临走前,朋友又对他说:你要做的是捍卫她的安全,可以限制她的快感,但不是剥削她的快乐。   限制快感和延迟满足的性质差不多,倘若这句话让楸楸听到了,得苦不堪言,对这位朋友记恨。   路上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拍会儿视频,在服务区吃了泡面,傍晚五点多钟,俩人终于到达拉萨,先找酒店,朋友怕他们找不到路,刚才打过电话来,告诉他们进了拉萨后,路怎么走,他们就在门口等着。   裵文野告诉她,朋友叫翟格,藏族人。   “你们怎么认识的?”楸楸正拿着手机看白天在巴松措拍的视频。   这条路上车子多,轻微堵塞,每辆车都开的不快。   裵文野才有心跟她分享故事。   他们是多年前在香港认识的,2019年,彼时三十好几的翟格在香港一家咖啡店打工,就在他家楼下。   翟格手艺非常好,偶尔他得空了就会下去聊聊天,一来二去,俩人成了朋友。   通过聊天得知,翟格来自青藏高原,家里是放牧的,上百头牦牛。他早年高考考到广州的大学,大学毕业后想当个摄影师,在深圳珠海都工作过,最后被现实打败,幻灭,多次被父母催回家结婚,三十五岁那年到香港打工。三年后,翟格父亲身体不太好,通知他回去,翟格只好把店转租,临走前送了他一包咖啡豆。   在大城市潇洒惯了的人回去放不了牧,不过还是听从父母的,娶妻生子,在拉萨开了一家酒店,做点小本生意。   他的妻子德柔是拉萨本地人。   他们结婚时发了朋友圈,裵文野给点了赞。   快到目的地,裵文野打转着方向盘,又说:“你不是还说虫草花鸡汤好喝,里面的虫草花也好吃吗? ”   这两年楸楸有假了就会跑回来找他。俩个人一起住,皆是裵文野下厨。   他对做饭的要求是饭桌上每一顿都要有汤,无论是老火靓汤,还是简单的青菜滚汤。   他煲过这么多汤,其中楸楸最喜欢的就是虫草花鸡汤,虫草花炖老鸭,虫草花翡翠螺鸡汤,无花果虫草花炖排骨汤,石斛虫草花汤,海底椰虫草花汤……反正就是虫草花,万变不离其宗。   他话题突然跳跃,楸楸渐渐习惯,点点头,“是啊。”   “本名叫冬虫夏草,香港习惯叫虫草花,西藏盛产,都是从翟格这儿买的,一小罐三千,我大概一个季度买两三箱,自己留几罐,其余给家人朋友。”   毕竟是煲汤的料,还是挺抢手的。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不太爱煲汤,煲多了没人喝,他一个人喝不完,冰箱里积攒的全是煲汤的药材,偶尔闲情来了才会煲个炖盅汤,一盅当天喝完。   楸楸倒是很爱喝汤汤水水的东西,于是他把那个只用过一次,快要在柜子里积灰的砂锅拿出来清洗了一遍,虫草花也比往年消耗的更快,原本他留一罐都不一定能用完,后来留两罐。   不过他没敢跟楸楸说,冬虫夏草其实是寄生在蝙蝠蛾科昆虫幼虫上的子座及幼虫尸体的复合体,属于菌的一种。   车子刚转弯过来,远远便看见翟格和他的媳妇儿在门口聊天。   下了车,几人寒暄。   酒店不大,却很漂亮,在八廓街附近,出来就是商业街,虽吵闹喧嚣,不过俩人都不太在乎这个。   在酒店休息片刻,七点出来,和慕玉窠几人见面。   到拉萨后的行程,由于景点比较分散,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且有些路段只能坐环保车,于是慕玉窠几人决定报旅行团,在拉萨休息个二三天,趁这段时间在市内游玩,后天出发。   旅行团算是高强度游玩,每个景点只停留20分钟到一小时,楸楸目前吃不消,只好与她们错开旅行,挑选一些值得去的,且轻松些的景点。   “也只能这样了。”慕玉窠表示遗憾,“对了,前两天你还没来,我们之前不是打算找旅拍,租套藏服拍写真的吗?你还来不来?”   “拍是想拍。”楸楸犹豫道,“但是……”   这是出发前就定下来的,成都那天晚上她们还集中商量过,统共要请多少个摄影师,她和慕玉窠要拍。第二辆车的家庭组,她们的同学许桐也想拍,小孩就交给弟弟和母亲照顾。第三辆车的摄影爱好者情侣宋化和李家莓自带摄影师,第四辆车的鲁宣和鲁芊原本不想拍,说是不想浪费钱,不过慕玉窠看表弟表妹实际上很想拍,便打算把钱掏了。   这么算下来,她们至少要租七套服装,五个摄影师。   不过现在……   “我有现成的摄影师了。”楸楸指了指她身后的男人。   慕玉窠只想踢翻这碗狗粮,咬牙切齿,“那你还是要来租衣服!”   “好嘛。”楸楸听的想笑,“明天见,给我发定位。”   与那几人告别,慕玉窠给了她一把一块钱。   到拉萨第一天晚上,俩人去了比较著名的甜茶馆,店里很大,光线昏暗,灯管装得稀疏,装修简陋,每一桌都围着坐满了人,甜茶一块钱一杯,把钱压在杯子下,很快就会有人拿着铝壶来给他们倒茶,拿起杯子,钱就会被拿走。   边叹茶,边和围成一桌坐的本地人、外地来的游客一起其乐融融的聊天,在座各位彷佛都是社牛,裵文野刚坐下就被逮着夸,长得好,骨相好,身材好,个子高,长得白,很贵气,怎么不去拍电影?   一顿下来,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还连带夸了楸楸一把,居然找到这么好看的男朋友。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楸楸难得见他这副样子,憋着笑,连说:是啊是啊,很难追的,追了好几年才追到手,从中国追到美国,从美国追到……叭啦叭啦,一顿添油加醋,全员肃然起敬。   翌日,裵文野不愿再当视觉中心,刻意穿得普通,白T黑阔腿裤,黑外套,除去脖颈一根红绳玉观音吊坠,浑身上下再没有其他配饰。   可架不住他是个衣架子。   西藏紫外线强,出门前需要涂防晒霜,裵文野也不想自己回去像换了个人似的,给自己从头到尾喷涂一遍,便来帮楸楸抹匀。   她坐在沙发上,自己掀起上衣,眼神又羞又涩,嘴唇抿紧了,眼神又露怯。   身上是涂的。裵文野帮她将上衣仔细着右臂给脱掉,她飞快地转过身,左手抱住两点水滴。   将防晒霜挤出一团到手心,先从她的背部开始擦拭。   自从纹身之后,楸楸再没有去过沙滩晒日光浴,亦很少再去公共游泳池,除非穿得严实。   楸楸背对着他,感受着他宽大的掌心在肌肤上游走揩拭,所到之处燃起颤栗的热意,止不住地酥麻,随着呼吸急促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腰,腿,她快站不稳了,膝盖窝险些一弯。   “怎么回事儿?”裵文野停下来。   还有脸问!   “我站不稳,帮帮我。”楸楸喉咙紧涩,艰难道,被自己舔的水润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请人帮忙说什么?”他两手微摊开,手里还有防晒霜的残留。   “求求你,老公。”她眼睛水汪汪的,像浮了一层水雾。   再硬的心肠,看到这双眼睛都软了。   他应了声好的,右手从下方绕到她前面来,手背抵着她左肩,稍微一施力,便将她移到旁边的电视机柜前。刚放手时,她一个没站稳,腰下塌,趴伏在柜面。裵文野眼疾手快将她捞起来,抱起放到桌面上。   “我生理期好像快结束了。”她忍不住呼吸加促道。   “是吗。”裵文野置若罔闻,残留的白色乳状防晒霜,往她小腹上抹开,摊匀,又逐步往上。   防晒霜揾入沟壑的颤栗触感。   楸楸的呼吸更紊乱了。她左手撑着柜面,有些乏力,两颊烫得像发烧,心跳频率飞快,扑通扑通的。   “老公。”楸楸咬着下唇,看他。   “嗯?”他抬起眼帘,回答轻飘飘的,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坦荡荡落在她脸上。   下唇咬得更深了,楸楸欲言又止,说不出口。   这种彷佛只有她一个人在渴望对方的感觉,糟糕透了,呜呜呜。 第95章 藏袍   ◎「奶钩似乎有别的含义」◎   他们与慕玉窠几人约好, 早上十点在八廓街见面。   八廓街附近有许多拍摄工作室,在当地已经发展成成熟的业务,当场就可以看服装,化妆师现场化妆的效果和样片拍摄风格。   楸楸原本打算过去租一套藏服, 没想到还没踏出酒店房门, 翟格便拿着一套藏服过来,说是送给她。   彼时防晒刚涂完, 她全身不同程度泛红地穿上衣服, 门铃被摁响了。   裵文野扽直了她的衣服下摆, 原本想摸摸她头,最后关头收住。   “谁?”他走近了问。   “我, 翟格!”   链条拉下来,门打开,翟格夫妻俩站在门外。   德柔手里抱着一个布袋。   裵文野把门敞开,笑, “早, 请进。”   翟格也笑,问:“早, 吃过早餐没有?”   楸楸已经跳下柜子, 慢慢走来,到裵文野身后, 探出头,跟俩人打招呼, “早安。”   德柔讶然, “你脸怎么这么红?高反了吗?”   “啊。”楸楸抬起手臂, 双手掩面。   “她有点紧张。”裵文野回身搂着她说。   翟格显然不相信, 猜到是开门前, 这俩人正在恩爱亲昵。   他示意德柔把布袋打开,乐呵地进入正题。   “这是一套藏服。”   翟格说这套藏服是五六天前,得知裵文野要来西藏,因何而来,而匆忙准备的,承蒙裵文野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布袋打开,楸楸眼睛都惊呆了。   和走在大街上看到的藏服都不太一样,看上去无论是布料还是设计,都要昂贵且华丽一些,颜色的碰撞十分大胆,可整体却又是冷色调的。   绚丽的绸布内衫,深红色打底,墨绿底纹,领襟袖皆是白色;外罩宽大的山羊皮长袍,大襟、宽腰、左襟大,右襟小,交领,灰棕色包边,依次从外到里墨绿、赭红、纯黑、纯白五层颜色,里头是小羊毛。   她不知道这一套下来要多少钱,但肯定不是影楼提供的便宜货。   心底里不知该不该接,爱是下意识伸出去又收回的手,楸楸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眼神里带着疑问。   裵文野笑笑问她喜欢吗?   当着人前,她就算不喜欢,也得说喜欢。   ?   更何况她确实是喜欢,这骗不了他。   一旁的翟格跟人精似的,听出俩人的意思,便赶忙搭话,让媳妇儿帮忙穿上,一边请裵文野出去叙叙旧。   裵文野更想留下看她是怎么穿的,以她手不便为由,后面几天还得他帮忙穿衣服为由,留下观摩。   这点情有可原。   闻言,德柔便说:“那么我和翟格出去等,你们换好内衫了叫我们。”   “好。”   翟格夫妻俩出去后,楸楸正在给慕玉窠发信息,解释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们先去看服饰,不用等他们。   裵文野关上门,便回来帮她脱衣。   “真的喜欢吗?”他边脱边问。   “喜欢啊,你还问我。”宽松卫衣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这不会是你提前通气的吧?”   像是在加格达奇那会儿一样,她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衣服都是裵文野叫人买的,钱也是他给的,难怪他让她给两千意思意思就行。   “我昨天才知道你想拍旅拍。”裵文野说,撑大了袖子,帮她把右臂解救出来。   楸楸差点就被说服了,就在领子脱离出来,视野豁然开朗,俩人对视的那一刻,楸楸否定他的说法。   “不,攻略行程里有写。”她说,“我们会空出一天拍这个。”   裵文野不言语,将脱下的还带温度的卫衣扔到床上。   “所以是你准备的。”楸楸倏然笑了,以笃定的语气道。   他拿起那件华丽的内衫,“抬手。”   “干嘛啊,”楸楸咬着下唇,两边嘴角忍不住上扬,有点小得意,“做了又不承认。”   “有那么高兴?”裵文野破功,好整以暇看她,重复一遍,“左手给我。”   楸楸照做,袖子过了手。   她回答:“你不懂,就是高兴。”   裵文野:“行吧。”   视野忽黑,忽白。领子过了头,架在肩膀上,剩下右手,如履如临穿过。   楸楸也不是没有困惑,“可是这个做工看上去很好,又是羊毛,又是羊皮,还没有怪味道,这么短的时间,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想攻略是什么时候发给我的?”裵文野扽直她的下摆,又去脱裤子。   裤子好脱多了,松紧带蝴蝶结一拉,拽下来便是。   “两个月前!”楸楸惊呼。   为保持平衡,她左手搭着裵文野肩膀,两脚丫先后抬起,挣脱裤管。   半年前,慕玉窠再度燃起318川藏线之魂,作为好朋友,她第一个逃不掉,只好舍命陪君子。   两个多月前,她的年假批下来二十天,随后她把制定好的攻略给裵文野发了一份。   她和慕玉窠定下来八月二十五在成都见面,第二天正式出发。因着行程紧张,她在年假前一天晚上收工后,立刻拿上行李飞到成都,连丁裕和都没见一面。   两个多月,够做一套藏服了。   不规则的心跳让她刚归于平静的身体渐渐升温。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她轻声说着,扶着一旁的柜子保持平衡,左脚先穿进裤管里,然后是右脚,“我是说,你给我什么,我都会无条件喜欢的。可是前提是打着你的名号。”很轻的声音,几乎能随着风飘散。   这套藏服假借他人之手送她,没有裵文野这层滤镜加持,她对事物的喜爱度就回到了原本该有的样子。   “我倒是想知道,你过去到底都是真喜欢,还是假中意。”他黑色碎发散乱地挡在眼前,周身被松劲儿缠绕。   “是真喜欢。”楸楸真诚地说,眼神近乎于痴迷,她简直爱死了裵文野这副潇洒的样子。   “是吗。”他笑笑,去开门,叫人进来。   接下来德柔一边上手,一边口述,教她怎么穿外袍。   德柔普通话不算太好,语速慢时还能听清,快了便咬字不清。   偏偏德柔专注做事时语速会不自觉加快,楸楸需要仔细去听,否则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过大致还是听清了。   藏袍穿法比较讲究,需要将袍底提至习惯高度。   一般是男至膝,女至脚面。   藏袍很重,楸楸拜托她提高一点。   德柔照做,提到脚踝的位置,再用腰带扎紧。   德柔说:“前面要平整,后面折皱要有序。平时热了就把右胳膊的袖子卸下来,也可以两个袖子脱下,系在腰间。”   楸楸一边听,一边专心记着。   德柔看她浑身上下没有装饰物,便送了她一个奶钩子,佩戴在腰间。   金色的奶钩子与她近乎于冷色调的藏袍很搭,楸楸欣喜地跟她道谢,又说没什么可送她的,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两个夹子,名牌货,虽是没心意了点儿,但价格贵了好几倍,也算是弥补那点儿心意。   “好看吗?”她在裵文野面前转了个圈儿展示。   “奶钩似乎有别的含义?”裵文野却有点若有所思,“比如,象征着已婚妇女?”   “是的。”德柔一愣,啊的一声,困惑道,“你们不是……?”   “随口一问,”裵文野笑笑,“倘若象征未婚,恐怕得让我太太摘了。”   “哦,原来如此。”德柔松一口气,也笑了。   离开酒店后,他们前往大昭寺附近一家酸奶店出发。   慕玉窠几人正在那儿吃早餐。   这家店不算很好找,在八廓街街内一条岔道边上。   根据慕玉窠发来的照片,招牌倒是很显眼。   只是导航距离他们的酒店有一段距离,需要走一段路。   俩人走走停停,裵文野手里拿着相机,不时给她拍照。   这台微距单反是从翟格那里借来的,据说更适合拍照,焦距镜头好,快速自动对焦。   一路上能看到好些藏民手持转经筒在转经,在沿着八廓街顺时针的方向走。   在藏语中,八廓是中转经道的意思。   这条街原本只是单一围绕大昭寺的转经道,较完整地保存了古城的传统面貌和居住方式。现在成了一条商业街,围绕大昭寺周围的大片旧式老街区扩展出东西南北街,周长约一千多米。   街上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拍照,穿着各种各样藏服的女生和男生,后面往往跟着不同的摄影师。   也不知是因为裵文野这张脸孔足够晃眼,还是她身上的藏服太过招摇,过路不时有人在看他们。   楸楸或多或少捕捉到这些人脸上的蠢蠢欲动,心下了然,她们绝对是误会了她,以为裵文野是她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绝色的摄影师。   裵文野只好把墨镜戴上,一副我有老婆的样子。   西藏年温差小,昼夜温差大,将近中午,紫外线猛,太阳光强烈,像是在火里干烤,风里都裹着热浪。   她不得不把两只袖子摘下来,拜托裵文野帮她将袖子系好。   她左手手臂横抵着灯杆,手里还拿着氧气瓶,背对着他。   这个姿势莫名有点涩,裵文野杵在她身后,心不在焉帮她将袖子简单束缚。   长时间禁欲使得他精神有些紧绷,这种感觉和以往楸楸不在身边时的无欲,完全不一样。   无欲是无念无想无求,无求则无苦。禁欲是剥夺某些基本需求,想而不能做,心里只剩苦涩。   “袖子放下来后,肩膀都轻了。”她一边吸氧,一边柔声道。   “换一件轻的?”裵文野刚才掂量过,外面这件藏袍有几斤重,毕竟是山羊皮和毛。   他有点后悔让人做这么一套藏袍。   可太过轻薄,又不衬楸楸。她适合要么不穿,要么穿戴量感大的,譬如大宝石,大衣。   小的?那真是不够看。   “不要,我喜欢这件。”楸楸摇摇头。   “值得你一边穿它,一边吸氧?”裵文野感到好笑,又无语。   几斤重的长袍挂身上,快把高反挂严重了。   “现在轻了。”楸楸坚持道。   她越看这身藏袍,越是喜欢。   厚重藏袍挂在她腰腹的位置,沉沉下摆的垂重感,显得她上半身身子骨单薄,可她未作修饰的长发及腰,时而擦过流连厚重的藏袍,又如此灵动轻盈。   不真实的感觉。   他心念一动。   “别动。”他说。   不明所以。但楸楸仍听他的,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只感觉到他离开自己的背后,人体的热意退散,阴影离去,取而代之的是头顶太阳的直射,滚烫的紫外线辐射。   快门的声音,咔嚓一声。   她略略回过头,只见他站在两三米开外,黑压压的摄像头对准自己。   再度,咔嚓一声。   他放下相机,查看自己的成果。   楸楸换了个站姿,背脊抵在灯杆下,轻轻吸着氧气。   高原的日光,在她身上包裹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右臂明艳的橘色石膏在太阳底下,更是显得熠熠生辉,强烈的色彩在她的身上堆积碰撞,却从始至终都没惊扰她心中的宁静,彷佛世间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 第96章 酸奶   ◎「犹如死了的啄木鸟,好硬的嘴」◎   楸楸歇息一会儿, 回过神来,想看他拍了什么,可惜相机显示屏太小,而日光太猛, 两手遮着太阳穴, 凑近了看,才稍微看出点儿轮廓, 仍然模糊。   俩人继续前进, 一路吸氧, 一路话不消停。   她看着路上手持转经筒转经的人,据说转经筒每转一次, 相当于诵经一遍,目的是给活着的人祈福,给逝去的人超度。   旋即便想起来之前不知从哪儿听说,转经筒的转轴本体是可以打开的, 打开后有一卷小小的经书, 每转一圈相当于诵经一遍。   几分钟后,终于在无数个岔道路口, 找到那家酸奶店。   进去时人很多, 墙面天花板贴满了照片,有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面孔。   许是一个网红打卡地。   “楸楸!First!”几米开外传来慕玉窠的叫声。   楸楸循着声音望过去, 慕玉窠一行九个人占了两张靠墙的小圆桌,慕玉窠和许桐及母亲弟弟孩子一桌, 另一桌是慕玉窠的表弟表妹, 她们在纽大的同学宋化和他的女朋友, 李家莓。   隔着几米, 楸楸抬手朝她们打了个招呼。   慕玉窠惊呼:“你这一身哪儿弄来的!”   她这一声控制不住, 引得旁人观看。   楸楸食指贴到嘴边,比了个嘘。慕玉窠莞尔向周围人道歉。   俩人各自点了两份酸奶。   楸楸选了蜂蜜酸奶,她需要摄入甜的,以满足机体的能量需求,且她原本就喜欢甜口的东西。   裵文野选了原味的,再来两份牦牛肉炸酱面。据说酸奶也是牦牛产的。   点餐后,店里已经没空桌,好在慕玉窠隔壁那桌就快要吃完,见他们走近,便招呼他们坐下,迅速吃完最后几口酸奶,离席。   慕玉窠的表妹鲁芊站起,绕着她转圈,来回打量,满眼惊艳。   “楸楸姐,绝了,你太漂亮了。”   “是吗。”楸楸哈哈笑着,扶桌子坐下。   许桐家的小姑娘小鱼原本坐背对着他们,转过身来,奶声奶气道:“楸楸姨姨,你好像公主!”   “谢谢你!小鱼。”楸楸捂着心口。   每张桌子的距离都很近,她和慕玉窠背对背坐着,转个身就像是坐在一起。   “这是真皮真毛?”慕玉窠摸着表皮的质感,“做工太精致了。”   “皮说是山羊皮,毛是牧民们收藏的小绵羊的毛,来自那些没能抵御住冬天,而死去的小绵羊的毛。”   楸楸认真地说着,将裵文野刚才的话复述给她听。   慕玉窠听完爆笑,“小羊都冻死了,这毛能保暖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楸楸忍俊不禁。   俩人笑作一团。   她的对面,裵文野举起相机,朝这俩个傻乐的家伙咔嚓一声。倘若仔细看他,会发现他亦憋着乐。   现场气氛其乐融融,就连隔壁几桌的女游客都忍不住,问能不能和她合照。   “啊?”楸楸笑意中断,打了个愣儿。   方才她就注意到,周围几桌是一些大学生,看上去很年轻,估摸着是假期的尾巴坐火车到拉萨,就快要回去开学了。   为首的女生双手合十,请求她,“姐姐,我们是做服装设计的大三生,来西藏是为了探索当地的色彩,因为之前在一些平台看到过嘛,藏族服饰配色非常大胆,像红绿、白黑、赤蓝、黄紫这些对比强烈的颜色,但是像你身上这么多颜色,棕绿红黑白橘,居然还能这么和谐,真的很少见。”   她说完,她身后的女生继续说:“就是就是,太惊艳了,姐姐,我们主要是为了学习,求求了,就一张,好吗?好吗?”   “这个……”楸楸招架不住,下意识看向裵文野,寻求他的意见。   她已经很习惯裵文野在身边的时候,凡事都要过问他的意见,他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更何况身上这套藏服的颜色,本来就是裵文野挑的。   裵文野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便让她去。   不忘叮嘱她,“上餐时回来。”   楸楸这才笑着答应她们。   “牛批。”慕玉窠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这感觉,还真像照顾孩子啊。”   “这不是挺好的么?”裵文野的目光始终随着她走远,不紧不慢道。   “是啊。”慕玉窠点点头,感慨道,“能在生活和爱里找到平衡,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   即将迈出屋子之前,楸楸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对身边的女孩子说了句话,她嘴唇翕张时,状若羞涩地在裵文野脸上匆匆掠过。   而后她们就在店里拍照。原本说好的只拍一张,后来慢慢变成一人一张合影,朋友一个帮一个的拍,背景墙相当随意,就是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拍立得相纸。   一轮拍摄完毕,她因兴奋而气喘吁吁,往里面的方向看。   屋里灯光不足,白天只开了一些小灯。   裵文野已摘掉偏光墨镜,随手放在一旁,和相机放在一块儿。   他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坦荡荡地落在她身上,半点都不偏离,彷佛周围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唯独她最有趣。   最后一个跟她合照的小女生说,这个男人从刚才就一直盯着她,又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吗?真的好令人羡慕。   楸楸如实说了,他们是男女朋友,又拜托她们,拍她可以,最好不要拍到他,倘若不小心拍到了,也请截掉,或打个码。   “他不太喜欢拍照。”她恳切道。   围绕她的几个大学生忙不迭让她放心,最开始那个打头阵请她拍照的女生笑嘻嘻道:“你放心吧姐姐,你们太般配了,他看上去好爱你!”   楸楸回以羞涩。   大学生们拍完照后,不再打扰她。   楸楸回到座位,刚坐下。隔壁一张圆桌传来声音,“楸楸?是这个名字吗?”   楸楸整理下摆的手顿了下,放眼望去,是同行的李家莓。   李家莓得到男朋友宋化的点头确认,拔高了点儿声音,隔着慕玉窠这张桌子,问她:“这一套藏服是哪家摄影室的啊?”   无论是语气还是字面意思,都称不上友好,方才建立起的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被这道声音破灭。   楸楸的笑容黯淡下来。   她原本不认识这个女生,不过她的男朋友宋化是她们在纽约认识的朋友,现在和慕玉窠一样在哥大读博,爱好摄影,在一个交友群里认识了同是摄影爱好者的李家莓,通过聊天网恋,最后奔现,这次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   楸楸对她印象一直不太好,慕玉窠和她亦有相同的看法,一开始只是一些无关要紧的小事,让楸楸觉得她不太好相处,尤其是集体相处时,不说一声就掉队,理由是看到好风景,这一点情有可原,每天赖床,到饭店时挑三拣四,这些都是小事情,顶多让人不悦,私下腹诽如果那么不乐意集体旅行,一开始拒绝就好了。   偏偏李家莓爱通过给男朋友宋化带来难题而取乐,这就使得作为宋化朋友的她俩感到不适了。   不过处对象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俩也不好说什么。   直到昨天,他们在拉萨见面,李家莓总是似有若无地瞟向她和裵文野,看向裵文野的目光带着修饰和有意无意,楸楸不确定,猜不透她的心思,不过李家莓看向自己时,那种恨不得取而代之的眼神,倒是明显的很。   “她羡慕嫉妒恨你。”后来慕玉窠给她发信息,斩钉截铁道,“还记得那天在成都跟你搭讪的帅哥么?她当时可是翻了好几个白眼,被我看到了。”   虽然不确定李家莓是否羡慕嫉妒恨她,不过李家莓从始至终都没对她露出过友好,这一点倒是很明确。   楸楸不声不响地看她,一语不发,手边手机震动,余光中慕玉窠对她挤眉弄眼,她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慕玉窠给她发的微信。   上面写着:看吧,你这么受欢迎,某人又坐不住了。   楸楸笑了下,回复一句:她情绪好暴躁,真怕打起来,我不想再受伤了。   慕玉窠回:怕什么?打起来有我和你老公呢。   楸楸无奈打字:答应我成吗?你俩也不能受伤。   倘若出来旅游一趟,三个人受伤回去,这算什么事儿?   见她玩起手机,李家莓面色不虞,“楸楸?我问你话呢。”   慕玉窠打字:你名字真好玩儿,吵架都吵不起来,像是在撒娇。   楸楸不想再点燃李家莓的怒火,不回她了,揿灭屏幕,放下手机。   “质量这么好,应该不是租的吧?”一旁,许桐跳出来做和事佬。   “那是买的?”李家莓追问,笑着说,“在哪儿买的?告诉我们呗,我也想买一件。”   楸楸依然不说话,她没想好怎么回答。   实际上,她不知道这套藏服在哪儿买的,她从裵文野那儿得知,山羊皮和小绵羊毛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是从牧民手里买的,裁缝师亦是专门请最好的,经过两个月的重工制作,才作出这么一件绚丽的藏服。   问了两次都没得到回答,李家莓被她拂了面子,怒气又蹿了几个高度,一拍桌子,粗着嗓子,“问你话呢,你哑巴啊?”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楸楸,心中妒火烧得极旺。   忽然间,静态的视野中,楸楸的背后降下来一只手,随意搭在椅背上,手臂线条流畅,皮下青筋隐隐约约,宛若在伺机而动。   循着这条小臂的方向望去,李家莓的视线落在她旁边的男人身上。   一如昨天晚上,她们在拉萨街上碰头,周遭建筑基本都是混凝土白墙面,有整面的毛尖刺,经过长年的风吹雨打,白墙面掉漆,显露红砖。   路灯亮着柔暖的光,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几乎没有人像他那样无所谓地靠着墙,默不作声的样子听她们交谈,好看的脸孔盖着大片阴影,帅的无以复加,全程没有透露出不耐,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他旁边的女孩子。   直到楸楸与她们告别,他才活动下手臂,彷佛久等了,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她们都听到,这个男人在问楸楸,接下来想去哪里,楸楸说了一家网上很火的甜茶馆。她们昨天就去过。男人说好的,就去这里。   酸奶和炸酱面呈上来,短暂打断了气氛的僵持。   等服务员走开。   “在说什么这么激动?我可以加入吗?”他似笑非笑问。   楸楸扭头看他,忽然笑了,“这位李小姐看上了我身上这套衣服,想知道在哪里可以买。”   “噢,这样啊。”裵文野恍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李小姐问错人了,这套藏服,是我送她的,她怎会知道?”   不知为何,他这双眼,这个态度,看的李家莓心里犯怵,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然惊涛骇浪。   不过她仍然不服,“那她直接说不知道不就行了?拖拖拉拉的。”   “家莓……”一旁的宋化都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头。   “倘若李小姐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裵文野打断他的话音,声音不咸不淡,“不过李小姐真的会买么?”   “我要是知道在哪里有得卖,我肯定买啊。”李家莓说。   “好说。”裵文野漾出点笑,平静道,“待会带你去好了。”   李家莓心中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后知后觉地从这简洁的一句话里,察觉出了什么叫作山雨欲来的平静,寒意从尾椎骨一点点爬上来。   不过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真的带才是。”   楸楸看着她,心头叹口气。真的是犹如死了的啄木鸟,好硬的嘴。   一旁,慕玉窠左顾右眄,宛若看一场好戏,现在主角被架在上面,下不来台。   她凑近楸楸,悄声问:“这套藏服多少钱?”   楸楸哪儿知道,只好原封不动地问裵文野。   “不贵,布料裁缝杂七杂八凑在一起,也就万来块钱。”裵文野慢条斯理地卷起炸酱面,“快吃。”   也就万来块钱?楸楸不懂行情,在她看来一分钱一分货,确实如裵文野所说的,倘若是这样的重工制作,相对来说并不贵。   可她们在成都吃宵夜,在康定理塘芒康那几顿,甚至中午在加油站吃泡面,说好的AA制,李家莓都没出过一分钱。   所以李家莓真的会如她所说的,会出钱买这么一套在平时基本没法穿的衣服吗? 第97章 日落   ◎「今天先来探索谷间顶点区域」◎   原本制定的行程, 再次出了岔子。   饭后不久,翟格便来了。   和几人打了招呼。   人类爱看热闹凑热闹是磕在骨子里的基因,在这一刻,她们已经忘记自己身在西藏, 在拉萨, 这个传说中荡涤灵魂的城市。   至少在看完这个八卦之前,大家都无心旅游, 接受灵魂洗礼。   她们空前一致地随着翟格出发, 七拐八绕几条街巷后, 到了老裁缝经营的门店。   门店很隐秘,周围依然是混泥土灰白墙透着红砖, 地面墙缝儿都是墙粉末。   裵文野不乐意上去了,他有点厌倦这样没完没了的争吵,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楸楸待在一块儿。   他与慕玉窠四目相对, 后者意会他的眼神, 不怀好意笑着,招呼大家上楼。   “走。”他牵着楸楸, 往别的方向走, 穿进一条巷子。   楸楸看着他,回头时有点恋恋不舍, 她也想凑热闹来着……最后还是阻止了思维发散,随着裵文野离开, 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实际上, 自从雪崩, 他进藏后, 楸楸的行程就一直被打断, 不再按原来制定的计划走。   可她毫无怨言,甚至想着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裵文野在身边就行。   一直到中午,楸楸收到慕玉窠的微信,她发来一条语音。   点开语音,先是她明显的笑意,一串哈哈哈,紧接着说:“笑死我了,裵文野那个朋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真牛啊牛啊,在酸奶店的时候,裵文野把她架的下不来台,到了卖藏服这儿,他那个朋友翟先生一顿语言输出,把她惑的五迷三道,最后花了一万买了一套藏服,裁缝那里还要额外支付一千多。你猜怎么着,许桐告诉我,她最后付钱用的是花呗。估计这钱对她来说是大出血了。还好我先把宋化带出去,不然这钱肯定是宋化掏。”   彼时他们刚将相机归还,退房,离开拉萨,翻越甘巴拉山,向着羊卓雍措出发。   路上遇到一条河,在高速右侧,看公路标示,这条河叫拉萨河。   起初楸楸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蓝天白云河高山,直到裵文野‘嗯’了一声,尾音挂了个问号,看向他,“怎么了?”   “你看右边这河。”他说,“倒淌河。”   “真的?”楸楸转移着摄像头到右侧,从小屏幕里看到这条河是从东往西走的。她移开摄像机,肉眼再看一遍,“真的哎!”   长这么大,楸楸看到的所有大江大河,基本都是自西向东走的。也有南向北流,不过长江支流从南往北的不少。   她拍了一段河流,前方加油站下车,车子要加油,裵文野拿身份证去登记,她便进了便利店,买些高热量的零食和饮料。   后面的路程,天越来越蓝,快要靠近羊卓雍措时,遇到一只正在下班的牦牛。   在西藏,有转山,转水,转佛塔之说,转山,指的是神山冈仁波齐,转水,则是指圣湖羊卓雍措。   羊卓雍措,藏语意为“碧玉湖”,与纳木措、玛旁雍措并称西藏三大圣湖。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湖水碧波如镜,蓝的让人窒息,犹如地球上一汪湛蓝的眼泪,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法看到羊湖的全貌。   楸楸单手操控着无人机,俩人沿着湖边的公路行驶,感受着这条‘碧玉丝带’温柔地盘绕在这高原之巅。   来之前,她曾在网上看到很多关于羊湖的风景图,只觉得美则美矣,再深就没有感触了。   可当下人到现场,才发现,这种震撼根本是摄像图片传达不到的。   因为现场是立体的,是有纵深感的,壮观的风光四面八方朝你而来,摇撼着内心最深处。   而相片,只能通过颜色和平面的构成来展现这种漂亮。   对比现场和相片,堪称降维打击。   身上这套藏服在拉萨时还需要脱掉两只袖子,到了接近傍晚的羊湖,就需要穿上左袖了。   像早中午那样,裵文野站在她身后,帮她解开袖子的束缚,不过这次她扶着的是车辆。   那台兰德酷路泽不知什么时候让裵文野给退回租车公司,换了一台SUV。楸楸趴着车窗,透过漆黑的光影,依稀能看到车里的景象,后排被他放倒改造成床,加了一张气垫,铺上电热毯和床单,一团厚厚的黑色羽绒被,几张两张薄毯。楸楸有预感接下来几天大约要睡在车里。   “我们……”楸楸仍然看着那团被子,“要在西藏待多久?”   她已经彻底脱离了原本的计划,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基础上打乱的。   譬如原本定好的布达拉宫没去,天上西藏主题邮局没去,宗角禄康、哲蚌寺、色拉寺、娘热民俗风情园这些景点,她统统没去。但现在却来到排在以上景点更后面的羊卓雍措。   身后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反问,“你想待多久?”   她微微回过头,看他,羊卓雍措的湖水彷佛给每一位游客都渡上一层淡淡的蓝,他眼底倒影着这一汪湛蓝的眼泪。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回去。”她说。   不过这怎么可能?于是她又改口,“我们在雪山上度过你三十岁的生日。”   “三十岁。”裵文野极轻地笑了一下,“行啊。”   “不过可能没有蛋糕。”楸楸感到遗憾。   “转过来。”裵文野解完袖子。   不远处的身后,有一台车,一对情侣游客下车。楸楸与他们视线隔空碰撞,她回以一个友好的笑容,那对情侣亦朝她笑了笑。   “手给我。”裵文野又说,“无所谓,我不爱吃蛋糕,你知道的。”   她敛回目光。当然知道。她心想。将左手递给他。又想可是蛋糕是仪式感。然后才意识到左手又没受伤,便飞快地钻进他抻长的袖子。   “你猜他们今晚会做.爱吗?”楸楸问。   裵文野已经很习惯她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无论去到哪里都能联想到这方面。很正常,他心想,楸楸现在已经不吃抗抑郁药,没有药物压制她的生理影响,亦抑制不住她的思维发散。   “谁?”裵文野这么问着,却没有去寻找,只是帮她整理着凌乱的前襟和腰带。   无所谓是谁。楸楸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我赌会,情侣出来旅行,根本忍不住。”   可这里是高原。没有常年生活在海拔低的人,一来就敢如此猖狂。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今天是我假期的第十三天。”楸楸掰着手指头数,“半个月。”   裵文野屈起食指,蹭了蹭她的鼻尖,笑,“真的忍不住了么?”   理智上,他知道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是上上策。可这样没心没肺的楸楸,她身上那股过好今天没明天的劲儿,实在让他叹为观止,招架不住。   她似乎已经忘记害怕死亡的事情,又回到那个不过是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她。   她两颊至耳根突然通红,一脸赧然,双手掩面,忸怩作态道:“不要这么问我!”   坚硬的城墙彷佛裂开一道缝隙,他无法不被这样的她吸引。   他听到自己说:“在血腥区域解锁之前,今天先来探索谷间顶点区域,解锁喷出物的新喷发方式。如何?”   疯了。楸楸敛声屏气,心想。她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会答应。   裵文野替她整理了一下腰间的奶钩子,“现在,让我们来好好欣赏风景。”   话音刚落,他将她打横抱起,手臂注入力气,举过车顶。   楸楸惊呼一声,左手扶住车顶护栏,一翻身,躺在车顶上,她怕车顶的灰尘弄脏藏袍,立马爬起。   裵文野打开车门,从里拿出小零食,小瓶氧气罐,相机,无人机,一点一点放到车顶。   他人则绕到车头,两步上到车头引擎盖,给引擎盖留下一个花白的灰尘鞋印,踩着上到车顶,到她身边来。   他穿一身黑,黑T黑裤,外加黑色防寒服,黑靴,靴子踩在车顶上,每一步都有厚重的鞋底闷响。   楸楸依然红着脸,思绪还未从方才的调情中抽离出来,心仍然不规则的跳跃着。   她慭慭然操控双手,撕开饼干包装,先给他喂一片,而后自己吃了起来。   裵文野打开无人机,两个巴掌大的机械玩意儿慢慢飞至空中,从遥控显示屏里,看到他们两个人各自站在车顶上。   他低头看着遥控器,楸楸却抬头看向无人机。   忽然间,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朝无人机做了个鬼脸。   裵文野哧笑一声。   羊湖边风大,吹不动她的藏袍,却吹的她头发纷飞。   楸楸歪着头,将头发拨到一边,塞进藏袍里掖着。   不知何时,裵文野的目光从遥控转移到她脸上。   “我好看吗?”她笑问。   太阳折射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荡漾着。   “好看。”裵文野回,又说,“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楸楸一想到,万一真的摔倒,就会被无人机从头到尾拍进去,忍俊不禁,“那岂不是更好看。”   “再摔一次,你这骨折今年都好不了。”   楸楸闻言笑了,“那有什么不好的?我就继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   裵文野屈起食指,弹了下她的脑门。   楸楸捂着额头,侧过脸,窃笑着。   俩人就在车顶上看完羊湖的日落,直到余晖晕染着游弋在天边的白云,裵文野才将游荡在空中的无人机招回来。   他原路返回,下到地上,将空落落的饼干包装扔进垃圾袋里,相机和无人机放到包里,而后朝她伸手。   “来,我接住你。”   从车顶看下去,离地面还是有点距离的,虽不至于恐惧,却还是会让人产生失重感,她慢慢坐到车顶边,“你可一定要接住我。”   “嗯。”他两手搭在车顶,无所谓地说,“你要实在害怕,滚下来都行。”   那不至于。楸楸笑起来,腰折下去,一手搂着他肩膀脖颈,一手虚虚搭着不使劲,微微滑下来的瞬间,她双腿紧紧攀住他的腰,像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 第98章 观音   ◎「请问要即将前往神秘区域探索吗」◎   藏袍厚实, 这么抱使不上力,裵文野拍拍她的屁股,却也拍不到肉。   “下来。”   日落之后,这个时间的羊湖已没什么人, 大家都想着趁天黑之前到达今晚的住宿点。   回到车上。   “那我们呢?”楸楸边系安全带, 边问。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裵文野脱掉防寒服,扔到后头, 回来, 看她面容些许倦色, “累不累?”   羊卓雍措海拔四千多米,每上升十米, 都会对人体造成负担。   “有点。”楸楸盯着他的唇部。   在逼仄昏黑的空间里,只要他一靠近,楸楸的视线就会自动聚焦到他的唇部,眼神都变得迷离, 痴痴盯着这个地方, 想要吻上一吻。   “睡一觉吧?”裵文野用商量的语气道,手扯过后头的一次性鼻氧管, 刚换上的, “戴上这个。”   不同于裵文野看到美景后的心旷神怡,她到达羊卓雍措后, 因为羊湖太美了,情绪激动, 加重了高反。   加之今天起的早, 身体乏力, 精神状态亦跟不上。   她在裵文野的帮助下, 戴上鼻氧管, 还有心情开玩笑,摸摸自己的鼻子,轻声道,“我的新鼻环。”   这玩意儿戴上后,鼻音都变得黏腻。裵文野蓦然笑了。   他摸摸楸楸漂亮的脸蛋,目光都变得柔和,眉眼附近还有几道玻璃擦伤后掉痂留下的棕色小疤,大约再过半月一月,就能化为乌有。   “你为什么都不吻我?”她的目光从定焦他的嘴唇,上移到他漆黑的眼眸,她从他的眼眸里看到了可怜巴巴的自己。   这几天,他们接吻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彷佛真应了那句,在高原不好堵上她的嘴巴。   可是,可是……她现在氧气都充足了!   “亲亲我吧,好吗?”楸楸被束缚在安全带里,不得不歪着脑袋看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里没开灯,她的眼睛依然很亮。   “怎么亲你?”裵文野看她淡粉的眼皮微垂着,很轻的说道。   她抓着安全带,空出一点空间,软软的嘴唇碰上他的嘴角,一触即离,又弹回去。   “这样亲。”   “这样也叫亲?”他似笑非笑,然而还是没有满足她,他手伸长一些,帮她调整座位角度,让她可以睡的更舒服,“睡吧。”   他坐回驾驶位,就在要系上安全带的时候,他忽然收回手。   楸楸不明所以,看他从领子里摘出那枚玉观音,头微微一歪,红绳脱了出来。   红绳常换常新,不见旧。   他偏过身体来,红绳从她头顶穿过。   楸楸愣住。她低头看着这枚近乎于透明的翡翠玉观音,透明晶莹如玻璃。   裵文野撩开她的领子,将观音妥善安放到水滴上。   观音上有他的温度,热热的。   目光转移,她抬起眼帘,去看裵文野,他亦在看着她,认真而慎重地盯她几秒钟,轻易捕捉到她颤动的眸光。   这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你是不是很怕我死掉啊?”楸楸有点开玩笑的问,想要掩饰心里的激动。   “是啊。”他坐回去,这次动作流畅地系上安全带,咔哒一声,伴随他轻轻一声,“我根本没法忍受你的身体变得冰凉。”   和过去的说法不太一样。楸楸若有所思着。过去他说,就算死了,也要做成标本。而现在……   楸楸微妙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到,所以这场灾难,并不只给她一个人带来了影响。   车子跟着两束亮白的疝灯光,缓缓将羊湖抛却身后。   车里很安静,他开车比以往小心许多,旁若无人地盯着前方的世界。楸楸歪着头看他,感觉十分的安心,没过多久,睡意战胜了清醒的自己,阖上眼睛,一阵眩晕过去,她亦失去了意识,进入到梦中。   再醒过来,周身一片漆黑。   外头风呼啸的声响,刮着车身。   意识稍微回笼,楸楸才发现自己躺在后排的床垫,身后是裵文野,虚拥着她侧睡,她完全被包裹于被子与他的怀抱里。   这种感觉很神奇,以往她还不信影视剧里演的,光凭气味和呼吸就能认出是某个人,可现在视觉关闭,仅凭听觉和嗅觉,她就能确定这个人是裵文野。   鼻子上的‘鼻环’还在,她醒来没有感到不舒服。   从她的角度望出去,窗外亦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她不知道裵文野将她带到何处,但能确定的是,他们在荒郊野外,四周没有建筑物遮挡,否则没有如此狂啸的风。   依稀能听到浪打浪的声音,海边?怎么可能。   那么湖畔?从西藏的一个措来到另一个措?   她无聊的胡思乱想,没有视觉,没有时间,还真的像是一只在半夜醒来的小狗,主人正沉睡中,小狗只能百般无聊的等待,神游天外。   渐渐地,她侧躺着有点累了,在羽绒被里细细簌簌换个姿势。   因着右手受伤,不能从侧躺换成另一边侧躺,只好仰躺着,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裵文野搭在她身上的手臂。   好在人没有醒。   她侧过头,渐渐地习惯了黑暗,在漆黑中描绘出他的轮廓,脸骨,楸楸屈起食指,指尖轻轻地,隔着一厘米的距离,勾勒出他的眉眼,鼻翼线条。   忽然间,他睁开眼。   楸楸乍然心惊。吓她一跳。   他眼底清明,没有昏睡的痕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或是根本就没睡着。   谁都没有说话,楸楸与他对视一分多钟,心跳竟然渐渐恢复了平缓。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她紧抱在怀中,喉结轻轻上下滑动,附在她耳边嘶哑道:“有做梦吗?小狗。”   “嗯。”楸楸猜测他肯定是见到自己做梦的样子。   就像以往做的那些连环梦境一样,梦里,她又回到雪崩那天,只是这次没有雪崩的细节过程,驾驶座上亦没有慕玉窠的身影,她独自被深埋在雪下的车子里,车窗破碎,暗无天日,她有小半边身体与积雪亲密接触,很冷,很冷。   裵文野正开着车,听到她的呢喃,便把车子短暂停在路边,从后排拿来一张毯子,服服帖帖盖在她身上,将车里暖气升温。   紧接着她又梦到自己被定格,在一家博物馆里被展览,她的名字叫作《被世界淘汰的内核》,车子里,她双眼紧闭,头发手上结了霜,手里死攥着手机,她嘴巴微张,似乎在对这个世界留最后一句话。   她说了什么?楸楸不记得了。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再有意识,她已经在车的后排,在裵文野温暖的怀抱里,她没有死,没有结霜,亦没有被展览,只是被人摸着心脏。   要来了吗?探索水滴区域。   “我们在哪里?”她被弄得有点紧张,小声问。   “雪山湖边。”裵文野拿来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   “亲爱的,还有三个小时日出。”他说着,去揭开她身上的藏袍。   腰带早就解了,藏袍充当一层被子,揭开便看见一具绸布服帖的婀娜多姿娇体。   “我们回程,坐火车好不好?”裵文野忽然问,他的声音比以往要柔和。   楸楸屏气,皮肤热了起来,“为什么?”   前方中控台亮着,她的夜视能力没有他那么好,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轮廓,以及他的眼睛,只好追着他眼里晃动的光点。   “Just,”光点落下来,他额前黑发遮挡中控台,眼眸恢复漆黑,声音极轻,“看看,到底是什么火车,比你更值得展览。”   楸楸心下一撼,羞涩被震惊取而代之。   没过几秒,羞耻卷土重来。   “你听到啦?”她声音如蚊子一般细小。   她的遗言。   天哪。她后来听过一遍,只会大骂自己真是个傻子,怎么说出这么些愚蠢的话儿来。   相比她的情绪激动,裵文野却不太有表情地,困惑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想到了吗?”楸楸吞咽着唾沫,喉咙干涩,去够他的唇,想要摸黑吻上一吻。   “没有,我只是个凡人,不能无时无刻了解你的想法。”他诚实说道。   他有过很多猜测,最根本原因是楸楸的父母太早让她明白,她的原生父母并不相爱,在这样畸形,却又被丁裕和力挽狂澜,往正道拉扯的情况下,她对自己是即自信又厌恶。自信是她相信自己凡事都能做到最好,厌恶是她心里门儿清,在所有人的心里,她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她不是那个被需要的。   她表面上,嘴上说着不介意,实际心里介怀死了。   总是给自己、给父母找借口,他们也只是逼不得已,这件事怪不了谁,现在的生活,不也是很好吗?她命已经很好了,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如此来麻木自己无法打开的心扉。   所以当她感受到自己其实正在被某个人用心爱着,她无法不沦陷,这几至是她多年来的执念,被某个人需要,珍视。   那只打着橘色石膏的右手,抚摸着他颈下的锁骨。   楸楸说:“我觉得你知道。”   她几乎是以笃定的语气。   “是吗。”裵文野笑了下,眼底有着温软的笑意。   楸楸还想说什么,然而嘴巴已经被堵上,他舔舐着自己的唇角,口腔,彼此的温度热意交织缠绵在一块儿。   她吁吁喘着气,感受着热情的吻蜿蜒下移,从嘴角到下巴,顺着脖颈下到大动脉,锁骨,落到心口,水滴,一路缠缠绵绵。   “我依然觉得我是一辆会被送往高炉报废拆解的火车。”她双眼失神,眉头微微拧着,望着漆黑的车顶,耳旁是亲吻声,山风呼啸。   水滴被探寻着,揉搓着。他亲吻着她的腹部,不言语。   “但我觉得,”她又说,“不知何时,轨道好像变了,我闯入到一个山花烂漫的世界,我看到了苔原,看到了山高万仞的冰川雪山,再也看不到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每天的风景都不一样,天不再是阴沉的,人也不再是阴郁的。”   渐渐地,俩个人身上都有汗。   水滴区域被探索着,摩挲着,再也说不出整句的话,楸楸咬着手指,忍住声音。鼻氧管一直给她输送着氧气,她却还是感到短暂地无法呼吸。   这处一直比其他地方要意志力薄弱,几乎不到一分钟,就要破防,水漫整个山谷坡地。   这一波过去,好半晌才呢喃道:“也许我还是会被报废拆解,但我觉得值了。”   “其他人我无权干涉。”裵文野抽出两张湿纸巾,擦擦手,声音稳定,“但你在我这里,永远被展览。”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他人我不在乎。”楸楸眼眶一热,忍住想哭的冲动。   “我也不在乎其他人。”裵文野眉眼弯了下,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太阳穴。   俩人相呴以湿。   方才距离日出还有多久,现在就几乎还有多久。   夜还深着,裵文野打开车里的灯,湿纸巾简单清理一遍,擦拭着她的身体。   “没有血了。”楸楸支着胳膊肘,眼睛直勾勾看他擦拭的动作。   他勾着笑,没说话。   车里环境简陋,却并不草率,她枕着柔软的枕头,黑发凌乱地铺散其上。   楸楸晃了晃小腿肚,脚尖慢慢上攀,踩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皮下的温度,血管脉络的呼吸和跳动。   “恭喜你,该区域于今日开放,请问要即将前往神秘区域探索吗?” 第99章 回家   ◎「本能的选择爱你」◎   今天是裵文野来到西藏后的第七天, 刚好一周。他是有点烟瘾的,这一周却没有碰过烟。   从生理基本需求到情绪,再到这种身外之物,从里到外全靠忍。   他手上抬, 轻轻握住她的脚踝, 些许冰凉。   毕竟是五千多米的海拔上,他并不意外。   “这次你也要忍着吗?”她轻轻地问, 另一只脚隔着裤子轻轻踩着, 居然发现有温度传达到她脚心。   “这次回去, 我们戒烟。”裵文野攥着她的脚踝,固定在肩膀, 不让她移开。   楸楸眼睁睁看他朝自己靠近,腿部筋骨拉扯着,被最大幅度的打开,几乎压在自己的肩胸上。   “好。”她想也不想, 不假思索道。   “以后要认真一点, 好好生活。”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描绘,将铺散在柔软枕头的黑发扫到贴至耳畔。   楸楸双手圈着他, 仰着脖颈, 想要去亲吻他。   “你还没回答我。”裵文野忍着笑别开脸,又回来看她。   被拒绝接吻后, 有点可怜的女孩儿,鼻氧管在她一呼一吸之下, 连带着颤动。   “好, 我会的。”她点点头, 呼吸急促, 动机迫切。   偏偏他又起了逗她玩儿的心眼。   “你知道什么叫作幸福么?”   她点点头, 眼里涌现出一丝茫然,又摇摇头,耳侧听到拉链解开的声音。   “睡眠规律。”   “身体健康。”   “一天三顿饭。”又补充,“吃我做的饭,喝我煲的汤,偶尔一起下馆子。”   突然间的,山谷遇到熟悉的外来者,横冲直撞进洞口。   她茫然去看。   “有空回张家口滑雪。”他继续说。   渐渐地,神游天外。   楸楸已有点没法思考他的话,可还是努力听着,可一切都隔得很远,像隔着一道屏障,她听的相当费劲。   “自己抱着。”他跪坐起来,将她的手绕到膝盖窝。   什么自己抱着?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   “周末去周边旅行,看看附近大好河山。”   水滴被刮弄着,像是无限水似的,四周漫延,直到水漫金山。   “很简单,对不对?”他眼帘微掀,“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实施。”   “等,等等……”她深呼吸一口气,慌乱中抓住他的手腕。   彷佛身处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听不到,耳鸣着嗡嗡声。   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   楸楸呜咽两声,想说不要,忍住了,又觉得难受,左手没得空,右手空着,只好咬着右手,神情蔫蔫地眼帘半阖,脖颈有汗,发丝一绺绺黏在耳后,车顶灯光照耀,反射着水光。   太可怜了。   他俯下身,手指穿插.进她微微汗湿的长发里,亲吻着她的太阳穴。她的太阳穴因隐忍而绷紧,青筋若隐若现。   “愿意吗?”他漫不经心问。   楸楸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呼吸的节奏,“yes,yes。”重复了两遍,抚摸他的下颌,“我愿意的。”   ……   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   他将擦拭的纸巾扔进生活垃圾袋,边将车窗降下来,散散味,一阵冷风溜进车里。   楸楸正跪坐起来,打了个冷颤,擦擦腿边,便被窗外的世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被车窗框住的视野里,他们处在被雪山群包围的湖边。   他给一次性内裤贴上护垫,叫她回神。   “穿上。”   “噢。”楸楸回头,打了石膏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勉强保持平衡,先后穿过左右脚,而后拉上来。   再在他的帮助下,将绸布内衬,藏袍一件件陆续穿好。   她迫不及待下车,将鼻氧管扯开,腰带都没系,便打开了后门。   裵文野拿着腰带,有点无奈,亦草草穿上防寒服,拉到顶,拿上腰带袜子。   她出来后才发现没袜子,也没法穿鞋,地面冻脚,又龇牙咧嘴跑回来。   “有那么兴奋吗?这样容易高反加重。”裵文野托着她的腿,抽出湿纸巾擦一擦刚沾上的灰尘,而后套上袜子。   “快日出了。”楸楸拿着靴子,前脚套上袜子,她后脚便自己套上靴子,鞋带只能裵文野来系。   “我对日出没有那么迷恋。”裵文野重复她多年前说过的话,笑,“这话不是你说的?”   “可是现在在雪山上哎!”楸楸激动道。   系好鞋带,她已经撒丫子跑了。裵文野继续收拾车里的狼藉。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在外频繁叫他的名字,声音并不高,更像是碎碎念的。   还真像是在养孩子,还是个高需求的孩子。裵文野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么个想法,极轻地笑了一下,“来了。”   他拿上腰带和氧气罐,下了车,便看见她拢紧藏袍,小跑回来,嘴上说着,“我饿了。”接过他手里的氧气罐,赶忙吸一吸,“不顶饱啊。”   氧气能顶饱就怪了。   他打开前门,拿出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昨天盛的葡萄糖水,扭开了盖子,自己先尝一口,还是温热的。   “现在下山?”他将保温杯给她,示意她多喝点儿,补补糖。   其实车里还有吃的,一些昨天买的糌粑,酥酪糕,但都凉了,想吃热乎乎的,只能到附近的县城。   “不要。”楸楸拒绝了,“我吃酥酪糕就好。”   俩人站在车子旁边,凝聚在远处雪山上的云层浓雾逐渐散开。   楸楸手里拿着酥酪糕,自己吃一口,又绕到肩膀后,让裵文野吃一口。   “你爱我吗?”她忽然问。   “爱啊。”裵文野在帮她系上腰带,他还不是很熟练,系的很认真。   “有多爱啊?”楸楸低头咬一口酥酪糕,又递到肩后。   “我不吃了,你吃吧。”他说着,将腰带扎紧实,又给她戴上千帽,免得风太大,吹得头疼。   问题还没回答。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倘若问他喜欢她什么,他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可问他有多爱,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亦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个问题很难吗?”楸楸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会爱我,胜过爱你自己吗?”   裵文野拿出矿泉水,扭开,没喝,思索片刻。   他说:“有的时候,会。”   “有的时候?”楸楸愣住,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不太确定,“理智上,我们所受到的教育,首先是爱自己,但总会有那么些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本能的选择爱你,身体会先比理智更先给出反应。我爱你。”   楸楸还在思忖前半句,她双手捧着酥酪糕,思索片刻,“就像上次,下楼买早餐,三楼有一块牌匾掉下来,还好你注意到,把我扑倒一边,否则我现在估计得躺着做植物人,真成活标本了。”   “我觉得不是。”他亦在探索,“这个但凡是善良且勇敢的人注意到,应该都会救你。”   “但你能注意到的概率,一定会比其他人更高。”她已经忘记饥饿的事情,与他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算是吧。”他略一点头,暂时没想到更好的回答,算是同意她的说法。   其实他们的生活很平凡,在一起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分隔两地时便是互相分享日常,吃吃喝喝,各自比较跌宕起伏的场景都在职场,然而下了班,谁还会想聊上班的事儿?除非聊会儿金融资讯,共享职场笑料。   除却上次街边牌匾从三楼掉下来,这次雪崩,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大灾大难,要说小灾小难,大约就是楸楸偶尔不看路,容易摔跤。她对周围人的情绪很敏感,对危险降临并不敏感。再排除这些,便只剩下职场上的尔虞我诈。也许工作心累,可只要和对方多聊两句,精神世界都能得到治愈。   所以其实他没有更多的样本,可以证明他有多爱楸楸。   偏偏这位小朋友如此的缺爱,他别无他法,只能花更多的注意力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好在这位小朋友很体谅他,后来都没有再在凌晨三四点提出去外面玩这件事。   因为这个时间她睡得正熟。   就在这时,万丈金光从天而降,照射在雪山之巅。   日照金山。   楸楸几乎看呆了。   远处错综横亘的雪山群,山体接踵相连,山峰势如刀劈斧削,冲出云层的包围,群山之巅被覆上一层灿灿金光。   他们就在群山怀抱之中,看世间万物,顿时失去光泽。   就连山体原本凌厉的线条,也在金光笼罩下变得柔和。   “我也爱你。”她忽然转过身来,看向裵文野。   他原本在看着雪山,淡淡的金光反扑到他身上。   闻言,眼皮微妙地眨动一下,视线落到她漂亮的脸蛋。   真是后知后觉啊,他默想。可真像是个小笨蛋。   “哪里爱?”   她说:“我给你操控我的权利啊。”   “你给我操控你的权利,只是因为你想控制我在你身边的方法。”他声音轻淡而字正腔圆,颇有施压的姿态。   楸楸心中震撼,没想到他早就看出来了,亏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   “这也是爱的一种!”她激动道,“爱是相互的。”   “是,相互的。”裵文野忍俊不禁,“你不要激动。我也爱你。”   “我有点晕。”楸楸诚实说道。   太激动了。因为美景,也因为眼前的美人。   裵文野一眼“你看”瞅她,却还是任劳任怨,拿出一瓶氧气罐给她。   没过多久,金光退散,远处的雪山群恢复原本如刀劈斧削,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   又过几分钟,云层凝聚,将山峰遮掩起来。   “走吧。”他在阴翳下,伸了个懒腰,“坐火车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她蹲在地上,仍在吸氧,困惑看他,“可是不是说好了三十岁在这里过?”   “不是说想吃蛋糕?”裵文野朝她伸手,“你想在这里过,还是回家?”   小狗当然想回家!   于是她搭上那只白皙而有力的手。   那人用力地,将她从地上拔起,抱到怀里。   清晨。引擎声起。   他们一起往山下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有番外,正在憋。   顺便宣传一下自己的预收:《矫揉造作》《一镬熟》   《一镬熟》:港圈S大佬x笨蛋美人小明星   *失忆后看到自己拍的视频   ——   归柠wb小号id:@曾多次拒绝叶地棠本人   后被挖出上热搜。   媒体采访叶生,对这事持什么看法。   叶生言简意赅:家事。   ?? 日常 ?? 第100章 番外1   1.   除夕那天, 正巧是裵从灵的十七岁生日。   她提早半月,在父母和二哥的注视下,给大哥打电话,问他今年是否来北京过年过节。   前两年他都不在家, 今年情况稍微特殊, 爷爷奶奶都来北京陪她过十七岁生日,作为兄长, 长子长孙, 他又未婚, 不在似乎说不过去。   电话打过去,先是传来一阵动静不小的声音, 听上去像是厨房的抽油烟机,还没应声,便听到兄长说:“翻炒两下装盘就行,怕热就放着, 待会我装。”   几人面面相视, 等对面远离了抽油烟机的噪音,到一个较为安静的环境, 裵从灵才出声。   好在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老妈趁热打铁, 问:“那你女朋友来不来啊?”   兄长说:“我问问她。”   老爸摸着下巴,下结论:“我仔终于有一点随我。”   老妈似笑非笑, 看他,“耙耳朵是吧?”   翌日, 大哥终于回了准信, 他和那位没过门的嫂嫂过来住几天, 年二九到, 初二走。   老爸老妈听了也不生气, 毕竟大哥从小就不太在家过年,冰雪运动刚巧赶在冬季,正是运动员训练的时候,队里不可能放人,全家都已习惯过年没有大哥的身影。   裵从灵惊奇地发现,哥哥带女朋友回来,第一个紧张的人是老妈,第二个紧张的人却是阿爷。   老妈倒是表面镇定,紧张体现在给准信的第二天,她让人将别墅从里到外来一次翻修,种上花花草草,给哥嫂俩人的客房布置得温馨干净,面面俱到,却还是隔三岔五问老爸,是不是还差了点儿什么。   阿爷虽然没有老妈这么明显,可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心神不宁,频频走神,阿奶跟他说话,屡次三番被他‘撞聋’气到爆炸。   不过这些发现都掩盖不住裵从灵的兴奋,她对这位比她大十岁的嫂嫂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一把就拿下她这位神奇的哥哥。   年二九这天,她起了个大早,早上七点多钟便睁开了眼,检查着几日前跟二哥和‘二嫂’婷婷一起去买的礼物,礼物包装没有损坏,然后下楼,发现老爸老妈爷奶都醒了,在楼下看报,浇花,各有各的紧张和焦灼。   裵从灵拿起一颗开心果,很不解,虽然她也很激动,可显然这些大人的和她的紧张不是同一种紧张,她更多的是兴奋。   下午,人终于到了。   她有点害羞,躲在二哥和婷婷姐身后看,发现对方也躲在大哥身后,耳朵有些红,跟着大哥逐个叫人。   双方都很紧张的样子。   最后还是阿奶出面,牵过楸楸的手,领着他们进门。   大哥将礼物放下,堆积在餐厅桌上地上,立马有阿姨过来接手。   晚餐是在家里吃的,一桌大鱼大肉,听闻楸楸也爱喝汤,老爸打算露两手,早起去市场买菜,煲了西洋参淮山红枣清炖乳鸽汤。   大哥在这套别墅里没有专属的房间,当天他们睡在老妈准备的二楼客房。   吃过饭后,大哥被阿爷叫走,临走前让她带楸楸姐上楼。   通过一下午半晚上的观察,裵从灵发现,这位姐姐人很随和,且很会说话,哄的几位长辈咯咯笑。会说话真好,真让人羡慕啊,裵从灵心想。   大哥对这位姐姐也很好,一晚上频频看向楸楸姐的方向,又装作没有太在意的样子,帮着老爸做饭,偏偏楸楸姐刚拿起酒杯,就被他说这个不行。   “楸楸姐,我们加个微信吗?”她小心翼翼问。   “好啊。”楸楸欣然答应她,拿出手机来。   她的手早已拆了石膏,不过冬天下雨就会不由自主地疼,半月前查到这几天上海会下雨,而北京没有,于是她答应裵文野来见家长。   决定的很草率。   2.   决定很草率。   裵文野常说她就是这个样子,肆意生长,不管旁人的态度和看法。   像他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循规蹈矩的,他偶尔意识到这一点,就会适当性的叛逆一下。然而这份叛逆也需有个限度,丝毫不过瘾,不痛快。   “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吧?”有天,她站在沙发上看他以前写的日记,大声嚷嚷着坐在榻榻米上看邮件的他。   当然。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喜欢楸楸身上的偭规错矩,离经叛道,大白话是三观不正,完全与他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相悖,或许也与她自身受到的教育大不相同。   按道理来说,就算是天下人看了来,也会说他们的人生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落地喊三声,好丑命生成。   出生那一刻,甚至在母亲还没有怀上他之前,早在上一辈人的幻想中,他的职业生涯早已被规划好。   这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不是吗?   就像人生很多个不意外一样,裵文野对自己疯了一样被她吸引这件事,也不感到意外。   这很正常。他心想。   他很小就知道,他是一个不乐意听劝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一件他自己就可以决定的小事,只要长辈站出来说东,他就会恶劣地向西。不过常年如此,物极必反,后来纵使心里不情愿,可他还是会向着东去。背叛自己也有一种快感。   可他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发疯,他的性格已经长成这样了,只能在职场上大施拳脚,换到别处,思想四处碰壁。   这时候,他的生命里出现一个楸楸,宛若出现一片绿洲。   这很有趣,不是吗?   她的种种行为,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人是怎么能走在地上突然左脚拌右脚,平地摔的?   走在路上踢晒太阳的猫一脚,吓得猫一蹿三跳,事后一人一猫和好,蹲在墙边吃火腿肠。   这些小事,无聊,又无趣,可她做的就很好玩儿。   丁裕和说,这位小朋友从小就是个‘怪小孩’,不是说不乖,而是特质和大多小孩不一样。   最显而易见的是,她打针从来不害怕,甚至可以说是喜欢,喜欢看着针眼穿刺进自己的皮肉中,她坦言这样很刺激。   越长大,她追随的刺激事越多,有一种不怕死的活力。   这样的人,很难不引人注目。   3.   晚上,俩个人回到房间。   平时楸楸洗完澡,会抱着身体乳咚咚咚跑来,让他帮忙擦香香。   这是他们每天在家必做的事。   今天她没好意思,自己擦完了跑出来,抱他蹭一蹭。   每回都能蹭出火来。   然后她就不肯了。   “还是算了,回家再做。”她脸红欲滴,小声说。   真是天掉下来了,出奇。   “真不要了?”他桎住她的腰,摁怀里问,“今天怎么这么纯情,嗯?”   他身体温度高,多说几句,通常能热得她喘不过气。   楸楸怪看他,难道你想在这里吗?在你从没有住过的‘家’,屋檐下还有你有血缘关系的家里人……她没问出口,只是这么看着他,脸红红,不知所措,感觉裵文野如果执意要,她不可能拒绝,下一秒就要说我愿意的样子。   然而他笑了下,似乎对这种限定纯情感到很有意思,居然没有往下逗她,只是干抱着。   楸楸又有点后悔了。   他为什么不更主动一点,多说几句,她就答应了!   裵文野忍着笑,憋着一肚子火和坏水,哪会不知她的心思,只是在这里做确实不那么方便,要什么都没有,也玩不开。   他将她抱在怀里,把玩着她的小手,说起方才发生的事。   “我阿爷想跟你道歉,又拉不下脸,让我来跟你通通气,希望到时别让他难堪。老家伙越老越要脸,怪我和阿嫲从前都惯着他。”   “也没什么吧。”楸楸无所谓道,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细想一下,那年是她二十三岁夏天,现在都二十七岁春天了。   “你心是大。”裵文野说,“但道歉还是要有,这个没得谈,他都这么老了,是时候该吃瘪了。”   “我都不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了。”楸楸反过来把玩他的手,“当时我心里装着事,你爷爷只是恰好把我心里话说出来而已。后来在加格达奇,你也知道的,我不是那种随便被人左右思想的人,如果我不想,没人能左右到我,而且我也没答应你爷爷要离开你啊,后来追你,也根本不在乎你家里人同不同意。”   “你追我?”裵文野攥紧她的手,“什么时候?”   “什么?”楸楸回头看他。   “什么?”裵文野还是那副寻常模样,目光坦荡地落在她脸上。   “什么什么。”楸楸别开脸。   不能再看下去了,她永远能被这张脸迷得神魂颠倒。   “我们之间有追这个环节?”裵文野乐着问,“不是你拉我,我扯你?”   “是吧。”她只能这么回。   “是吧。”他学她的语气,点点头。   “讨厌,你不要学我。”楸楸转过身来,手柔柔盖上他的眼睛,低头吻他。   4.   一夜相安无事。   大约是紧张兴奋,次日楸楸醒得很早。   七点多天光熹微,她便从床上爬起。   以往她比裵文野早起时,都要托腮,看这张脸很久。   因为平日里她先醒的机会很少。   然而今天她麻溜的爬起换好衣服,洗漱化妆。   上眼影时,床后传来动静。   窗帘装有遮光帘,屋里还是很黑。   裵文野张开眼,便看到她穿着外出的衣服,靠趴在窗台,一手拉着窗帘一角,一手借着外面的天光给眼睛上色。   “你干嘛?”刚睡醒,晨早声音沙哑低沉。   “不是说今天去吃早茶么?”楸楸放下刷子,跑回来。   他看了眼时间,“没这么早,他们可能九点多钟,十点才会出门。”   “那也没事。”楸楸今天心情好。   “这么开心吗?”裵文野坐了起来,短暂看她一眼,找衣服穿。   “我来之前心情忐忑。”她顺手把榻上的衣服拿来给他。   “嗯。”他知道。   “觉得你家里人应该不会喜欢我。”楸楸趴伏在床边,近距离看到他裸露的腹肌,光线昏沉暗弱,肌理线条却很明显。   “那有什么。”他把短袖穿上。   啊。不见了。   楸楸抬起头来,下巴颏抵在小臂上,看着他,“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觉得就算不喜欢也无所谓,反正日子是我们的。”   他摸摸楸楸的脑袋,不置可否。   “我从小就很少见到父母,小学后开始住宿生活,也就很少再见到爷奶,没法否认这些事情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十几年前就已成定性,我的生活就是我自己拿主意的,说的薄凉一点,亲情于我而言,都没有你重要,所以你要健健康康的,再活个六七十年。”   楸楸没成想说着话,冷不丁就被表白了。   这句话的威力,杀她脑细胞千千万万遍。   “当然说全然无所谓是假的,小时接受的责任教育和血缘关系摆在这里,细想一下,作斗争可以说是一个饮血啖肉的过程也不为过。”   他从另一侧下了床,绕回到她这边,捋了一把因睡觉而凌乱的黑发,周身被散漫缠绕,拿起昨晚睡前备在榻上的裤子,依然声音很淡。   “我当然希望他们都喜欢你,如此皆大欢喜。但不喜欢也没什么,不是事事都如愿才是常态,你别想太多就好。”   楸楸眨巴着眼睛看他,漆黑里,她的眼睛依然很亮。   裵文野系皮带的速度慢下来,“况且,他们也没有不喜欢你。你这么乖,说话又好听,正常情况下,哪个长辈会不喜欢你?”   她立刻把脸埋起来,竭力忍着上扬的嘴角,心里乐得很。   她闷声道:“你还说我对你滤镜大,我看你对我滤镜也很大。”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herryqiu 6个;想当辛姐的狗 2个;爱吃蛋炒饭、楠喃、66843804、浪味仙女、27998973、2280342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多多不是夕夕 213瓶;哩 99瓶;口贝不会 65瓶;mini迷糊蛋 30瓶;三粒哦 20瓶;Pink 12瓶;Vv之之之 10瓶;奶盖呀奶盖w 10瓶;桐桉 8瓶;theresa 6瓶;人类后腿 4瓶;枝叶吊灯 4瓶;圣塞西尔 3瓶;上凉 2瓶;糖醋荷包蛋 2瓶;让让 2瓶;今天还没睡、sherryqi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番外2   1.   年后, 阳春三月,他们参加了一个离婚典礼。   说起这件事时,裵文野正在做早餐。   “他们结婚几年了?”楸楸叼着一片吐司,掰着手指头问他。   “不到四年。”他说。   当时婚礼在香港包了一条邮轮举行, 场面盛大, 人非常多。   没想到……   不到四年,就要办离婚典礼。厉害。   清汤空心粉出炉, 楸楸先尝了一口汤, 非常鲜, 舀起第二勺,吹吹, 又问:“这次离婚打算在哪里举行?”   “海边。”裵文野说,边将腌好的泡菜取出切条,装盘。又说,“为这次离婚典礼, 他们筹备大半年。”   这么算来, 他们只处了不到三年,就打算把离婚提上日程, 去民政局登记机关还不算完, 想要昭告天下,把亲朋戚友都请来, 见证他们婚姻破裂。   “酷。”楸楸觉得很有趣,她还没有参加过离婚典礼。   好巧日子择在周末, 俩人周五下班后, 便拿上行李直飞香港。   和上次参加婚礼的着装不同, 这次离婚礼的Dress code之一是黑白色。   裵文野很给面子, 穿了一套六位数的西装来。楸楸仍和上次一样, 戴着口罩,不过这次没戴口塞。   只是箭头指着的谷间坡地,闯入一条山海鲸,尝试亲吻吮吸着水滴。   好在现在仍然酣睡中。   楸楸觉得很刺激,比上次在马路边更刺激。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   “马路边?”裵文野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闻言思绪晃了一下,没想起来是哪一次。   也不是单纯的马路边,在基础上套着一层车壳,简称车那什么震。   “噢。”裵文野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他缓缓道,“半夜,我们吃完宵夜刚上车,你有点忍不住坐我身上,我说交警来了,你吓回副驾,结果发现我骗你,虚晃一枪。”   “你别说了。”楸楸先是双手掩面,发现自己戴着口罩,然后又试图伸手去捂他嘴。   怎么总是热衷于把她的糗事绘声绘色说出来?这人是有什么坏毛病。   裵文野哪会让她得逞,后退着挡她手上攻击,继续逗她。   “恼羞成怒,梅开二度,结果交警真来了,我提醒你,你不信,说狼外婆来了,结果交警拍窗,查身份证,随后让你回家再继续搞我,是不是?”   “我不听,我不听。”她放弃嘟嘴,捂着自己的耳朵,“王八念经。”   有时候,有的时候,只是偶尔,算了,很经常,裵文野对她的羞涩来源于何处而感到匪夷所思。   她可以很坦荡的面对任何事情,却又经常为这些事情脸红,这样的脑回路着实让人费解。   偏偏裵文野就喜欢看她羞涩后恼羞成怒的样子,于是天天逗她千百回。   真好玩儿。   裵文野忍着笑,摸她刚染不久的海蓝色头发,这次找的发型师手艺不错,染出来的效果波光粼粼,真漂亮,像蓝色天底下的小美人鱼。   2.   筹备大半年的离婚典礼,还特地择了良辰吉日。   今日海边风小,春光明媚,边上的艺术团演奏着《婚礼进行曲》。   不过是倒放的。   两位主角牵着手踏过红毯,随着铿锵有力振奋人心的倒放《婚礼进行曲》,走到宣讲台前。   裵文野特地打了招呼,坐在后排,因此俩人可以放肆地说悄悄话。   不过裵文野没给她这个机会,他翘起二郎腿,手揣着兜,摁下按钮。   楸楸便立刻噤声,闭上嘴巴,眼底掠过隐秘的慌张,看向别处。   全场也跟着安静下来,顿时寂静无声。   宣讲台上的司仪开口:“在这春光明媚,喜庆浓郁的日子里,我们欢聚在这鲜花簇拥的海滩上,共同见证项月追先生和戚京伶女士举行的离婚庆典,结束他们维持三年半的婚姻。”   口罩下,楸楸咬着下唇,握着裵文野的手都是汗。   四周一副看好戏的热闹,唯独她尤以紧张,好在今日披发,挡去她红到滴血的耳朵。   “站在我右手边的这位项月追先生,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站在我左手边的这位戚京伶女士,如花似玉,博学多才。”   三月的天,鲸鱼不断吮吸亲吻着水滴,楸楸心底泛起微微波澜,手抖得指骨泛白。   她呼吸紊乱,脖子额角都绷紧了,青筋隐隐凸起,一浪掀起一浪,堆积到顶点,就要惊涛骇浪。   “就像三年前的七月,我十分荣幸地接受两位新郎新娘的重托,担任婚礼庆典的证婚人,今日,也很荣幸担任离婚庆典的证婚人。”   浪,戛然而止。   她深呼吸一口气,倏然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不敢置信。   “我首先代表两位离人向参加今日离婚礼的来宾和亲朋好友表示真诚的欢迎和衷心的谢意。现在,我宣布,离婚典礼正式开始。”   裵文野掏出揣兜的手,瞥了眼被攥得通红的左手,偏头,对上楸楸混乱的眼神,夹杂着□□和不满,眼睛水汪汪地,像浮一层水雾。   他竖起食指点了下唇,而后认真观看仪式。   这感觉被弄得不上不下,楸楸低低呜咽一声,看向前方,心底很是煎熬。   司仪继续说:“请问项月追先生,无论今后戚京伶女士多么美貌、多么富有、多么健康,你都不愿意再珍视她,接纳她,爱她,直到你的生命结束吗?”   “不愿意。”   “请问戚京伶女士,无论今后项月追先生多么帅气、多么富有、多么健康,你都不愿意再珍视他,接纳他,爱他,直到你的生命结束吗?”   “非常不愿意。”   司仪:“请二位交回结婚戒指。”   ……   离婚庆典结束后,来宾们转移到码头上邮轮。这次没再豪气地包下整条邮轮,且来宾亦不多,长辈们基本都没来,于是这条邮轮上,除去参加今日离婚宴的宾客,还有普通游客。   “爽吗?”逼仄的卫生隔间里,他问。   呼吸擦过眼尾。楸楸就快站不稳,腿软腰麻,双手卸力,艰难攀附着他的肩膀。   倘若不是裵文野兜着她,她一定滑坐在地上。   光线薄弱的隔间,裵文野靠着隔板,一手兜着她细软腰肢,平静欣赏她轻轻呼吸,却又呼吸很重的样子,柔暖的光淌在她的侧脸,汗液被照得熠熠。   像是一条人鱼,仰着身姿浮出水面,无声的呼吸。   总是这样。楸楸揪着他的领子,不断地咽着唾沫,心想他总是这样清醒地看着她沉沦,适当时会拉她一把,然后又推她至顶端。   “……停,停下。”   裵文野的右手依然揣着兜,悄悄将等级提升一个高度,喉咙亦痒痒的,干涩,要是有根烟在就好了,边抽烟边看她沉沦,简直世界美景,可惜他已决心戒烟,那就只能折腾另一个当事人。   揉着前襟的手指骨泛白,被熨烫平整的衬衫褶皱不堪。   裵文野侧头亲吻着她的额角,太阳穴,唇上沾染着她的汗。   他轻声说:“有人来了。”   她膝盖一软,往下坠。   前襟扯得更紧了,连带着他的领子被带一下,裵文野感觉脖颈不太舒服,左右拧动两下,将她兜回来,不让她继续下坠。   “你,你又骗我。”楸楸气声弱弱道。   惊吓过后,她乍然反应过来,卫生间门开关声音极大,有人进来的话,她一定能听到。   然而下一秒,门开了。   她错愕抬头,咬着下唇。   卫生间里一片寂静。好在鲸鱼没有任何声音。楸楸捂着自己的嘴巴,只怕声音泄出来,忍得非常困难,腿都在打颤。   卫生间不分性别,进来的人有男有女,似乎是婚礼上的来宾,在言笑晏晏,聊着今天婚礼的趣事,主人公的八卦。   见她实在是站不住了,用眼神求助自己,样子可怜死了,裵文野没忍住亲了亲她的嘴角,坐到一旁马桶盖上,将她抱起,岔开坐自己腿上,又亲了亲她脸颊,气声道:“嘴巴捂实,被听到就不好了,听到没有?”   分明就快忍不住了,眼底浮着水光,眼尾飞红,却还是点头回应他。   “真乖。”裵文野感叹。   小小一片布料挂在她的腿上,滑到脚踝挂着,要掉不掉的样子。   隔间外,八卦依然在继续。   “你说他们是不是就因为那个离婚啊?”   “哪个?”   “就是那个啊,那个,戚家的小女儿啊,一开始相中的不是跟小的结婚么?结果小戚的临时反悔出国,戚家不敢得罪项家,才让大戚顶替小戚,不是吗?结果去年小戚回来了,别告诉我你们都不知道。”   ‘咚’的一声。   几人倏然噤声,警惕地面面相觑。   “谁?”有人做着口型。   有个男人赶紧摇头,挥挥手让大家快走,别再待下去了,这人无论是谁,他们在背后嚼舌根这事儿并不好看。   卫生间吱嘎一声门关上。   “别紧张,走了。”裵文野轻声道,看着地上被滑出来的小鲸鱼,又吹一声口哨,“没有了。怎办?”   “要你的,你的。”楸楸回过头,急促地说,小手揪着他的领子,“要老公的。”   置若罔闻一般,裵文野扶着她腰的手逐步上移,桎梏在她的喉颈上,感受着皮下脉搏的隐隐跳动。   又凉又痒,偏偏又出汗。楸楸快要急哭了,她揪着他的衣领,凑近他耳畔,悄声说着话。明明平时在键盘上打的贼六,聊天记录一搜,能有上百条。   不过是九宫格“94.4826.526.4664.33.32.54.22”,“94264.926.526.4664.33.32.54.22”,这会儿却羞于开口,只敢小小声的,生怕有人听到。   “那你自己拿出来。”裵文野抱紧了她,“拿出来就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楸楸真可爱啊!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   番外还没写完,后面可能还有(不确定)。   正在写《一镬熟》,文案专栏有,喜欢可以收藏。 第102章 番外3   ◎「年假结束」◎   #   二十天年假结束的前一天, 楸楸飞回了纽约销假。   第二天身残志坚去上班。   上楼前,她在楼下买了一杯美式,有些郁闷。   人一旦过上几天好生活,再回来做都市隶人, 简直是由奢入俭, 满脑子只有西藏的天空,湖泊, 堆积的玛尼堆, 堆满氧气瓶的垃圾桶……   她右臂石膏未拆, 左手拿着咖啡,先上楼放好东西, 销假,然后就去找老大Simona,了解最近的讯息。   Simona见她这副惨不忍睹的样子,脱口而出一连串鸟语, 问她最近去了哪里, 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在家办公, 或是休几天病假再来。   了解来龙去脉后, Simona点击前额胸部左肩右肩,“阿门。”   楸楸都不知该怎么把辞职的事情开口, 听上去也太没有诚信了……   换个别的老板,她也许还没那么纠结。   可她跟了Simona这么多年, 大二暑期就在她手底下做事, 十九到今年二十六, 一路被提拔, 被关照, 这是她生命中难得的贵人。   楸楸长长叹一口气。   晚上收工刚下楼,便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红色地狱猫。   她一开始还不敢置信,心想真有这么巧吗?走近一看,发现车牌就是她印象中的那个。   “看来你还记得它嘛。”   身后传来一声。   楸楸飞快转过身看,脸上全然都是惊喜。   “我还以为你运回国了。”   “国内那辆是新买的。”   也不新了,不过也是在国外买的,经天津运到香港。   裵文野将牛皮袋放到后座下方,那是他刚下车买的面包吐司。   俩人刚回纽约,清了一遍冰箱里的过期食品,能吃的已经寥寥无几。   上午送楸楸出门后,他把这小小的公寓全方位地打扫了一遍。   几乎每次过来都要重温一次这样的过程,不过这次,他搜刮出许多楸楸偷偷买的玩具,已经拍照留存取证,接下来得寻个好日子,把人好好教训一顿。   毕竟他明面跟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能自己使用小玩具。   视频期间倒是可以,可这里头显然多出了许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   甚至都没有好好保存,大约用完清洗完就一骨碌塞进箱子里,里面的电池都没取出来,箱子里沉底再没拿出来用的,有些小电池已经锈迹斑斑,掉出一些残渣。   除去这一点稍微挑战了一下他的底线以外,其他方方面面倒还不错。   这个小小的公寓,经过她这么久的生活和装饰,窗台上的花被照拂的生机勃勃,衣物收纳地井井有条,房间里有许多零碎的东西,可都乱中有序,为这个小屋子增添几分温馨感。   厨房使用的痕迹很少,基本是些冷冻食品,不过也不是常吃冷冻食品,白板附近的抽屉里有许多下馆子的账单,菜系五花八门,看量就能区分出来,哪些是一个人吃的,哪些是俩个人吃的,鲜少超出三人以上的分量。   他是宁愿楸楸成天下馆子,起码吃的都是新鲜的。且楸楸跟他不一样,对她这种下厨没法增长幸福感的人来说,下馆子吃别人做的饭,可以助力她的心理健康,把时间放在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才是对的。   他这次计划在纽约住一周就要回国,毕竟楸楸伤的是右手,日常生活比较艰难。   “那几套房你喜欢哪一套?”   车子渐渐驶离马路牙子边,朝着她的公寓的方向走。   说起这个。   “好纠结,我再看看……”   工作一下午,楸楸有点饿了,她拿出一个甜甜圈叼着吃,边看手机里保存的相片。   裵文野选的房子,有两套高楼,两套老式洋房。   高楼可以眺望上海的风景,洋房出门便是绿油油的花园。   每一套楸楸都觉得好喜欢,真是难以抉择。   “都喜欢,那就都买了?”   “你发神经?”楸楸说。   那必然是不能都买了。   虽然楸楸贪图生活的刺激,可她对搬家这件事有着小小的抵触,因此她不得不在这件事过多谨慎。   这可是定居!   和留学阶段的定居不同,因为她心里知道,无论租到什么样的好房子,最终她都会离开的。   可现在这套房子不一样,也许他们会在这里住上三五年,又或是,三五十年。   “没关系,慢慢想也行,选不定就住酒店,到选定为止。”   “你想选哪一个?”楸楸想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我?”他专心开着车,“我都行。”   不过这四套原本就是他选出来的,他肯定都行。相当于是四选一这个环节,要由她参与进来,来拍板。   可就算是四选一,她都觉得自己患上选择恐惧症。   后来她和丁裕和商量。   他说:“看来基因这事儿还真是奇妙,这一点你随了你父亲。”   楸楸愣住,“啊?”   丁裕和说:“当初我有幸围观过你父母吵架,你母亲骂你父亲优柔寡断,难怪做不了老板,成不了大事,做什么亏什么。”   楸楸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长大,自然没有见过父母吵架,因着过去多年,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也因着心大,倒也听的津津有味。   “然后呢?”   “然后?”丁裕和说,“我当时在一旁都快吓死,唯恐祸及到我,就从后门跑了。当时菱姐还怀着你,那火气蹿蹿的上,你爸根本不敢顶嘴,又气又不敢反抗,要张嘴就看你妈肚子一眼,然后就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越说越好笑,“但我觉得就算当时菱姐没有怀孕,你爸那口才,肯定也说不过菱姐,管菱女士光是从气势上就能把人压得死死的。”   “那是。”楸楸深有同感。   结果电话挂掉,她也没有在四选一中做出选择,反而是跟丁裕和唠嗑了一个小时。   *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裵文野准备做饭,先给她端了一碗豆粉糍粑垫巴垫巴肚子。   像过去做的那样,用米饭打成年糕,切成小块状,裹满黄豆粉,配合红糖浆食用。   楸楸嗜甜,不过为了皮肤着想,已经在仔细控量。   裵文野下午去过一次亚超,买了一些俩人爱吃的菜,预备做个四菜一汤。   楸楸这里条件有限,只能生滚汤,豆腐火腿肠葱切丁,和菌菇一咕通扔进锅里,加水开火滚,十几分钟就可以开喝。   饭后,楸楸先去洗澡。   她今天要尝试一个人洗澡。   自从受伤后,这还是她初次自己给自己洗澡,楸楸本人跃跃欲试。   反倒是裵文野有点不太放心,他拿来保鲜膜,把右臂的石膏层层叠叠包裹住,以防万一渗进了水,再三叮嘱她不要玩,洗完了就出来。   “好哒。”楸楸乖巧地应着。   裵文野顶了下腮,已经知道她不可能乖乖的,算了,不受伤就行。他屈起中指,作势要弹她一个脑门。   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像是心知肚明,他不可能真使劲,居然闭上眼睛凑上来,就像索的不是爆栗,而是一个吻。   那好吧。   还是给一个爆栗。   “唔。”楸楸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他,看得见他眼底都是笑意。   几乎是睁开眼的刹那,她脸颊被两手捧住,致使她仰头,固定着不能动弹。   阴影盖下来,遮住嵌在天花板里的灯光。   柔软的唇相触,楸楸保持着仰头的姿态,后脚跟因重心改变而退了几步,脑袋和屁股贴上冰凉的墙面,背脊没有,他扣在腰上的手替她挡着瓷砖的冰凉。尽管如此,楸楸还是被冻得瑟缩,下意识想要离开墙面,水滴被掌握其中。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措手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楸楸唇舌被轻轻吮吸着,两道呼吸交缠。   渐渐地,她视野有些模糊,就像被推进漩涡,没有了重心,周围的景色统统搅在一起,迷离惝恍,一片朦胧,浑浑沌沌。   楸楸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被调教地极好,不像最开始那样,需要他摸上自己的脸,拇指摩挲着嘴角上扬,然后自己才意会似的,嘴角启开。   这个吻持续到他离开浴室,楸楸心不在焉洗完澡,仍意犹未尽。   她裹上浴袍,结打得敷衍潦草,浴袍松松垮垮。   她走到客厅,正准备搔首弄姿,却发现厨房里洗碗机在运行着,而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难道出门去了?   楸楸皱着鼻子,正惆怅着是不是计划泡汤,门却传来‘嘀’的一声,弹开了。   她盯着门口的方向一动不动,直到裵文野出现在眼前,她才松一口气。   楸楸跑过去,抱住他,“吓死我了,还以为有贼上门!你去哪儿了?”   裵文野躲开,没让她抱。   “下楼扔厨余。”裵文野将门卡放到一旁,“洗好了?”   “嗯!”她点点头。   裵文野进了厨房,给空的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打开水龙头,洗手。   楸楸像是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忙前忙后,也不帮忙,只看着,眼睛眨巴眨巴。   他洗干净手,转过身来,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擦着手上的水,平静地看她。   做完这些虽然会被归类成是小事,却不得不做的事。   以往使用道具时的场景,和现在差不多,他们会开着视频,他隔着屏幕做自己的事,网上会议,看合同等文书,偶尔抬眼,分她一点儿注意力,看看她,她就已经很有感觉。   有时她比较专心,会注意不到,就看到她注意为止,等到她对上眼神,然后他又移开视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虽然她每次都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喜欢延迟这一套,但身体却很诚实,每次被静置在一旁,然后延迟满足,她的反应都要更激烈一点。   “我看看,洗干净没有?”皱皱的纸巾团着,扔到刚套上的垃圾袋里,他轻轻说着,抬起手。   嗯?楸楸微怔,愣住看他,又别开脸,退后一步,像是在说不行,不要,这有什么好检查的?谁还不会洗澡了?   晚了。结打得很敷衍,一扯就开。   客厅开着空调,温度二十,没有蔽体,肌肤显然没能承受住冷气的裹挟袭击,她微微打颤着身体,想要继续退后。   又晚了。裵文野拎着她浴袍前襟,两边敞开。   楸楸深呼吸一口气,脸上默默爬上两道红。   “检查完了吧?”楸楸抿着唇,盯着右手包裹着橘色石膏的保鲜膜。   没擦干净,腰腿,沟壑里依然水漉漉。柔黄的光线游走在她轻轻呼吸的肌肤,熠熠生辉。有清水顺着肌肉线条蜿蜒流下,他伸手抹掉一滴水,指腹粗砺地,引起她呼吸加重。   “你别。”她终于把拒绝说出口,声音憋憋的,不敢看他。   别什么?她当真以为裵文野看不出来,她心里那点儿小九九?   甚至,腿上腰间仍有泡沫,箭头指着的地方还有一泵沐浴乳。   “你冲干净了吗?”他感到好笑地问。   “什么?我没有冲干净吗?”她状似诧异,低头一看。   “哎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打着石膏的手,隔空点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真笨啊!”   裵文野真拿她没办法,脸上开始藏着笑,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没关系,是人都有糊涂的时候。”裵文野假意开解她道。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几天番外持续掉落中……   另外专栏预收求收啦求收!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胖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ensyhek、yao、summer、6587779、CAOYU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ao 52瓶;hayamkv 27瓶;不均 20瓶;大树好乘凉 11瓶;NGC2237. 8瓶;23388696 7瓶;summer salt、无隅、CAOYUE 5瓶;岁99、吱吱and喳喳、三七二十六、xii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番外4   结果是那天依然是裵文野帮她。   但起码证明, 她自己一个人洗澡这件事,完全没问题。   至于洗头,找间理发厅就可以解决。   夜间愉悦过后,楸楸虽然累, 却也兴奋得很, 她搂着裵文野垫在她后颈下的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将埋藏在心里一整天的心事告诉他。   他若有所思片刻。   “如果你想多待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他缓缓道, “最多一年半载,不能再多了。”   裵文野任她把玩着自己的手, 他亦玩弄着她铺散在枕头上的长发,随手拈起一绺,前后左右晃动着发梢。   “为什么?”楸楸在他手臂上摩挲,指腹滑嫩, 抚摸着他小臂上的青筋, 然后侧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又问一遍, “你想结束异国恋吗?还是说,你不放心我啊?觉得我会在这里找你的代餐?”   俩人身上都汗津津的, 明明半月前在西藏的夜晚还冷得快要失温,现在却过着没有冷气就活不下去的都市生活。   “你一次性问完。”裵文野知道她明知故问。   “好啊。”楸楸抱着他的手臂, 压着大白团, 大约是某人钟爱这一处, 近来越来越大了, “我都在这里多待两年了, 也不差这一年半,”开玩笑!内心大吼补一句,脸上面不改色,想到什么,她继续说,“你知道吗?薛可意也来纽约了,看朋友圈好像说是来读书,不知道是纽大还是哥大还是哪儿,真巧啊。”   “薛可意来纽约读研?”   裵文野原本在看天花板,闻言看她。   啊?   楸楸漆黑的眼球不知所措左滑了一下,转回来,看着他。   “你不知道?”   “现在也不迟。”他似笑非笑。   “……”   她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作祸从口出。   一时间,卧室只剩下冷气呼呼的微噪音。   “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待到地老天荒。”裵文野推开她,默默收回手,背过身去,一副就要睡觉的架势。   楸楸:“……”   谁来救救她?   楸楸抿紧了嘴角,只想给自己掌嘴,这张嘴在瞎咧咧些什么!   门口壁灯昏黄一室,楸楸心虚地看向右边,碍着右臂骨折,楸楸没法右侧睡,只好支着左手,指尖轻轻戳戳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他的。”   她首先真诚道歉,紧接着为自己辩解。   “我还以为你知道,他好像去年就来了,”一顿,她补充,“但我发誓,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跟他聊过天,只是有朋友圈而已!”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无辜,委屈道:“而且我就是因为不在乎他,所以才毫无顾忌提起这个人,聊聊天而已。”   说完,她只觉得自己完全没错,如果裵文野再生气,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你如果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话毕,她有点生气,没忍住爬起来,攀上他的肩膀,张大了嘴巴咬一口,“嗷呜。”   没用力,牙齿磨磨,余光却发现他没抑制住上扬的嘴角。   楸楸一怔,松开嘴,胳膊肘支着,左手去钳他的脖子,没用力,声音亦柔柔的,“你耍我!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那你为什么提他?”裵文野不笑了,却也没睁眼。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随口说的。”楸楸顿时又心虚,“根本不经大脑。”   “你也知道你不占理?”   “你吃醋啊?”楸楸支支吾吾,不承认,感受着掌下的脉络起伏。   “我不关心薛可意,我知道他没有足够你喜欢很久的东西。”裵文野睁开眼,拧过头来。   楸楸背对挡着门口的壁灯,阴影中她眉骨比平时要深,两道细细的眉往中间挤。   “什么东西?”楸楸没听明白。   过了会儿,她反应过来,刚平复下去的脸红唰地再次反上来,点在脸颊上。   “你说什么啊!”她憋着声音道。   “况且这只是很基础的东西,不是吗?”   楸楸缩着脑袋,脸埋在他颈窝里,“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啊?”   虽然他说对了。可恶!   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男人,图的不就是一技之长么?   但这句话只适合露水情缘。   要想发展出两夜,三夜,或是更久,不可能只看基础设备,如此肤浅。   至少得横向纵向深挖,这个人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摸摸楸楸的脑袋,终于坦诚说:“我是觉得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生活,更让我安心,不用每天提心吊胆,怕你某天遇上枪战,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就会‘心想事成’,不敢想。”   但当初留在纽约工作是楸楸的选择,他不情愿扰乱原本就制定好的计划,没太大必要,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为一点小事,让谁牺牲来,牺牲去,听上去还是挺可笑的。   “对不起,我错了。”她抬起头来,终于老老实实道歉,“我为自己低估了你对我的爱而道歉。”   “原谅你了。”他笑了下,凑近一吻她的嘴角。   “那再来一次?”楸楸凑近一点,回以亲亲他的嘴角。   “不来了。”他说,“你明天还要上班。”   “我在上。”楸楸抛出诱饵。   “……”有点动容。   “来嘛,来嘛。”她继续乱他的心神。   “你真行?”裵文野不太相信她,目光落在她的手。   “我,我……”她亦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手,然后在心里打气,“我努力!”   翌日,楸楸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餐,便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出门。   趁着她洗漱化妆的间隙,裵文野给她做了一杯咖啡,又拿一个便当盒,将叮好的吐司和昨天买的面包放进去两个,让她到办公室后先吃点面包垫巴垫巴肚子,不要空腹喝咖啡。   “中午一起吃饭?”他又问。   昨天楸楸刚销假,中午和上司在一起用餐,今天没有那么忙了吧?   “我要看看……”楸楸有点为难,“我想尽快把辞职的事提上日程。”   “好吧。”裵文野提着便当包,送她出门。   “对不起,别生气。”她举止匆忙,踮起脚尖亲亲他的嘴角,“等我回国了,天天一起吃午餐都行。”   “没关系,做你自己的事吧。”裵文野安慰她一时涌上来的愧疚。   投入到工作后,楸楸便把这份愧疚抛却脑后。   中午她给裵文野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中午她和上司Simona一起吃饭,这次一定要把辞职的想法说出来,不能再拖了,辞职后光是工作交接都要一定时间。   裵文野给她回了一句加油。   回复好简短,在忙?忙什么?楸楸感到怪异,趁着Simona去洗手间,她打字回问。   对方回了一张相片。   楸楸点开,没有人,照片内容是她小公寓里的桌子。   桌面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杯外卖咖啡,喝到只剩三分之一。   笔电屏幕打了薄码,能看出电脑桌面打开的软件是视频会议。   大约在开会。   都中午了还没有散会?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Simona回来了。   对于楸楸再次辞职一事,Simona果然很伤心,新鲜出炉的五分牛排都难以下咽。   “我会等到交接完工作再走的。”楸楸让她放心,绝对不会耽误公事。   这句话没法安慰Simona太多,她缓缓摇头,招来服务员,开一瓶红酒。   “中午喝酒啊。”楸楸笑容苦涩。   “这样疯狂的事情,我还没有做过。”Simona回以一个微笑,“真羡慕你,楸,有想辞职就辞职的勇气。我就没有。”   虽然没法感同身受,坐到Simona这个位置,一定有很多存款,多到足以这辈子都花不完的人,竟然也会害怕辞职。但楸楸当然不会傻到说辞职这件事很简单,说出来就行。   她只是陪着沉默,微笑,适时说几句感悟人生的话。   “我能问问你,这次的契机是什么吗?”Simona泯了一口红酒,问她。   这个问题能问出口,对于Simona来说不容易。   毕竟平时请假,Simona都是说批就批,从来不问是什么假,就算她主动说是病假,Simona也只会说好好休息,需要帮忙可以找她,不用客气,但不会过问她是什么病,因为Simona认为这是各人私事,下属没有必要把详情告知她听。   也因为这样的,那样的,长年累月的相处,让她觉得Simona应该不关心她辞职的事情,所以楸楸并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告诉上司。   “如果是隐私的话不用告诉我。”Simona过于惆怅,反应过来,挥挥手笑道,“我只是有预感,这次辞职之后,你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迷茫,我说几句,就能把你哄回来。”   哄。哈哈,楸楸慢慢笑起来,还挺贴切。   上次她就是被Simona哄回来的,那时候的她,除了涉及到公事或有关于利益的事,做其他事根本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辞职是想一出,被Simona劝回来工作也是想一出,当然这背后还有父母思想上无意中的推波助澜。   “没关系,这不是什么秘密。”楸楸笑,“我要回国去了。”   “你上次也回国去了。”Simona说,“我有看到你在IG上分享香港和上海的照片,还有很多中国城市的生活。”   “这次不一样。”楸楸说,“我以后或许还会回来,不过不再是因为留学,工作——出差除外。”   她端起苏打水喝一口,没喝酒,楸楸深知以自己的酒量,只要喝一点,下午就要在工位上瘫一下午。   “Simona,我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事。”   “你的手臂……”Simona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的右臂上。   “是,那个时候的遭遇。”楸楸放下苏打水,“这场灾难让我意识到,人类真的很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可以说没就没。也让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我好像已经不算年轻了。”   这么说不对。按岁数来说,她才二十六,还是一个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的青年人。   可她没有信心能活到九十九、一百,乃至长命百岁。   按她从前对这副躯体肆无忌惮的糟蹋,能活到七老八十都是奢侈,有因必有果,说不定到五六十的时候,年轻时犯的愚蠢就会统统报复回来。   往好的方向去想,她大约还有三四十年好活。   真是年轻,又时日无多。楸楸百感交集。   “所以我不想再这么日复一日的重复下去了。”她说。   就算没有裵文野的存在,经历过这次雪崩后,她也会因此而反思,上班到底能给她带来什么?   钱?她也不是没有钱。   充实的生活?确实很充实。   偶尔要开早会,六点钟就要起来,左耳听着新闻,消化最近的讯息,右手化着妆,一边给早会的发言打草稿。   她也不觉得自己起得早,有些MD凌晨三点就起来跑步发邮件,邮件但凡发的晚一点,手下那帮可怜的小朋友不定加班到多晚。   因为热爱?每天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倒还可以,她还是很热爱这份工作的,不认为这份工作是在浪费时间,但接下来一天,除去工作,工作,轮轴转的工作外,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思考处理工作以外的信息了。   她要忙的东西太多,大致可以分为费用谈判、交易策略和需参与公司的整体战略及业务方向制定,以及高级客户会议,坐到她这恶鬼岗位,有很高的业务收益指标以及客户责任要求……   抛开自己的工作,她还要带team,毕竟她有一部分kpi是手底下员工的实绩,就像当初Simona鼓励她多发言,有什么不懂就找她一样,她也这么带这些职场新人们。   换作以前刚入行,她可以很快就和这些职场新人打成一片。   然而现在的她已经很难再交新朋友了。   每天工作占据她大部分时间,下班后要么维持老友的友谊,要么维持现有的爱情,要么和丁裕和视频电联,然后继续充实弥补自己的不足,偶尔报个班,上上课,看看大佬们的演讲。   这几年身边的同事一个个离开,有转去别家投行的,有出去创业的,有跳槽到买方去的,也有去环游世界的;然后新来一批同事下属,几乎都是校友。   总体来看很充实,但细看又好像没什么意思。   因为她始终认为,她打工,收到的薪水不是薪水,是对她把时间投入在工作上的补偿。   现在她在华尔街打工打腻了,决定……换一个地方继续打工。   而即将换到的地方,可以离她的亲朋戚友更近,可以和她的爱人朝夕相处,又可以暂时解腻,给她带来全新的生活,全新的体验,何乐而不为?   不过这可能算是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感想?楸楸不确定,毕竟当代社会下,搞钱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她也没有把这个感想分享给Simona听。   她始终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太大的抱负,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上,自己开心就行,自己快乐就行。   仔细想想,她已经为这家投行工作六七年,除去小时候朗诵的爱好,还没有哪一件事,能让她日复一日地坚持这么久。   一杯酒下肚,收拾好心情后,Simona很快就允了她的辞职申请,让她晚上打辞职报告,最迟明早批,很快就会申请人过来跟她做工作交接。   如同悬在心口的一座大石落下来,楸楸终于松一口气,将午餐速战速决。   毕竟办公室里还有些根本没有‘午餐时间’的,客户来电就得把盒饭放到一边,每一口饭都在争分夺秒。   和居家办公的情况不同,来都来了,她在楼下多坐几分钟都感觉到良心不安。居家办公尚且还能‘眼不见为净’。   傍晚收工,她拎着两个包出来,便看到熟悉的身影,以及停在马路边的地狱猫。   他就靠着车门边,下午去购物了?一身西装革履,一手揣兜,一手握着手机在看。   楸楸站在台阶上,忽然觉得鼻头一酸,脑海中掠过非常多的画面,一些要被归类为来之不易的画面。   她竭力忍住情绪,飞快奔过去。   离着好几米,裵文野已经被前方的动静吸引抬头,见到她朝自己飞奔而来,不明所以她还穿着高跟鞋,为什么用跑的?   不过他还是将手机从窗缝隙扔进去,手机掉在座位上。   做完这个行为,楸楸已经把两个包扔在地上,原地一跃,扑跳到他怀里,双腿环腰。   “……你还真是不怕手废掉。”裵文野惊了,两手稳稳托住她的大腿,感觉到她的鞋跟狠狠踢在车门边,‘咚’的一声闷响。   楸楸才不管这些,她狠狠亲一口他的脸颊,看着自己薄薄的口红印在他白皙的脸上,闷声问:“你觉得酸酸的,想哭,又觉得很快乐,开心,这种情绪叫什么?”   裵文野想了想:“幸福?”   “对,我觉得我现在很幸福。”楸楸呜咽一声。   “……那为什么昨天没这么觉得?”   裵文野感到不明所以,在他看来,他只是和昨天一样,来接她下班。   要说唯一的不同,大约是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   细想,楸楸以往确实更喜欢他穿西装干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herryqi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鹿混江湖、无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番外5   要怎么说?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有重大意义?   她即将要彻底告别纽约打工人生活, 前几天这么决策时,她只觉得开心,可今天踏踏实实迈出这一步,又让她百感交集, 心情复杂。   不舍吗?并没有。   她不知道纽约, 华尔街投行之于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只知道这两个关键词所囊括的几千个日子, 是她生命中的两笔浓墨重彩。   没等她想好怎么说, 裵文野先拊一把她的屁股。   “下来, 再不走,你要被拍下传到网上了。”   啊?楸楸愣住, 从他肩膀抬起头来,小心翼翼打量四周,街上人很多,这条街上某东大厦里的就职员工, 或是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华尔街的旅客。   虽然路人并不都对当街拥抱的情侣感兴趣, 但一对西装革履和西装套裙高跟鞋的情侣,旁边还停着一辆跑车, 加上露脸男人的身高和颜值都极度养眼……很难不在经过的时候多看几眼。   楸楸立即从他身上下来, 就近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又慭慭然越过中控台区域,爬到副驾上。   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 裵文野忍俊不禁, 缓缓摇头, 捡起地上的包, 打开后座放进去, 才上车。   她依然捂着脸,似乎有点懊悔刚才的大胆举动,她甚至穿着裙子!   裵文野忍不住逗她,“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还真是说对了,你怎么能先自己逃。”   “我们没有被拍吧?”她忧心忡忡问。   被拍也不出奇。纽约有许多抓拍的街头摄影师,即捕捉目标景物“刹那即逝”的影像,‘模特’几乎都是陌生人,拍完之后才会来获得‘模特’的同意。楸楸有过不少诸如此类的经历,可刚才那个画面,肯定不好看!   “没有吧。”他学着她的语气,笑笑说,“没关系,就算被拍,也看不到你的脸。”   “也是。”楸楸松一口气。   回到公寓,停好车,楸楸从车上下来,有点不理解,这么近为什么还要开车?还好她下班早,晚点儿说不定出不了这条街。   “你穿一天高跟鞋不累?”他打开后门,拿出便当包和她的包。   楸楸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黑色高跟鞋,踩在马路牙子边上,心想累不累的,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老公,我爱你。”她忽然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   裵文野关上车门,以为她还沉浸在刚才的‘幸福’中,回了一句,“我也爱你。”又心想,今天和昨天到底哪里不一样?   “谢谢你今天开车来接我。”她又说,抱上他的臂弯,俩人一起走进楼道。   “应该的。”他摁下电梯按钮,随口回。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楸楸徐徐摇头,“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   今天和昨天到底哪里不一样?裵文野面不改色盯着她,没说话。   这一眼过于长久。楸楸被他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再次双手掩面,眼底掠过羞涩的情绪。   “今天这么爱我?”他忽然开口。   “是啊。”楸楸捂着脸,大胆了一些,指缝间传出嘿嘿地傻笑,又说,“我觉得我最近共情能力,领悟情感的能力提高了很多。”   “怎么说?”裵文野也笑。   楸楸原本就要接他的话,刚要开口,电梯双门打开,轿厢里有人,虽然是外国人,听不懂中文——也有听懂的可能性——但总之是有人,楸楸还是收了声。   直到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她才松开捂脸的手,转过身,认真地看他,“我觉得俩个人相处,最重要是互相理解,互相感恩。”   裵文野关上门,眼睛眨了眨,表示同意,示意她继续说。   “如果只谈职责不谈爱,这跟打工没区别。”楸楸双手备在身后,踢掉高跟鞋,“请问裵文野先生,这句话你同意吗?”   “同意。”裵文野捡起倒下的高跟鞋,打开鞋柜,规整地放到上层,拿出一对拖鞋,放到她脚下。   “所以我们的相处中就没有什么一定是应该的事情。”她的目光追随着裵文野的动作,若有所思道,“因为你爱我,所以你才会做这些,而我不应该忽视你的爱。”   柜门关上,裵文野顿了顿,他的手还撑在柜面上,没有收回来。   她又说:“虽然我爱观察周围的事物,但我知道,我没有侦探那么敏锐啦,我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你为我做了什么,我还是希望,你能开口告诉我,不要让我忽略,不要让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件事的经过,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性格……但我希望你为了我,也要学习一下什么叫作口头上的示爱啦,我不想错过,尤其是关于你的事情。”   “……”他的手还撑在柜面上,良久收回来,认真而慎重地盯她几秒钟,“好吧,我会学习的。”   “那你说声老婆来听一听。”她挖挖干净的耳蜗,表示自己在洗耳恭听。   “……学习不用时间啊?”裵文野不理她上一句,经过她直奔洗手间洗手。   楸楸捕捉到他红红的耳尖,像是发现新大陆,这还是她头一次察觉,这个人居然也会害羞!   她哇一声,赶紧穿上拖鞋,趿拉着尾随在他的身后。   “干嘛啊!平时骚话说的飞起,让你叫声老婆这么困难!”楸楸不满地嚷嚷,“老公,说嘛,说嘛,我想听,老婆想听。”   裵文野置若罔闻,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冲洗着他一双手。   “如果你不叫,我多亏啊!”楸楸扒拉着门边,一脸受委屈的样子,“我叫过你好多好多,主人,老公,哥哥,可你只叫过我宝贝……”   他依然若无其事的样儿,摁下一泵洗手液,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仔细地洗手。   “就叫一声,好不好?”楸楸竖起食指,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   如风过耳,裵文野无动于衷,将她拉进来,“洗手。”   楸楸终于耐心告罄,鼓起腮帮,一口气憋在嘴巴里,又吐出,额前的碎发都吹得飞起。   灯光下,她的手比他要小很多,差不多要短一个指骨节的长度,两只手被他揉搓在泡泡中,仔细着碰到石膏上,指缝搓搓,指甲搓搓,大小鱼际搓搓,然后冲水,纸巾擦擦干。   楸楸想跑了,刚试图从他胳肢窝底下缩头逃窜,便被他一把揽住,摁到墙上。   他胳膊肘搭在她耳畔后的墙面,嘴角衔着笑,漫不经心问:“跑什么?”   什么耐心,什么怒气,此刻烟消云散。   楸楸一向没法专心直视他,脸红红地别开脸,说不出话,干脆闭紧嘴巴。   “刚才还说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事。”他轻声道,指尖勾着她鬓边的碎毛毛,撩到耳畔后,一边慢条斯理说,“现在老公帮你洗手,多谢都不说一句?还要跑?”   ……好,好啊!刚才的话题结束没多久,都学以致用了!   那她刚才叭叭一路的,就想他说两个字,不见他学的那么快?   可恶!居然还被倒打一耙。楸楸气结。   她正脸怒瞪他一眼,又不敢停留太久,匆匆一眼扫过,更像是在撒娇。   冷静,冷静,你可以的。   “这不一样。”楸楸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盯着他的锁骨看,皮肤紧致,光洁如瓷。   自从他把玉观音给自己戴上后,脖颈就空落落的,可还是很好看,非常性感。   “哪里不一样?”他声音轻轻的,像是气音,像是没有气泡的椰汁苏打水,冰冰凉凉,又回甘。   “你刚才……唔。”   楸楸噤声,不敢置信他居然耍花招,在她说话的时候用吻堵她声音。   她右手轻轻搭着门把手,左手有点不知所措,抬了又抬,没抬起,想捂嘴,又觉得不应该捂,她可是还在吵架的环节上!   “你太卑鄙了。”她愤懑嘟囔道,别开脸,“你刚才当我说的话是耳边风。”   “我刚才在想事情,没听到你在说什么。”他指骨节蹭蹭她的脸颊,又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   好,好狡猾!现在这个气氛,怎么说得出口!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楸楸知道自己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但不想那么快就翻页,还想挣扎一下,扭头看他。   “我在想,我的宝贝今天怎么会这么娇,怎么做到的,能娇的我心乱如麻。”   “……”   这个人在说什么……楸楸眨巴着眼睛,努力积攒的怒气值再次泄气。   什么可恶,什么卑鄙,浑然被心猿意马取代,身体都麻了半边。   “娇的我注意力都无法集中。”他退开一些,眼神越发柔软,认真地盯着她问,“你是故意的吗?”   “……”   “我的宝贝是故意的吗?”他又问,眼神愈发认真,彷佛真的是在真诚请教。   倒打一耙是你的必杀技吗?   “你少,少诬栽我了!”她眼神骤而飘忽,左右闪闪,就是不能看他,“你什么思想,看人就什么样儿的,我可不是娇娇儿。”   可就算是这样,楸楸依然胸口激荡,心跳得很快,七上八下的,扑通扑通在身体里回响。   只觉得自己化身为一只小舟,在海中央荡着荡着,没个着落。   “你居然不是?”他的语气竟然有点惊讶。   本来就不是。她嘟囔道,有点受不了这个粉红甜蜜泡泡胡乱飞的氛围。   尤其裵文野竟然一本正经的样子在和她讨论,虽然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根本就是在逗猫似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刚才她追着裵文野逗他,现在轮到她被裵文野堵在门口,来去不能自如。   看她被堵在墙角瑟缩,想怒又怒不起来,张开嘴巴想输出,又怕自己发挥不好,屡屡出不了声的样子,真是好生可怜。   裵文野忍俊不禁,不再逗她,“好吧,待会晚餐想吃什么?吃我做的,还是出去下馆子?”   吃不吃的,先放到一边。她现在没有胃口。   “你跟我说对不起。”她弱弱道。   可爱死了!   裵文野这回是彻底没忍住,嘴角忍了忍,才没上扬。   “你刚才忽视我了。”为了让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接受这个道歉,她又补充。   虽然也不是真的忽视,毕竟耳朵红不能人为控制,他更多是需要时间降一降温。   “对不起。”他控制着语气,尽量温柔,没有笑话的意思,手向她抬起,“可以原谅我吗?”   “那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吧。”她抬起手背,搭在他的手上。   虽然她根本也没生什么气,气头过了就没有了。   “真的原谅我了?”他揉着她的手,笑意吟吟,“你可不能表面上装着无所谓,实际上却憋着气,气坏了我的宝贝可不好了。”   这逗弄的意味太强烈。   “……你有完没完。”楸楸快要恼羞成怒,转身就走。   偏偏她的手还被某人攥在手里。   然而他也不用劲儿,随着她的拉扯,离开逼仄的卫生间。   俩人就这么在小公寓晃悠了两圈,牵着手一前一后地,不厌其烦的,谁也不说话。   好无聊的举动。楸楸腹诽着,可因为有人陪伴,渐渐地,心跳竟然渐渐恢复了平缓,方才的不愉快也一扫而空,她的心情再度恢复愉悦。   楼上在放音乐,因着打开了窗户,歌声丝丝流泻下来。   那首if you want me。   后来楸楸不知从哪儿了解到,satisfy除去满足一意,还有相信,说服的意思。   她刚想回头,和他分享,经过沙发转角,楸楸余光中看到些什么,拉链位置突起的轮廓,再度难以置信,回头看他,他依然是那副不太有表情的样子。   “什么时候的事?”楸楸停下来,问他。   好神奇。她心想。   什么时候?早在玄关的时候吧,楸楸脱下高跟鞋,一板一眼跟他说着话的时候,她在思考,在倾诉,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不想错过的事。   他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被楸楸这一番话搅得心乱如麻,乱了心神。   逃也似的进洗手间洗手,试图降温,然而无济于事。   楸楸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她私底下说话一向比唱的好听,柔柔的,就算是发脾气也骂得好听。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楸楸全然忘记她刚才转身是为什么。   俩个人待在一起,有很多情不自禁的时刻。她不知道裵文野是怎么想的,但她一向遵从于自己的欲望。   也不看他,楸楸食指弯弯着,勾下他的皮带。又被一只大手摁住。   “干什么干什么。”他连连退后,有点好笑地问。   “来白日宣淫啊!”她大言不惭。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榴莲爱芝士 10瓶;CAOYUE 5瓶;summer salt 3瓶;小鹿混江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3-05-12 19:20:07~2023-05-13 19:2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榴莲爱芝士 10瓶;CAOYUE 5瓶;summer salt 3瓶;小鹿混江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番外6   最终楸楸选择了四套中的一套老式花园洋房, 对比其他花园洋房,占地面积不算很大,总共一千多平方米,主建筑占五百平, 花园占七百平。   这套洋房是裵文野从一个老移民手上盘来的, 有上百年历史。   “那为什么卖了?”楸楸有点不解,趴在车床沿上, 两手挡着脸颊, 看沿途风景, “留着不好么?这种房子可是卖一套少一套,以后再想买回来就难过登天了。”   从大门进去一路鸟语花香, 百年香樟树枝繁叶茂,花草修剪得精致漂亮,主建筑门前有一个泳池。   比他在香港那套公寓顶层的泳池大了不知多少倍。   “说是为儿子还债,还不上就乱刀砍死, 老人吓坏了, 这套洋房就跟着急抛转手。”裵文野缓缓开着车,花园里也没有其他车, 他可以放心和楸楸闲聊。   虽然是急抛转手, 可这套洋房出价仍然不便宜,不少人虎视眈眈盯着, 都知道房屋主人有难,等着能便宜一点就便宜一点, 最好少个三四百万。   最后让裵文野一举拿下。   “签合同那天你也在, ”他说, “当时老人头发都白了。”   虽然他全款买下, 但签合同时, 上面白纸黑字注明,房屋各自占有百分之五十。   “是啊。”楸楸想起来了,一开始她还以为眼前那位是八旬老人,结果后来一看身份证,六零后,六十多岁,居然头发都花白了。   他说:“之前我和老人视频沟通过相关事宜,那时候虽然头发斑白,但还是夹杂着黑的。”   现在想来,都是为不孝子愁的。   裵文野直接将跑车停在泳池旁边,这里可没有人会管他们违规停车。   楸楸下了车,拥抱了一把大自然。   他靠在车门边,盯着被四处花草树木拥簇的主建筑,和面前的人儿。   这里他已经来过不少次,从纽约回来后,他就在忙着装修入住的事。   “这么大的房子,是不是得雇佣人家政啊?”楸楸四处探寻一圈,发现一个问题。   不单止要打扫里屋,还有花园的落叶,草坪,泳池也需清洁打扫。   她乐意住小房子,最大一个原因即是不喜欢外人踏足自己的私人区域。   可裵文野大约不喜欢小房子。楸楸就没见过他住过小于三百平的房子,无论是纽约的,还是香港的。   最后楸楸仔细衡量,用了排除法,另外两套公寓不带泳池,pass,另外一套洋房前不久才死过人,晦气,pass。   虽然眼前这套肯定也死过人,毕竟年份就摆在这里。   “这个好说,找管家就行。”他说。   生活琐事交给管家来做,平时他的生活助理接洽,他们不用见人。   “怎么样,喜欢吗?”他从背后抱住她。   “嗯。”楸楸认真点点头,“看上去,有一种我们即将会生活美满的样子。”   裵文野笑了下,“那就希望我们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某人继续按部就班的工作,她回来休息一周后,就开始找工作。   然后俩人过了一段忙碌的日子。   一切尘埃落定后,有段时间他们都很闲,可以居家办公。   恰逢天热又下雨,哪儿都不想去,便双双宅在家里,听着雨点敲打屋壳,泳池和树叶簌簌声,逮着《人生必看的一百部高分电影》清单来看,每天吃喝玩乐。   有天晚上路过客厅的电子秤,听见花园传来游泳的水声。   楸楸沉默,撩起下摆,掐了掐自己的肚子,平时看倒还好,没有褶子,还算平坦,可是一掐,还是有肉,马甲线早已离她而去。   这怎么行?   楸楸心想:还没有结婚,就开始对身材自暴自弃,这怎么行?   她需要向某人看齐。楸楸心想。   然而某人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主要是某人游泳时的身体线条,腹肌人鱼线淅淅沥沥的水,身体肌理分明,线条清晰,随着撑手上岸,肌肉偾张,小臂上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肌肉的起伏崩出无法被忽略的侵略感,扑面而来。   又或是他穿着居家服和围裙,袖口撩起堆叠在胳膊肘,露出充满力量感的小臂,手握锅铲做料理,伴随着耳侧吱吱冒油的声响。   再譬如大早上的,这天不想做早餐,他想出去买,从床上起来,随手套T恤,蓄着更深的阴影的背脊,肩胛骨后顶,又收回去,T恤下拉,遮住紧绷线条深刻柔美窄劲的腰腹,肌肉又紧又漂亮。   ……   大白天的!他怎么能穿成这样就上街去!   于是甭管白天黑夜,兴致来了就原地扑倒。   后果是每天都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运动,却也对马甲线毫无作用。   都怪他太性感了。   楸楸心想,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裵文野却有那么一点无辜。   “诸相由心生,你心里装着什么,看人就是什么。”   *   年中,慕玉窠终于学成归来。   俩人订了一桌,为她‘接风洗尘’。   因着俩个女人都是好热闹的,不爱安静的包厢,裵文野就在茶皇厅订了一张靠墙的小长桌,方便聊天,他坐在外边,上菜沏茶,和楸楸坐一排,两位女士靠窗。   三人边吃边聊,问慕玉窠有什么打算。   “搞钱吧,还能咋地。”慕玉窠夹起一个虾饺,“我现在可是没有零花钱的人了,只能自力更生了。”   “你这几年攒的零花钱,也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吧。”楸楸说。   “那肯定是衣食无忧,可也得节俭着来啊。”慕玉窠说,“我可过不了穷生活,你知道的,以防万一我日后穷得叮当响,还是现在加把劲比较好。”   “你俩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小孩?”她又问。   “啊?”楸楸夹起一条蒜蓉菜心,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言语。   慕玉窠看看她,又看看不声不响吃饭的裵文野,纳闷道:“啊?你们是没想过,还是没有结婚生育的打算啊?”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裵文野失笑道。   楸楸点点头,附和道:“几年前这么爱牵红线,现在升级,开始催婚催孕了是吧?”   慕玉窠不高兴,“那我不是乐意高兴看到你们喜结连理,早生贵子吗?不是朋友我会盼着你们好?可想清楚了,男人过了三十,精子质量一路下降。你们要是有生孩子的打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后代的质量着想。”   “反正都三十了,都开始下降了,那干脆不要得了。”裵文野玩笑道。   ?   不过这是他的真心话。   自从遇到老人卖房为不孝儿还债这件事后,但凡碰上小孩子、生育,这件事,这个关键词,就会时不时地从脑海深处蹦出来。   生孩子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好处?   不知道,这是无法预见的。   可坏处却是显而易见的,能白纸黑字写满几页纸。   最重要的是,激素会急升骤降,楸楸原本就有精神心理方面的疾病,很难说会不会带来不可控的影响。   楸楸一怔,刚咬下菜梗,闻言抬起头。   “真的不要吗?”她问。   “原来你们还真的没有商量过。”慕玉窠横插一句。   “商量过啦,但一直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楸楸说,“我们讲究一个顺其自然。”   她一直讲究顺其自然。   从北京回来后,楸楸就把避孕药停掉了。   因着体检时,医生对她说,倘若这两年打算要孩子,最好还是把药停掉,毕竟她已经服用避孕药快十年,彻底代谢还要一段时间。   楸楸仔细算着时间,她已经二十七岁,虽然她现阶段仍然没打算生育,不过她还是决定听医生的。   终归是药三分毒,她过去因着吃.精神疾病类的西药,肝脏功能都有一定程度的损伤。   裵文野每回看她的体检报告,脸色都不怎么样。   避孕药停掉后,他们开始用套,特别不过瘾,每回她都这么说。唯一的爽点是用口帮戴上,还是心理上的爽点,除此之外索然无味,对她的生活造成极大的质量下降。   俩人目前还在寻找一个平衡中,虽然他们每天做着生孩子必做的事,但他们哪有时间去想要不要生孩子?   “我觉得你们是不会有答案的。”慕玉窠给自己盛一碗皮蛋发菜粥,“Do you need my help?”   “哦?”楸楸愣了一愣。   有趣,她心想。   她看向裵文野,后者无所谓,说不定慕玉窠还真能帮到他们,捋清当下的困局。   慕玉窠感慨道:“我当初真不该听我爸妈的,读什么金融,我更适合读心理啊。”   “别废话了。”楸楸继续啃刚才没吃完的菜心。   “你想做母亲吗?”慕玉窠问她。   “不想。”楸楸摇摇头。   “你想做父亲吗?”她照板煮碗,生安硬套,把问题重来一遍。   “不想。”裵文野将烧开的水倒进茶壶里。   “结束了吗?”楸楸大吃一惊,“原来我们都不想呀!”   “很正常。”慕玉窠说,“当代年轻男女都是这么想的,那些真的丁克,被原生家庭伤害,被钱伤害过的,不纳入本次讨论。”她顿了顿,“你们算吗?以上三点。”   “不算吧。”楸楸觉得自己不算。   虽然她不想做母亲,不想对一个孩子负责,但她还是幻想过,自己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庭,也许她只是现在不想对孩子负责,说不定生出来后就改变想法了呢?偶尔也会抱着这样幼稚的念头,在午后发一会儿呆。   总之她不会是一个丁克,她只是不确定,或者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能不能成为一个对孩子负责任的母亲。   至于被原生家庭伤害,也许有吧,但她觉得影响很小,因为丁裕和给她的爱,胜过这世上别人家的‘原生父母’太多太多,而她的原生父母,也比这世上的别人家富裕太多,且对她大方慷慨,他们只是没法给她太多的爱。   要说心底里实在有什么介怀的,大约就是他们过早的,在她心智未全的时候,让她知道,原来这世上大部分家庭都是父母双全的,大部分孩子是因为父母相爱才会降世。   当她和丁裕和一起去游乐园,去露营,爬山,看到别人家都是一家三口,一家四口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的小朋友们开心快乐地叫着爸爸妈妈的时候,她很难波澜不惊,心里没有一点波动。   因为她知道,父母不是不爱她。   毫无疑问,他们是爱她的,只是,她从来就不是他们的首选。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她会恶劣地心想,要是秋信和管菱不爱她就好了,彻底不管她就好了,如此她就不会,也不敢去奢想,是不是自己做的好一点,就有可能得到更多的爱?这么幼稚的想法。   她小时根本没想清楚这一点,他们不要她,归根结底,就是不想要而已。   楸楸扪心自问,这一点她永远也没办法和自己和解,可她愿意交给时间,让时间遗忘。   至于被钱伤害……也多得管菱和秋信,她从来没被钱伤害过。   “我也还行吧。”裵文野若有所思,给她们倒茶。   “那我接下来就进入正题了,”慕玉窠干咳一声,也不吃了,严肃道,“我问你们,假设,假设你们想有一个孩子,那你们为什么会想要有一个孩子?”   “噢?”楸楸咀嚼地动作一顿。   终于迎来一个有思考难度的问题。   “让我想想。”她谨慎道。   “请。”慕玉窠无所谓。   话题忽然中止,这张饭桌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两三分钟后,楸楸说:“因为从小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我想体验一下,有父母孩子,一家三口,或者一家四口的家庭,到底是怎么样的?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吗?”   这很楸楸。   她的想法是她没有,所以想试试。   慕玉窠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儿戏,但她有过很多朋友,基本都是这样的想法。   父母相处不和谐,导致童年生活落下阴影的人,大多会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成家立业,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家庭,一心想着如何经营好自己的家庭,家庭至上;一个是报复社会。   楸楸的童年因为被正向的人陪伴生活,她自然不会走向后者。   慕玉窠婉转地告诉她:“但是你知道这件事,没有办法后悔的吧?这种事不是想体验就体验,体验不好就退货的。”   “我知道。”楸楸说,“所以我想,又不想嘛。”   她一直踌躇不决,一方面是确实到年纪了,再不生,以后很难恢复好身材,一方面是她对自己做妈妈这件事,怀揣着极大的不实感,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好榜样。   楸楸发言结束。   “换我?”裵文野说。   “有请。”慕玉窠使着勺子,舀起一勺粥送嘴里。   “我不想要孩子。”他首先做了个总结。   在慕玉窠张了张嘴巴,想要他老审题的时候。   他先一步说:“假设我想和楸楸有个孩子,那我可能是希望这个孩子能给我们带来快乐。”   “那你为什么不想要?”慕玉窠问。   “因为,”他徐徐道,“我觉得喜忧参半的概率更大,还不如直接扼杀在源头,我们找其他的快乐。”   这个感想,原本他是不想说出口的。   因为裵文野发现,他的想法对于楸楸来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潜移默化地把他放在了首位,做任何决定时,都会考虑他的舒适度。   譬如出去下馆子时会先考虑对方的饮食爱好,周末游玩制定攻略要先考虑到他有没有控闲暇时间,没有的话那她也不会去玩。晚上不会在家里吃宵夜,因为某人不允许厨余在家里过夜……   当然他也一样,起早了不会吵醒晚睡的她,晚餐变着花样做对方爱吃的,周末厮混尽量让她玩到工作日想都不敢想。   不过楸楸一向没心没肺,记吃不记打,五天过去,周五晚又来讨打。   他希望在这件事,楸楸能考虑她自个儿更多一点。   她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他更倾向于照顾一个,当然照顾俩个也不是不行,只是……   “你怎么了?”   楸楸不知何时在盯着他看,没有错过他悄悄拧了下眉。   “没事。”   “不舒服吗?”她放下筷子。   “没有,你别担心。”他握上楸楸的左手。   可楸楸依然是忧心忡忡的神色,放不下心来,她觉得裵文野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毕竟这人……更习惯有事硬抗,就算发高烧,也是吃颗药,然后雷打不动上班的人。   “能有什么事儿啊?”他说。   楸楸不解,“那你皱什么眉?”   “……”   见她坚持要知道,裵文野想了想,只好凑近她的耳畔。   茶皇厅里人声鼎沸,所有人在语笑喧哗,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做着自己的事。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   他悄悄告诉她,声音轻轻:“我不想要孩子,我希望你永远爱我,只爱我,不要分给任何人,孩子也不行。”   “我们不要,好不好?”   裵文野承认,这句话有点自私。   可他没办法啊,这不是什么小事,等孩子出生后,他们一定会把一部分注意力分给这个孩子。   万一那么不幸,是性格不合的双胞胎,是错峰睡觉的龙凤胎……那他们还有二人世界么?   毕竟他们的童年都称不上是美满,倘若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肯定会把曾经他们缺少、又渴望拥有的一切,弥补在这个小baby身上。   别看楸楸在他这里像是个小朋友,可她在外都习惯照顾身边的人,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母性很强。   相反,他就一定不是一个好父亲,八字没有一撇,他已经在抗拒小baby的到来。   “你是这么想的?”   楸楸震惊了足足半分钟。   “他是怎么想的?”慕玉窠困惑地看着他们。   虽然别桌不会注意到他们说悄悄话,可她就坐在他们对面,他们的一言一举,就算她低着头,也会进入她的余光中。   裵文野狡猾地抬手挡着脸,看不清表情。   楸楸闻言却大吃一惊。   目睹全程的慕玉窠开始抓心挠肺,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可恶!一张桌子上,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让她这个好朋友知道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桌底下,楸楸握紧了他的手。   没有人理会对面的人。   楸楸执拗,认真地看他,“我希望你永远爱我,只爱我,谁来也不能分走你对我的爱,就算是我的孩子也不行。”   “那我们不要?”裵文野低声问。   “不要。”她认真而慎重地说,“孩子不行,猫猫狗狗也不行,”   她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非要小猫小狗,我可以都满足你。”   在哪方面满足,不言而喻。   大抵就是老三样,尾巴,K9,然后‘产卵’。   可以犬化,就可以猫化,除去这些普遍的,偶尔还会玩一玩蛇化,小狐狸化,大大满足她私底下不当人的心态。   一旦进入角色,楸楸会非常专注,最长可以玩一个周末,两天不说话。   小动物是什么语言,她就用什么语言和他交流,极其考验他们的默契。   看,他们的生活充满了乐趣,还有那么多花活没有玩,怎么会想不开,生个孩子玩玩?   一桌三个人,他们在‘神交’,对面的慕玉窠全然一头雾水。   他们如此相爱,她是很为俩个好朋友开心啦。   但是……“你们回家再爱好吗?”   作者有话说:   思来想去,觉得他们都不是生崽的性格,所以……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呵哈一叁 10瓶;小鹿混江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尾声   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六。   听说这个房子的主人又开始养宠物。   “猫, 狗,蛇,小恐龙,水母, 龙猫, 狐狸,小熊猫……都有了。”   “今天养什么呢?”   楸楸半躺在浴缸里, 肚子涨涨的, 她的头发被固定盘起, 却依然一头虚汗,闻言摇摇头, 实际上他说什么,楸楸不太能听得清。她此刻只觉得热,肚子痛,无法思考。   将台面上的冲洗袋和导管扔进垃圾桶, 裵文野打开水龙头, 洗洗手,而后离开浴室。   再回来时, 发现她已经把塞子拔掉, 干净的液体冲进下水道。   “你还真是不乖啊。”裵文野似呢喃一句。   再看她,一脸躲闪, 不敢看他。   罢了。裵文野将她抱起,放到淋浴区下洗洗。   洗净擦干后, 楸楸终于恢复之前的神采, 看一眼盥洗台上摆着的黑色木匣, 便挪不开视线。   “今天是什么?”她声音有点沙哑。   “大熊猫。”裵文野说, “喜欢吗?”   “喜欢。”她点点头。   她打开木匣子, 在黑色对比下,她的手指又细又白,水葱似的。   一条大熊猫尾巴,安静躺在那里,尾巴上面还有一个圆锥形铁钉,金属材质。   “这是什么时候订的?”她有点吃惊。   看上去也太逼真了。虽然不知道真实大熊猫的毛发手感是怎么样的,但眼下这个,毛发摸上去毛茸茸,有二十厘米长,拿在手上,能完全挡住手掌,基部肥厚,毛发蓬松。   毛发蓬松……   她深呼吸一口气,勾起一点不愉快的经历。   倒也不是真的不愉快……   只是想起那天的过程来,少不了抓心挠肺的痒意。   “两个月前从朋友那里订的。”他说,又问,“喜欢吗?”   也许刚才问,楸楸会想也不想就回答喜欢。   可是此刻……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喜欢这俩个字。   “我的宝贝会喜欢的。”他笃定道。   楸楸欲哭无泪。   几分钟后。   浴室地面湿哒哒一片,裵文野拿来淋浴区的花洒,将她双腿脚下冲洗干净,“乖,出去吧。”   楸楸眼梢飞红,眼底一片水雾,怪可怜地看他一眼,才慢吞吞扶着墙壁出去。   裵文野留下将浴室打扫干净,将地面的各种水冲走。   出去时,他将抄起的袖子撸下,只见她趴在床边,也不上床去,只是趴在床边的毯子上,似乎在歇息,轻轻小口呼吸着。   裵文野进了换衣间,将身上这套居家服卸了,换上西服白衬,领带拿在手上,暂时没系,边系袖扣,边往外走。   他在楸楸面前蹲下,原本想把领带系她脖子上,牵着走。   不过可怜见的,尾巴在呼吸和尾巴骨的带动下,亦随着她有条不紊地‘呼吸’颤动着,刮动着户部,腿上青筋肌肉都在微微发颤。   算了。他站起身,给自己系上黑色领带,慢条斯理道:“乖猫猫,主人还有会要开,小猫自由活动吧,想巡逻就巡逻,结束来找主人。”   他去到书房,门虚掩着,来到小叶紫檀边,鼠标一移,面前几台显示器一瞬间亮屏。   一台蓝屏桌面,一台开会用的,一台用来看别墅内的监控……   他将泡好的咖啡放到一边,打开监控,只见九宫格的画面里,左上角有个影子,在地上爬动,尾巴一耸一耸的,随着动作拍打着户部,也不敢走快了,只敢慢慢地爬。   别墅里全方位开了恒温,不怕她冷着。   裵文野将左上角的屏幕放大,看着她沿路轻轻嗅嗅,终于在一个敞开着门的卧室里,嗅到她要找的东西。   昨晚是周五,睡前楸楸心血来潮,想在这个周末好好放松一下。她最近结束几个上亿刀的项目,战线都拉得很长,偏偏前后是差不多一起收尾,早已身心俱疲。   刚好上次订购的东西到了,他觉得行,点头答应了,顺便搜一搜圈养大熊猫的习性和饮食。   早上起了个大早,驱车出去买菜,竹子是肯定不能吃的,便买了一堆笋,打算中午做全笋宴,外加几个苹果,当小零食,一些能做成窝窝头的材料,做早餐。   他移动着监控屏幕,这会儿找到的是‘盆盆奶’,在地毯上的保温箱里,有规定液体不能用手,所以只能埋头,牙齿启开开关打开,然后伸出舌头,小口小口的舔,又觉得没劲儿,沿着边儿吸溜。   和大熊猫喝的不一样,这只是一小盆加了蜂蜜的牛奶。   差不多到时间开会,助理打来电话,他心不在焉听着,打开视频软件。   几分钟后,小猫终于喝完盆盆奶,离开卧室,向着下一个地方前进,继续找早餐去。   裵文野挂掉电话,泯了一口咖啡,这才想起他自己都没吃早餐,无声叹口气。   九点半钟,会议正式开始。   他边听着耳机里的动静,边看旁边的显示屏。   小猫凭着优秀的嗅觉,已经找到了他做的改良版窝窝头,正半躺在他备在旁边的懒人椅上,专心地吃着。两团水滴就算是躺着,点亦是翘着的,看着真想穿钉上去,心血来潮就扯一扯,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不能跟小猫说,否则她一定会想做。   天啊。   裵文野匆忙移开视线,深呼吸一口气,也不知这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做什么。   平时电话视频,隔着这么远,想一想距离就能镇定下来。   然现在呢?她就在门外,走廊上,吃完窝窝头晃悠着出来,看看四周的风景,用她平时不会用的角度,去审视巡逻他们的家,经过地上的摄像头时,她眯着眼,伸手做了个鬼脸。   裵文野哧笑一声。   会议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看着他。   “抱歉。”他敛回笑容,若无其事手一抬,“继续。”   那天没过多久,小猫便跑到书房,绕到小叶紫檀底下,蜷缩着身体,准备睡个回笼觉。   过几分钟,底下传来有条不紊的呼吸声。   他才静了这边的音,将塞子拔出来。这玩意儿不能塞久了,免得出问题。完事打开旁边抽屉,拿出一张毯子,盖在她身上。   “睡吧,我的小宝贝。”   *   后来,裵文野又告诉她,其实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挺好的。   他在上海工作要比在香港时清闲许多,没有特别企划的时候,他一天的工作时间可以挤压在五个小时内,高效完成,两个小时在公司,晚上三个小时和国外开各种线上会议。   早上可以送她上班,晚上可以接她下班。   美中不足的是楸楸的工作时间变动。   她工作日时常要出去见客户,一开始少不了要喝一两杯。   时间久了,客户之间混熟了,才能以茶代酒。   他几乎每次都是在饭局上把楸楸接走。   他们并不忌讳任何人知道两人的关系,相反这给楸楸的工作上带来了一些便利,直接避免男客户的性骚扰。   然而从饭局离开,她还不能直接回家,还需要先回公司一趟,叫上ED,Asso和Analyst几个,开个小会,告诉他们今天和客户聊的怎么样,让他们准备一两页东西,包括这样那样。   然后才能下班回家。   楸楸说没办法,这和她在纽约工作时也不太一样,她已经尽力将饭局都控制在六到七点结束,而不是吃完晚饭,再转两场才把客户搞定,十一点回来发带着酒味的Email。   手下那几个可怜见的,今晚估计还要通宵为这一两页东西干活,因为她每天早上起床跑步看邮件,收件信息都显示凌晨两三点。   虽然她看完只觉得发愁,因为她要的是一两页有用的分析材料和presentation,而不是十几页tombstone和花式吹牛皮,100%里有用的信息甚至不到10%,里面居然还有research team数字的贡献,看来这天熬夜的人,不只有Asso和Analyst。   好在她拿下项目的成功率颇高,流产几率目前是零,跟她项目干活的人再有怨言,也不会冲着她有怨言。   几次委婉地表示不要再给她发那么长的邮件后,可能有机会跟她项目的这几十个人终于晓得,这位新来的MD不爱看长篇大论的PPT,发的邮件终于从10%有用的信息,提升到50%,剩下的只能给ED发邮件,继续comments。   除去工作日总要见客户,偶尔周末也得出差见客户,投行基本就是这样,看着光鲜亮丽,实质是客户至上,典型的乙方。   每次周末出差,裵文野都会陪着她,白天她在酒店跟人谈事,他就在同一层订一桌,隔得远远的,但还是能看到人的位置,看看报纸杂志,享用午餐下午茶。   等她结束饭局,回到客房发完邮件,累的话就休息休息,不累的话,俩人到周边景点旅游,吃吃当地美食。   这次是在广州。   和平常一样,和客户约中午的饭局,一直谈到五点多钟。   客户看了眼时间,也不拖她,直言要去接小孩放学,便带着人走了。   楸楸抱着平板和电脑,让助理下班,绕过中间的吧台,见到一身黑色运动服的男人。   外套拉链拉到顶,他边玩弄着拉链头,边看电脑屏幕,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看的那么出神。   楸楸抱着平板电脑,一言不发在他对面坐下,他才霎时抬头。   “看什么?”她拿过他的叉子,叉起碗里的蔬菜沙拉。   “看会儿文献。”裵文野盖上电脑盖,“别吃了,放这么久,都不新鲜了,走吧,我们出去吃东西。”   “去哪儿啊?”   “找条夜市?”裵文野提议。   “好啊。”楸楸忙点头,她已经很饿了。   “你不用发邮件给你那些可怜的下属?”裵文野揶揄道。   “当然要,不过今天的好像好写一点。”楸楸抱着平板电脑起来,叹了口气,“我也很可怜好不好?虽然我不用熬大夜,可是忽悠人也是要脑子的好不好?”   “好吧,我可怜的宝贝儿,赶紧回客房发邮件,我晚上好好犒劳犒劳你。”裵文野从她手中拿过电脑平板,俩人一起走出餐厅。   楸楸若有所思:“哪方面的犒劳啊?”   裵文野说:“当然是你的胃,还能哪方面的犒劳?”   楸楸挽上他的手臂,“一步到胃的那种犒劳吗?”   “你想得美。”   *   六点多钟,俩人换了一身外出的行头,出了酒店,拦下一辆的士,裵文野用粤语报了一个位置。   楸楸没听懂是什么,却也没问,她已饿得没力气思考,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   下午和客户谈事,她也不好多进食,偏偏脑子一直在转,早已耗尽她所有精力。   六点恰逢下班高峰期,堵了一段路,的士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见裵文野会粤语,一路扯东扯西,聊了大约二十来分钟,终于到达目的地。   付了钱下车,楸楸在路口看到一辆卖芝士拉丝热狗棒的车摊子。   裵文野不爱吃,楸楸买了一根,俩人边吃边往里走。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终于恢复一点元气,楸楸终于有力气问。   “随便聊聊,是不是本地人,哪里来的,你是我谁,这些。”   “你都如实回答了?”   “当然不。”他说,“随便说个地方。”   “先生先生,你是哪里来的?”楸楸咬了一口热狗棒,然后将热狗棒充当麦克风,口齿含糊问。   “我?”裵文野极轻地笑了一下,“你心里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楸楸惊呼。   “上次你还说我住在你心里。”裵文野抬手搭她肩膀上,“这么快不记得了?”   楸楸不知道是不是有身高差的情侣,男生都会这么搭女生,但裵文野似乎挺爱这么搂她脖颈。   “那你会搬走吗?”楸楸又问,她举着热狗棒,让裵文野回答。   裵文野低头咬了一口,觉得不太好吃,回答:“这得问房东了,房东赶我走的话,我也没办法啊。心脏可以花钱买到,人体的,人工机械的,难道心房还能买到吗?”   “你可以赖着不走啊。”楸楸收回手,自己也咬了一口热狗棒。   “我可以赖着不走吗?”裵文野反问。   “当然。”楸楸仰着小脸,看他,神情认真,“你走了,我这里不就空了吗?你怎么能走呢?”   裵文野亦低头看她,她脸就巴掌那么大,瘦瘦的,小小的,脸颊饱满,充满真挚的神情。   “我不会走。”裵文野亲了亲她的嘴角,“我怎么能走呢?我不放心别人照顾你。”   照顾。这个用词很恰当。   回到上海后,楸楸没再做过一顿饭。   平时吃的水果都是他洗好切块的。   没有接近过洗衣机。   没再自己铺过床。   现在再让她做这些事,一定会生疏。   甚至小玩具都不用自己清洁。   她之前那样洗过后统统放在箱子里,容易让玩具滋生细菌。因此还没裵文野狠狠教训过,下场是一晚上假的都用一遍。   偏偏她想要真的,裵文野没有给她。   还要将她放置在桌子底下,堵上她的嘴巴,然后他在旁边跟老外线上视频开会,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稍微垂下眼睑便能看到她默默流泪却脸红红的样子。   屏幕对面的人肯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楸楸吃完热狗棒,将签子扔进垃圾桶。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句话说的即稀松又平常,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能让你感觉到真好。”裵文野摸摸她脑袋。   俩人顺着夜市一路走下去,看到想吃的就买,锅贴饺,捞汁小海鲜,烤冷面,猪肠碌,牛杂,炒牛河,碗仔翅,凉拌鱼皮……看到了就各来一份,反正对俩个成年人来说,绰绰有余。   找了一处空的公共桌椅,坐下来吃,隔壁就是奶茶店,又买了两杯鲜榨,一杯西瓜汁,一杯话梅菠萝果茶。   “好吃吗?”裵文野看她夹了一筷子鱼皮,有点抗拒,却又想尝尝她的口味。   这是楸楸坚持要买的,她说她上次跟黄婉伶和惠思嘉一起来,看攻略说西关这家做的最好吃,结果亦然。   “好吃啊。”楸楸点头,将刚夹起的一筷子放到他嘴边,“你闻闻,就是凉拌的味道。”   裵文野轻轻嗅了嗅,嗅到了香油味,芝麻味,酱油味……   “尝尝。”楸楸又说。她举着筷子不动,就等他张口。   裵文野只好张开嘴巴,将这几条卷卷的鱼皮吃掉,冰冰凉凉,果然就是凉拌的味道,鱼皮很脆,嚼劲很足,还不错。   “还可以吧?”楸楸看出他没有讨厌的意思,嘿嘿笑笑,“反正你只是不喜欢吃甜的和臭豆腐之类的臭的,这个也不腥,肯定不在你觉得不好吃的范围内。”   “还不错。”裵文野如实回答,后面又主动尝了两筷子。   夏天吃点凉拌,舒服。   果茶做好了,裵文野放下筷子去拿,余光中看到什么。   他回来后,放下果茶和果汁,摸出手机,“我给你拍张照片。”   “啊?”楸楸愣住。   她低头看一眼姑且称得上是狼藉的桌面,上面堆满了各种吃到一半的小吃美食。   “这你也要拍吗?”她打了个怔愣,见他已经摆好拍照的架势,立马放下筷子。   “记录生活啊。”他面不改色道,“刚才太饿,都忘记了。”   说话的间隙,他已经拍好,将手机揣回兜里。   楸楸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裵文野拍,亦不是第一次觉得奇怪。   “你不和我一起拍吗?”她问。   “我有什么好拍的?”裵文野笑了下,撕开吸管的纸,一把插进果茶里,放到她面前。   “可这不是记录生活吗?”楸楸追问,她瞥了一眼路过的人,四目相对。   又来了。   每次裵文野给她拍完‘个人’照,就会有路人这么看她,无论是迎面而来,还是从背后走来的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她坐在这里之前是什么样的,现在仍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只想记录你的啊,我又不看我自己。”裵文野若无其事拾起筷子,擓起一勺碗仔翅。   “是吗?”楸楸狐疑道。   她还是困惑。   不过可能她的智商都用在和客户周旋上,在裵文野面前,她一向降智。   为什么女人一谈恋爱就会降智,偏偏又会在男人出轨时成为福尔摩斯?   然而她并没有成为福尔摩斯。   “是啊,快吃。”裵文野拉了拉领子,“七月份的广州,真热啊。”   “……你这话题转的,”楸楸没忍住笑出来,“可真硬啊。”   裵文野不说话了,撕开吸管的纸,插进西瓜汁,吨吨吨喝一大口。   “你不腻吗?”楸楸夹起一筷子炒牛河,不解问。   “腻什么?”他把西瓜汁放一边,拾起筷子,吃捞汁小海鲜。   楸楸说:“工作日早上送我上班,晚上接我下班,周末应该双休的,结果你还要陪我出差。我们这样天天见面,你不会腻吗?”   “腻什么?”他还是这一句。   见她脸色迅速耷拉下来,他迅速补一句:“不腻啊,我不是每天都硬起来了吗?你看我像是腻的样子?”   好过他周末在家守着空落落的花园别墅,活像是个空巢老人吧?   他觉得这更像是‘一家人’。   楸楸脸色稍霁,又不解。   “还有每天都要给我拍照这件事,出来玩的时候也就算了,工作日,我每天都这个样,穿着西服套裙,化着差不多的妆,有必要每天都拍照吗?”   “因为每天都美出新高度啊。”他不假思索道。   “……”   对面没声儿了。   裵文野抬头一看,见她双手掩面,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你去哪里进修了?”   这么会说话!   有鬼……   “不是你说的,让我学着怎么口头示爱?”裵文野亦困惑,“我学习了。”   “真的?”   只是这样?   楸楸放下手,依然惊讶。   “嗯,开心吗?”他问。   “开心啊。”楸楸点点头,竖出个大拇指,“很受用,我现在就很开心。”   *   那个相簿,被发现的日子,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二。   那段时间楸楸在休年假,比她在纽约时的年假少了整整十五天。   她干脆连着前后两个周末,加在一起休个九天小长假。   他们计划周三出发去杭州玩。   出发前一天,裵文野还在忙工作。   这天出门太过着急,落下一份文件在他的书房,便和楸楸电联,让她找找他说的位置,待会助理上门拿,她需要找到文件,开门,把文件交给助理就行。   “好的。”楸楸爽快应下。   她用完早餐,便到他书房去。   俩人各自有一个书房,不过楸楸更喜欢在一楼的榻榻米办公,因此自己的书房没去过几次,倒是对裵文野的书房轻车熟路。   根据裵文野说的位置,她很快就在书架下层找到那个牛皮袋。   下楼不久后,便有门铃声。   楸楸先后开了外面的铁门,和别墅的大门,让车进来。   她和裵文野的助理见过几次,他看上去很急,俩人也没有过多寒暄,楸楸把文件给他后,他很快就离开了别墅。   花园很快又恢复宁静,树叶被微风拂过,传来悦耳簌簌声,夹杂着泳池的水声。   楸楸关上门,回到二楼的书房,打算睡一觉。   想起什么,她又爬起来,打开旁边的抽屉。   之前她有见过,裵文野将洗过的毯子折叠,放在这个抽屉里。   打开后,果不其然。   一条黑色毛茸茸的毯子整齐叠放码在里头。   她拿起毯子,本想着就这样关上抽屉,却发现毯子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相簿。   楸楸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个相簿,皆因她几年前接触过一个类似的。   好奇心驱使楸楸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好,好重。   这个相簿,与其说是相簿,不如说是一本巨大的书籍,外表皮质复古棕红,正反面和书背是皮革烫金花纹,像极了小时候买的巨大童话故事书,翻开页面,很久很久以前,故事从这里开始……   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女生,蹲在墙根边上,叼着火腿肠,自己一根,猫一根。   居然是自己?   楸楸愣住。裵文野之前的头像是她,她后来已经知道了,再后来她摁着裵文野改掉,免得有人说他乱搞未成年……现在换成了在西藏随拍的夜空。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相簿里,竟然出现了自己。   所以说,这是一个纪念簿?   但很快,她又不这么认为了。   楸楸一连翻了十几页,发现相册里几乎都是自己,在广州,在深圳,在上海,在纽约,在夏威夷,在苏州,在青岛……   有些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在哪里拍的,可看下来没有上千张,也有数百张。   每一张照片,她都占据着最中央,或笑着,或烦躁,或鬼脸,而她的身后,往往会出现一行字。   或各种陌生脸孔微笑高举着白板牌子,或一个白板上写着黑字,或时代广场的电子大屏幕……   上面写着:“Will you marry me?”   楸楸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只觉得扑通!扑通!整个世界在回响。   她定定神。继续往下看,看到上次在广州夜市拍的照片。   当时她略显不满,所以看上去并不愉快。   此刻定睛一看。   她的背后,居然是裵从灵!   裵从灵在广州念大学,那天她还问过裵文野,要不要叫裵从灵出来吃宵夜。   裵文野说问问她。   不久后裵从灵发来对不起,她和男朋友正在约会,很抱歉不能来!   结果?   一张A4纸上,马克笔写着:姐,你愿意嫁给我哥吗?   还有一些可爱的简笔画,俩个小人儿亲吻。   ……天哪。   难怪那天盯着她看的人那么多!   楸楸捂着嘴巴,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   这么多照片,几百回求婚,她居然一次都没发现过?   包括在时代广场那次,四面八方无数的大小电子屏上,都是这么一句话,现场许多人欢呼高声尖叫,都在找是谁在求婚,一边大喊着:congratulations!   她跟着凑热闹,也在找‘当事人’。   浑然不觉,当事人竟她是自己。   她‘哇’了一声,一边寻找当事人,一边和身边的人说:“不知道哪个女生这么幸运,被这么求婚,这么多屏幕……没有几十万,上百万,砸不下来吧?”   裵文野问她:“你想被这么求婚?”   楸楸赶紧摇摇头,“我爱凑热闹是因为想凑别人的热闹,不是想别人凑我的热闹。”   现在想来,裵文野真了解她,几百张照片,没有一张出现过她的名字。   她继续翻着,翻到一面,让她倒吸一口气,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再次不规则地,砰!砰!跳动起来。   这一张中,出现了裵文野的身影。   照片中,他就在她的身后不远处,背后是江桥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他西装革履,单膝跪地,手上拿着一个黑色戒指盒子。   戒指上镶好大一颗鸽子蛋,阳光下光芒四射,熠熠生辉。   他们的笑容就这样定格在这张照片中。   一滴滴水珠掉落在这张照片上。   楸楸眨巴着眼睛,扯袖子将照片上的眼泪擦掉。   然而她对这一幕毫无印象。   楸楸只记得,她那天答应过陌生人拍照。   起因是她出差,裵文野依旧陪同,目的地是成都,工作结束第二天,她化了一个美美的妆,穿得十分时髦,牵着裵文野的手上街压马路。   路过江桥边,裵文野看了眼手机,说是工作上有个通话要回。让她在旁边卖奶茶小吃的餐车坐着稍等一下,他需要回酒店用电脑。   楸楸没有异议,工作上的事情他们一向互相体谅。   裵文野走后不久,有几个女生,一个扛着摄像机的男生走过来,长相都很年轻,先是夸赞了一番她的穿着和长相,又自我介绍是附近的艺术学院的学生,最后问可不可以给她这套装扮拍一套look,主要是积攒一下搭配灵感。   楸楸觉得没问题,她一向乐于帮助人,尤其是善良的大学生。   ……   所以回酒店根本是骗人的?   中午。   别墅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楸楸就在一楼,窗开着,听得清清楚楚。   她撩开窗帘,看着裵文野下车,锁车,他依旧一身西装革履,手里却拿着一个环保袋。   不用细看都知道,他回来之前定还去了一趟超市买菜,长葱已经支出环保袋外面。   楸楸麻溜的过去开门迎接,给予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公。”   “嗯?”裵文野没有回抱,“我手挑过排骨,你先让我洗洗手。”   虽然用过备在车里的免洗液,也用过湿纸巾擦了擦,但他觉得还是要用清水搭配洗手液冲洗,才算干净。   “那我帮你拿。”楸楸连忙接环保袋。   “算了,脏了你的手。”裵文野让她别动,又觉得哪里不对。   楸楸化好了妆,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你要出门吗?”他问。   “待会。”   “做什么?”   他在玄关处换了鞋,往厨房的方向走。   “这个待会再说。”楸楸回。   好吧。裵文野心里默想。   “早上做什么了?”他又随口问。   楸楸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该怎么说,裵文野像是向她求婚了几百次,却没有明面求过一次。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裵文野回头看她一眼,继续整理刚买来的东西,往冰箱里补货似的,塞了一些绿叶子蔬菜,牛排,排骨,肥牛卷,饮料,雪糕,饺子……   “刚才准备睡一觉来着,听到你回来,就下来了。”她缓缓道,声音干涩。   “在哪里睡了?”   “你猜?”楸楸双手背到身后。   “我猜……”他动作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我的书房?”   他直起腰,随手关上冰箱,到水池旁边洗手。   楸楸从背后拥抱他。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她郁闷道。   “我要有什么反应?”他笑,“这件事我做了几百次,做的时候才激动,要是想起来就激动,我成什么了?”   “你就没有想过我会发现?”楸楸想不通,“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不会发现?”   裵文野挤下一泵洗手液,搓出泡泡,将她带到自己身前,泡泡过渡到她的手上。   他低声说:“虽然我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几百次都没发现,但我确实是没打算在那种时候就让你发现,那样岂不是太潦草?街上让陌生人举个牌子就跟你求婚,做个几百次姑且可以说我这个人有恒心,如果就被你发现一次,这件事瞬间变得掉价。”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楸楸拧过头看他,声音轻轻地问。   裵文野亦低着头看她,他眼眸漆黑,倒映着自己。   手上依然揉搓着她的手,说话前先吻上一吻。   “只是想,就这么做了,”他轻声说,“想结婚,无时无刻都想,又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体会我的心情,可一秒钟拍一张照,求一次婚,未免太过夸张,所以一天想娶你一次,这件事,不过分吧?”   “不过分。”她猛地摇头,又低下头。   两人的手在水龙头的水柱下,被冲洗干净。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正式求婚。”他忽然说。   啊?   还有正式求婚。   她原本想着等会儿就邀请他去民政局的。   “原本想着正式求婚之后,再将那本相册送你。”他说。   不过裵文野也没有刻意藏着,楸楸找到就找到了,反正迟早也是要给她看的。   楸楸缓缓摇头,她转过身,回握他的手,手上湿漉漉的,水珠往下滴。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们今天就结婚。”   啊?   裵文野微愣,眼底里竟有些不可思议。   “今天?”他问。   “现在。”楸楸笃定道,拉着他的手便往外走。   裵文野惊了,他回头看一眼冰箱。   “至少吃个午饭吧。”   话虽是这么说,他却没有一点抗拒,随着她被拉走。   拿上身份证,回乡证,户口本,还有他不知何时公证的无结婚记录证明书。   车子发动机都没凉,这会儿又再次启动,出发去机场。   车上买机票,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一个小时后到机场,省了最麻烦的办理托运流程,俩人飞奔安检口,路上还余着时间买了热乎乎的饭团,之后顺利上了飞机。   坐下来后,楸楸才有一种不真实感。   飞机起飞时的失重,让她走马灯似的,回到十五岁那年,俩人在凉亭下初见。   “你那时候喜欢我,为什么不找我啊?”她从窗外渐渐消失的地面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人。   飞机飞到平流层上,渐渐平稳。   他在机舱嘈杂中,安静地瞧着她的眉眼,“我想着,如果你喜欢我的话,你就会来找我。反之,你没有这个想法。”   这么说,似乎主动权和话事权,一直都在她手上。   “包括后来吗?”她问,“如果我们没有在香港和加格达奇相遇,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看情况。”裵文野慎重地回答,“那时候看你IG,你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我怎么可能会在公共平台上发负面情绪。”楸楸说。   发牢骚的微博小号除外,那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我想的不太周到。”他的语气,有点做大事前的严谨。   “不用紧张。”楸楸感受到了,扑哧一笑。   第一次结婚,能不紧张吗?多少年没这么紧张过了?   他不承认,“我这叫稳重。”   楸楸乐,“好,稳重。”   搭在扶手上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袖口。   裵文野反手便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   那天凉亭下,他想这么做很久了。   一晃十二年,眼前的人,正坐在他身边。   —— 全文完结 ——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告一段落,感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看完可以评分~!   下次再见就是带着新文回来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